他们正在向我赶来。我这里是离他们的大楼不远的一栋废楼,本杰明知道它的存在。我以微弱的心电感应请他带来锤子和鹤嘴锄,把我从冰里刨出来,还要带一条又大又软的毯子把我包裹起来。
我知道自己此刻轻如鸿毛。我痛苦地扭动双臂,从透明的冰壳中挣扎出来,用爪子般的手抚摸着自己的头发,确认它们已经长出来了,依然是那样丰厚的红棕色卷发。我举起手来迎向光亮,接着感到自己的双臂无法忍受那种滚沸般的痛楚,只能任它们滑落下来,僵硬扭曲的手指再也无法移动。
等他们来到的时候我必须念一个咒语,我不能让他们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一个干瘪的黑色怪物。不管我说出什么样的花言巧语,凡人们都无法忍受这种东西。我必须想法隐蔽自己。
手头也没有镜子,我怎么能知道自己看上去究竟是什么样子,或者应当以什么样的面貌出现才合适呢?我只能梦想,梦想那些古老的,在威尼斯度过的岁月里,我曾在裁缝铺的镜子里揽镜自照,充分了解了自己的美貌,还有我曾经通过窥看他人的内心,认识到自己的容貌所带来的魅力;是的,我必须给他们一些暗示。
我静静地躺着,望着细微的雪花飘落下来,结成柔软温暖的雪团,早先那种狂暴的风雪已经平静下来。我不敢运用自己的智慧去追踪他们的行迹。
突然我听到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远处的大楼下层有一扇门被撞开了。我听到他们跌跌撞撞的脚步从金属台阶上传来,在这座大厦里层层上升。
我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它每跳一下,就使我感觉到穿彻全身的激烈痛苦,全身的血液仿佛要把自己灼伤。
突然,通向顶楼的钢铁大门被撞开了。我听到他们向我直冲过来。在四周大厦如梦似幻的微弱灯光下,我看到他们两个小小的身影向我奔过来,她是个仙女般的女子,而他则是个十二岁上下的小男孩。
瑟贝尔!啊,她连外套都没穿就跑来了,头发凌乱地披散着。本杰明还穿着他那件合身的亚麻长袍。但他们却没有忘记带来一大块天鹅绒毯子,用来包裹我。我得制造一个幻觉才行。
让我恢复为那个男孩,身上穿着最精美的绿色丝缎,以及缀满华丽蕾丝的环领,让我穿上丝袜和精致的靴子,让我的头发整洁光亮吧。
我慢慢地睁开眼睛,久久凝视他们全神贯注的苍白小脸。他们矗立在飘浮的风雪中,如同一双夜晚的幽魂。
“啊,恶魔先生,你让我们虚惊一场,”本杰明用极度兴奋的声音说,“看吧,你真美。”
“不,你看到的不是真相,本杰明,”我说,“快动手吧,把我从冰里挖出来,然后赶快把我包裹起来。”
瑟贝尔双手执着那把木柄铁锤砸碎了冰层,本杰明用鹤嘴锄左一下右一下地刨着冰渣,仿佛手里拿着一台小型机器,冰渣四溅。
寒风吹起瑟贝尔的长发,抽打着她的眼睛,雪花凝在她的眼睫上。
我维持着自己制造的幻象——一个身穿丝缎的无助的孩子,空抬着柔弱的双手,无力帮助他们。
“别哭,恶魔先生,”本杰明宣称,用双手扳起一大块薄冰,“我们会把你救出来的,别哭,现在你属于我们,我们找到了你。”
他把那一大片破冰扔到一边,看上去已经被冻坏了,身体比冰还要僵硬,但仍然凝视着我,讶异地张开嘴唇。
“恶魔啊,你在变色呢!”他叫道,伸出手来抚摸我制造的幻影面容。
“别这样,本吉,”瑟贝尔说。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现在我可以看到她那勇敢而平静的苍白面孔,尽管她是那么的镇定,但寒风还是使她的双眼流下了泪水。她把冰屑从我的头发中拣拾出来。
我感到一阵可怕的寒颤,好的,把热度降下去,让眼泪流出来,我流出的是鲜血吗?“别看我,”我说,“本吉,瑟贝尔,别看着我,快盖住我的手。”
她镇静而服从地转开温和的视线,抬起一只手来握住薄薄的棉睡衣的领子,抵御着寒风。另一个人则犹犹豫豫地看着我。
“自从你来到我们身边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她用最友善的声音问道,“是谁把你害成这样?”
我艰难地吞咽着,继续制造幻象。每一个毛孔都在努力,仿佛躯体不过是气息寓居之地。
“不,别再这样做了,”瑟贝尔说,“这只会使你虚弱,让你更痛苦的。”
“我能够痊愈的,可爱的人,”我说,“我向你保证,我不会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很快就不会了。带我离开这个屋顶就可以了。带我离开寒冷,带我到任何太阳不能照射到的地方,是太阳的光芒把我弄成这样的。只是阳光而已。请把我带走吧。我还不能走路,连爬行都做不到。我是属于夜晚的生物,把我隐匿在黑暗中吧。”
“够了,别再多说了。”本吉哭道。
我睁开双眼,只看见一大片蔚蓝包裹着我,宛如夏日的晴空突然降临。柔软的天鹅绒触着我的身体,尽管触在皮肤上还是有种烧灼般的痛感,但是因了他们殷勤的双手,却变得易于忍受。啊,有了他们的触摸与爱,我可以忍耐任何事情。
我感觉自己被托举而起。我知道自己很轻,他们包裹住我的时候,那种无助的感觉异样可怕。
“我还不重吧,抬得动吗?”我仰起头来问道,我又能看到雪了,我想如果在努力一点,还能看到那些星辰,它们从遥远的寰宇放射着光辉,照耀我们这小小的星球。
“别怕,”瑟贝尔低声说,嘴唇触着天鹅绒毯。
他们鲜血的气息丰盛浓郁,有如蜜糖。
他们两人用双臂抬起我,从屋顶跑下去。我从那伤人的冰雪中摆脱出来了,永远的自由了。我不能再去想他们的血了。我不能让自己的贪婪伤害他们,这样绝对不行。
我们走下金属阶梯,一层层地转弯。他们的足音在钢铁的台阶上响亮地响起。我的身躯因为搏动的疼痛而颤抖。我可以看见头顶的天花板,嗅到他们鲜血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席卷了我。我闭上眼睛,握紧被灼伤的手指,听着它们发出的皮革摩擦般的声音,并把指甲刺入手心之中。
瑟贝尔在我耳边说道,“我们找到了你,我们会把你抓得紧紧的,绝不放手。路不远。啊,上帝,可是看看你的样子吧,太阳把你伤害得多么严重啊。”
“看什么看!”本吉顶嘴道,“快点走吧!你觉得这么强大的恶魔先生竟然不能看穿你的心事?放聪明点,快走吧。”
他们来到最底层,走向一扇被打碎的窗户。我感觉着瑟贝尔的胳膊横抱着我的头颈和膝弯,本杰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已经没有房间里面四壁的回音。
“对,把他递给我,我抱得动的!”他的声音兴奋得近乎狂热,但是她抱着我爬过了窗子。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那聪明的恶魔的脑子已经彻底耗尽了,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有痛苦与鲜血的气息在我身体里无休止地萦绕不已,继而穿过一条黑暗的深邃长廊,从那里我无法看到天堂的形状。
但那又是多么甜蜜啊!这种颠簸的感觉,痛楚从烧伤的双腿上传来,而她的纤纤十指透过绒毯,无限温柔地抚慰着我。这一切委实太过美妙。我再也不觉得痛苦,只是觉得感动,这感觉覆盖了我的面孔。
他们匆忙地走在雪地里,鞋子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本吉有一次差点滑倒,发出了一声大叫,瑟贝尔一把扶住了他,他才松了一口气。
天气这么冷,他们一定感觉很艰难吧。他们得快一点。
我们来到他们下榻的宾馆。门一开,尖锐而温暖的空气立刻向我们涌来。空旷的走廊里回响着他们匆忙的脚步声,我可以分辨出瑟贝尔轻盈的小小鞋子,以及本杰的凉鞋拖在地面上的声音。
突然双腿和后背传来一阵剧痛,我感觉自己被折成两截,膝盖被抬到头的位置,原来我们是上了电梯。我强忍住呼痛的声音,这没什么。电梯里充斥着旧电机的机油气味,令人感到安心,它摇晃了一下,向上升去。
“我们到家了,恶魔先生,”本杰低声说,热乎乎的气息吹在我的脸上,小小的手隔着毯子紧抓住我,痛苦地抚摸着我的头颅,“我们现在安全了,我们抓住了你,我们拥有你了。”
接着是门锁的声音,硬木地板上的脚步声,薰香与蜡烛的气息,还有浓郁的女子香水气味,精美的器物隐隐焕发着光彩,斑驳的油画绘在古老的画布上,清新的百合盛开着美丽洁白的花朵。
我的身体被小心翼翼地安放在一张柔软的床上,床罩被掀开了,我顿时陷入丝绸与天鹅绒之中,身下的枕头仿佛都要融化了。
这正是我曾经以意识之眼偷窥的那个凌乱的闺房,她曾在这里身穿白色的睡衣进入梦乡,而现在她却把这么恐怖的一个家伙带到这里来。
“别拉开毯子,”我说,我知道我的小朋友一定想这么干。
他却勇敢地把它轻轻拉开了。我挣扎着,用一只痊愈的手和他争夺,但我烧伤的手指几乎不能弯曲。
他们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他们的头顶萦绕着光环与温暖的气息,这两个脆弱的人儿啊,这憔悴的女孩如同瓷器一般精美,淤伤的痕迹已从乳白的肌肤上褪去;而这个小小的阿拉伯男孩,我现在知道他是一个贝都因人。他们无畏地凝视着我——一个人类眼中难以形容的丑陋怪物。
“你的身体好亮啊!”本吉说,“你觉得痛苦吗?”
“我们该怎样做呢,”瑟贝尔静静地说,仿佛害怕声音大了都会伤害到我。她把双手掩在唇上。她有着一头淡金色的的长长直发,此时我可以看见若干凌乱的碎发在光下微微颤动,她的手臂都快被外面的寒冷冻青了,身体微微颤抖着。可怜而无用的人儿啊,她真美。她穿着被揉皱的薄薄的白色纯棉睡衣,上面绣着碎花,装点着薄薄的蕾丝,这真是适宜处子的衣饰。她的眼中充满同情与怜悯。
“你只需了解我的灵魂,天使,”我说,“我是一个邪恶的生灵,上帝不愿接受我,甚至魔鬼也将我弃绝。我奔赴太阳,以便让他们得到我的灵魂,这本是一件好事,我并不畏惧地狱之火与痛苦的折磨。但这里是大地,大地竟成为囚禁我的炼狱。我不知道这之前自己是怎样来到你们身边的,我不知道之前是什么力量让我在那个时刻来到你们的房间,那时死亡的阴影曾经笼罩在你们头上。”
“啊,不,”她恐惧地低语,双目在烛光幽微的房间里闪闪发亮,“他绝不会杀害我们。”
“啊,他会的!”我和本杰明异口同声地说道。
“他喝醉了酒,什么都做的出来,”本吉忿忿地说,“他那双大手又笨又狠,他什么都干的出来,上次他不是把你打得半死,让你在这张床上足足躺了两小时,一点也动弹不得吗?恶魔先生难道会平白无故的杀死你的哥哥?”
“我想他说的是实情,可爱的姑娘,”我说,说话真费力啊,每个字仿佛都是从胸腔里强挤出来的。在疯狂的绝望之中,我突然想要照照镜子。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痛苦而僵硬地移动着身体。
两人顿时惊慌失措。
“别动,恶魔先生,你别动啊!”本吉恳求道,“瑟贝尔,丝绸,把你那些绸巾都拿出来包扎他。”
“不用!”我低声说,“用毯子盖住我,如果你们想看着我的脸,可以把它露出来,但是遮住我身体的其他部位吧,啊……”
“怎么啦,恶魔先生,告诉我。”
“把我抬起来,让我看看自己的样子,扶我站在穿衣镜前面。”
他们迷惑地陷入了沉默,瑟贝尔长长的金发直直地披散在丰满的胸前,本杰咬着小小的嘴唇。
整个屋子充斥了色彩。墙壁上贴着蔚蓝的丝绸,我身边的枕头垂着金色的荷叶边,上面布满精美的刺绣,枝型烛台微微摇曳,烛火流光溢彩。我仿佛能够听到烛台上的玻璃饰物相撞发出的歌声。在我那虚弱而疯狂的心目中,仿佛从未目睹过如此简朴而又辉煌的景观,恍若多年来被我遗忘的,白昼之下的世界光明而壮丽的景色。
我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勾勒这间屋子的形貌。我深深吸了口气,勉力不去注意他们的鲜血散发出来的芬芳,转而想着那甜美洁净的百合馨香。“能给我看看那些花儿吗?”我低声说。我的嘴唇有没有焦裂,他们能看到里面的獠牙吗,我的牙齿有没有被烈火烤黄呢?我飘浮在一片丝绸之上,宛如身在梦乡。安全了,我现在安全了。百合花近在咫尺,我伸出手去触摸那柔嫩的花瓣,泪水流下了我的脸庞,它们是纯粹的鲜血吗?最好不要吧。但我听到本吉坦白地发出了惊叹,而瑟贝尔用温柔的声音制止了他。
“我想,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我还只是一个十七岁的男孩,”我说,“那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我那时真的太年轻了。我的主人是个多情的人,他不相信我们是邪恶的生灵,他认为我们可以靠吸食恶人的鲜血为生。如果不是当时我快要死了,他也不会这么早就把我变成吸血鬼。他希望我了解世情,做好准备。”
我睁开双眼,他们仿佛被魇住了!他们再度看到了我曾经的男孩样貌。其实我并不是故意这样做的。
“啊,多么英俊,”本吉说,“多美啊,恶魔先生。”
“小家伙,”我叹道,感觉自己制造的微弱幻象业已崩溃,“从现在开始叫我的名字吧,我不是什么恶魔先生。我想你是从巴勒斯坦的希伯来文中学到这个词的。”
他笑了,当我的幻象消失,恢复为可怕的形状时,他已经不再畏缩。
“告诉我你的名字。”他说。
我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阿曼德,”瑟贝尔说,“告诉我们,我们能做些什么?如果你不需要绸巾的包扎,那让我们给你上点药膏吧,芦荟,对,芦荟能治疗你的烧伤。”
我轻轻地笑出了声,不过是善意的笑。
“鲜血就是我的芦荟,孩子。我需要一个恶人,一个罪不容诛的家伙。你怎能找这样一个人回来呢?”
“他的血有什么用呢?”本吉问道,他在我身边坐下,依靠着我,仿佛我是一个迷人的标本。“你知道,阿曼德,你身上像沥青一样黑,好像用黑皮革做的。你就好像英国那些在沼泽中捉鱼的人,身体外面裹着一层发光的淤泥。看着你可真让我毛骨悚然呀。”
“本吉,住口,”瑟贝尔说,勉强压抑住反感和恐惧,“我们得想想怎么才能弄来一个坏人。”
“你是认真的吗?”他隔着窗望着她。她矗立在那里,双手阖为祈祷的姿势。“瑟贝尔,这不算什么,但是料理后事才是最困难的。”他转向我,“你知道我们后来拿她哥哥怎样了吗?”
她抬手掩住耳朵,垂下头去。这种后事我自己曾经亲手料理多次。听上去不过是老生常谈。
“你真光滑啊,阿曼德,”本吉说,“但是我一定能给你弄来一个坏人。这委实算不了什么,你想要一个坏人?那我们可得想个办法。”他想我俯下身来,好像要直视入我的头脑。我突然醒悟他是在盯着我的獠牙。
“本吉,别离我这么近,”我说,“瑟贝尔,把他拉开。”
“可是我究竟做了什么?”
“没什么,”她声音一沉,绝望地说,“他只是饿了。”
“把毯子掀起来吧,好吗?”我说,“把毯子掀起来,看着我,也让我望着你们的眼睛,让你们的瞳孔做我的镜子,我想看看自己的模样究竟有多么糟糕。”
“嗯,阿曼德,”本吉说,“我觉得你疯得厉害。”
瑟贝尔俯下身来,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把毯子掀开,露出我的身体。
我开始读她的心。
简直比我预想的还要糟糕。
完全如本吉所说,我是一具光滑而可怕的淤泥僵尸,垂落的头上生着红棕色的头发,没有眼睑的棕色眼曈闪闪发亮,白色的牙齿整齐地生在裸露褶皱的唇后。皱巴巴的面孔好像皮革一样,上面还有浓重的血泪一条条地流淌下来。
我转过头,深陷入枕头之中,感觉披巾再一次覆盖了自己。
“你们肯定受不了,连我自己都受不了,”我说,“但我马上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你们不会同这个怪物一起生活太久的,如果你们和他在一起太久,简直就能跟任何东西生活在一起了。不,以后就不会是这样了。”
“任何东西,”瑟贝尔说。她俯在我身上,“如果我把手放在你的前额上,你会感到清凉吗,如果我抚摸你的头发,你会感到我的温柔吗?”
我用一只眼睛瞄着她。
她那细长瘦削的颈项使她平添某种楚楚动人,令人怜惜的美,而Rx房则高耸丰满。在满屋温暖美好的灯火照耀下,我看到那架钢琴。她那纤长温柔的十指曾驰骋在那些琴键上面,我可以在心目中栩栩如生地回忆起热情奏鸣曲激荡的乐声。
这时突然传来一连串轻快的噼啪做响,接着是上等烟草浓郁的芬芳。
本吉嘴上叼着黑色的烟卷,在她面前晃来晃去。
“我有个主意,”他用双唇抿了一下口里的烟卷,“我到街上去一趟,马上就能遇见一个坏家伙,我告诉他我就住在这个旅馆里,和我在一起的还有一个流口水的醉鬼,但是已经疯疯癫癫,不省人事。我们贩卖可卡因,但我不知道怎么下手,所以需要他的帮助。”
尽管身上疼痛,我还是忍不住笑了。
这小小的贝都因人却耸了耸肩,摊开双手,吐了一口烟圈,烟雾环绕着他,宛如一朵魔幻的云。
“你怎么想?这一手一定管用的。看吧,我非常擅长察言观色。现在,瑟贝尔,你让开,让我来巧施诡计,把那个满肚子坏水的家伙诱入陷阱,带到这张床边来,他一低头,我就伸腿绊他一跤,他一倒下就正好落到你怀里,阿曼德,你觉得怎样?”
“如果出了差错呢?”我问。
“那就让美丽的瑟贝尔照着他的后脑勺来上一锤。”
“尽管你们的主意也非常不错,”我说,“我却有个更好的主意。你可以告诉他,可卡因都装在被单下面的小塑料袋里面,如果他不信,一定要自己亲眼过来看看,那么我们美丽的瑟贝尔就把床单掀开,一看到床单下面的东西,这家伙一定会吓得浑身发软,乖乖就范。”
“就这样!”瑟贝尔拍手叫道,浅色明亮的瞳孔瞬间放大了。
“完美。”本吉赞同道。
“但是要注意,别把警察惹来。如果我们手里有一点那种邪恶的白粉作为诱饵就好了。”
“我们有,”瑟贝尔说,“我们正好有一点,是从我哥哥口袋里掏出来的。”她仔细地俯身望着我,不是在观察我,而是在从她那柔顺的思想中苦苦思虑着这个计划。“我们把他身上的所有东西都拿走了,这样他们就不能从他身上发现任何线索了。纽约城里总是有那么多弃尸。当然啦,把他拖出去可费了我们好大力气。”
“但是我们拥有了那种邪恶的白粉,”本吉拍着她的肩膀说,接着有片刻离开我的视线,拿回来一个扁扁的银白色烟盒。
“拿过来,让我闻闻里面是什么,”我说,我能看出他们两个其实并不确定。
本吉撕开了那个银色盒子的盖子。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塑料袋,叠得极其整齐,里面正是我所需要的那种粉末的气味。我不必用自己不辨甘苦的舌头去品尝它。
“很好,倒出一半来,把这个银盒子也留下,要不然也许某个蠢货会因为贪图这个东西杀害你。”
瑟贝尔吓得发抖,“本吉,我和你一起去。”
“不,这样才不明智呢,”我说,“没有你在旁边,如果出了什么事他可以很快地逃跑。”
“啊,你说得对!”本吉说着,抽了最后一口烟,把烟头在床边的玻璃烟灰缸里熄灭,那里已经有十几个白白的小烟头了。“我告诉她好多次,我总是在半夜里叼着烟出门去。她从来不听。”
他不等我们做答就走出门去。我听见水声。他冲走了一半的可卡因。我把视线从身边温柔而充溢鲜血的守护天使身上移开,缓缓环视着房间。
“总是有这样天性善良的人,”我说,“他们乐于帮助别人。你就是其中之一,瑟贝尔。只要你在生一日,我的心灵就会永远不安。我会一直陪伴在你身边,永远守护着你,以此作为我的报答。”
她笑了。
我感到震撼。
她那瘦削的脸庞上,形状优美的淡色双唇绽放出最美最有活力的笑容,仿佛忘记了遭受过的所有痛苦。
“你会做我的守护天使吗,阿曼德?”她问。
“永远。”
“我要走了,走到夜色之中。”本吉宣布,噼啪一声,他又点着了一根火柴,他的肺一定早已被熏个焦黑。“但是如果找来的那个混蛋又脏又臭,又或者——”
“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有血就可以了。把他带来就好。别想着玩用腿把他绊摔的花招。耐心地把他带到床边来,一旦他掀开单子,瑟贝尔,你就赶快把它盖回去,本吉,你用全力推他一把,这样他正好绊在床边,落进我的怀里。我就能够掌握他了。”
他向门边走去。
“等等,”我低声说。在贪婪的驱使之下,我都在想些什么啊。我仰头望着她宁静而微笑的脸,接着转向他,那叼着黑色雪茄,吞云吐雾的小家伙。他要在这寒冷的冬天出门去,身上只穿着一件带兜帽的袍子。
“不用等,我们一定要做这件事。”瑟贝尔圆睁着双眼说,“本吉一定能找回来一个非常坏的家伙,对不对,本吉。一个坏得想要抢劫你,杀害你的家伙。”
“我知道该去什么地方,”本吉笑着说,但是笑容微微有一点扭曲。“我回来之前你们两个不妨就玩牌吧。把他盖上,瑟贝尔。别看着时间,别为我担心!”
他走出去,重重地带上了门,沉沉的大锁在他身后自己锁上了。
马上就来了。鲜血,稠密鲜红的血。马上就来了,马上就来了。那样灼热而珍贵,整整一个人的鲜血,马上就来了,再过一会儿就来了。
我闭上眼睛又睁开,再一次环视着房间四周层层褶皱,垂落地面的天蓝色窗帘,以及地毯上绣着的椭圆卷曲的玫瑰花环。还有她,这凝视着我的女孩,她的笑容甜美单纯,仿佛夜晚的罪恶对她毫无影响。
她跪倒在我身边,亲昵地靠近,再一次用纤细的手触摸着我的头发。裸露而柔软的Rx房触着我的胳膊。我读她的思想,像看掌纹一般层层翻阅着她的意识:在约旦谷里,夜风呼啸,她的父母飞快地驾驶,想要摆脱浓墨般的黑暗,而对面的阿拉伯司机开得更快。车头灯瞬间撞在了一起。
“我想吃迦百农海中捞上来的鱼,”她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是我出主意到那里去的。当时我们还要在圣地多呆一天。他们告诉我从耶路撒冷到拿撒勒要开好长时间的车,但是我说‘可他曾在水上行走过去’。那是我心目中最奇妙的故事。你知道那故事吗?”
“我知道。”我说。
“他曾经在水上行走,好像忘记了门徒们就在身边,其他人也或许能看到他。门徒们在船上,忍不住高呼‘主啊!’把他吓了一跳。多奇妙的奇迹啊,好像一切都出自……意外。是我想要去的。是我想要吃那海中的鱼,彼得与其他人曾在那海水中打渔。是我做的。啊,我不是说他们的死都是我的错,但这是我做的。我们回家以后,我就要在卡内基音乐厅演出了。唱片公司还要录制现场专辑。你知道,我以前也录过一张唱片,效果之好出乎每个人的意料。但那个晚上,那个从未发生的晚上,我本是要弹奏《热情》的。
“这对我非常重要。其他一些奏鸣曲我也非常喜欢,像《月光》,《悲怆》,但是只有《热情》……对于我非常重要。我的父母对此非常骄傲,而我的哥哥,他总是在为我争取,时间,场地,最好的钢琴,我需要的老师。是他让其他人看到了我的才华,但是,当然,他完全没有自己的生活。我们每个人都看到了这一点,我们在晚饭桌上讨论这个话题,他应当过自己的生活,这样继续为我而工作下去,对他自己完全没有好处。但他说在将来的日子里我还会需要他的。我现在还想不到,他会我安排好录音,演出,曲目,还有日常的花销。经纪人都不可靠。他说我想不到我自己将会多么走红。”
她顿了一顿,把头转向一边,面孔诚挚而依旧单纯。
“这并不是我自己做的决定,”她说。“我再也做不了任何事了,他们都死了。我不愿出门,不愿接电话,不愿再弹其他曲子。不愿再听他说话。不愿再计划任何事情。我不想吃饭,不想换衣服,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弹奏《热情》。”
“我能理解。”我温柔地说。
“他把本吉带回来照顾我。我总是在想这是怎么回事。你知道,我觉得本吉是被买回来的,用冰冷的金钱买回来的。”
“我知道。”
“我想就是这么回事,他说他不能离开我,哪怕是放我和大卫王在一起也不行。我们住在这个旅馆——”
“是的。”
“——是因为他说我总是赤身裸体地站在窗前,或者不让女佣进我的房间,还在半夜里弹琴,搅得他没法睡觉。于是他找来本吉照顾我。我爱本吉。”
“我知道。”
“我总是听本吉的话。他从来也不敢打本吉。直到后来他开始伤害我。你知道,先是打我耳光,后来又用脚踢,还抓我的头发。他用一只手拖着我的头发走,把我推到地板上。他经常这样,但他不敢打本吉。他知道如果打了本吉,我就会尖叫不停。有时候本吉也会迫使他住手,不再打我。但我不确定,因为我那么晕眩,我的头被他弄得很疼。”
“我明白,”我说。他肯定是打过本吉。
她沉默了,静静地凝视着我,明亮的大眼睛里没有泪水。
“我们很相像,你和我,”她俯视着我,低声说道,把手放在我的面颊上,用食指尖轻柔地抚摸着我。
“相像?”我说,“你到底在想什么呀。”
“我们是两个怪物,”她说,“以及两个孩子。”
我笑了,但是她并没有笑。她看上去如梦似幻。
“我很高兴你来了,”她说,“我知道他死了。你站在钢琴这边看着我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你站在这里听我弹琴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我很高兴有人能够杀死他。”
“为我做一件事。”我说。
“做什么?”她问,“我愿为你做任何事,阿曼德。”
“到钢琴那里去,为我弹琴,就弹那首《热情》。”
“但那个计划怎么办呢?”她有点吃惊地问道,“那个坏人就要来了。”
“让我和本吉来对付他,你不要回头看,只管弹奏《热情》就是。”
“不,请不要。”她温柔地请求。
“为什么不呢?”我说,“你为什么要加入到这么可怕的事情里面来。”
“你不懂,”她的瞳孔放大,“我只是想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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