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结城所去的地方,是越过铁路、靠近河边的一家温泉旅馆。它是这附近较大的一家旅馆。
那里有一处面积很大的庭园。院落只是对天然景物略施加工而已。虽说如此,因其临着河岸,却也自有一种田园风味。旅馆的楼房就在河边。结城到这儿一看便觉得,照此情景,发生洪水的时候,要逃难也是在所难免的。
“欢迎您!”旅馆的伙计迎了出来。由于结城的装束是别处旅馆的棉袍,所以伙计似乎把他当成了到房客这儿来玩的人。
“你们主人在吗?”结城问。
“啊。”伙计现出惊讶的神态。
“有点事儿要打听一下,只消极短的时间,我想见见他。我的情况在这上面。”结城把来前准备好的名片递过一张。伙计拿着名片到里头去了。结城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门口,穿着旅馆棉袍的肩上,挂了一架照相机。
出来的是一位中年妇女,看上去是这家旅馆的老板娘。
“我是本旅馆的,您有什么事呀?”
这是位接待房客的老行家了,言谈举止都很礼貌。一只手里拿着结城的名片。
“正象名片所写的那样,”结城说,“我是从东京来的。简而言之,正在找人。因为有迹象表明,我要找的人曾给贵旅馆添过麻烦,所以就找来了。”
女主人皱起眉头说:“请到这边!”
她好象以为是件麻烦事。把结城请到帐房旁边的接待室。吩咐上茶以后,女主人与结城相对而坐,用娴静的语调问道:“您有什么事,请慢慢谈吧。”
“说起来实在害羞,令人惭愧。”结城讲了两句开场白,“实际上,是我的一个亲戚从家里跑出去了。她是我的表妹,因为有了情人,从丈夫家私奔了。您看,这种事情实在令人张不开口。”
“哪里,请说吧。我们做着这种生意,此类事是常见的。”老板娘反倒表示同情了。
“她从此地S温泉附近寄出一张明信片。根据那张明信片判断,那天正有台风侵袭到这一带。”
“那一次,我这里也遭到了相当严重的损害。”
“无论婆家还是娘家,现在都非常难办,想不出对策。他们本人也一直没有回去。大家都很担心,怕发生意外。如果确实有在这里住过的迹象,就有办法再找下去了。”
“这可让你们担心啦。”
“因此,很想请贵旅馆见告一下,刮台风那天晚上,住宿的客人当中,是否有过这么一个女子?她的特征,我下面就来介绍。”
“啊,要是台风那天晚上的话,我这旅馆刚好很危险,因为正如您所看到的,房子就建在河边。因此,我们是请客人们到高处的旅馆工会去避难的。照您讲的那种情况,如果其中有那样客人的话,我想女招待员一定还会记得。”
“那就太难得了。”结城镇定自若地说,“那么,我来讲讲表妹的特征。她当时穿出来的服装也一块儿讲一下。”
于是,结城介绍了赖子的脸型、身段和穿的衣服等。然而,对同行的男人却不了解。他是这样说的:
“她那位同伴的情况我们也了解,但问题是表妹那方面。首先想请教一下,是否住过那样一个女子?”
“明白了。”老板娘用力点了点头,“请稍候一会儿,我去问问了解情况的伙计或女招待员。”
老板娘离开座席出去了一会儿。接着,伙计和女招待员跟在女主人身后进来了。
“您讲的那位客人,确实在我们这儿住过。”
结城仔细打量着与女主人站在一起的伙计和女招待员。他说:“请把情况介绍一下吧!”
在老板娘的催促下,女招待首先开了口:“是有一位客人象您所讲的那样。非常娴静,非常漂亮。对了,两位客人是傍晚到我们这儿的。正是从那会儿开始,天气变得很坏,风也刮得很大。我把两位客人引到桔梗厅去了。”
“那两人是什么情景?”结城用镇定的声音问道。
“看上去两位特别恩爱和睦。因为台风刮得很凶,恰巧电灯灭了,我就把蜡烛拿到两位客人的房间去了。这样讲不知是否合适,当时,漆黑的屋子里,两位正紧贴着坐在一起。”
结城纹丝不动地听着。在这三个人面前,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台风越刮越大,情况很危险,所以就请他们和别的客人一起,到这上面的旅馆工会办事处避难去了。当时,那暴风雨真叫人吃不消,连一个人走路都很困难。”
“那以后是我把两位客人和其他客人一起带到高处去的。”伙计接过来说,“两位客人走在一起,男方紧紧搂着那位女子。是啊,那一阵子风狂雨猛,我也很担心客人们的安全。可是看到其中那位客人的情况,那种亲密的劲头,怎么说好呢,简直令人羡慕不已呀!”
“谢谢!”结城冷静地道了谢。“这样一来,大体情况就清楚了。还有一件事很难张口,我想再核实一下是不是她本人。当时他们是要在住宿簿上登记的,可以把住宿簿给我看看吗?我知道他们肯定要用假名,但还是想看一下笔迹。”
女招待员接过来说:
“住宿登记簿是同来的那位男客人写的。”
“没关系。”结城满不在乎地答道,“为了慎重起见,和表妹在一起的那个男人,我也想调查一下。不过,这是为了将来出问题时做个参考,决不会给贵旅馆带来麻烦。我只看一下就够了。”
老板娘的表情稍有犹豫,最后还是答应了结城的请求。女招待员离开了一会儿,很快就把登记簿拿来了。
“就是这儿。”她把打开的地方让结城看了一下。
上面是一个男人的字体:
青山隆一郎二十七岁,公司职员,东京杉并区XX町XX番地
青山京子二十六岁
结城回到旅馆的时候,昭子正现出一副等得不耐烦的样子,在屋里坐着。她抬头一看到默默走进来的结城,就满脸不高兴地责问道:“你到那儿去了?一声不吭地把我丢在这儿,真狠心哪!”
结城从肩上取下照相机,扔到一边。
“嗯?你去哪儿了呀!还带着照相机。”
结城坐在房廊的藤椅上,根本没朝女人那边看一眼。他点燃一支烟,吸了起来。
“哎,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一个人出去呀?”女人来到结城跟前。这日本式房间和房廊之间用拉窗隔着。暗淡的电灯光泄到房廊上。女人背靠拉窗站在那里,垂下目光看着坐在藤椅里的结城。
“好不容易来温泉寻乐趣,你却连澡也不和我一块洗,又自己一个人出去了,你说你的心狠不狠?”
结城只管喷云吐雾,两眼一直朝向外面。河水从脚下流过,发出很大的声响。对面是悬崖,旅馆的灯光模模糊糊地映到岩壁上。
“怎么了?”女人的声音有些高了。
“没怎么。”结城有气无力地答道。脸仍旧朝着外面,身体动也没动。
“您的心绪太不好啦。和我一块到这地方来,后悔了吗?”
“没有什么后悔的。”结城简单地答道。
“那您倒讲话呀!如果对土井有顾虑的话,根本没必要嘛,我随便怎么就会把他哄住的。”
说到这儿,女人的声音撒起娇来了。从她所站的拉窗跟前,绕到结城背后,把手搭在结城的肩上。
“您不打招呼就出去的这段时间里,我该多生气呀!您不该把我一个人孤零零丢在这种地方。不过,现在好了。见到您的面,我就放心啦。我的气已经全消了,所以,高兴得控制不住了呢!”女人突然变得饶舌了。声音也很激动。结城仍然象石头似的,倚坐在藤椅里。
“嗯?”女人摇着他的肩膀,“把收音机打开,跳跳舞吧?这地方太没趣啦。这种旅馆里,恐怕不会有舞会吧?”
“算了吧。”结城这次有了反响,但声音很低。
“啊,您可真会说话!到外面转了一遭,累了吗?”女人声音里带着诱人的妩媚。结城还是没有回音。女人又说:“累了的话,去洗个澡吧?这个温泉虽然温度不高,但烧得满热呢!”
“那也过一会儿吧。”结城只说了这么几个字。
“真有点怪了。这可不象平时的结城先生呀!您在想什么哪,两眼直看着山?这地方太寂寞了。”女人想向结城撒娇,挨过身来,一块儿朝外面望去。
“若是我一个人,在这种地方住一个晚上就腻了。还是东京的繁华热闹更合我的性格。”
“大概还是回去好吧。”结城慢悠悠地说。
“啊?您说的什么呀?”女人笑了起来,“讨厌死啦。我只要和您在一起,其实多少天都没关系嘛。无论在什么样的山坳里都会有趣的。”
“不?最好还是请你回去。”结城说。
女人以为结城在开玩笑,还只顾笑着。
“这不是故意刁难人吗,您是想起什么不痛快的事了吧?真讨厌,竟把这气往我身上出。”
“这不是往你身上出气。是在对你讲话。”结城坐起身来,把嘴里的烟丢在烟灰缸里。
“对不起,还是请你回去吧。”这次的语调很强硬。
“您还这么讲……”女人第一次变了脸色。不过,依然半带笑容。
“您这位结城先生,真够坏的呢。不要说这些了,还是快点睡吧?您不在的时候,已经让女招待在那进给准备好啦。”
听到女人的这些话,结城突然站起身来。
“我是在认真跟你讲话哪!”结城第一次把脸朝向女人。表情坚定,没有一丝笑意。直视过来的眼神,也是严肃的。他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请你回去吧!”
女人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她用力站稳脚跟问道:“开玩笑吧?”
“不是玩笑。总之,今晚我想自己一个人睡。”结城把女人推开了。
“结城先生!”女人喊了一声。
结城根本不理睬她,拿起壁龛里的电话听筒说,“有一位客人要回去。下一趟去东京的火车,是什么时间?……好。”
结城听到回答,放下听简,朝女人说:“火车三十分钟以后到站。你现在准备还来得及。”
昭子面色苍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眼里闪着锐利的光,死死地盯着结城。
“结城先生。”女人撇着嘴,尖声说道,“您做事太不讲理啦。您简直是个魔鬼呀!”
女人咧嘴放声大哭起来。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是您在叫人吗?”女招待员在外面客气地问。
“你进来!这位客人回东京,要赶下一趟火车。”
远处响起了火车开过来的声音。因为是在夜晚,那响声持续了好长时间。加之距铁路很近,火车通过的时候,在房间里就能听得一清二楚。
火车停到站台上了。车头在喷出蒸气。车站工作人员不停地呼叫着到站的名字。
结城坐在藤椅上,耳朵听着这些声音。身子还是一动不动。眼睛仍旧朝向对面漆黑的悬崖。只有听觉仿佛在接收河水发出的声响。
开车铃很快就响了。火车起动。声音越来越大。昭子此刻正乘坐在那列火车上。
方才,昭子也顾不上女招待就在眼前了,连哭带喊地大叫了一通,结果还是拿起旅行皮箱出去了。当时,结城脑海里考虑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火车在铁轨上发出的声音渐渐远去了。由于行驶在山谷里,那声音很久还没有完全消逝。因为旅馆这一带是很寂静的。
结城始终没挪动地方。嘴里一直吸着烟,连烟灰落到胸前都没有发觉。
他还从来没有这么孤独寂寞过。结城突然离开藤椅站起身来。脱去旅馆的棉袍,换上自己的西服。外面套上大衣,一个人走出房间。
他从楼称上丁丁冬冬地走到下面,旅馆的人脸上现出吃惊的神色:“啊呀!客人先生,您也回去吗?”
结城微微地笑着说:“不,我是去散步。请把鞋拿出来。”
女招待员慌忙从鞋箱里找出皮鞋。旅馆的人都知道,昭子是哭哭啼啼从这儿走出去的。他们都暗地里颇感兴趣地观察着结城的表情。
结城明白这些人的心理。默默地穿好鞋,便从门口走了出去。
“您出去啦!”伙计在身后招呼了一声。
旅馆前面是一条斜坡路。结城顺路朝下坡方向走去。一家挨一家的旅馆几乎都关上了玻璃窗。路上看不到一个住宿客人的身影。
结城走完坡路,来到铁路的道口。朝左右看了看,铁路的远处一片漆黑。只有附近车站的月台上,闪着孤寂的灯光。
结城越过铁路,走上另一条路。这条路有一段贴近铁路线,但很快就分开了。
眼前只有昏暗的农田,以及耸立在远处的漆黑的山峦。山脚下,闪烁着孤零零的农家灯火。路上阒无人迹。左侧有一条奔腾咆哮的河流。
夜风砭人肌骨。结城竖起衣领,把两手插进大衣口袋里,一直没有拿出来。河水的声音一直震荡着耳膜。
结城任凭着两条腿在那条路上向前迈动,离旅馆越来越远。正前方向,两旁的山岭步步逼近,脚下的道路渐渐隐没在漆黑的尽头。
路旁有一家农舍,窗子上映着昏暗的灯光。屋外好象立着一个人影,似乎正在冲着他观望。
结城向那里走过去,问道:“这条路是往哪儿去的呀?”
被问的大约是位老人,喉咙里发出吃惊的声音:“啊,这条路一直往前走,通到身延山。”
“噢。”结城刚要离去,猛然想起来问道,“那边有梨树园吗?”
“梨树园……”听到问话的老人声音稍顿了一下,答道,“那可是不少。这前面的山跟底下,全都是梨树园哪。”
老人在昏暗中指着黑咕隆冬的山脚的方位。
“谢谢!”结城眼睛盯着那座山,朝前走去。
夜幕下只有他的只身孤影。一团漆黑的山脚,正朝眼前逼近过来。墨染般的夜色之中,只有脚下这条路尚透出迷朦可辨的白颜色。
此时,结城的脸已经失去了常态。
二
结城于七点半钟到达东京车站。
走出站口,叫住了一辆出租汽车,吩咐司机直接朝自己家开去。
“先生,”司机背朝结城问道,“是刚乘快车到的吗?”
结城说了一声“是”。司机又问:“那是从大阪开过来的。先生也是从关西来的吗?”
看来这是一位健谈的司机,一路上都在和结城搭着话。
结城是从富士车站乘的火车。他是沿着自己估计的赖子回来的路线,转回东京的。
结城呆呆地望着不断向后移去的路灯。三个小时之前还在眺望富士山。眼前还浮现着飘在山顶上的红色云朵。由S温泉到东海道线的路途上,能从车窗悠然地看到富士山的不同侧面。
此刻映入眼帘的灯火辉煌的东京夜景,仿佛使人置身于幻境一般。结城以前曾多次外出旅行,也曾在更长的时间里与东京久违。
然而,尽管仅仅经历了昨天一个夜晚,在S温泉发生的事情却使他产生一种充实感,仿佛在那儿逗留了很长时间,以致眼前东京的灯火竟好象变了个样儿。
汽车跑在司空见惯的路上。在结城的眼里,甚至连沿路的景色都有些非同往常。
“往哪边开呀?”
司机又问道。结城把方向告诉他。路从这里开始爬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灯光一扫而尽,汽车驶进一片寂静的住宅区。
来到这里,结城才意识到,自己的心情还没有平静。这在以前是绝无仅有的。他曾经和别的女人外出旅行过更长的时间。即便在那种时候,也从来没有产生过如此心神不定的情况。
倘若以这种心情走进自己的家门,结城本身也觉得还不够踏实。他明白了,自己现在还没有做好与赖子摊牌的准备。看来,径直进入家中,确实尚欠考虑。就在这会工夫,家门临近了。
结城突然命司机把车停下。
“是这里吗?”司机把车停下,往两边张望着。那是别人家的住宅,长长的围墙,一家连着一家。
“就这样把车子朝原来的方向开西去。”结城说。
“啊?”司机满脸狐疑的神情。
“没什么,我想起了一件事。请把车开回银座去。”
“现在吗?”
“对。”
“太可惜啦。好不容易开到这里……”司机一面说,一面慢慢地掉转车头。
“真抱歉哪。”结城说。
“哪里!反正回去的路上,还不知道能不能搭上乘客。所以,对于我来说,正是求之不得呢。不过,先生您可要吃大亏啦。”司机显得很高兴。
汽车仍按原来的道路折回去。当重新开进繁华街道的时候,结城感到情绪上有点踏实了。
他脑子里闪现出两、三个女人。这几个女人的家,无论哪处,结城都可以去住。
在这以前,即使在外面住上十天半月的,结城也心安理得。可是,今晚到这几个女人那儿去,他却觉得势必会味同嚼蜡,绝不会感到一丝一毫的乐趣。内心的空虚,似乎正无止境地蔓延开来。
在银座的一条横街上,车子停了下来。看看手表,时间已过九点。结城手里提着旅行皮箱。
结城走进一条不宽的小巷。酒吧的招牌杂乱地挂在两厢。小巷在深处又分作两条。结城走上一座楼房的狭窄楼梯。
一推开门,只见里面烟气腾腾,雾一般地裹着一盏电灯,幢幢黑影杂乱地错动着。
“哎呀,您来啦!”见是结城,女人们的声音纷纷飞过来。
“好久没见到您啦。”一个女人接过结城的旅行皮箱,又帮他脱下大衣,“呀,您旅行吗?”
结城说了一声“是的”。
“是现在去?还是刚回来?”
“现在去。”
结城应了一句,便朝柜台走过去。
“啊,包厢还空着哪!”一个身穿晚会服的女人说。但结城却一声不吭地坐到了观众席的椅子上。
“今晚还是这边好。”酒吧的侍者晃着鸡尾酒摇混器,朝结城鞠了一躬。
“啊,少见啦!结城先生。”这是酒吧的老板娘到了,“好久没见到您啦。有几个月了吧?”
老板娘往结城身边挨了挨,说:“今晚怎么坐在观众席上了?真新鲜呀。”
“说是这边好呢。”晚会服女人笑着说。
“结城先生说,要去旅行哪!”接去旅行皮箱的女人走过来,向老板娘报告道。
“哎呀,是真的?今晚就出发吗?”
“啊。”
结城要了一杯加水稀释的苏格兰威士忌酒。他今晚根本不想坐进什么包厢。如果可能的话,只想独自让双肘支在柜台上,把酒一杯接一杯地灌到肚子里去。这种心情,他还是第一次体验到。
“您要到什么地方去旅行呀?”老板娘打量着结城的脸。
“九州。”结城当即答道。其实,他心里并不是根本没有去九州的念头。虽然女人们差不多都在陪包厢里的客人,老板娘却留在了结城的身边。一来许久没有见过面了;二来老板娘也拿结城当作宝贝。“什么九州,您在说谎吧?”老板娘眼里带笑问道,“大约是要和美人一块儿躲到什么地方去吧?”
“对不起,这次可不是那么回事。”结城陪着笑了笑。尽管酒已下肚,却没有引起什么兴致。
“结城先生,许久没见到您啦。我在别处听到许多关于您的消息呢。”
若在平时,结城便会接着这话头讲下去,而现在根本没有那份心思。
“您好象很疲劳嘛。”老板娘仔细观察着结城的面色,“您不是现在要去旅行,而是刚回来吧!到哪里去了。”
“有点生意上的事,到关西去了一趟。”
“噢,真忙呀。结城先生最近总也没来,我可寂寞哪。”
结城曾经和土井到这个酒吧来过几次。这里原是土井所熟悉的地方。
结城忽然想起了土井。也可以说联想到了从S温泉赶回来的土井那个女人。
“土井还来吗?”结城问。
“最近一段时间压根儿就没露面。大家都很忙呀。不过,结城先生,您可要偶尔来一次呀。”
老板娘与结城并排坐在一起,喝着掺有汽水和冰块的威士忌酒。她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说:“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今天黄昏前后,来了两个人,说是要找土井先生。”
“啊?什么样的人?”
“反正是瞧着不大顺眼的人。”
结城想了一下,会是谁呢?土井与各式各样的人都有交往。虽说全都与他的营生有关,可是在结城并不投缘的方面,他也有路子。方才听老板娘说,有两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来找土井,起初结城并没有介意,但他脑子里闪出一个问号,估计也许会是别种类型的人。
“问土井的什么事了吗?”他问老板娘。
“嗯。他们死缠着问土井先生常去哪些地方,我说毫无所闻。那两个人真叫人感到有点蹊跷。”
老板娘用的词是“感到蹊跷”。这正与结城的预感不谋而合。
“你能不能替我往土井家挂个电话?”
结城看了看记事本。他想到,与其挂到土井自己家,还不如挂到昭子住处来得快。他把昭子家的电话号码告诉给跟前的一个年轻女招待员。
“老板太太,你能替我打一下吗?”他请求道,“如果土井在,我就去接。如果他不在,应该是一个女子接电话。那时你替我问问土井的去向就行了。我的名字,你就说是冈田的代理。”
冈田是土井所干行当的一个同伙。女招待员把电话听筒递给老板娘。
“土井先生在吗?”
老板娘照结城讲的问道。结城拿着酒杯,耳朵却竖起来往那边听着。对方好象回答说“不在”,老板娘正打听去向、看来对方也回说“不知道”,老板娘又问何时回来。她放下电话,重新来到结城身边。“先生不在那里呀!问她去哪儿了,回说去向也不太清楚。接电话的是女人,听声音好象有点不大高兴的样子。”
结城心里明白,那是昭子。
“问她土井什么时候回来,也说不知道准时间。”
“谢谢。”结城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漂浮的冰块碰到了他的牙齿上。
“结城先生,跳舞吗?”一个醉醺醺的女招待,从结城身后抱过来。”
“也好啊!”结城含混地答道。
“哎呀,好长时间没见了。跳吧!”身穿敞领衣服的女人,硬拉起结城的手。结城无可奈何地跳了一曲。醉酒女人把面颊贴到结城的脸上。
“结城先生,真有好久没见了呢。最近在忙什么?”
结城只是两腿在动,丝毫也提不起兴致。跳着舞,心里反倒平静了一些。
来找土井的那两个奇怪的男人,一直没有离开他的大脑。这征侯颇令人担忧。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土井自己就曾透露过这种迹象。
今晚的土井,竟会去向不明,这件事也助长了他的那种心情。
结城拒绝了再跳一曲的请求,重新回到观众席上。他要来第三杯稀释酒,独自饮了一会儿。结城跳舞的工夫,老板娘正坐在其他包厢里。
有一个客人正在打电话。结城心里一动。等那电话空了,他拨动了号码盘。电话是打到自己家里的。
电话信号响了一会儿。结城想象着响起电话铃声的自己家中夜晚的情景。
“喂。”接电话的是赖子的声音。结城的心一下子紧张了。
“是我。”他告诉赖子。
“是。”声音平静,毫无感情。
“我不在期间,有什么特殊情况吗?”结城过去绝少打这种电话。
“没有。什么特别情况也没有。”
结城好似看到了赖子的面容。恬静淡漠,毫无表情。
结城感到自己正在同赖子摊牌。还在乘火车的时候,他就已经考虑过了,听到妻子那平静的声音以后,突然又想到了这件事。
“今晚我要洗澡,马上给我准备好!”
对此,赖子也只是平静地答道“知道了。”
结城挂断电话,又返回柜台,一口气把剩余的威士忌灌到肚里。
“算帐!”结城朝帐房喊道。
老板娘闻声急忙赶来。“呀,就要回吗?难得来一次,再稍停一会儿吧?”
老板娘眼里含着情。结城摇摇头说:“今晚还有急事。”
面部的侧影显得冷漠无情。这是他的一个特征,女人们很喜欢他的这副表情。结城提起旅行皮箱,一个人走下了很陡的楼梯。
结城回到家时,已经十一点多了。
赖子出来迎接他:“您回来了。”
结城故意不去看赖子的脸。递过旅行皮箱,便一个人在头里朝屋子走去。女用人已经安歇,家里没有一点儿动静,结城走进房间,直挺挺地原地站了一会儿。
赖子手提旅行皮箱,随后跟了进来:“洗澡水准备好了,马上洗吗?”
赖子的衣装整整齐齐,样子也好象是在迎接外出一天而返回家门的结城。
这位妻子一向就是如此。丈夫即使不打招呼在外面住上十天才回来,她的态度也绝无异常。既不询问去了哪里,也不打听干了什么。
以前,丈夫不是为着工作而是和女人到处周游的证据曾经屡屡出现,对此她也视若无睹,不做一丝反响。对于结城的恣意妄为,无论口头还是表情,她从没做过任何反应。作为妻子,她讨厌丈夫的性格,厌恶丈夫的职业。现在也仍然如此。
赖子拿来要换的衣服。接过结城的大衣,帮他脱下西服,随即麻利地着手拾掇这一切。在料理丈夫日常生活的义务上,她绝无怠慢之处。在外人眼里,她是一位贤惠勤快的妻子。
结城穿好农服。妻子在收拾脱下来的衬衣。旅行皮箱原封不动地放在铺席上。
直身而立的结城,垂眼看着妻子的身姿。他感到自己有一种无法压抑的痛苦。
当赖子发现旅行皮箱仍放在原处时,结城说:“我洗澡的时候,你把这个箱子里的东西整理一下。”
赖子正在整理脱下来的衣物。她的手好象停了一下。这种话,结城过去从来没有说过。
说起来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自从手提皮箱里出现其他女人的用物以来,赖子便决计不再触动丈夫带回来的手提皮箱。结城也从未命她整理过。然而,今天晚上却一反常态,他特地言明在洗澡的时候要为他整理好。
结城手拿毛巾走进浴室。在夜阑人静之中,把身子浸在浴盆里。
玻璃门外面,传来了妻子的声音:“水的温度合适吗?”
结城对她应了一声“可以”。脚步声离去了。结城不慌不忙地洗着。
结城知道,就在这一段时间里,赖子正打开旅行皮箱,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不,她必定正僵立不动地看着里面出现的物品。
旅行皮箱里,他有意识地放了两件东西、一件是毛巾。它出自S温泉的一家旅馆,包装纸和毛巾上,都有那家旅馆的名字。另一件是S温泉特产的点心,它的商标上,也缀有字体很大的温泉名字。点心是预备送给女用人的。
结城脑子里想象着赖子凝视那两件物品的表情。以前几乎没有主动让她整理过旅行皮箱,而现在突然命她这样做,完全是为了给她看看那两样东西。也就是说,让她看看自己去过S温泉的证据。
房间那边无声无息。结城眼前仿佛浮现出妻子苍白的面孔,她正在那里紧张地屏住气息注视着S温泉的字样。
结城洗过澡回到房间的时候,赖子的身影不见了。旅行皮箱也从原处消失了。
结城默默地朝院子望去。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婆娑的树木。微弱的光线暗淡地映到庭院里。一只猫急匆匆地穿过昏黑的地面。
赖子再没有轻易地回到房间里来。结城知道自己的作法有了效果。他很想到赖子的房间去看看,但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在脑海里描绘着赖子在房间里伫立不动的情景。
结城把一口烟深深地吸进胸底。
然后把烟吐出来,看着它慢慢地飘散。这口烟,简直多得令人吃惊。
三
轮香子听到了爸爸回来的汽车声。
她正在房间里弹钢琴,马上停住手,站起身来。走出自己房间的时候,正好碰上急步由走廊过来的妈妈。
“是爸爸回来了吧?”
“嗯。”妈妈短促地应了一声。轮香子跟着妈妈走出去。每次爸爸回家,除非太晚,她都尽可能与妈妈一起出去迎接。
爸爸正在门口脱鞋,弯腰解着鞋带。
“您回来啦”轮香子和妈妈一起问候道。爸爸口里“嗯”了一声,跨步走进家中。他满脸通红,肯定是刚参加宴会回来。可是现在才八点刚过,轮香子觉得宴会结束得确实够早的。
爸爸的侧脸显得特别不痛快。其实,爸爸出外归来时,情绪总是不那么痛快。爸爸走进自己的卧室。轮香子也跟着妈妈走了进去,但爸爸却没有特别地向轮香子搭腔。
爸爸时常给轮香子带些礼物回来。纵使没带礼物,也必然要和她说上几句话。因为就这么一个独生女儿,所以有时爸爸比妈妈还要疼爱轮香子。
这时,爸爸只看了轮香子一眼。她知道爸爸那满脸不高兴的样子使妈妈有些担心。
轮香子一个人走出了房间。作为女儿,轮香子心里明甶,父母正有难言的苦衷。她感到自己再在那儿呆下去就不合适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轮香子还想继续弹钢琴,却提不起兴致。爸爸今天的样子不比往常,看来并非单纯的不痛快,好象有更深刻的复杂原因。
妈妈没有到走廊来。按照妈妈以往的惯例,帮助爸爸换完衣服,她每次都是立即就出来的。今天,妈妈却反常地留在爸爸的房间。轮香子由此产生一种感觉,好象自己的预感是准确的。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报纸上不断登出爸爸所在政府机关发生贪污案件的新闻。目前还是小段的消息,不值得大惊小怪。内容也不过是股长一级的人物被警视厅拘留了。
轮香子不便向爸爸开口询问,因此就去问妈妈。
“我也正担心这件事呢。”妈妈对她说,“我问了问你爸爸,据说只是那个课(相当于中国的处一级机构。)出了点小纰漏。爸爸说,大约是具体负责的人,从企业主那里接受了倒霉的东西,给牵连上了,真是一帮没用的家伙。”
“不会拉扯上爸爸的责任吧?”轮香子问。
“爸爸讲了,没问题。据说,那是课底下的人干的,根本不致牵连到局长。”
“三教九流的人都有,爸爸也是应酬不及呀。”
听到妈妈的一席话,轮香子总算放了心,后来又留心看着报纸,消息到那儿就止住了。因为开始并没有当成大事。
自报纸登了那条新闻以后,已经过去了一周多。轮香子不知不觉地就要把这件事忘却了。
今晚见到爸爸情绪不高,轮香子心里不由得又记起那件事。但是,那件事自那以后任何报纸都没再报道,爸爸身上也没有那种迹象。若有什么情况的话,妈妈肯定会说的。
轮香子关上钢琴盖,从书架拿下一本读了个开头的书,然而,一页也看不下去。只有铅字映入双眼,思想却进不到文章里去。两只耳朵只顾朝爸爸房间的方向谛听着。
轮香子心想,在这种时候,和子若挂来个电话就好啦。这当然不是说,她的电话能使轮香子头脑里的担心云消雾散。不过,似乎至少可以使轮香子从这种心境中解脱出来。
轮香子的这个念头,的确类乎要从双亲的争执中躲避出去的那种心情。虽说这仅仅是自己心血来潮的想法,但在电话里与和子随便谈谈,确实能够冲淡此刻的消沉情绪。然而,和子不会这么巧就打来电话,于是轮香子便想主动给她打个电话。
最近一段时间,轮香子与和子会面比较频繁。话题总是归结到一件事上,那就是结城赖子和小野木乔夫的问题。
在和子方面,似乎倒是常常跟小野木通电话。
“小野木先生好象特别忙哪!”她曾对轮香子这样说过,“不管什么时候打电话去,他不是外出不在,就是说过几天有时间了再来。到底是个资历最浅的年轻检察官,老是被支使到处去跑腿呢。”
和子原话就是这样说的。轮香子很羡慕和子平时行事的方式。和子的性格是,想到那儿就做到那儿,见人自来熟。轮香子感到自己也很需要这种性格。
轮香子很想见见小野木。见了面,有许多话想和他说。而且要在那位美丽夫人和多嘴多舌的和子都不在场的情况下。
轮香子对小野木的印象,任何时候都是在诹访见到的那一次:自已和他站在碧绿的麦田里,春风吹过,已经抽穗的小麦绿浪翻滚,花梨树上的白花有如繁星点点,湛蓝的湖面一览无余。
还有,轮香子至今也无法忘掉小野木的另一个形象,即当时在古代遗址的竖穴里,他坐起来的时候,那副郁郁寡欢的表情。一想到小野木,首先浮现在眼前的总是这个形象。
麦田里,―位农夫正在挥动镐头。诹访的街填一直延伸到台地以下,碧波荡漾的湖水对岸,环绕着坡度平缓的丘陵。
小野木曾经用手指着告诉自己,“那处凹陷下去的地方,是盐尻山口”。明媚的阳光照到他的半张脸上。那顶发脏的帽子,不干净的挎包,都给轮香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小野木顺着一个很低的斜坡走下去。脚步显得十分欢快,似乎都要用麦秆做个笛子吹起来了。轮香子很想和小野木一起再次到花梨花盛开的诹访去,并在那里把许多事讲给他听。
轮香子第二次见到小野木,是在下诹访车站,当时他正从月台上走过。而这次见到的小野木,已经是与那位美丽夫人联系在一起的另外一个人了。
小野木当时正在月台上走着,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这边列车的窗口注视着他。他脸上的表情,好象有一种异样的孤独。虽然他曾对自己说过,接下来到伊那方面去,但从表情上可以看出,他不是在从事有趣的旅行。当时留在轮香子心中的直接印象,是他那显得孤独的身影,最近她才知道那正是结城赖子给投下的阴影。
轮香子就是想带着这位苦恼的小野木,到尽可能广阔的天地里,两个人一块去走走。
田泽正在妻子的帮助下换着衣服。他一面系着腰上的带子,一面对正在收拾西装的妻子突然开了口。
“前些日子那件水貂大衣,给轮香子了吗?”声音是漫不经心的。
妻子的手稍停了一下,眼睛没有看丈夫,答道:
“没有。还原封不动地放着。”
“嗯。”
丈夫点燃香烟,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正当妻子感到迷惑不解的时候,丈夫有点儿难于开口似地说:“你不需要那件大衣吧!”
“我以前已经对您讲过啦。”妻子以普通的声调答道。
丈夫沉默了片刻,自言自语般淡淡地说道:“那件东西,最好还是不要放在家里了吧。如果亲戚里有谁需要的话,就送给他们吧,怎么样?”
听到丈夫这话,妻子吃了一惊。“好。”只这样回答了一个字,便不再做声地继续收拾衣服。
丈夫和妻子之间的说话中断了一会儿。丈夫吸着烟,妻子把叠好的衣物挂到西服衣挂上。
“我说,”妻子冷不防把脸转向丈夫,“那件貂皮大衣,出什么事了吗?”
妻子的目光直盯着丈夫的脸。丈未把两眼回避开了。
“没什么。”声音与烟气一起吐了出来,“没有什么事。”
“可是,怎么突然讲起这件事来了?”
“不过,看来你也不中意,又不想送给轮香子。所以,把它处理了好吗?这会儿刚想到,才这样说的。”
“不,不是这么回事吧。把它送到别处去,是不是对您会更方便?”
“为什么?”丈夫很平静。
“从一开始,我就对那件东西放心不下。我可配不上呢,漂亮过头了。”
“这话是挖苦人吧。”丈夫瞟了妻子一眼。
“不,不是的。我是觉得收下来不合适,请您明确地说吧。我好象又在问您前些日子那件事了,报纸上登出来的事,真地与您没关系吗?”
“当然没关系。这种区区小事,我能每件都负责吗?”
“这我就放心啦。”然而,妻子的表情并没放下心来,“还是象您讲的,我将尽快把那件貂皮大衣处理掉。那种东西放在家里,总不会是件好事。”
妻子讲得很明确。丈夫脸色有些尴尬。
“不过,我还是非常担心。总觉得您最近的样子有点反常。”
“你指的什么呀?”丈夫低声反问了一句。
“不知为什么,我只是有那么一种感觉。您一直是位出色的人。以前很穷、现在也并不那么宽裕。可是从早先来看,还是相当幸运的。轮香子也大了,眼看就该嫁出去了、现在正是非同小可的时刻呀。您若是有个什么闪失,可就麻烦啦。”
丈夫一直不肯看妻子的脸,口里说:“究竟怎么回事,你说明白点好吧?”
“您好象有什么事在瞒着我。机关里宴会多,这是以前就知道的。但我最近时常看到一些我们过去没有的东西。”
丈夫似乎有话说不出了。
“这是您的一种交际活动,所以不得不应酬。不过,令人担心的是,实业家们为了利用您的地位,正在进行活动。那是因为咱们家里不富裕呀。可是,我并不觉得那么紧张,每月从您手里接过的薪水,就已经很难得了。眼下的生活,与我们的身分是相称的。因此,那件水貂大衣,尽管您是一片好意,从一开始我就看不顺眼。”
妻子直视丈夫的脸,眼里闪着光。
“当真什么事也没有?前些时报上登的那件事,您当真与它无关吗?”
“就象前些天我讲过的那样。”丈夫有点不耐烦地答道,“你认为我与那件事有牵扯吗?”
“不,我不认为会那样。可是,听到您突然说还是把那件大衣送给谁吧!我还是觉得放心不下。”
“放心吧!绝不会有那种事的。只是那件东西稍微有点麻烦。原因倒不在我会怎么样,只是不想把它放在家里。”
轮香子往边见所在的报社打了个电话。她对接电话的边见说:“我想马上见见您,不过……”
边见那边立即响起了吃惊的声音。“嗬,真稀罕哪!”然而,他的声音还是兴冲冲的,“究竟有什么事呀?”
“见了面再对您讲吧。您很忙吗?”轮香子问。
“现在正好有时间。傍晚就忙起来了。”
“那么,我马上就去吧。去报社方便吗?”
“是啊……社里没有个清静的地方,附近倒是有家小吃茶店,那地方不大有人去,恐怕还是那里合适吧。”
边见讲出那家吃茶店的名字。
轮香子走出家门,乘上电车,找到那家吃茶店走进去的时候,边见正在一个角落里看报等候着。他一见到轮香子,立即站起身,满面微笑:“您好!上次是我失礼了。”
看样子边见很高兴。也许由于工作繁忙,感情马上就坦率地流露在外了。
“由轮香子姑娘约我出来,这还是第一次哩!在这儿等您的时候,我正在捉摸可能会是什么事呢。”
边见爽朗的话语,却使轮香子感到沉重。吃茶店里很静,客人寥寥无几。店外人流如潮,熙煕攘攘;店内生意不多,静静悄悄。为了进行这种谈话,边见给选了个再好不过的场所。
“您母亲身体好吗?”边见问。
“嗯,谢谢。很好。”
“最近有些怠慢,好久未去问候了。请您代我问个好吧。”
“嗯。”轮香子微垂着头,“其实,我今天会见边见先生,是瞒着妈妈的。”
“啊,恐怕不必每件事都得到事先允许了吧。因为您已经长大成人了嘛!”
边见一直没有看重轮香子前来会面的事。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轮香子觉得很难启齿。
看到她不由自主流露出来的为难情绪,边见现出一副费解的神态。“什么事呀。”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实际上,我是有件事来麻烦您的,近来报纸登了有关R省的贪污事件,您知道的吧。是爸爸那个局发生的事。”
边见的面容立时有了变化,两眼突然现出困惑的样子。
“这我知道。”边见的答话却很轻松,“我每天在报社里,报纸总是要看的。轮香子姑娘是担心这件事才来的吗?”
“就象我刚才讲的,这件事发生在爸爸的局里。明确地说,想请您告诉我,爸爸与这一事件有多大关系。边见先生在报社工作,又专门负责采访爸爸那个单位,我想您会比别久更清楚,因此才来向您请教的。”
昨天夜里,爸爸和妈妈好象又发生了争执,那是在轮香子离开爸爸房间以后。虽然当时她并没在场,但从情形来看,是能判断出来的。妈妈没有痛痛快快地走出爸爸房间。她当即感到是出了什么事,这一直感果然没有错。
事后她见到妈妈时,妈妈的样子就是与往常不同。轮香子曾主动问过这件事,但妈妈没有作答。尽管在轮香子面前态度绝无异样,但从妈妈脸色上却立即就能知道她与爸爸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妈妈的表情很消沉,眼神显得有些忧愁。
这一切,大约都与报纸上的消息有关。妈妈闷闷不乐和牵肠挂肚的原因,可能正在于她知道了事件的责任将要追究到爸爸身上。
既然从妈妈那里得不到答案,就只有向边见求教这一个办法了。边见负责采访有关R省方面的情况,始终受到爸爸的关照。他会比谁都更清楚事件的内幕,而且似乎能如实地把情况告诉自己。
然而,边见的语气开首就仿佛有些轻描淡写。这甚至给了轮香子一种感觉,好象他讲话时那副无所谓的神态是故意做出来的。
“边见先生,无论爸爸会处于怎样的境地,我都不在乎的,只想请您坦率他告诉我。我现在很担心,简直都坐卧不宁了。”
“这是可以理解的。”边见点了点头,“不过,轮香子姑娘,实际上我也不大了解情况。不,我这不是在讲应酬话。最近好象还要逮捕另外一个课的股长,但我的看法是,大概至多在课长助理一级就会终止的。我认为,责任决不会追究到您父亲的名下。”
边见做出这段回答的时候,仍旧用着和开初一样的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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