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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报员克斯梅有两项原则,一是对社会主义的信仰,为此他乐此不疲地在下属中进行宣传鼓动,而这显然是多余的,因为他们已经是信仰者或称积极分子;第二个原则是,在办公室戴邮局工作人员的工作帽。他可以容忍马里奥那有着“无产阶级”渊源、比“披头士”乐队队员的发式还要“略胜一筹”的乱蓬蓬的头发;沾满自行车齿轮油污的仔服;早已褪色的、雇工们常穿的那种外套;用小手指抠挖鼻子的习惯。但是每当看到他不戴帽子走进办公室时,他都会感到血冲脑顶。因此,当面容憔悴的邮递员朝着分理邮件桌走来,有气无力地对他说着“早上好”时,克斯梅用手指头指着他的脖子,阻止他把话说出,把他引到挂帽子的衣架旁,把帽子深深地扣到他眉毛的上方,示意他重复刚才的问候话语。
“早上好,头儿。”
“早上好。”克斯梅吼道。
“有诗人的信吗?”
“有他很多信,还有一封电报。”
“有一封电报?”
年轻人把电报举起来,企图通过透射光看到里面内容。倾刻,他已经跑到大街上,骑上了自行车。他就要踩脚蹬了,克斯梅手里攥着余下的邮件,站在大门口冲他喊着:
“这儿还有不少信呢!”
“那些信我一会儿送!”他边说边向远处骑去。
“真是个大傻瓜!”克鲁斯喊道,“你得跑两趟。”
“我一点儿也不傻,头儿,我可以两次见到诗人。”
在聂鲁达的大门前,他使尽力气拉了一下门铃的系绳,大约有三分钟的时间,没有见到诗人的身影。他把自行车依靠在路灯杆下,拼尽全身力气向海滩跑去,在那儿,他看到聂鲁达正跪在沙滩上挖着沙子。
“我真有运气!”他叫着,在岩石上连跑带颠地朝着诗人跑过来,“电报!”
“你准是起了个大早儿,小伙子。”
马里奥走到他身边,喘着粗气,约十秒钟后,才开始说话:
“早起没关系,我真有运气,因为我必须和您谈谈。”
“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事?你象马一样喘着粗气。”
马里奥的大手从前额上捋过,擦了一下汗水,又在大腿上把电报蹭蹭干,并把它放在诗人手中。
“唐·巴勃罗,”他极其严肃地宣布:“我恋爱了。”
诗人拿电报当扇子,在他的连鬓胡子前煽着。
“好啊,”他答道,“没这么严重,那有办法治。”(“办法”一词在西班牙文中,也有“药方”之意,译者)
“有办法治?唐·巴勃罗?如果真的有办法,我宁愿生这场病,我恋爱了,狂热地恋爱着。”
一向慢腾腾讲话的诗人,说出两个字,犹如两块石头落在地面上:
“对手?”
“唐·巴勃罗?”
“喂,是谁?”
“她叫比阿特丽斯。”
“但丁·迪安特列斯。”(意即“魔鬼”,诗人利用谐音开玩笑,译者)
“唐·巴勃罗?”
“有一回,一个诗人爱上了一个叫比阿特丽斯的女子。叫比阿特丽斯的姑娘可以使爱情狂热。”
邮递员挥动着他的比格牌圆珠笔,在自己的左手心上划了一下。
“你在干什么?”
“我在写那个诗人的名字,但丁…”
“但丁·阿里吉耶里。”
“带h吗?”
“不!不对!以a开头。”
“a就是amapola的a?”(amapola意即植物“虞美人”,译者注)
“也就是虞美人(罂粟类植物,译者注)和apio(鸦片,译者)的a。”
“唐·巴勃罗?”
诗人拿出一只绿色的笔,他把年轻人的手心放到岩石上,用特大号字写下了那个名字。当他准备打开电报时,马里奥用他那无比显赫的手心敲击着自己的前额,叹息道:
“唐·巴勃罗,我恋爱了。”
“这个你已经说过了,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您必须给我帮忙。”
“就凭我这把年纪!”
“您必须给我帮忙,因为我不知道和她说什么,看着她站在我面前,我就象哑吧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
“怎么!你没和她讲话?”
“几乎没讲。昨天我就象您所说的那样在海边遛达。我长时间地观望着大海,一个比喻也没有想出来。于是,我走进了一家小旅馆,我买了一杯酒,就这样,是她把酒卖给了我。”
“比阿特丽斯。”
“比阿特丽斯,我看着她,并且爱上了她。”
聂鲁达用铅笔的另一端在自己平坦的秃顶上划动着:
“这么快?”
“不,没这么快,我看着她足有十分钟。”
“那她呢?”
“她对我说‘你看什么?难道我是丑八怪吗?’”
“那你呢?”
“我什么也没想出来。”
“一点儿也没想出来?你连一个词也没跟她说?”
“一点儿都没说也不对,我对她说了五个词。”
“哪五个词?”
“你叫什么?”
“那她呢?”
“她对我说‘比阿特丽斯·冈萨雷斯’。”
“你问她‘你叫什么’,那只有三个词,还有另外两个词呢?”
“比阿特丽斯·冈萨雷斯。”
“比阿特丽斯·冈萨雷斯。”
“她对我说比阿特丽斯·冈萨雷斯,于是我重复着比阿特丽斯·冈萨雷斯。”
“孩子,你给我送来了一封加急电报,如果我们继续谈论比阿特丽斯·冈萨雷斯,电报送来的这条消息就要在我的手中腐烂了。”
“那好吧,您打开电报。”
“你作为邮递员应当知道通讯是个人隐私。”
“我从未打开过您的信。”
“我没说你打开过,我要说的是,一个人有权力静静地读他的信件,没有旁人盯着,也没有目击者。”
“我懂了,唐·巴勃罗。”
“我很高兴。”
马里奥感到袭击着他的痛苦比流淌着他的泪水更加困扰着他,他用肝肠寸断的语调嘟囔了一声:
“再见,诗人。”
“再见,马里奥。”
诗人赶上去递给他一张大面额的钞票,希望用“慷慨大方”这一艺术手法把这段插曲结束。而马里奥却黯然神伤地望着他,把钱还给了他,说道:
“如果不是太麻烦的话,我不想要您的钱,而想请您替我为她作一首诗。”
聂鲁达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奔跑了,但是此时他感到必须紧随着那些候鸟离开这里,紧随着那些贝克尔(古斯塔沃·阿道尔夫·贝克尔,西班牙浪漫主义诗人,译者)用多少甜蜜的话语讴歌过的鸟儿离开这里。用他的年令和身体尚能允许的速度,他向海边跑去,双臂举向空中:
“可是我连她是谁都不知道,诗人必须认识一个人才能产生灵感,不能从虚无飘渺中编造东西。”
“您看,诗人,”邮递员紧追不舍,“如果写一首诗,您就这么费劲,您永远也得不到诺贝尔奖金。”
聂鲁达气喘嘘嘘地停了下来。
“那么,马里奥,请你拧我一下,好让我从这场恶梦中醒过来。”##“既然是这样,唐·巴勃罗,我能跟您说什么?您是镇上唯一能帮我忙的人,所有的人全是渔民,他们什么也不会说。”
“可是那些渔民们也恋爱过,他们和喜爱他们的姑娘说了一些话。”
“都是鱼脑子。”
“而他们爱上了姑娘们,并且和她们结了婚。你父亲是怎么做的?”
“不过是个渔民。”
“这就是个例子,他一定跟你妈妈好好谈过,说服你妈妈跟他结婚。”
“唐·巴勃罗,这种比法不合适,因为比阿特丽斯比我的妈妈漂亮得多。”
“亲爱的马里奥,我按捺不住好奇心要看电报了,你同意吗?”
“非常愿意。”
“谢谢。”
聂鲁达原想顺着信封把电文打开,但实际上他一下把整个信封扯坏了。马里奥踮起脚尖,想从诗人肩后溜一眼电报的内容。
“不是瑞典寄来的,不是?”
“不是。”
“您相信今年会把诺贝尔奖授予您?”
“我早就不操那份心了,看到自己的名字象头赛马一样出现在每年参赛的名单上,让我火冒三丈。”
“那么电报是谁发来的?”
“党中央委员会。”
诗人停顿了一下,神情极为不悦。
“孩子,今天不会恰巧是星期二,十三号吧?”
“是坏消息?”
“坏极了,他们提名我为共和国总统候选人。”
“唐·巴勃罗,那可太棒了!”
“提名你才太棒呢!而我假如真的当选了该怎么办?”
“您一定会当选,所有人都认识您。我父亲的家里仅有一本书,那就是您的书。”
“那又能证明什么?”
“干嘛要能证明什么?如果我的爸爸既不会认字也不会写字,而他有您的书,这就意味着我们必胜。”
“我们必胜?”
“当然了,我无论如何要投您的票。”
“感谢你的支持。”
聂鲁达把电报剩余的部分叠起,并把它深深地“埋葬”在裤子后面的口袋中。邮递员用一双湿润润的眼睛看着他,那副神情让诗人想起巴拉尔(诗人诞生的城市,译者)霏霏细雨中的一只小狗。
诗人面部没有任何表情,他说道:
“现在我们去旅馆,去结识那位有名的比阿特丽斯·冈萨雷斯。”
“唐·巴勃罗,您在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我们去酒吧,尝一小盅酒,看一眼那位未婚妻。”
“假如她看到我们在一起,会感动得要死。巴勃罗·聂鲁达和马里奥·赫梅内斯一块在旅馆里喝酒,她会感动得要死!”
“那是很悲惨的事,没能献给她一首诗,而要为她书写一幅墓志铭。”
诗人迈着强健的步伐疾步向前,当看到马里奥还远远落在后面处于惊愕之中,他回过头来对他说:
“又怎么啦?”
邮递员连蹦带跳,很快来到了诗人的身旁,他望着诗人的眼睛:
“唐·巴勃罗,如果我能和比阿特丽斯·冈萨雷斯结婚,您能答应做婚礼的伴郎吗?”
聂鲁达轻轻抚摸着修剪齐整的胡须,做出正在思索如何回答的样子,尔后,他以不容置疑的姿态把一个手指放到额头上,“在旅馆喝完酒后,我们将就两件事做出决定。”
“哪两件事?”
“共和国总统职位的竞选和比阿特丽斯·冈萨雷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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