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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了四天,树林更显葱郁。灌木丛中,鸟们整夜唱个不停,四面都是雨声。一日游的旅客们都不得不返回了土佐,他们都走了,只剩下烤章鱼的人,躲在卖货车里,还希望有生意可做。汤姆和艾琳在房间里闷闷不乐,争着调收音机的频道,心不在焉的做着作业。光大部分时间都在捕鱼,或者整理菜地。也会冒着倾盆大雨去挖莲藕。
我每天都出去走走。这大雨的天气让我想起了英国,这让我喜欢上个这个地方。我坐在松树下面,想着英国的海岸,那些到点就关门的商铺,还有航海新闻。在海边的镇上迷路的感觉。我的身体正在恢复之中,有时会看看自己能走多远。就是测试一下,实际上我也不会走远的。雨水和性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我感觉着它们,越来越密不可分。
十二月的第一天,我沿着海滩走回去。孩子们正盘着腿坐在门廊里,雨水从上面滴下来。他们的父亲从房子里面走出来,手里拿着个盘子,上面是几只茶杯。他蹲下来,把杯子放好。大概有十几只杯子,整齐地排成一排,有塑料的,瓷的,还有玻璃的。
“你要去请邻居们喝茶吗?”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表情有点怪,然后慢慢地说道。“我没有邻居。”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喜欢社交。那这是要干什么?”
“一个家庭游戏。”
“嗤!”汤姆瞥了我一眼。他父亲正从一个水罐往杯子里倒水,他的脚边有个塑料的筛子。“你不会玩吗?”
光冲我点点头,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笑了笑。“蒙上他们的眼睛。”我一只手捂住他们一个人的脸。艾琳因为兴奋,身体不停的晃着。汤姆晃着肩膀,很像打牌时作弊的样子。光从他衬衣口袋里拿出来一个鲨鱼皮的密封盒子,把它打开。
里面是三颗钻石,我向前靠过去。很奇怪,他们都是长形的,像米粒。很小,但质地不错。即使光线很暗,它们也在闪着光。光把它们一个接一个的分别扔进不同的玻璃杯中。
“艾琳先来。”他说,他提高了声调。“慢一点。”孩子们已经把我的手推开了,对着那些排成一排的杯子小声祈祷着。小女孩儿倍加小心地碰了碰她的早餐杯:一个蓝色的塑料杯子,上面有几只绿色的海豚。他父亲把那个杯子拿起来。艾琳拿着杯子倒起来,他爸爸在下面用筛网接着。
但网子上什么也没接到,艾琳很失望的哼了一声,而刚才的宝石在杯子里也消失了。现在看不见它们了,它们好像已经溶解了,就像盐一样的溶解了。
这是一个丢失的宝石的游戏。我看着兄妹俩在玩着,他们的脸上闪着光,很喜欢玩这个游戏。最后哥哥赢了。他自己欢呼了起来,又一屁股坐了下去,简直是喜形于色了。过后,我帮忙整理。我们站在厨房的操作台旁,把玻璃杯放回原处。楼上传来了孩子们的吵闹声,他们正在争洗发香波和浴室的地盘。
“他们很喜欢这个游戏。”
光咕哝了一声,算是同意。他笑着,表情很放松。收音机里放着日本流行歌曲,一些毫无意义的音乐。
“我可以看看那些钻石吗?”
他没抬头,把那个密封的盒子从衬衣口袋里拿了出来,递给我。一个拥有钻石的渔夫。我把钻石拿到窗口,对着阳光,三颗的透光度都很好。把它们买回来的人一定对钻石很在行。切割面很均匀,很有可能是同一把切割刀完成的。一颗经典钻石的变体,但数学计算上不太精确。很古老,不会晚于十八世纪。不是欧洲的式样。是印度钻石,我想。比在巴西或者是非洲挖掘出的钻石的形成时间还要早。
我把它们放回鲨鱼皮做成的盒子里。又还给他。“它们是很好的钻石。很与众不同。”
“对。”
“原来是你祖父的。”
他抬头看看我,有些吃惊。我笑了起来。“万金——三菱。三颗钻石,他就是以它们来命名他的公司的。十万枚硬币后来到底怎么了?”
光的表情又恢复了平静。他笑了笑,撇了撇嘴。“喝你的吧。你对宝石了解得太清楚了。”
“我就是干这个的。他去过印度吗,你的祖父?”
“在他来这儿以前去过。”他上下打量着我,好像是在拿我和什么东西或者是什么人在比较。然后他擦干了手,走到书架旁。“请过来。我给你看点东西。”
“别告诉我你的圣经里也放着钻石。”
“没有。”他拍了拍书脊,迅速地把书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你以前问过照片。这里就是我家人的照片。”
他递给我一本打开的书。翻开光滑的封面,一个棕褐色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一位老人坐在柳条编的椅子上。他的脸有鹰般刚毅的线条,脸很瘦削,他的眼神没有丝毫的笑意。在他坐着的房间外有几棵树。是撑柳。
“很英俊。他长得像你。”
“我的曾祖父,他叫丹尼尔·利维。”
“一个犹太人。”
他点点头。“麦克,我祖父,他改了我们的姓。他游历了欧洲,觉得路易斯这个名字更方便做生意。”
“但他也死在那儿了。”外面灌木丛中的鸟们还在唱着,传来风铃般微弱的悦耳声音。
“那个时候很多犹太人都离开了伊拉克。很多人到东方来了,亚洲更接受他们。因为这儿没有基督教的强大影响,所以也没那么不欢迎犹太人。当然,在这儿,我祖父对他们来说是个外国的魔鬼。不过欧洲人和美国人也是魔鬼。他总说他更喜欢这个称呼。”
照片里的房间被刷成了白色,但还没有完工,地面还没铺。桌子旁边放着一些干活的工具。一个锤子,还有一个水平标尺。“那你见过他么,丹尼尔?”
“没有,他结婚很晚,娶了当地一个拉比的孙女。我祖父出生时,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但他是个商人,我们家都是。他和他兄弟一起干。他们去了伦敦,想要发大财。”
“但这儿不是在英国。”
“不是。”他犹豫了一下。“在你的国家,他们遇到了一些麻烦,对他们影响很大。弟弟萨尔曼后来病了,然后他们返回了家乡。萨尔曼还很年轻就死在了精神病院。”
他把照片拿了过去,我又伸手拿了过来。“那丹尼尔怎么样了?”
他吸了口气。有点勉强,我想。接着他又开始谈了起来。“他活到了很大岁数,我祖父说他从来都没有快乐过。他为他弟弟的死而一直在自责,这样的想法一直折磨着他。”
“等等,请等一下。”我举起照片。拿近,想看得更清楚些。“你祖父,麦克,他也非常了解宝石。”
“是的,他父亲和叔叔好像弄丢了什么东西。麦克为他们找了回来,他花了一生的时间。他最后找到了那东西,然后在他父亲临终前把它带回了伊拉克。”
我这才突然意识到他在讲些什么。我抬起头看他的脸。“你正在讲三位一体。”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低头盯着照片看着,好像想从那个人的眼中看到自己似的。照片上是一张严峻的脸,双手紧握。还有一张床头小桌,一个表链,用郁金香一样的玻璃杯盛满的茶。
“后来怎么了?”
光使劲摇摇头。他把书从我这拿走,放回了书架上,然后走进旁边没有开灯的房间。
“谢谢你。”我在他身后喊道。“给我看这些照片。丹尼尔肯定挺高兴的吧,对麦克所做的事,又找回了宝石。”
“为什么?”他的声音很小。他在门口停了一下,想再看看我。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因为那是一件他不可能再能要回来的东西。”风吹进了雨的气息。他走了出去,走进了雨中。
***
1920年,战争还在继续。天快黑了,天色已近黄昏。丹尼尔·利维在他儿子建起的这座房子里面等着。他坐着,挺直了头,听着外面河水的声音。这些欧洲人,正在一点点地埋葬他们的历史。他转身面对窗户,外面的撑柳正值花期。
他面色苍白,因为上了年纪,已经失去了血色。他的儿子麦克扶他从床上坐起来。他能听见隔壁房间有个小男孩的声音,声音低低的。那儿还有很多人在等着他,生意上的伙伴,外国人。他们来这儿是为了安排一些事情,一些注定要发生的事情。
他把手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向下看着。双手因为上了年纪而有些变形了,不仅有些枯瘦而且手指弯曲,有点像爪子了。这双手让他想起了拉结,他手里拿个一颗漂亮的宝石。麦克是专门为了他才把这件珠宝放在这儿的,这是他的已长大成人的儿子给这个垂老之人的礼物。有关这件珠宝的故事已经不知道被重复过多少次了。
三位一体,丹尼尔还清楚地记得。他的头脑还很清楚,为了三位一体所经历过的艰难困苦他都还记得。如果他忘了现在发生的事情,那只能说他需要记的以前的东西太多了,而且都还清楚地记着它们。傍晚,点上灯,灯光照着他的眼睛。他眨了眨眼。三位一体有着一张天使的面容,他想。一个有着三只眼睛的天使,没有什么人能够如此地美丽。
他闭上了眼睛,萨尔曼就在他们后面。丹尼尔想起了英国。加冕礼的那天,这些随时都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他弟弟还是好好的,抬头笑着。他的声音,还有声音中透出的那股激情。
快看天空,看那个,我们今天晚上已经把那些宝石献给上帝了。
他向下看着,眼睛湿润了。他经常都会这样。他有点费力地站了起来,然后走到窗户旁。地板上有些干活的工具,一个锤子、一个标尺。他拣起锤子。
他已经一百零九岁了。他靠在窗户上,努力呼吸着。窗外的那棵树的树龄应该是他年龄的十倍。他觉得要低估人类的寿命可真是件容易的事,其实生命中蕴含着一种力量,一种动力。空气中有一种花开的甜甜的味道。
他又走回到桌子旁边,在桌子旁边,他突然笑了,好像他刚做了件很宏伟的事情。
宣礼人开始祷告了,他举起了锤子。
他正要做的事是他自己的事,和别人无关,他想。
***
晚上,我看着他睡觉,呼吸均匀。他块头很大,躺在这睡觉很不舒服。他的气息均匀,从肺部,到整个身体,肩膀、脸颊、腰部。我醒着,就这么看着他。早上,我想起我梦见了伊斯坦布尔一个书法家开的商店,离这有六千英里。一些塑料花,还有那些挥手写就的漂亮的文字。
我一个星期会去镇上两次,买一些生活用品。海边的路没有什么车,只有一些拖车,偶尔还会有坐着面包车来的冲浪运动员。从他们身边过时,我都会把头低下,光就是这样的。我也开始习惯了他的这种离群索居的生活,即使是圣诞节前夜也不会有人来的。
我手里拎着大米,还有米酒,正从土佐往回走着,两只手上的重量差不多。上午很冷,但阳光明媚。头顶上飞过了一架飞机。我抬头看看它是往哪个方向飞的,是朝西北方向的广岛去的,我正看着,马路上有个黑黑亮亮的东西从我身边过去。我有点惊讶,然后传来了踩刹车的声音,在我身后十码左右。然后是慢慢倒车的声音。
我没回头看,车子在我的身边缓缓停了下来,是一辆有套色玻璃的商务用车。接着,它开始沿着路基石慢慢的倒车。我等着有人会把车窗摇下来,或者打开车门,但什么也没有,我没看见任何人。在离我大概有五十码的远的地方,它又开始猛地发动起来,向北疾驰而去。太阳照在车的后窗玻璃上,是东京的牌照。我站在那儿,过了很久,直到看不见它了。
房子里没人,光又乘船去了高知,带着他捕获的鱼,孩子们还在学校。离新年只有最后几天了,楼梯下放着一大堆捕鱼和航海的工具,还有从打碎了的六分仪上掉下来的一块深色玻璃,一把木质的鳗鱼叉。我花了一个小时才找到一个双筒望远镜。我又回到码头,那个烤章鱼的人冲我点点头,算是问好,又咧嘴笑了笑,期待我能买他的东西,于是我买了一杯咖啡。刚过中午,我坐在防波堤上,喝着咖啡,背对着大海,举起望远镜看着那条海边的路。
潮已经退了。烤章鱼的人给摊位上了锁,坐在了我旁边。他谈了谈棒球还有如何养鸟。他的手上有很多黑斑,还和我讲了捕章鱼的诀窍。我没看见有人过来,但当我再拿起望远镜,看见了一个人影。在冬日的阳光下,只能远远的看见一个轮廓。
我又对了对焦距,一个穿着西装的人正站在海岬隆起的地方。我拿着望远镜,手有点抖,从镜头里看见那人转过身,掏出一根香烟。他带着墨镜,所以也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他的嘴看上去很冷漠,我也不能确定他是不是个日本人,看上去他像是在等着什么。
两个小时后光才回来,我在门廊里等着。天气很冷,要不停的活动才能暖和些。他走下沙丘那条小路的时候看见了我,他走得很慢,好像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尤其是看见我以后。他走过来,坐在我旁边,什么也没说。空气中能看见他的呼气,比我的要热。
“你从没问过我是怎么找到你的。”我说。
光眨了眨言。他的声音很粗,掩盖了他的吃惊。“我们是从没谈过。”
“那问问我吧。”
他耸耸肩。“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在东京遇到了一个人,他知道怎么通过电脑来查询信息记录。他找到你母亲的死亡证明,那上面有你的地址。”我停了下来,没有去看他。我也不想在这个时候看他。“我问那个人,是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追踪到别人以前干过什么。”
“那人怎么说?”
“他说在电脑里,只要你有钱,你可以看任何你想看的东西。他问我这些人有没有钱。我告诉他我也不知道。”
我抬头看看,他冲我点点头让我接着讲。我连想都没想,就说道:“今天在海边路上有个人,就在海岬那边好像在等什么。而且今天早上还有一辆车从土佐一直跟我过来。但没往房子那边开,我没让他们看出来我要去哪儿——”
“行了。”他站起来,转过身,用日语说道。他的脸上堆起了皱纹。
“我非常抱歉——”
“嘿!”他冲我喊着,没说一个字。我往后退了退,有点害怕。光用手捂住脸,当他再低头看我时,他正皱着眉。我的心不停地往下沉。
“对不起,光——”
他嘟囔了几句,像是自言自语,用日语重复着一句话,不住地摇着头。他第三次说时,我听清了:“我已经把我自己出卖了。”
“这不是你的错。”
“是吗?”他转过身,棱角分明的脸上渗出了一层汗珠。“你能在这儿,就是因为我想得到你。我让自己相信你和他们其他人不同。”
“我和他们不同。”
他没回答就走开了,坐在了银杏树下。我跟着他走了过去,我知道他其实不想让我过去,但我还是过去了。“他们是谁?”
他的声音因为疲惫而显得很迟缓。“你以为你是第一个吗?以为没人比你聪明?”
“不是的。”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他看着别处,笑了笑,有些愠怒。“有很多像你这样的人,那些以前和我祖父做过生意的公司,是他们派你来的。我一直都在躲着他们。我的祖父历尽艰辛,终于找回了那颗宝石,那是因为他父亲的缘故。他把三位一体带了回来,因为那是我们的,我的,我孩子的孩子的。我母亲答应他会保管好它,我也答应了我母亲。但是这些公司还没有忘记这件事。你就是我的祸根。你肯定记得那些和你打过交道的人。你们就像苍蝇一样。”
“我跟他们不一样。光,看着我。”
他抬头盯着我。“我就不应该让你留在这儿。”
“别这样。”
他摇摇头,伸手摸了摸我。双手捧着我的脸。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们会一直做爱。他房间里的黑暗渐渐被白昼所替代,但我们谁都没起身。他在我的身体里,慢慢地,几乎感觉不到。我们只是紧紧地贴着。好像永远都不会结束。
我醒来时,他已经不在了。我躺在那儿,听着。我还记得他的体温,他身体的重量。我的身体也会记得的。已经很晚了。房间很安静。
一只海鸟在屋外鸣叫着,我突然想起来太阳初升时光还在我的身边。我继续回想着,一幕接着一幕,任由思绪飘散,就像我躺在沙滩上快要睡着时慢慢卷来的大浪。
我转过头,房间里祭拜的地方也不见了。我并没有感到吃惊,好像没什么东西变换如此之快。我甚至有点希望它会被搬走。就像经常在梦里梦到的那样。知道有种可怕的东西存在,所以希望它快点消失。
我看了看整个的房间,其他的东西都还在。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走了。我想象着光抬起一个漆器的盒子,轻手轻脚地把它搬走。我起了床,也走了出去。
他不像是个梦,到更像是种意念。地上掉了一块年糕。第三级楼梯上,一个茄子。他也没停下来把它们拣起来。我也没去拣。忽然间,我想起来今天是圣诞节。
孩子们房间的门是关着的。我敲了敲汤姆的房门,轻声地喊着他的名字。没有人回答。房间里的墙纸上都是一些动物,没有其它的了。灯光照着它们行进的队列。它们看着我下了楼。
房子像是被遗弃了。我的存在对此也没有任何的影响或改变。这些房间就像是都没有了主人。灯光照在空空的地板上。书架也已经搬空了。炉子和迷你冰箱也不见了。
我也没有找到任何留给我的信。我开始到处查看,翻箱倒柜,把橱柜里和抽屉里的东西都翻了出来。我把屋里弄了个天翻地覆。我已经没法让自己停下来了,根本抑制不住我的惊慌。艾琳的早餐杯还放在厨房的操作台上,蓝色的塑料杯,上面有几只绿色的海豚。我试图回想她的面容,想象着她的安静表情,可她在看着别处。
米酒还在原来放的地方。我把杯子倒满,端着杯子走了出去,来到外面的门廊。那没有椅子了,我靠着墙坐下,墙皮已经剥落了。我喝着酒,手有点抖。没有船的声音,也没有发电机的声音。只有浩瀚的太平洋不知去向何处。
我对自己说,他没有留下任何的纸条,就是为了让那些人找不到他。他没留下任何的信,是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道别。我说,他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是因为我在他的房子里不过是一个陌生人。他不会再让他自己爱上我的。
我想着他的声音。他的手臂,他的怀抱,他的力量。他写书法时刚劲有力。我闭上眼睛,想着他们,当我再睁开眼睛时,我开始大喊,但是这也无济于事了。我喝光了最后一滴酒。我的喉咙里发出了咕噜噜的声音。太阳照在滨草上。
草地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过了好一会我才注意到。我喝完了酒,起身朝那边看过去。在阳光的照射下有个浅浅的方形的盒子。我走过菜地和银杏树,后面就是沙地。在前面沙丘隆起的地方有一个小高岗,还有一个草窝。我认出了它们,我自己也坐了进去。
在低矮的灌木丛中,有个盒子半隐半现,是个很古老的木质盒子,被放在了一个只有我才会知道的地方。我把它拉过来。因为年代久远,颜色已经很深了,闻着有股刺鼻的松节油味。他下面压了张纸,我刚搬开盒子,风差点把那张纸吹走,不过我还是先抓在了手里,但它已经被风吹开了。
亲爱的凯瑟琳:
我很抱歉我所能给你的就只有这个了。它是属于我母亲的父亲的,还有他父亲的父亲。我犯的错误就是我一直都想要留着它,可它从来都不值得我们为它付出这么多。
好好生活。
光。
我打开盒子,里面几乎是空的。只放着一个东西,一块三角形的金属,形状像只蛇头。上面有一些镶嵌孔,应该是以前镶宝石的地方。我把它拿了出来,它的分量很压手,让我有点吃惊。这个东西即不美观,好像也没什么用处,大概是镶嵌名贵宝石的一个骨架。除了我没人会了解它。我坐在沙丘的背面,抱着光的信还有三兄弟哭了起来。
我收拾好东西已经是中午了,我花了太长的时间来收拾我的东西。在这幢已经被遗弃的房子里,我又逗留了一会,幻想自己是一个幽灵。好像我想要的人就会回到我身边。我收拾停当,朝着码头走去。那个烤章鱼的人还在等生意。光的船还拴在那个桩子上。
“早上好!”小贩用热情的日语喊道。“早饭吃得怎么样?”
我一只手提着包,另一只手里握着宝石,朝他走了过去。“今天有什么?”
“章鱼。”他笑了笑,很灿烂。“很新鲜,对心脏有好处。”
我买了他的东西。我们站在一起,我们俩之间的那把长柄浅锅上溅满了斑斑点点。那人笑笑,又点了点头。好像我们正在聊天,虽然我们几乎没法交流。浪一个接一个的拍打着渔船的船身。
“今天早上有没有什么人从这离开?”
他耸耸肩,手里的抹刀划了个圈。“只有你的男朋友,还有他的孩子们,新年时生意会好做些。”
“你看见他们了?”
“看见了。”
“什么时候?”我尽量让我的声音听上去比较正常,没有流露我的感情。好像这个现在很重要,或者以前也是。
“很早,你男人走着去了镇上,回来时开了一辆车。孩子们都在那儿等着,他们离开前,他还给孩子们买了章鱼。”他把我要的食物歪歪扭扭地塞进一个塑料盒子里。从烧烤的烟雾后面斜眼瞧着我。“北面。他们去了北面。那个八百元,给你打个五折。”
“是什么样的车?”
“蓝色的丰田,还带了很多东西。你没跟他们一起去吗?”
“跟他们一起?”他的问题让我有点措手不及。好像他不是在问什么问题,而是告诉我关于我自己的一些事情。
他又点点头。“你为什么到这来?”
我看了看,三兄弟仍然在我手中。很沉,像一把枪。“为了金子。”
“啊?”他的眉毛翘了翘。笑容也不见了,躲进了卖货的房车里,我等着他再出来。
“哈。”他出了一声,又露出脸来。我拉开书包的拉链,从里面拿出我的那些笔记本。我把它们放在卖货车的柜台上,厚厚的一摞。
“我需要你帮我照看这些,我的一些朋友会到这来把他们取走的。”我把三兄弟放到本子的最上面,压住它们,好不让海风把它们吹跑。“把所有这些都给他们,所有这些。”
烤章鱼的人做了个鬼脸。“那他们什么时候会来?”
我没回答她,阳光照在三兄弟上。有那么一会儿,这儿好像只剩我们两个,我和三兄弟。一个热血,一个冷血。我想起了光,我不知道自己现在要做什么。还有多少事情会让我觉得后悔。
我又碰了碰它,三兄弟。太阳晒得它暖暖的,我把它攥在手里。在我手掌里它的大小刚刚好,我再也不让它离开了。
“那么,你是把它也留在这还是带走?”
我抬头看时,小贩正不安的斜着眼睛看我。一个用纸板做的可口可乐的标志正被风吹着拍打着卖货车,我张开手。“对不起。”
“你不用和我说对不起,金子。”他敲了敲这东西,好像不太相信它是真的。“我怎么能认出他们,你的朋友们。”
“你问他们在找什么。”
“噢,那是当然。祝你好运,能找到你男人。向北去了,嗯?”
我拎起书包,我转身朝着海边的那条路走去,他在我后面挥着手。在下午的阳光下,海岸很明亮。一只海鸥在什么地方叫着,听上去像是在大声地笑。当我又想起了我自己,我发现我在和它一起笑。
我朝着内陆走去。海边的路上开来一辆敞篷的货车,一个劲地叮当作响。在这条这么远的靠海路上,除了我,也只有敞篷货车和卖货的房车才会来。我的人生正徘徊在它的转折点上。我对自己说,我正在寻找着一些东西,寻找着一些人,寻找一种宝石之外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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