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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陪他喝了一杯。我看看自己的手表,已经差不多半夜了。一个小个子男人用与他身材不成比例的大嗓门正唱着卡拉OK,可能已经唱了好几个小时了。他看上去也不像是要离开的样子,其他人都和他一样。这些上了年纪的商人们,好像他们无家可归,只好到这样的地方来,这儿有的只是人造的虚假的温馨气氛,仿制的漆器,还有冒牌的母亲们、女儿们和妻子们。
我把女招待叫来,让她帮我们叫了两部出租车。女招待有着一张很乖巧的脸,脸上的粉擦得像米饭一样白。长得没什么突出的地方,眼睛、鼻子或是嘴,没有激情但也不是死气沉沉的。我倒是很羡慕她的这种平衡。我把秀树轻轻推醒。他用手遮住眼睛,好像我整个人都亮得刺眼,和香槟一样闪闪发光。“我就要走了。可以吗?你这个人不错。或许你得自己回家了。”
“等等!等一下……”武者小路摸摸索索地掏出钱放到柜台上。“我不想回家,我想和你待在一起。我觉得你很有意思。”他叹口气,把一只胳膊搭在我的肩上。“凯瑟琳,我的小臭罐儿。”
“谢谢你这么说。”
他眼睛半睁半闭,闪着隐隐的光芒。“元藏,我可以告诉你更多关于他的事情,如果你和我待在一起。”
“全是谎话吧。”
他色迷迷地看着我。“但我可以找到更多关于他的情况。我妻子会记得的,她很关心我们家族,比我们家其他人知道更多我们家的事情。”
“那么你如果尽早回家的话,你就会尽早给我来电话的。”
“不,不。”他的整个身体都靠在我的肩膀上。“现在还不想回家。只有周末才回家,你知道吗。她让我待在我的套间里,在大仓酒店。”他说话的语气有点伤感。“哦,上帝。别离开我,凯瑟琳。只要和我说说话就行。我好久都没这么说话了,你对我太好了。明天我给你找你想要的东西,我保证。”
“明天早上。”他自己作了决定,好像我们俩已经达成交易似的,所以我得和他一起走。我走出去的时候,第一辆出租车已经等在那里了。我把这个老人塞进汽车后座,在他后面钻了进去。司机没有回头,从后视镜里,我看到他正看着我们。月光照在他脸上,他的脸看上去和刚才那个女招待的一样白,像鬼一样。
“你好,大仓酒店。”车子启动了,我的身体由于汽车的加速而向后仰。他则一下子撞到另一侧的车门上。我看着他,尝试着想象他的生活。酒吧,酒店房间,办公室。毫无疑问,还有妓女。付钱给不认识的妓女可以减轻孤独感,但今天晚上是另外一回事,而且付报酬的方式也不同。酒店外面的马路也是空无一人。开始下小雨了,雨丝很细,下得很密。
酒店很漂亮,而且没什么人,其中一半使用了建筑材料,另一半完全用宝石进行装饰。酒店大厅里,用波特罗的大理石进行对衬的装饰,就像金色的罗夏墨迹测试。我朝前走去,老人靠在我肩上,我看见服务台的服务员正在打量我们,大概在想我们应该住在哪个房间。这倒让我有点清醒了,他认出武者小路秀树。我们一起把秀树抬进电梯。他的套间在十层,服务员鞠个躬就离开了,也没看我。
灯没开,我也不想开灯。客厅东面一整面墙都是玻璃的,透过玻璃可以看到东京的夜晚很亮,到处闪着霓虹灯,由于下着雨,更显得潮湿。我把武者小路的眼镜摘下来,把他扔到床上,他俯卧着,躺在亚麻的床单上,嘴里咕哝了个名字,不过不是我的。我对我正在做的事情没有一点的内疚。我们谁都没有利用谁。我们只是进行了一些交换,交换一些不重要的事情和信息,再者就是聊天。我关注的不是这些。我走进客厅,将门关好。
我拉上窗帘。月光柔和地照进来,照在钢琴上,沙发上,还有一张漆器的桌子上。我想到漆器。这种漆器让我心底逐渐产生出一种酒后的愤恨情绪。就是因为这个,我对这个国家产生一种不断增长的厌恶情绪,时间越长越厌恶,虽然这也是这个国家之所以迷人的原因。有太多的事情被掩饰了。外表、容貌,还有很多宝贵的东西。
我走到第一个沙发旁边,躺了下去,感觉软得不能再软了。我和沙发靠得很近,它贴着我的脸,我能闻出真皮沙发散发出的甜味,一种死去东西的香味。这也是我最后记得的东西。我睡着了,没有做梦。
难以忘怀。呣,你就是这样。
难以忘怀,不论咫尺天涯。
我先是听见了这个声音。一直到我想要起床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在酒店过了一夜。我还是没有动,等着疼痛稍稍减轻。
就像是一首爱情的歌紧紧将我围绕,
喔……叫我如何能不想你。
我感觉我的眼睛现在就像鸡蛋那样易碎。我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发现已经是早晨了。从百叶窗透进来缕缕的阳光,照在对面的墙上。浴室传来流水声,还夹杂着走调的歌声。听起来也不像是弗兰克·希纳特拉的歌。
从未有过,
有个人对我如此重要.
房间里面有吃的。我虽然没看到,但我能闻出来,土司面包、羊角面包,还有咖啡,那种苦中带甜的味道很熟悉,西式的咖啡。我从沙发上爬起来,朝着食物走过去。
“嗨,凯瑟琳,我还没有叫你起床吧?太阳很高了,是个晴天。”
我没理他。脑子里在想,他到底起床多长时间了,我睡着时他是不是看着我。今天早上,我发现只要一想到他就会觉得他很想侵犯我,虽然他也没干什么,而且对我很好。桌子上已经摆好早餐。我站在那里,塞满一嘴的东西,把所有的都吃掉了,吃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特别饿。旁边还有玻璃水瓶,里面是橘子汁,浓缩的,上面还扣着一个法国弓箭牌的玻璃杯。我拿起橘子汁开始喝了起来、直到我再也喝不下为止。
冰凉的橘子汁让我变得清醒了,我睁开眼睛,窗外的光线照射进来。百叶窗还拉着,所以光线被集中起来,透过一片片窗叶的缝隙闪烁着。这让我想起了钻石切割面的反射效果,而我已经在想着宝石了。这就是宝石带给我的一切,“三位一体”从来都只不过是个遥远的梦想而已。
我把窗帘拉开,眯着眼睛,想着我现在是不是离事实更近些。有时候,寻找“三位一体”像是种错觉,好像是我非得使自己相信一个根本没有根据的过程。我做了很多同样的梦,很多噩梦,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只是朝着“三位一体”消失的地方拼命地奔跑,但却发现自己还站在原地。
但我还是感觉离它更近了。在过去的两个星期里,我得到的那些证据,那些人的名字,还有交易的记录和照片。所有这一切都不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我自己可以向自己证明,我不需要其他任何人相信我。这个早晨,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所有的线索。可能比我想得还要多。我朝窗外眺望东京,而“三颗钻石先生”堂兄的孙子正一边淋浴一边唱着百老汇的音乐剧。
难以忘怀,在每一天。
而我一直都在想
“嗨,我唱歌是不是还可以啊?”
“你唱歌像只狗。”
“你昨晚睡得怎么样?”
“不错,谢谢你。你呢?”
“健康的饮食。”他走过来,笑的脸红红的,还在擦着头发。“努力工作,尽情玩乐。”他看上去很得意,好像比他年轻时还要得意。他裹着毛巾,穿着睡衣,看上去显得更年轻些。他身上的气息,弥漫在屋子里。“我已经和美智子谈过了,她是我妻子。我遵守了诺言给你。”
他从睡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从桌子上递来给我,纸上潦草地用圆珠笔写了几个字。即使我认识日文,我也怀疑自己能否识别出纸上的这些字。他从我脸上看出我的疑惑。
“哦,天哪,还是把它拿到这里来,看,这就是那个老家伙的名字,元蔵。这是他上班的公司的名字,叫万金——三菱。这家公司就像我说过的那样。怎么样,你应该早听我的。我们不需要我妻子帮忙了。”
“你说过关于公司的事吗?”
“这不是他的公司。”
“但文件上有元藏的名字啊。”
“那是因为他出名,而公司的老板是个外国人。在公司的文件上最好能有个日本人的名字,特别是像我这样的。不过这大概是你想要的。他住在高松,在四国岛上。在南部,就像我说的那样。”
我拿过那张纸,回到沙发上坐下来。他跟着我坐了过来。“他是个到处闲逛的人,一个陌生人,知道吗?一个局外人。是他自己想要这样。家族里不承认他因为他始终都居无定所。这些就是人们能记起来的所有有关他的事情。”
“那他死的时候是不是穷困潦倒?”
“哦,是这样。”他又靠近了些。我能感觉到我脖子后面他的体温,他刚洗过澡,身上的热气还没消。“他什么都没有。”
“也没有孩子吗?”
“没什么事情能把他给拴住。”
“我需要他的地址。”
“你不需要这样。日本的住房使用年限都不长,连偏远的地区也不例外,高松也是一样。你会发现城里没有一个街区和元藏那个年代是一样的。”
“他公司的那个老板,叫什么名字?”
武者小路清了清嗓子:“天啊,凯瑟琳,你需要放松。你快要有一笔宝石生意了,别那么紧张。”他的手搂紧我,还不停地揉捏着。我并没有打断他,而是顺着我自己的思路继续问道。
“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他松开一只手,指着那张纸,又回到了正题。日文是一种拼音文字,比中国的表意文字要简单。“在这儿,路易斯先生。满意了吧”他的手有节奏地动着,从我的肩膀,一直向下摸到我胸口上面。我耸了耸肩,把他的手从我身上移开。
“不满意吗?听我说,我需要知道有关他老板的事情。”
“你听着。你想知道元藏的事情,我就帮你找关于元藏的事情。我的忙已经帮完了,对吗?一切都已经搞定了。现在该你帮我个忙了,靠过来。”他的手又上来搂住了我。他搂得太紧了,弄得我有点疼,我再次把他的手推开。
这让他有点吃惊,也让我吃惊。我们谁也不是对方想找的那种人。他小声咕哝着,我没听清,又站回到我刚才的地方。他的脸还是那样红,好像整个脸都充满了血,他的呼吸也加快了。不过这次跟刚才洗澡可没什么关系。
我们俩谁都没有动。走廊外面有人经过,伴着渐行渐远的笑声。接着,他笑了笑。“别这样。你想要什么,凯瑟琳·斯特恩?”
他绕过书桌。以他的年龄来讲,书桌有点大,棱角分明,没有一点曲线。我想:我到这儿来简直就是个大傻瓜。我肯定是瞎了眼,被什么东西迷惑了。我往后退,可没想到我身后是沙发。那个老男人想要推我,我一闪身,他没有抓到我,紧接着他又打过来一拳。
我从他的眼睛里更能感觉出他的杀气了。在我被他打晕之前,我的大脑还非常清醒。我几乎没意识到我已经摔倒了,只知道我下面是地毯。这一切来得太快了,简直就像变戏法一样。武者小路正在我的头上说着什么,但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我只听到我母亲的声音,我更愿意听到我母亲的声音。
母亲的头发在我身边垂下来,银灰色的。在她身后,很远的地方,是大海的声音。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现在就跑过去看她。
凯瑟琳,月亮伸手摸了一下你!
我冲她笑了笑,一切都不是她的错。我母亲像个魔术师,她既热情,又充满了同情心和爱心。
到这来,过来,我的小月亮宝贝。
有只手正抓着我,有个声音在以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低声表达着一种占有欲。我所要做的就是摆脱它们,那只手还有那个声音。我先是抓住了一只胳膊,然后是手腕。比我大半个世纪的突起的骨骼和血管。我最后抓住了那个老男人的手,每个手指都摸了一遍,想要找到一个突破点。大拇指和食指,也叫讨钱指。中指和无名指,最后是小指。
我心里期盼着好运的出现。当我摸到他最后两个手指时,我用力一拽。比这个更费力气的事我以前都做过。手指的韧带弄起来稍微有些费劲,但我没有松手,直到听到指骨的一声脆响。
武者小路因剧痛而叫了起来,一声,两声。他的叫声到是提醒了我。我先把自己整理好,尽量不碰他。我的衬衫已经被撕破了,但还穿在我身上,他没碰到的地方倒也没受伤。只是我的脸还隐隐作痛,好像那个老男人的手仍死抓着我不放。
我起身时,他蜷成一团,双手夹在两膝中间。血从他手腕处涌了出来,大仓酒店乳白色的长绒地毯现在大概已经被染红了。我走过去看看他,他斜着眼看着我,示意我回到他那去。他痛苦的呻吟很滑稽,我几乎笑出声来。
“你这个外国婊子,你……”他还在想要用个什么别的词。“你这只英国猪,给我滚,快滚!”他接着用日语大喊,声音因极度愤怒而异常刺耳。
我走了,没去管他。我来到酒店外面,耳边还有他的喊叫声,太阳照着我,感觉很暖和,我的行李很沉,现在觉得更沉了。我走着,直到一个人消失在人群中。我身体里的疼痛还在加剧。
我耳边还在回响着他的声音。没一会儿,这声音又出现了。现在是晚上,在漆黑的旅馆房间里就像在其他任何地方一样,没什么区别。我自己用胳膊搂着自己,就像情侣们那样。我以前来过这个地方,很多次。我以前从没来过这个地方。
宝石,我想要的就是宝石。
***
埃德蒙德·斯韦弗特致埃德蒙德·伦德尔
珍宝馆,伦敦塔。
1837年10月10日
我尊敬的男爵阁下:
我迫切提笔给您写这封信,是为了在皇室总管亲自给您写信前告诉您在我、侯爵和女王之间进行的有关王冠的讨论。我不敢保证我能够完全做到以词达意,因为我的小儿子得了腮腺炎,我那时完全处于痛苦焦虑之中,但我可以肯定信里所写的和我要说的完全是一回事,不过当然会有一些字句上的变动。
今天早上,侯爵和我在珍宝馆拜见了女王陛下,皇冠就摆在我们的旁边。皇室总管讲完以前的加冕礼的费用问题,女王就接下去说现在的大英帝国王冠在她看来又穷酸又难看——这是她的原话。我谦恭地说出我的看法。我认为由皇冠金匠制作的王冠非常精美。女王随即指出了一些她不满意的地方,比如,现在在王冠后面镶嵌的那颗蓝色的光彩铅玻璃,还有为先王乔治的加冕礼而从贵公司租用的那颗蓝宝石也要替换下来,主要是宝石看上去不那么气派,而且太重了。事实上,我很抱歉地说,在确定王冠的大小尺寸时,就像以前那样,我就觉得这顶王冠对于年轻的女王来说肯定是个相当沉重的负担。我想任何一个十八岁的女孩都会这样觉得的。
首先,女王想要个像玻璃一样的王冠,上面镶满了漂亮高贵的宝石。其次,女王陛下要求王冠的样品最晚要在下月底前完成,然后呈现给她。这样做是为了让女王可以根据她本人的意愿来修改设计方案。女王还希望到时候可以接见一些参与王冠制作的人。
讨论的结果就是,必须要重新制作一顶王冠。这个您是知道的,我没必要写信告诉您这个。我要说的是一些你意料外的事情。我发现在宝石问题上,女王有她自己的想法。正因为这样,女王提到了贵公司。阁下,在这里我不想再重复了。我最大的担心就是不仅王冠要重新制作,恐怕阁下您在王室的声誉也要因此而重新树立了。我希望相信我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失职。
请相信我,我尊敬的阁下。
您的忠实、可靠、心怀感激的仆人,
埃德蒙德·斯韦弗特
皇冠监管人
埃德蒙德·伦德尔致埃德蒙德·斯韦弗特
伦德尔和布里奇金匠铺,拉得盖特山
1837年10月17日
尊敬的先生:
感谢您写来的信。作为回复,我在此附上制作王冠的成本和其他一些事项的清单。王室总管负责的部门也已经收到了一份同样的清单。玻璃王冠会在最近的基督降临节期间制做好。在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一,一部分采购材料的人员和参与王冠制作的人员将会按照女王陛下和王室总管的要求接受女王接见。
我也已经和女王谈过此事了。谢谢您对此事的关注。
您的仆人,
伦德尔和布里奇
埃德蒙德·伦德尔致J.G.布里奇
新月路9号,布里奇大街,伦敦
1837年10月29日,亲笔。
我亲爱的布里奇先生:
我相信这封信会让你感觉舒服些。你现在的健康状况还不允许你继续工作。因此,现在有些可以让你躺在床上考虑一下的事情。
一位叫兰伯特的先生一直在询问有关公司最近马上要做的事情。他从哪了解到的我们这儿有生意可做现在还不得而知,但我们得注意一下这个人,这是毫无疑问的。福克斯说这人很有钱,衣着相当讲究。从头到脚一身法国人的打扮,但他肯定想找机会做点伦敦的生意。经济好的时候,想做的生意肯定更多。
那顶王冠,就现金可以买到的宝石来说,正如你所说,这些可以算是不错的了,虽然还算不上是最好的。斯韦弗特先生,就是那个对这件事特别关注的老人,说女王非常喜欢蓝宝石。犹太人的那颗平面切割宝石不错,比上次用的那颗要好,至少斯韦弗特对他自己的宝石了解得一清二楚,而且他会把他所知道的都告诉女王。你会发现,女王陛下本人对宝石有着非常浓厚的兴趣。
这也正促成了最后的交易。我已经调查了犹太兄弟俩的通信记录。有钱是千真万确的,血统甚至比我们年轻的女王还要好。我期待着能拿到一小笔订单,当然是私下里,既为女王陛下,也为我们拉得盖特山的工场赚上一笔。订单的大小应该和上次所获得利润的多少没有任何关系。福克斯自己会去做这件事的。但这笔生意必须对任何人都保密。等你康复后,你会看到制成品。
谨上……
伦德尔
埃德蒙德·伦德尔致维多利亚女王
新月路9号,布里奇大街,伦敦
1837年11月7日
尊敬的殿下:
听说王冠不能完全让陛下您满意,我对此感到深深的不安。我已经见过陛下了,并亲自察看了一下。我必须要说的是,陛下对宝石有如此高的鉴赏品位,对此我并不感到吃惊。陛下您也知道,从伦德尔和布里奇金匠铺制作的上一顶王冠到现在已经有十七年了。爱德华国王和他的内阁忘了将制作王冠的合同授权给我们,我相信王冠自那个时候起就历经了磨难。
陛下您要的新王冠的样品现在已经制作完成了,我的同事布里奇先生将会非常荣幸地将它呈给陛下您。我非常希望陛下您会喜欢我们对王冠所作的修改。新王冠不仅更轻,而且将镶嵌425颗新宝石,主要是钻石和珍珠。而且,王冠的后面将镶上一颗大大的蓝宝石,陛下您将会看到,这颗蓝宝石将会和以往王冠前部和顶端所镶的蓝宝石交相辉映。
朴素的玻璃是无法和这颗蓝宝石的品质相比的。这颗宝石是两个巴比伦犹太人从美索不达米亚带到英国的——他们也是从那里来的。这两个人现在在为陛下的金匠铺工作,我想您可能会对他们产生好奇心或是一些兴趣。因此,既然他们将会为制作王冠出力,布里奇先生将会带那个最友善的巴比伦人来见您。
我可否再请您关注另外一件事情?我们公司刚刚得到一颗价值连城的宝石。我自己研究了很多宝石商人的记录,据此我相信这颗宝石在过去的几个世纪中曾经也被用做装饰英国王冠。布里奇先生将非常高兴能尽快有机会把这颗宝石呈给陛下您看,我也非常有兴趣知道陛下对这个宝石的评价,它的价值,还有它可能的用途。
请相信我,尊敬的殿下,
您最忠诚、最可靠的仆人
埃德蒙德·伦德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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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是个很容易让人迷路的城市。它没有边界,没有尽头,只是继续连接着其他的城市。这个大都会是伦敦的两倍,也说不上什么地方是市中心。皇宫掩映在护城河和日本柳杉形成的绿色坛场里,或隐或现,街道也都没有名称。
拾级而下,走在建筑物中间,感觉整个城市都换了个样子。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周围的景物、升腾的尘雾和刺眼的光线,楼和楼之间是一些不知名的小巷,有些小商店,有制笔的,做鱼片的,还有一些上了年纪的小商贩。真是一个让人摸不透的地方,或者对我而言,是个不知将把你带向何处的地方。乡下来的日本人乘夜班火车在东京火车站下了车,在不停闪烁着的广告牌和广告飞艇下面呆呆地发愣,手里还紧紧地攥着几个纸片。纸片上写着能够让他们找到在城市里亲戚家的住址的信息。
这倒让我感觉舒服了些。他们和我很像,看到他们我就会觉得自己并不孤单。
这让我想起了安曾经给我写的一封信,正反面的信纸,整整写了九张。我没有留着那封信,但我仍然记得那上面说了什么。她写了些我那个时候并不愿去想的一些事情。不过在日本,我倒是有时间想任何事。
“我知道你正在寻找这颗宝石,叫三兄弟的这颗。(信纸是蓝色的,就是石蕊试纸遇酸前的颜色。她的字迹清晰,下笔很用力,我也是这样。)我在想你为什么要找它。从你给我寄的照片上看,那颗宝石看上去也就像是个纯蓝色的做工粗劣的工艺品,就是那些保皇党女士们为了不让人们注意她们的脸做过拉皮才佩戴在胸前的那种小饰品。我忽略了什么吗?难道你看到了什么我没有看到的东西?所以我反而在想,一定是你忽略了什么东西,而不是我。
有时我在想,这完全都是你虚构出来的,那个什么‘三兄弟’只是你的一个潜意识。你心里真的藏了什么秘密吗,我的小可怜?一种永恒的三角关系的游戏?也许更糟:重婚?皈依了摩门教,成了摩门教徒了?我知道宝石对你来说非常重要,我也不会轻视它的。但我保证,对我来说,你要比宝石重要得多。
你把翻洗的这些老照片寄给我看,上面你的笔迹我根本就看不清。你开玩笑说你这叫做‘着迷’。着迷这个词意义很清楚,凯瑟琳:在某些情况下,它是可以让人叫绝的好东西。而这颗宝石让你上瘾,上瘾是一种病态。但你把这叫着迷。好吧,就算这就是一种不怎么样的生活方式吧。你身上一切好的东西,冲劲、爱心还有机敏,它们都还在。
对你现在所做的事情,我看不出有半点值得羡慕。你说你已经伤害了别人。我想象不出你会出于什么原因那么做。在我们中间,你一直都是性格最温和的一个。这种追寻不应该是你的生活方式,倒更像是放弃生活的一种方式。你正在给你自己挖坑。我真担心有一天你陷得太深,再也回不来了。”
现在是九月最后一个晚上,我正在港口东边码头上的一个韩国烧烤店里吃晚饭。外面,一个头发染成橘色的男孩将一张传单扔到我手里。
那为什么不来逍遥宫。
我们热忱为那些与众不同的人们提供住宿。
毗邻浦和机场,附近生活配套设施齐全。
在这你永远会感觉快乐。
1000日元/晚(共用房间的床位)。
厨房、电视,环境舒适。别那么消沉,赶快来逍遥。
我登上了一辆往北开的本地列车。列车朝着浦和灰白一片的郊外驶去。所谓逍遥宫,就是一条被废弃了的生了锈的船,紧挨着它的是高速铁路的高架桥。这个名字很适合这条船,就有点像“绿岛”这个名字适合格陵兰岛一样。我的钱只够住这样的地方,而且有个这样的地方住对我来说也挺好了。有两个人和我住同一个房间,是两个新西兰女孩,深金色的头发,还有卡尔玛牌的帆布包。一个叫梅尔·团悌曼,是车展上的模特,另一个叫尼可拉·吴,她在路上摆摊卖些廉价首饰一类的小玩意。她们在我到之前刚刚认识一天,但听她们谈话好像是已经认识了好几年的朋友一样。她们是很容易和人交上朋友的那种人,很随意的人。
“你知道我特别喜欢什么吗?”尼可拉说,“背景音乐。”她正在修补她的那些首饰,从欧洲买来的相当便宜的软玉的耳环。她用牙将金属丝弄弯。“如果有很好的背景音乐,生活就会容易得多。你们觉得我说得对吗?”
“天啊,太对了。”梅尔正在打开索尼随身听的盖子。这是她老板送给她的一个礼物。她老板是个韩国人,大概已经有点爱上她了,要不就是看上她了。她老板还没有结婚。她对她老板倒不很在意。“你们都喜欢什么?”
“那要看情况了。”
“在天气不错的时候。”
“天气不错的时候吗?我喜欢数乌鸦。是不是不怎么样?”尼可拉哼着她自己的小调。梅尔也随着她哼了起来。她们看了看我,我冲她们笑了笑。她们大概比我小两三岁,不过感觉还要再小点儿。突然,我又想起了我努力要忘掉的事。伊娃在石头房子里喝得醉醺醺,想要给我什么东西。“你是真的挺老的。”我在想这到底是不是真的,还在想我是不是可以改变年龄。
我睡了很长时间。房间外可以看见高架铁路下面的巨大支柱。晚上,我躺着睡不着,索性戴上耳机。在高速列车开过之前,我还能听清楚耳机里轻柔的声音。
只有一次,我想起了武者小路。那时我正从浦和中央车站附近的投币洗衣店回来,手上抱着一堆刚洗干净的衣服,什么东西突然从这堆衣服中掉了下来。是一个纸团,上面的墨迹已经差不多都洗掉了。即使是这样,我还是认出了它。是难以辨认的而且没有任何价值的“三颗钻石先生”的生平。
秋天的微风吹拂着我的手臂,还很暖和。纸团向一边滚去,我用鞋尖停住它。我想起他对我动手动脚,还有他可怜的手指,他手腕上流的血看上去像是大理石的纹路。他让我偏离了自己的航线,让我现在找不到回去的路了。而我几乎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想要回去。
我手里抱满了衣服。我踏过那张纸,继续向前走。现在天色渐晚,差不多介于薄暮和黄昏之间,路边树上最后一只鸣叫的知了也安静了下来。我回去时,尼可拉递给我一瓶啤酒,我们一起喝了起来,看着外面的铁路高架桥,太阳在那后面落下去。我们谈她的工作,她存多少钱,她的国家,我的国家。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传单倒真的起了作用。逍遥宫已经住满,每个房间三个人。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是有工作签证的,他们都希望我能搞到一个。有一次我坐着火车回了东京湾,就好像以前我把什么东西落在那了似的,那大概是一种可以找回的活力吧。我只去了趟市里的市场,那里卖收拾好了的速冻金枪鱼,有等级标志的椭圆形罐子上附了一层薄薄的冰雾,顾客们弯着腰在挑选着。除此之外,我哪儿都没去。
我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我都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坐在结了灰垢的空调下面,笔记本铺了一地。它们铺满了半个房间,很破旧,看上去像陈年的玄武岩。笔记本打开着,那上面的图表啊、描述啊好像都汇集到了一起,变成了一张完整而又复杂的图形。当然,它们永远都不可能是完整的。这让我想起了以前在以弗所碰到的一个人,他从一个有着千年历史的镶嵌画上偷了几个镶嵌的小块。他把石灰质和淡青色的四方块掰下来装进肥肥大大的短裤口袋里。他的表情很无辜,你根本看不出他刚才做过什么事。
除了我,没人看到他偷东西,我也没制止他。而我现在却想,当时要是制止他就好了。他偷了镶嵌画上的小方块,感觉并不像是在破坏什么东西,倒像是他可以把整个的镶嵌画都装进口袋中拿回家。他心中有种欲望驱使他去做一些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我收拾完这些笔记本,就把它们放到一边去睡觉了。梦中,高速列车呼啸着从铁轨上开过。
高架桥柱子下面住着醉汉。每天早上,我都要从卧室的窗户朝外看看,看那个人在不在。他总是穿着同一身笔挺的绿色化纤料子的西服,靠在柱子下端的底座上,或是弯下腰把身子蜷在一起,像一个雕刻的挂坠。他几乎完全秃顶了,只有两耳后还隐约能看见一些头发。
有一天他不见了。那天我醒得很早,天色还有点黑。我脸上的淤伤慢慢地好起来,但还有点疼。那两个新西兰女孩伴着轻轻的呼吸睡得很香。我起了床,走到窗户前面。
高架桥下面今天没有人。我心里悄悄升起一种愿望,柔柔的,像是失眠一样。我很想知道那个醉汉去什么地方了,他住在什么地方,或者他回去又会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他的脸洗得很干净,目光也透着镇定。我在想,谁会把他带回去呢?我想象着这个穿着笔挺西装的人在商店拥挤的人群中,或是在上班高峰的火车上。
我轻手轻脚地穿着衣服。我很瘦,锁骨深陷的地方形成了阴影。我把靴子装在袋子里面,走下楼,然后把它们放到楼下的地板上。外面的空气很新鲜,很凉爽。我走得不快,我经常用这样的步伐走路,寻找一些我自己都知道找不到的东西。
东京真是个大城市。我沿着高速铁路线朝南走着,穿过了安静的城乡结合部。身边,早上上班的人越来越多。我走到浅草时已经是中午了。我走进碰到的第一家百货商店。这是河边的一座高层建筑,人流裹着我走过珍珠色的漆器家具,旁边手提式录音机在大声地放着歌曲,从整形外科的充气垫到奢华的丝质内衣,从豆饼、金叶子果冻到半木质搭建的皮卡迪利大街酒馆、海鲜馆还有哈根达斯冰激淋店,全都在这一幢建筑里。中心大厅有很多小摊贩,卖着龟血长寿丹、海藻茶、电子宠物,还有野猪牙制成的图章。这里到处都充满了活力,感觉大家都是有备而来。只要有标价,就肯定会有人出钱买。
我已经走了很长时间了。走路确实对恢复身体有帮助,我都快忘了这一点。遇到武者小路已经是两个星期前的事了。我进了一家Circle-K便利店,买了份鱼子饭团,连气儿都没喘就吃光了。然后我过了墨川河朝东走,离开那些高层建筑,走上后面一条木板铺成的小路。走了一段后,我觉得脚下的路变得松软了。
我低头看,发现自己正走在枯黄的草地上。这是一个城市公园,有一些石雕,还有观赏松树,周围是一些五十年代建起来的廉价的聚居区。那些活动房屋早在几十年前就该被拆除了。一些外来人口要么坐在长椅上,要么在一起散步。在公园的尽头是一排银杏树,将公园和外界隔开,一条高速路腾空穿过。
我前面有个喷泉,彩锦鲤鱼于水草间嬉戏。喷泉的喷管已经生锈了,而且也没有喷水。一些外国人坐在喷泉的水池边。他们的头发是黑色的,皮肤是橄榄色的,这又让我想起了迪亚巴克尔。他们稳稳地坐在那抽烟,低头看着地面,还有他们廉价的鞋子。
我也坐下来。我一坐下来不动,就突然觉得没有了力气。要回逍遥宫还得再走很长的路,而我的脚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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