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俩走进了别墅。方丹想到“胡狼”的命令,想到自己发誓要执行的血腥杀人任务,脸上的肌肉不禁抽搐起来。随后他又想起那孩子说的话。妈咪,我们为什么不能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去?……以前我们住的是自己的房子。还有母亲的回答:因为约翰舅舅想让我们住在这里啊……是啊,不过那时爸爸跟我们在一起。
他刚才偷听到的这短短几句对话,可能有好多种解释,但方丹察觉出警报的速度比绝大多数人都要快,因为这东西在他的生活中本来就无处不在。如今他觉察到了一个警报;出于这一原因,老头子就要在深夜多走几趟,以“保持循环通畅”。
他从围墙下转过身,沿着混凝土小路往回走。一心想着事情的他差点就撞上了另一个客人。此人的年纪最起码也和他差不多,戴着一顶傻里傻气的小白帽,穿着双白鞋。
“请原谅。”陌生人说着往旁边跨了一步,给方丹让路。
“抱歉,先生!”法兰西英雄有点尴尬,下意识地冒出了自己的母语,“Jeregrette——我该请你原谅。”
“哦?”陌生人听到这几句话之后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就好像他认出了什么,又急忙隐藏起来,“不用不用。”
“抱歉,先生,我们有没有见过?”
“恐怕没有。”戴着傻气白帽子的老头回答说,“不过我们都听到消息了。酒店的客人里有一位伟大的法兰西英雄。”
“真是不好意思。那只不过是战争中的偶然事件,当时我们都年轻得很。我叫方丹。让·皮埃尔·方丹。”
“我叫……帕特里克。布伦丹·帕特里克——”
“认识你很高兴,先生。”两个人握了握手,“这地方可真漂亮,对吧?”
“实在是太美了。”方丹心想,这个陌生人似乎又在端详自己,但奇怪的是,他的眼神总不和自己长时间接触。“那好吧,我得接着走了。”穿着一双崭新白鞋的老年客人又说道,“医生的吩咐。”
“我也一样,”让·皮埃尔说话时故意用了法语,这显然对陌生人产生了影响,“当医生的总爱指手画脚,不是吗?”
“一点没错。”长着一双瘦腿的老头唯唯答道。他点点头,做了个挥手的样子,转过身沿着小路快步走去。
方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身影。他在等待,心里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果不其然。那个老头停住了,慢慢转过身来。两人的目光远远地交汇在一起;这就够了。让·皮埃尔微微一笑,沿着混凝土小径继续朝自己的别墅走去。
他想,这又是一个警报,而且要致命得多。因为有三件事是明摆着的:第一,这个头戴傻气白帽子的老年客人会说法语;第二,此人知道“让·皮埃尔·方丹”其实另有身份——是被别人派到蒙塞特拉岛来的;第三……他的眼睛里有“胡狼”的印记。我的天啊,大人的行事手段岂不正是这样?!安排刺杀行动、确保任务完成,然后清除一切有形的踪迹,让人无法追查出他行动时采取的手段,尤其是他那支秘密的老人军团。难怪护士说,等他执行过命令之后,他们俩就可以待在这个人间天堂,直到他的女人死去——不管怎么讲这也是个模棱两可的说法。“胡狼”的慷慨大方其实并没有表面上那么高贵;他女人的死期,还有他自己的死期,都已经安排好了。
约翰·圣雅各在办公室拿起电话,“喂?”
“先生,他们已经见面了!”前台副经理激动地说。
“谁见面了?”
“伟人和他的亲戚啊,那位来自马萨诸塞州波士顿的名人。我本想马上给你打电话的,但刚才出了点乱子,有一盒比利时的白丽人巧克力——”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先生,几分钟之前我从窗户里看到他们了。他们在小路上说话来着。我那位尊敬的副局长叔叔说的一点儿也不错!”
“那好啊。”
“直辖总督办公室会非常高兴的,我觉得我们肯定能得到表彰。当然了,还有我那位了不起的叔叔。”
“皆大欢喜,”约翰有点不耐烦,“这下咱们用不着再为他们操心了,对吧?”
“眼下我觉得是不用了,先生……不过,这会儿尊敬的法官正在小路上急匆匆地往回走呢。我看他是要进来。”
“我估计他不会来咬你;很可能是想向你表示感谢。不管他怎么说你都照办就是了。巴斯特尔Basseterre,圣基茨和尼维斯首府,地处加勒比海东部圣基茨岛西南岸。那边有风暴过来,万一电话断了,我们还需要直辖总督府施加影响呢。”
“先生,我会亲自为他提供所需的任何服务!”
“那也得有个度,可别去替他刷牙。”
布伦丹·普里方丹匆匆穿过大门,走进用玻璃墙围起的圆形大堂。他等到法国老头拐进第一栋别墅才改变了方向,径直朝主建筑走来。他不得不迅速思考问题——过去三十年来他曾经无数次这样做,而且往往是边逃边想——为某些显而易见的可能性找出合情合理的解释,同时也要顾及其他不那么明显的可能。他刚犯了一个无可避免但却十分愚蠢的错误。无可避免,是因为他没准备在宁静酒店前台留下假名,万一他们要看证件就会穿帮;愚蠢,是因为他向那位法兰西英雄报的是假名……其实,也不算愚蠢;他们俩的姓太相似了,可能会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影响他此次蒙塞特拉岛之行的目的。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敲诈——他要搞清楚是什么让伦道夫·盖茨害怕成那样,以至于拱手送出了一万五千美元;探听到实情之后,也许他还能再多弄点钱。不对,愚蠢是因为他没有事先采取防范措施,这会儿他就要去补救。他朝前台走去,那儿站着个瘦高个子的职员。
“晚上好,先生,”酒店职员简直就像是在喊话,法官不由得四下张望了一番,暗自庆幸大堂里没几个客人,“无论能为您帮什么忙,我都会做到最好,您尽管放心!”
“小伙子,你声音轻一点我就放心了。”
“那我就窃窃私语。”职员的声音低得都听不见了。
“你说什么?”
“我能帮您什么忙?”那人拖长了声音贼兮兮地说。
“你轻点声说话就行了,好不好?”
“没问题。我感到非常荣幸。”
“是吗?”
“那当然。”
“很好,”普里方丹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都行!”
“嘘!”
“哦,当然当然。”
“跟许多上了年纪的人一样,我常常会忘事。这一点你能理解,对吧?”
“我觉得,像您这么睿智的人什么事都不会忘的。”
“啊?……算了。我现在是微服私行,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再清楚不过了,先生。”
“我登记时用的是自己的名字,普里方丹——”
“没错没错,”职员插嘴说,“我知道。”
“我搞错了。我跟办公室和要找我的那些人说过,让他们报‘帕特里克先生’的名字,就是我的中间名。这个无伤大雅的小花招能让我休息得好一点,我太需要休息了。”
“我能理解。”职员在柜台上凑过身来,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
“真的?”
“那当然。要是别人知道您这样的著名人士是敝店的住客,您可能就休息不成了。和另一位客人一样,您也需要绝对的‘掩秘’!您请放心,我完全理解。”
“掩秘?哦,我的天……”
“我会亲自把登记表改过来,法官。”
“法官……?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是个法官啊。”
那人尴尬的脸上泛起了一丝不太明显的红色,“我说漏嘴了,先生,不过这完全是因为我太想为您效劳。”
“还有别的原因——别的人。”
“先生,我向您发誓,除了宁静酒店的老板,这儿再没有别人知道您此次旅行是严加保密的,”职员又在柜台上凑了过来,低声说道,“一切都是绝对的‘掩秘’!”
“天啊,机场的那个混蛋——”
“就是我那位敏锐的叔叔,”职员没理会普里方丹的低声嘀咕,充耳不闻地接着往下说,“他交代得非常清楚:能接待两位需要绝对私密的著名人士,是我们的荣幸。您知道,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
“好了,好了,小伙子,我现在明白了,也很感谢你所做的一切。确保把我的名字改成帕特里克就行;这里要是有任何人问起我,你就报这个名字。我们彼此都能理解吧?”
“简直是明察秋毫,尊敬的法官!”
“我可不希望这样。”
四分钟之后,忙得不亦乐乎的副经理接起了振响的电话。“前台。”他把声音拖得老长,简直就像是牧师在祈求赐福。
“我是十一号别墅的方丹先生。”
“您好,先生。我很荣幸……我们……每个人都很荣幸!”
“谢谢。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大概一刻钟之前,我在小路上遇见了一位风度翩翩的美国人,他年纪和我差不多,戴着一顶白色的便帽。我想哪天邀他来参加餐前聚会,可刚才我好像没听清他的名字。”
副经理心想,这是在考验他了。伟大的人物不仅有秘密,而且还总是不放心那些替他们保守秘密的人。“从您的描述来看,我觉得您遇见的是那位极有风度的帕特里克先生。”
“啊,对了,就是这个名字。其实这是个爱尔兰名字,不过他是美国人,对吧?”
“是一位非常博学的美国人,先生。他来自马萨诸塞州的波士顿。他住在十四号别墅,是您西边的第三座。您直接拨七一四就行。”
“好的,非常感谢。要是你见到帕特里克先生,我希望你什么也别提。你知道,我妻子身体不舒服,只有在她感觉比较好的时候我才能发出邀请。”
“尊敬的先生,我什么也不会提的,除非您另有吩咐。在有关您和博学的帕特里克先生的事情上,我们会一字不差地遵守直辖总督的秘密指示。”
“真的?这很值得称赞……再见。”
副经理放下电话时心想:成功了!伟大的人物都能领会微妙之处;而他刚才运用的微妙手段,连他那位了不起的叔叔都会赞赏。他不仅立刻报出了帕特里克这个名字,更重要的是,他还用“博学”这个词传达出了一个学者的特点——或者说一位法官的品质。最后,他还表明自己决不会吐露任何情况,除非得到直辖总督的指示。通过这些微妙的手段,他巧妙地使自己跻身于伟大人物的秘密圈子之中。这种经历紧张得叫人透不过气来,他得赶快给叔叔打电话,分享他们共同取得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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