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林顿府是一栋由波特兰石头砌成的大房子,离已利哈拉不远,只隔一个名为派克角的村庄。人口处没有门或门房,只有一对未修饰也没标记的石柱,所以很难找。碎石车道绕过一个宽湖,转入石屋前一片铺着碎石的平地。
一名仆役听见马车声,急忙从前门走出来。他扶斯佳丽下车,再把她交给站在门厅里等候的女佣。“小姐,我叫威尔逊,”她行了个屈膝礼说道。“你要先休息一会儿,还是要跟其他人见面?”斯佳丽选择跟其他人见面,于是仆役领她顺着过道来到一扇通往草坪的敞门。
“奥哈拉太太!”艾丽斯·哈林顿大声招呼道,斯佳丽这才清晰地记起她。“矮胖”、“跌进沟渠”都不足以形容她,艾丽斯·哈林顿给人的第一个印象是胖嘟嘟和一个大嗓门。她踏着令人意外的轻盈脚步走向斯佳丽,大声说她很高兴见到斯佳丽。“希望你对槌球有兴趣,我的球技很差,我的队友都乐于摆脱我。”
“我从没玩过。”斯佳丽说。
“那最好!你会有新手的好运。”她递了根木槌给她。“绿条纹的,和你最配。你有一双很不寻常的眼睛。过来跟其他人见见面,给我可怜的队友一个机会。”
艾丽斯的队友中——现在是斯佳丽的队友,有一个年纪较大的男人,身穿一套花呢服,艾丽斯介绍他是“史密斯。伯恩斯将军”,还有一对二十出头的夫妇——爱玛·福尔威奇和齐泽·福尔威奇,两人均戴眼镜。
将军把对手介绍给她,夏洛特·蒙塔古,一位又高又瘦、有着一头梳得漂漂亮亮的灰发的女人,艾丽斯的表弟德斯蒙德·格兰特利,跟艾丽斯一样胖嘟嘟的;以及一对高雅的夫妇吉纳维夫·贝内特和罗纳尔德·贝内特。“多防着点罗纳尔德,”爱玛·福尔威奇说,“他会耍诈。”
槌球好玩极了!斯佳丽心想,刚修整过的草坪气味比花还芳香。
她的竞争本能在第三局发挥到极点,当她将罗纳尔德·贝内特的球远远追出草坪,将军大喊一声“打得好!”并拍了拍她的肩头。
球赛结束后,艾丽斯·哈林顿请他们去饮茶。茶几摆置在一棵硕大的山毛榉下,树荫下凉爽宜人。约翰·莫兰的出现令斯佳丽眼睛为之一亮。他坐在长椅上,正在聆听旁座年轻女人说话,同时向斯佳丽摇手招呼。这场聚会的其他客人也在那里。斯佳丽认识了浪子型的俊男弗兰西斯,金斯曼和他太太,她也令人信服地佯装记得艾丽斯的丈夫亨利,他也参加了上次巴特家的打猎活动。
巴特的女伴显然很不高兴话头被人打断,但仍表现出冷淡的优雅风度。“尊敬的露易莎·费恩克力夫小姐,”艾丽斯喜滋滋地介绍道。斯佳丽投以一笑,仅说了句:“幸会,”就不再理会对方。她很清楚这位“尊敬的”小姐不会喜欢被入直接以露易莎称之,不过也不能要别人叫她“尊敬的”呀!尤其她的表情好像巴不得约翰·莫兰把她拖到树丛里,不敬地强吻她似的。
德斯蒙德·格兰特利替斯佳丽搬了一张椅子,问斯佳丽是否要他为她拿些三明治和糕点来。斯佳丽大方地应允。她注视着这群被科拉姆称为“贵族”的人,暗自想道,科拉姆这个猪脑袋,他不该这么顽固。这群人确实挺好。她确信今天可以过得很愉快。
茶会结束后,艾丽斯·哈林顿带斯佳丽上楼去她的卧室。这段路很长,要经过破旧的接待室,走上铺着破旧狭长地毯的宽楼梯和宽敞、未铺地毯的走廊。房间虽大,但家具却少得可怜,壁纸颜色也退得惨不忍睹。“莎拉已将你的行李整理好。她七点钟上来为你洗澡更衣,方便吗?我们八点开饭。”
斯佳丽告诉艾丽斯,她很满意这些安排。
“桌上有书写用具,那一张桌上也有几本书,不过如果你需要别的东西——”“不用了,艾丽斯,你还有其他客人,别为我耽搁了。”她随便抓起一本书。“我等不及要翻来看,我好久以前就想看这本书了。”
她真正等不及的是赶快摆脱艾丽斯对她的胖表弟德斯蒙德不停的赞美。难怪她会迟迟不敢开口邀请我来,斯佳丽心想,她一定是知道德斯蒙德不是个令女孩脸红心跳的白马王子。我想她一打听到我是个有钱的寡妇,就急着为他牵红线,怕被别人捷足先登。可悲的是,艾丽斯,你表弟一点机会都没有,一百万年之后也没有!
艾丽斯一离开,被派来服侍斯佳丽的女佣即叩门而入。她行个屈膝礼,热切地微笑。“我很荣幸来为奥哈拉族长更衣,”她说。“行李什么时候会到?”
“行李?什么行李?”
女佣抬手捂住嘴,懊恼地呻吟一声。
“你最好坐下来,”斯佳丽说。“我有一大堆问题要问你。”
姑娘十分乐意遵命。斯佳丽一听到许多原本不知道的事情,心情便沉重起来。
最糟的是并没有什么打猎活动。打猎活动是在秋天和冬天举行的。上次约翰·莫兰是为了向他富有的美国客人炫耀他的马,才特别安排一场。还有另一个差不多糟的消息是,女宾客早餐时需要盛装,午餐要更衣,午后要更衣,晚餐要更衣,同样的衣服绝不穿第二次。斯佳丽有两件白天穿的连衣裙,一件晚礼服,以及一套骑马装。就算派人去巴利哈拉,也拿不到其他更体面的衣服。她身边带的这几件也是裁缝师斯坎伦太太连夜赶制出来的。为美国之行做的新衣服则已全部过时。
“我想明天一早就离开这里。”斯佳丽说。
“哦!不行!”女佣嚷道,“你千万不能那么做,奥哈拉族长,你干吗要在意别人怎么做呢?她们只是些英国佬。”
斯佳丽对女孩微笑。“你是想告诉我,我们是在同一阵线的,莎拉。
你怎么知道我是奥哈拉族长?”
“米斯郡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奥哈拉族长,”姑娘骄傲地说,“每一个爱尔兰人。”
斯佳丽莞尔一笑,她的心情已经好多了。“莎拉,把住在这里的英国人的事都告诉我。”斯佳丽确信这里的下人一定对每个人都了若指掌。他们一向消息灵通。
莎拉没让她失望。下楼吃饭时,她已对任何可能碰到的势利攻击有了万全准备。她比其他客人的母亲还了解他们。
虽然如此,她仍觉得自己像是住在穷乡僻壤的穷白人。她对约翰·莫兰大为恼火,他只说了一句:“白天穿轻便连衣裙还可以,晚上用餐时再穿的话就跟没穿一样了。”其他女人都打扮得珠光宝气,严然女王派头,斯佳丽心想,她却把珍珠和钻石耳环留在了家里。而且她的礼服一看就知道是乡下裁缝师做的。
斯佳丽咬咬牙,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尽兴地玩。很可能下次就不会再有人邀我参加聚会了。
事实上让她开心的活动有很多。除了槌球,还有湖上泛舟、射箭比赛,以及一种叫网球的游戏,据别人告诉她,后两者是最近才流行的游戏。
星期六吃过晚餐,每个人忙着在客厅的一大箱戏装中搜寻。大家无拘无柬他说着粗俗笑话,作些滑稽的动作,畅快欢笑,处处令斯佳丽羡慕不已。亨利·哈林顿给斯佳丽套上一件裙裾特长、钉满亮片,金光闪闪的斗篷,戴上一顶假珠宝皇冠。“这一来你就成了今晚的泰姐妮亚。”他说。其他男男女女也各自找了一件戏装穿,大声喊出他们的身份,然后在偌大的客厅内相互追逐,玩起可以临时参加的捉迷藏。
“我知道这种游戏很蠢,”约翰·莫兰戴着纸糊的狮子头面具,以抱歉的口吻说,“但今晚是施洗约翰节前夕,谁都可以疯狂一下。”
“你可把我害惨了!巴特,”斯佳丽向他抱怨。“你对女士根本就是见死不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需要一大堆的衣服更换?”
“哦!天啊!你需要吗?我从不去注意女士们穿什么,真搞不懂她们在忙个什么劲。”
等大家玩累了,漫长的黑夜降临了。
“天黑了,”艾丽斯高声嚷道。“咱们看篝火去。”
斯佳丽感到一阵内疚。她应该待在巴利哈拉的。根据农家传统,施洗约翰节前夕几乎跟圣布丽吉德节一样重要。篝火象征一年的转捩点,今晚是最短的一夜,也是保护牲畜、农作物的精神象征。
家庭聚会搬到了黑暗的草坪上进行,大家观赏远处的火光,倾听爱尔兰双人对舞曲的乐声。斯佳丽知道她应该待在巴利哈拉。奥哈拉族长应该参加篝火的庆祝仪式,而且当太阳升起,让牛只从篝火灰烬上跃过时,她也该在常科拉姆告诉过她不该去参加英国人的聚会。不管她相信与否,古老的传统对爱尔兰人而言是重要的。他这么说使她深感不悦。迷信不能操纵她的生活。可是现在斯佳丽怀疑她是否错了。
“你为什么不参加巴利哈拉的篝火晚会?”巴特问。
“你为什么不参加你的?”斯佳丽忿忿地反诘。
“因为他们不欢迎我。”约翰·莫兰说。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听起来有着强烈的感伤。“我去过一次。我以为赶着牲畜踩过灰烬的仪式背后可能有某种意义存在,也许是对它们的蹄有好处或什么的,所以就异想大开,想用马来试试看。…“结果有效吗?”
“我永远得不到答案,因为我一赶到,晚会的愉悦气氛马上就变了,我只得离开。”
“我早该离开这里的。”斯佳丽说。
“别说这种荒唐话,你是这里唯一真正的客人,也是美国人。你是万丛野草中的一朵异国红花,斯佳丽。”
她没想到这点。这倒有点道理。人们总喜欢招待远方来的客人。
这时她的心情好了起来,但不久又被尊敬的露易莎小姐说的话破坏,“他们不是挺有趣的吗?我真羡慕爱尔兰人这种异教徒的原始庆祝方式。假如他们不是这么又懒又愚蠢的话,我倒不介意在爱尔兰住下来。”
斯佳丽暗自发誓,一回巴利哈拉就向科拉姆道歉。她不该离开自己的地方、自己的同胞。
“人生在世,谁能不犯过错呢?斯佳丽亲爱的,你只有从过错中吸取教训,否则又怎能长进呢?快把眼泪擦干,骑马到田里去看看,雇来的小伙子们已经开始堆干草了。”
斯佳丽亲了亲她堂兄的脸颊。他没幸灾乐祸他说:“我早就警告过你了。”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斯佳丽收到两张她在艾丽斯·哈林顿家认识的人寄来的请柬。她编了一些呆板、适当的理由,回函谢绝。等堆干草的工作告一段落,她叫雇工去整理屋后遭受破坏的草坪。明年夏天,它就会恢复原貌了,到那时猫咪就可以在那儿玩槌球,这游戏的确好玩。
小麦已成熟转黄,几乎可以准备收割了。这时一名信差骑马送来一张字条给她,他在等待斯佳丽写回函的空档,径自跑进厨房要一杯茶“或更适合男人喝的饮料”。
如果方便的话,夏洛特·蒙塔古愿来拜访她。
夏洛特·蒙塔古究竟是谁?斯佳丽绞尽脑汁想了十分钟,才记起在艾丽斯·哈林顿府认识的那个爽朗、谦逊、年纪不轻的女人。蒙塔古太太不像别人在施洗约翰节前夕如野番般疯狂追逐,斯佳丽记得她吃过晚餐后便告失踪,但她毕竟是英国人。
她怎会突然想来拜访?她有什么目的?斯佳丽的好奇心被逗了起来。回函上写着“我们两人都极感兴趣的事”。
她亲自把回函拿到厨房,给蒙塔古太太的信差,邀请她下午过来饮茶。她知道她侵入了费茨太大的领地。她原本只能从上面像桥一样的走廊巡视厨房。可是厨房是她的,不是吗?猫咪可以每天在这里待个大半天,为什么她不可以呢?
斯佳丽为欢迎蒙塔古太太来访,差点克制不了冲动,穿上粉红色连衣裙,下午的天气比平时暖和,穿连衣裙比穿高尔韦裙子要凉爽一些。
不过斯佳丽还是把它收入衣橱,她就是她,无需伪装。
她吩咐厨子烘发酵面包作茶点,而不是她平日吃的圆饼。
夏洛特·蒙塔古穿着灰麻外套和裙子,裙子上的花边绘榴花纹让斯佳丽看得手痒,真想去摸摸。她从没见过这么厚实而精致的花边。
老太太脱掉灰色小羊皮手套和灰色羽毛帽,然后坐到了茶桌旁的丝绒椅上。
“谢谢你接待我,奥哈拉太太。我想你一定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讨论天气上,你想知道我来找你的目的,对不对?”蒙塔古太太的声音、微笑中,都带着有趣的挖苦味。
“我的确是很好奇。”斯佳丽说。她喜欢这个开头。
“听说你无论在这里或在美国,都是事业有成的女生意人……先别慌!我所知道的,我都会守口如瓶,这是我最大的本钱。另外,我还具有别人所没有的包打听本事,这你可以想象。我也是个生意人,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跟你说说我的生意。”
斯佳丽只能讷讷地点头。这个女人到底摸清了她多少底细?她是如何打听到的?
从根本上来说,她擅于安排事情,蒙塔古太太说。她出身望族,排行老幺,爸爸是家中的小儿子,她嫁的丈夫也是家中的小儿子。早在她丈夫未死于打猎意外事件之前,她就厌倦了那种老是手头拮据的日子,老是得充面子摆阔,过着别人认为有教养的绅士淑女生活,而且老是缺钱用。孀居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处在一个难以忍受的贫困之境。
她所拥有的是聪明、教育、品味和出入爱尔兰上流家庭的权利。基于以上这些,再加上谨慎判断和消息灵通,使她开始了这行事业。
“可以这么说,我是职业的家庭访客和朋友。无论在衣着、娱乐、室内装演、安排婚礼或约会各方面,我都可以为他们提供广泛的建议。不论女裁缝、男裁缝、制鞋匠、珠宝商、家具商、地毯商,都付给我优厚的佣金。我的手腕高明而圆滑,我怀疑是不是有人猜得到我是领取报酬的。
即使他们有所猜疑,也会因为他们不想知道或者对结果相当满意而不放在心上,尤其是这些钱也不是他们掏出来的。”
斯佳丽感到十分震惊,也被深深吸引祝这个女人为何要告诉她这些?为何偏偏找上她?
“奥哈拉太太,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才告诉你这些。或许你会纳闷——这是很正常的——我向你提供帮助,是否像常言所说,出于好心。我的心地并不好,除非与我的利益无损。我有个生意上的计划提供给你。你绝对可以参加一场更好的聚会,比起艾丽斯·哈林顿那种寒酸的小女人办的寒酸的小聚会要好得多。你有美貌、头脑和钱,可以成为独领风骚的人物。如果你肯把自己交到我手上,受我调教,我一定能使你成为全爱尔兰最受爱慕、最让人追求的女人。这需要两三年时间。
到那时包管整个世界的门都会为你而敞开,你可以随心所欲做任何事。
你将成名。我也有足够的钱安享晚年。”
蒙塔古太太面露微笑。“我等了将近二十年,才碰到像你这样的客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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