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佳丽穿那件绿色波纹绸礼服参加晚上在福赛斯公园举行的庆祝活动,就把凯思琳吓得发抖了;谁知她还坚持要穿那双又薄又软的摩洛哥皮绿舞鞋,不穿靴子,更使这姑娘大惊失色。“斯佳丽,沙子和砖头都很粗,会把你这双漂亮的鞋子底磨破的!”
“我要嘛。这是一生难得的机会,我要把鞋子磨破,我打算在一次舞会中跳坏两双鞋子。请你只管替我梳头,凯思琳,拿绿丝绒带系着。
我要在跳舞的时候感觉到头发松散、飞舞。”她已小睡二十分钟,觉得又有了精力,可以跳到天明了。
大家纷纷在喷泉外围的花岗石广场上婆婆起舞,泉水如闪耀的珠宝,随着愉快、强劲的爱尔兰双人对舞曲节奏和悠扬柔美的民谣微微低语。她和丹尼尔跳了一只爱尔兰双人对舞,小脚裹在雅致的舞鞋中,有如一把跳跃于复杂舞步的绿色火焰。“你真令人不可思议,斯佳丽亲爱的。”他高声喊道。两手抱着她纤腰,把斯佳丽高举至头顶,旋转、旋转。
旋转,两脚同时踩着宝思兰鼓连续不歇的节拍。斯佳丽伸展双臂仰头面向明月,在喷泉的银色水气中旋转、旋转。
“那正是我今晚的感觉。”当第一支罗马烟火筒射入空中,迸散出令月亮为之失色的缤纷五彩烟火时,斯佳丽对她的堂兄说。
到了星期三早上,斯佳丽两脚红肿瘀血,蹒跚跛行。凯思琳看到斯佳丽的脚时失声惊呼。“别傻了!”斯佳丽说,“我玩得快活极了!”等胸衣束紧了,她马上打发凯思琳下楼,她现在还不想谈圣帕特里克节的所有乐事,她要先独自慢慢回味。反正今天不去市场,晚一点下楼吃早餐无所谓。她只需脱下长袜,穿上便鞋,待在屋里就行了。
从三楼到楼下厨房,有好多级楼梯要走。斯佳丽平时跑惯了,从未留意总共有几级,现在她要不小心翼翼放轻身体重量,那每踩一级都会使她痛入骨髓。没关系!已经过足了舞瘾,在家待一天——或许两天——也是值得的。或许她可以叫凯蒂把乳牛关进牛棚。她一生最怕奶牛了。一旦把牛关起来,她就可以到院子里坐坐。清新、芳香的春风自窗口吹进,她闻了不由渴望走到门外。
到了……就快到客厅了。走了大半,如果能再走快一点就好了,我肚子好饿啊。斯佳丽的右脚刚小心翼翼地踏到通往厨房的第一级台阶,煎鱼的味道迎面扑来。该死!又回到不吃肉的斋戒期,她在心里嘀咕着。我真正想吃的是肥肥厚厚的腌猪肉。
忽然,一点征兆也没有,她的胃部一阵抽紧,有东西溢上喉咙。斯佳丽慌张地转身,东倒西歪地撑到窗边,拼命抓住帘子,头伸出窗外,往院子里小木兰树的浓密绿叶吐出秽物。连续吐了几次,吐得全身虚弱,泪水和黏汗满面,这才无依无靠地瘫倒在穿堂地板上。
她用手背擦嘴,但这个有气无力的手势抹不掉口内那股苦酸的腐味。这时候只消喝杯水就没事了,她安慰自己道。不料胃部又是一阵抽紧,她又哗啦哗啦地呕吐。
斯佳丽抱着肚子哭泣。昨天天热我一定是吃坏肚子了。我就要像条狗一样死在这里了。她呼吸急促地喘着。如果能把这紧身褡松开就好了,它们紧紧箍着她疼痛的胃,阻断她需要的空气。坚硬的鲸骨就像是残酷的铁箍。
她长这么大,从来就不曾这么难受过。
斯佳丽听到家人的声音由楼下传来,莫琳询问她在哪里,凯思琳答称她随时会下楼来。然后门砰的一声,她听到科拉姆的声音,也是在找她。斯佳丽咬紧牙根,她得站起来,得下楼去。她决不让别人发现她昨晚贪玩过度,病倒在地上,像婴儿一样哇哇哭叫。她用裙摆拭干脸上泪水,勉强站了起来。
“她来了!”当斯佳丽出现在门口,科拉姆说。他快步迎上去。“可怜的斯佳丽,你看起来仿佛走在碎玻璃上似的。来!我抱你坐下。”他不等她开口,就一把抱起她朝莫琳赶快拿到炉边的椅子走去。
大伙儿顾不得吃早餐,忙成一团。没多久,斯佳丽发现她脚下踏着垫子,手中握着茶杯。她眨了眨眼睛,将虚弱、快乐的泪水眨回去。有人照顾、有人疼爱真是太好了!她觉得心情好多了。她尝了一小口茶,味道真不错。
她又喝了第二杯、第三杯,还吃了一片吐司。目光避免与煎鱼、马铃薯接触。似乎没人注意到。满屋子吵吵嚷嚷,忙着为孩子们准备书本、午餐盒,赶他们上学。
当孩子们都出门后,杰米吻了莫琳的嘴唇、斯佳丽的额头、凯思琳的脸颊。“我要去店里了,”他说。“彩旗得拆下来,柜台得放些头痛药。
好让头痛的人方便拿龋庆祝会好玩是好玩,然而隔天可就有得好受了。”
斯佳丽低下头,掩饰羞红的脸。
“你给我乖乖坐着,斯佳丽,”莫琳命令道。“我和凯思琳把厨房收拾干净后就上市场去,让你好好休息。科拉姆·奥哈拉,你也给我坐好。
我不要你那双大脚”丫碍我的事。也不要你离开我的视线,和你见面的时间已经够少的了。要不是因为凯蒂·斯佳丽生日,我可不会让你这么快回爱尔兰。”
“凯蒂·斯佳丽?”斯佳丽说。
莫琳放下手中沾满肥皂沫的抹布。“没人告诉你吗?你那同名的老奶奶下个月就要过一百岁生日了。”
“她还是跟年轻的时候一样伶牙俐齿,”科拉姆嘻嘻笑道。“所以奥哈拉家的子孙都以她为荣。”
“我要回家祝寿。”凯思琳喜上眉梢他说。
“哦!真希望我能去,”斯佳丽说,“爸常提到很多她的故事。”
“你当然能去,斯佳丽亲爱的。想想看,老奶奶看到你将有多高兴埃”凯思琳与莫琳两人急忙凑近斯佳丽身边,叽叽喳喳地鼓励、催促、说服她,把她搅得头晕目眩。是啊!有何不可?
瑞特来找她的话,她势必非回查尔斯顿不可。何不把回去的时间挪后一点?她恨查尔斯顿。恨单调乏味的衣服、一成不变的拜客和委员会,恨把她阻隔于外的礼仪大墙,恨把她禁闭在内的破旧房子和残败花园的围墙。也恨查尔斯顿人说话的腔调——平淡、拖长的声音,同辈和祖辈说的暗语、法语、拉丁语和只有天知道哪儿语言的词汇。他们谈的都是她没去过的地方,没听到过的人,没看到过的书。她恨他们的社交圈——跳舞卡,主人列队迎接客人,也恨她应该知道而不知道的不成文规定、他们接受的不道德行为、硬加给她“莫须有”罪名的那种伪善。
我不要穿黯淡无色的素服,对那些姥姥家祖宗八代里出过查尔斯顿有名的英雄之类大人物的老太婆说:“是的,夫人。”我不要在每星期日早上都听到姨妈们相互挑剔、饶舌。我不必把圣西西利亚舞会当作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我倒是比较喜欢圣帕特里克节呢。
斯佳丽开怀地笑了。“我要去!”她说。此时,她顿觉精神大振,甚至肚子里也不那么难过了。她顾不得脚痛,站起来拥抱莫琳。
查尔斯顿可以等她回去再说,瑞特也可以等,天知道她等他等多久了。何不去拜访奥哈拉家其他的亲戚呢?乘船到另一个塔拉,只不过是十五天的工夫而已。在重回查尔斯顿受约束之前,她要当个快乐的爱尔兰人。
斯佳丽纤细、受伤的脚踏起爱尔兰双人对舞的节拍。
只过了两天,她在庆祝斯蒂芬从波士顿回来的舞会上,居然又能跳上好几小时的舞了。之后不久,她便与凯思琳、科拉姆坐在敞篷马车内,沿着萨凡纳河边急驶,前往码头了。
这一趟出国的准备工作相当顺利。美国人前往英伦三岛无需护照。就连信用证也不需要,不过科拉姆坚持要她向她的银行申请一张。
“以防万一。”科拉姆说,但没说防什么万一。斯佳丽一点也不在乎,她正为要去旅行而欣喜若狂呢。
“你肯定我们赶得上船吗,科拉姆?”不放心地问。“你太晚来接我们了,杰米和其他人一个小时前就出发了。”
“是的,当然肯定,”科拉姆安慰她说,然后朝斯佳丽眨眨眼睛。“就算我迟了一会儿,也不能怪我,都是汤姆·麦克马洪老大要我陪他喝两杯才肯承诺主教那档事,我不能得罪他。”
“要是赶不上船,我就死定了。”凯思琳叹道。
“嘘!别担心,亲爱的凯思琳,西默斯·奥布赖恩船长是多年的老友,我们没到,他不会开航的。不过假使你把‘布里恩·波鲁’号说成小船,他可不认你这个朋友了。那是一艘客轮,而且是一艘性能优异,光亮夺目的大船。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马车转入一扇拱门,顿时往一条黑暗、平滑的鹅卵石斜坡冲下去,车子颠簸摇晃,凯思琳放声尖叫,科拉姆大笑,斯佳丽被突如其来的震动吓得喘不过气来。
后来他们抵达河岸。这里一片喧嚣混乱、五颜六色的景色,比方才急转直下的那一程更刺激。大小不一,种类繁多的船只停泊在突堤木制的码头边,数量比她在查尔斯顿看到的还多。满载货物的运货马车在驮马拉动下,木轮或铁轮在宽敞的鹅卵石路上嘈杂地嘎嘎而行。男人大喊大叫。桶子从木制斜槽滚到木甲板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因废除同挪威联盟而被暗杀。
一艘汽艇拉响刺耳的汽笛,另一艘响起了丁丁当当的船钟。一排赤脚的装货工人扛着一捆捆棉花,唱着号子走过踏板。颜色鲜艳的彩旗和装饰用的三角旗迎风飘展。海鸥往下飞扑,厉声尖叫。
车夫站起来,鞭子啪地一挥。马车猛地往前急冲,驱散一群吓得目瞪口呆的行人。斯佳丽迎着阵风开怀大笑。他们的马车歪歪斜斜地绕过等待装运的木桶方阵,一溜烟擦过一辆慢慢行驶的运货马车,然后颠晃一下才刹住。“你该不至于巴望讨取你在我头上吓出白发的小费吧。”科拉姆对车夫说。然后跳下车,伸出手扶凯思琳下车。
“你没忘记我的行李箱吧?科拉姆。”她说。
“所有随身行李早就先一步运来了,亲爱的。过去跟你的兄嫂、侄儿女们吻别吧!”他指着莫琳。“特别不能漏掉那个有着一头火红色头发的女人。”
凯思琳跑开后,他悄悄对斯佳丽说:“你没忘记我告诉你名字的事吧?斯佳丽亲爱的。”
“我没忘。”斯佳丽微笑道,颇乐于参与一个无伤大雅的阴谋。
“在客轮上,在爱尔兰,你都叫斯佳丽·奥哈拉,”他眨着眼睛跟她说。“这件事跟你或你的名字都无关。斯佳丽亲爱的。只不过巴特勒这个姓在爱尔兰太出名了,而且臭名昭彰。”
斯佳丽毫不在乎。她要尽可能乐于做一个奥哈拉家人。
果真如科拉姆所说,“布里恩·波鲁”号是一艘性能优异、光亮夺目的大船,镀有涡形柱头金饰的船体白得发亮。大明轮上的翠绿色罩盖也镶着金边,镀金的船名框在一个箭形金框内,嵌在明轮上方两英尺处。旗杆上飘着英国国旗,船桅上也飘着一面显眼的饰着金色竖琴的绿绸旗帜,与它分庭抗礼。这是一艘豪华客轮,颇能迎合抱着感伤情怀到爱尔兰的美国富人口味。这些人去参观他们祖先的出生地;或抱着炫耀的心情夸示他们衣锦还乡。酒吧与头等舱的面积大而无当,装璜极尽华丽之能事,船上服务人员都受过良好的训练,以期能使每位乘客有宾至如归之感。比起一般客轮,它的货舱也大得不相称,因为这些爱尔兰裔美国人都带着礼物遍送亲朋好友。回国时又带着无数纪念品。
行李工人搬运每只衣箱、板条箱,总是当它里面装的是玻璃器皿一般谨慎小心。箱子里面倒真的常有玻璃器皿。众所皆知,富裕的第三代爱尔兰裔美国阔太太们喜欢在新居的每个房间挂上沃特福德水晶吊灯。
明轮上端搭建了有坚固护栏的宽敞平台。斯佳丽偕同科拉姆和一些旅客站在上面向亲戚们作最后一次挥别。他们在码头时只能匆匆道别,因为“布里恩·波鲁”号必须趁退潮时出航。她热情地朝一群臭哈拉炙人飞吻。孩子们早上没上课,杰米甚至关闭店门一个小时,特地跟丹尼尔赶来送别。
斯蒂芬默默站在后面角落,向科拉姆打个手势。
那个手势暗示斯佳丽的行李箱在运上船途中曾被动过手脚。他在一层层棉纸、衬裙、连衣裙、礼服之间塞进他在波士顿购买的、紧密包装上、上了油的来福枪和数箱弹药了。
就像他们的父辈、祖辈及历代祖先一样,斯蒂芬、杰米、马特、科拉姆,甚至詹姆斯伯伯都斗志昂扬地力主以武力反抗英国统治。两百多年来,奥哈拉家人冒着生命危险打仗,在屡次失败的小规模起义行动中,杀敌无数。十年前才发展出正式的组织。由美国资助,有纪律、具威胁性的芬尼亚兄弟会的名号,渐渐传遍爱尔兰。他们在爱尔兰农民眼里,是民族英雄;在英国地主和英国军队的眼里,革命军是不杀不是的深仇大敌。
科拉姆·奥哈拉又是芬尼亚兄弟会中最成功的募款人,也是一流的秘密领袖之一。
英秘密团体,以传说中古代爱尔兰勇士芬尼亚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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