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睡一个钟头后,瑞特一睁开眼就又忙个没完。他直截了当地吩咐罗斯玛丽和斯佳丽别靠近蝴蝶湖。他在湖边搭了一座高台,供明天演讲和工人庆祝会用。“工人见了女人在场可不喜欢路。”他对妹妹微笑道,“我当然不想让妈妈问我为什么准你去学那些生动有趣的词汇。”
应瑞特的要求,罗斯玛丽带着斯佳丽去逛野草丛生的花园。花园小径虽已开辟,但没铺碎石,斯佳丽的裙摆很快便被地上的尘土弄脏了。这里跟塔拉简直南辕北辙,连土壤都不一样。小径和尘土不是红色的,她觉得似乎离谱。这里的草木长得也很茂盛,有许多种植物都没见过。在她这个高地人眼中看来,未免也长得太茂盛了些。
可是瑞特的妹妹对巴特勒家农场的热爱,使斯佳丽大为吃惊。咳,罗斯玛丽对这块土地的感受,竟像我对塔拉一样。也许到头来我跟她合得来。
罗斯玛丽没留意斯佳丽正在苦苦寻找着两人的共同点,她沉溺于她失去的天堂——战前的邓莫尔码头农场里。“这里叫‘隐藏的花园’,因为小径两旁的高大树篱挡住了视线,往往不知不觉就在花园里了。
小时候每到洗澡的时间,我就躲到这里来。家里的佣人对我可好呢,他们故意在树篱间四处翻找,翻来覆去嚷着根本找不到我。我当时自以为好聪明。每当黑妈妈跌跌撞撞走进园门来,看见我也总是装出一副大吃一惊的神情……我非常爱她。”
“我以前也有个黑妈妈,她——”
罗斯玛丽兀自继续说着。“顺着这条小径走下去,就是明镜池,池里有过黑天鹅和白天鹅。瑞特说等池里的芦苇和水藻清除干净后,也许天鹅会再回来。看到那个灌木丛没有?那其实是一座岛,是造来供天鹅筑巢的。不用说,岛上长满草,在非筑巢季节,就不时修剪;原先还有一座白色大理石造的微型希腊神庙。也许在水藻里可以发现一些残片。很多人都怕天鹅。天鹅的硬嘴和翅膀伤人可厉害呢。可是我们家的天鹅在小天鹅离巢后,还常常让我下水陪着一起嘻水呢。妈妈常常坐在池边的长椅上念《丑小鸭》给我听。等我学会认字后,就换我念给天鹅听……“这条小径通往玫瑰园,在五月的花季,在几英里外的河上,还没到码头,就可以闻到玫瑰花香。可是若碰到雨天,门窗紧闭,满屋子摆着的玫瑰花那股香味反而教人作呕……“河边有一株大橡树,树上有间巢屋。瑞特小时候盖的。后来给拉斯玩了。我常一个人带着书和几片果酱饼干爬到上面,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那儿比爸爸请木匠替我做的玩具屋好玩多了。我的玩具屋搞得太讲究了,不但铺了地毯,家具也是按我的个子大小做的,还有茶具。
洋娃娃……
“从这边走。那边是柏树沼地,也许还看得到鳄鱼。天气这么暖和,鳄鱼不见得在冬眠了。”
“不了,谢谢,”斯佳丽说。“我的腿好疼。我想到那块大石头上坐一会儿。”
大石头原来是一尊古装少女雕像的基座,雕像已被毁坏,推倒在地。斯佳丽在荆棘丛中看得见雕像沾污的脸部。她其实不是走累了,而是对罗斯玛丽感到厌烦了。她当然也根本不想去看什么鳄鱼。她背心晒着暖洋洋的太阳坐着回想刚刚所看到的一切。邓莫尔码头农场逐渐在她脑海里浮现了。她觉得,这里和塔拉没有一丝儿相像之处。这里的生活规模和方式,她一无所知。难怪查尔斯顿人素有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的名声。毕竟他们曾过着帝王般的生活埃尽管阳光暖洋洋,斯佳丽却仍感到阵阵寒意。即使瑞特后半辈子日夜劳碌,也绝对无法如愿让这个地方恢复旧观了。因此他势必也拨不出多少时间与她共处。尽管她有种洋葱和甜薯的经验,对她跟他共同生活也没多大帮助。
罗斯玛丽没见到半条鳄鱼,失望而归。在回庄屋的路上,她又唠唠叨叨讲个不停,念着一串花园的旧名,那些花园如今只是一片野草丛生的荒地而已。她还罗罗唆唆地形容眼前水草遍野的田地上种过的稻米品种,还追忆童年的生活,斯佳丽听得不胜其烦。“我最讨厌夏天了!”
罗斯玛丽抱怨道。
“为什么?”斯佳丽问道。她一向喜爱夏天,每个星期都有宴会,客人络绎不绝,喧喧闹闹,在成熟的棉花田间小路上大喊大叫,策马驰骋。
罗斯玛丽的回答一扫斯佳丽在心中作祟的疑虑。她听了才知道低地区的夏季是城市季。沼泽地流行热病,瘴气,白人得了病就会送命。
因此到了五月中旬就纷纷离开农场,搬到城里暂住,到十月下旬降了初霜时才回来。
说到头来,原来瑞特有时间陪她呢!再加上还有将近两个月的社交季节。他总得到那儿护送他母亲、妹妹——还有她。假如一年里他能陪她七个月,剩下的五个月,她将很乐意让他去玩他的花,她甚至还可以趁机熟悉他那些山茶花的品种名称。
那是什么?斯佳丽诧异地盯着眼前巨大的白色石雕,看起来有点像站在大箱子上的天使。
“哦!那是我们家的墓园,”罗斯玛丽说。“一个半世纪以来的巴特勒家祖先,全都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那儿。我将来死了也要埋在那里。
北佬打掉了天使的翅膀,不过他们还算有良心,没打扰死者。听说他们在有些地方,还挖坟偷盗珠宝。”
身为爱尔兰移民的女儿,斯佳丽深被墓园的亘古的气氛所震慑。
世世代代,绵延不绝,阿门。怪不得瑞特曾说过:“我要回到一个根深蒂固的地方。”但直到现在她才明白那句话。斯佳丽为他所失去的感到难过,也嫉妒自己从未有过这个。
“走吧!斯佳丽,你怎么站着不动了呢!我们快回屋啦,你不见得累得连这么点路都走不动吧。”
斯佳丽想起了刚才为什么同意陪罗斯玛丽逛花园。“我一点都不累!”她硬说,“我们该去捡一些松枝或其他好看的东西,把屋子装饰得漂亮一点。毕竟要过年了嘛!”
“好主意。松枝可以去臭。旧马厩附近的树林里有许多松树,还有冬青。”
还有槲寄生,斯佳丽内心默默说道。她对除夕子夜的欢庆仪式可不抱侥幸心情。
“好极了!”瑞特一进屋便说。湖边的台总算搭好了,还张挂了许多红、白、蓝的布幔。“很有节日的气氛,正适合请客。”
“请什么客?”斯佳丽问。
“我请佃户来家里。这可以让他们有备受重视的感觉,但愿他们灌饱了劣质威士忌,明天醒不了,没精神跟这儿的黑人吵架。晚上你跟罗斯玛丽、潘西都呆在楼上。八成有人粗野胡来。”
斯佳丽站在卧室窗边,观赏夜空里大放异彩的烟火。庆祝新年的烟火,从午夜放到凌晨一点。她很后悔没有待在市区。明天轮到黑人庆祝,她又得被软禁一整天,而等星期六回到查尔斯顿,可能来不及梳洗赶赴舞会了。
而且瑞特根本没有吻她。
接连好几天,斯佳丽重新焕发起往昔那段美好时光的兴奋心情,尽情玩乐。她是大美人儿,不但场场舞会有大批男人簇拥围绕,而且每每一踏进舞厅,跳舞卡也是一下子就填满了名字,她那些老掉牙的调情游戏,还是照样教男人们艳羡不已。一心只想着上次舞会受到的恭维,想着下一次舞会该梳什么发型,时光仿佛又倒流到十六岁。
但是过没多久,这种刺激性就变得乏味了!她已不是十六岁的小姑娘,也不想跟那串献殷勤的男人鬼混。她要瑞特!但是挽回他的希望已愈来愈渺茫。瑞特恪守两人交易内明定的义务:在舞会中殷勤待她,每逢他俩在屋里,有外人在场总是对她体贴备至。然而她相信,他一定时时盯着日历,数着还要多少天才能脱离苦海。斯佳丽开始感到恐慌,万一失去他,她该怎么办?
恐慌往往煽起了怒火。汤米·柯柏成了她出气的对象。一看脸色就知道这小伙子很崇拜瑞特,总是跟在瑞特身边转;更教斯佳丽气愤的是,瑞特也很喜欢这个小伙子,还送他一艘小帆船做圣诞礼物,教他操帆驾船。二楼打牌室有一副漂亮的铜制望远镜,下午要是瑞特与汤姆出去,斯佳丽一有空,就会跑上楼,用望远镜来监视他们的行踪。她的妒意就像用自己的舌尖去顶一颗痛牙,可她就是无法叫自己停止折磨自己。这不公平!他们自由自在,像只小鸟,嘻嘻哈哈,玩得起劲,还在水上飞掠而过。为什么就不带我去乘船?从邓莫尔码头农场回来后,我就已经爱上了航行。我更爱乘着柯柏那小子的小帆船去航行。唉!
这条船那么灵活,行动那么快速,那么轻盈,那么……那么快乐!
幸好斯佳丽下午很少有空闲时间待在家里接近望远镜。虽然晚宴和舞会是社交季节的主要活动,但仍有不少事情要忙。专心打惠斯特牌的继续在赌;埃莉诺小姐的南部邦联之家委员会多次开会,商讨为学校筹募基金买书,修补屋顶突然出现的裂缝;而且不断出去拜客,也不断在家会客。斯佳丽忙得眼眶凹陷,累得面无血色。
要是妒忌的人是瑞特不是她,她就算再累再忙都值得。但是瑞特对她招到众xx交赞,似乎视若无睹。更糟的是,根本没兴趣。
她得引起瑞特注意,让他在乎!她决定从几十名爱慕者中挑出一名。要比瑞特英凯…年轻……有钱。一定得让瑞特妒意大发。
老天啊!她的样子活脱像个鬼!她赶紧浓妆艳抹,装出一副最纯洁天真的表情,准备寻找猎物。
米德尔顿·考特尼长得高大,面清目秀,露出邪气的微笑时,一双灰眼睛耷拉着眼皮,两排牙齿洁白异常。他是斯佳丽眼中老于世故的花花公子缩影。然而最吸引斯佳丽的,是他有一座磷酸矿场,规模比瑞特的矿场大上二十倍。
当米德尔顿弯腰接过斯佳丽的手时,斯佳丽在他手上合起手指。
米德尔顿抬起头微笑道:“你愿意赏光跟我跳下一只舞吗,巴特勒太太?”
“考特尼先生,假如你不开口,我可要伤心死了。”
波尔卡舞曲结束后,斯佳丽打开扇子,这种缓缓展扇的动作是出名的“含情脉脉的挑逗”。她啪塔啪塔地在脸庞附近扇着,故意扇起绿眼珠上方迷人的发丝。“我的天哪!”斯佳丽娇喘道,“如果不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我怕就要昏倒在你怀里了,考特尼先生。可否请你行行好?”斯佳丽挽住他的手臂,斜靠着他,由他护送到窗口的长椅边。
“哦,考特尼先生,请你坐到我旁边来好吗?否则跟你说话还得仰起头,脖子不扭伤才怪呢。”
考特尼顿时坐下,而且坐得相当近。“我真不愿害得这样美丽的粉颈受伤,”他说。他的目光缓缓顺着她的颈项,落到酥胸上。他对他们玩的这套把戏,可算是同斯佳丽不相上下的高手。
斯佳丽故作羞态地低头垂目,佯装不知考特尼在看什么。她先是从睫毛缝里往上一瞟,又赶快垂下眼睑。
“希望我微不足道的一点点魅力,不至于阻碍你和最得你欢心的女士跳舞,考特尼先生。”
“那位眼下最得我欢心的女士,就是你所说只有一点点魅力的那一位啊!巴特勒太太。”
斯佳丽眼睛直勾着他,娇媚地笑着。“说话小心一点,考特尼先生。
你真要捧得我昏了头啦。”她警告说。
“我就是要这么做。”他贴近斯佳丽的耳朵低声呢喃,热气直扑她的颈窝。
他俩之间公开的罗曼史,很快便成了社交季节最热门的话题。他们在每场舞会上共舞的次数……考特尼接过斯佳丽手中的五味酒杯,双唇含着杯沿上她留下的红唇迎…零星偷听到的两人间含沙射影的挖苦话……米德尔顿的妻子伊蒂丝终日愁眉不展,面容一天天苍白憔悴。但没人能够理解瑞特竟然如此沉着。
他为什么不采取行动?查尔斯顿豆大的社交圈,莫不感到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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