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研究所里令人沮丧的清理工作花了人们好几天时间。结果据马丁估计,“争取动物权利”者的这次袭击使工作倒退了两年。
从屋外焚烧的材料余烬中,抢救出一些分类资料,但不是很多。后来奈杰尔·本特利向马丁报告,“那些古怪案犯显然知道他们要猎取的东西以及那些东西的所在。这意味着他们在所里有内线。据警方说,这与他们以往的袭击相同。警方还说,他们总是说服清洁工和维修人员为他们通风报信。我要追查一下谁是我们单位的犹大,尽管我不存多大指望。”
本特利也为今后的安全采取了一些防范措施,花费虽大却颇得力。正如他表白的,“这样做虽说有点像贼出关门,不过那些家伙自以为是,不会就此作罢,可能还会卷土重来。”
被袭击后的第二天,该马丁向新泽西报告情况了。他是同西莉亚·乔丹谈的。前几天马丁已听说西莉亚重返公司,他很高兴;现在则向西莉亚致歉,说是给她第一次通话就报告坏消息。
听说哈洛的研究所遭破坏,西莉亚十分震惊。最近七号缩氨酸接连取得令人振奋的进展,相形之下,这倒霉事极不相称。她当即问马丁,耽误两年的估计是否准确。
马丁向她解释,“我们必须做的是把动物实验全再做一遍。把数据补齐。当然,公司最后提出新药申请需要附这些资料。这件事非常费时费钱,可找不出别的办法。”
“两年你有把握吗?”
“那是最坏的估计。只要能从两年里省出几个月的时间,我们会争取的。我们比两年前懂得多了,也许还会出现什么捷径。我们都将尽最大努力。”
西莉亚说,“我要你明白,七号缩氨酸对我们这里至关重要。你还记得我在你家里那次谈话吗?你说过,只要给你时间,你就会研制出一种重要的药,让费尔丁-罗思获得巨大利润,这最后几个字是你的原话。”
在哈洛那一端,马丁苦着脸对着电话说,“我想我并没有忘记。我那样说不像个科技人员。但愿我们两人的谈话不会外传。”
“不会的。我重提此事是因为你预言的前一部分已实现了。今天我们迫切需要的是实现后者。”
“要两年才能恢复,”马丁重申。“不管有没有捷径,也短不了多少了。”
但这次谈话促使他加快了重建的步伐,迅即向供应的商店再订购补充的动物,等动物一到,所里的人就着手照搬腻味的老一套,重复那早已开始的工作。结果,三个星期后,重建资料的工作就全速展开了。
那夜遭袭击后的全部艰苦日子里,伊冯悉心照料马丁的身体和情绪。她替马丁安排好家庭生活,不对他有任何要求,大小杂事都由她干,以便他把心思和精力集中在研究所的工作上;在其他时候,她对他体贴慰藉,似乎本能地知道什么时候该不声不响地照料他,什么时候该用有趣的闲聊逗他高兴。有一次,马丁筋疲力尽地忙了一天。临睡前,伊冯叫他脸朝下躺着,慢慢地给他做瑞典式按摩,让他一觉睡到天明。
第二天,马丁问她怎么学会这本事的,她回答说,“我曾有过一个室友,她是按摩师,是她教我的。”
“我注意到你一点,”他说,“你从来不放过学习机会。读约翰·洛克的书时也是这样。最近你又读了他文章吗?”
“读了。”伊冯略一沉吟后说,“我发现他写的东西对那些‘争取动物权利’者来说倒适合。那是篇谈热情的文章。”
马丁好奇地问,“我恐怕记不起了。你能找来那一段吗?”
洛克的《论文集》在房间另一头,可是伊冯没有过去拿书就背开了:
“同乏味而又往往难以成功的严格论证相比,靠直接的启示作为人们言行的基础自然远为简便。无怪乎有人极善于假装受命于天并使自己相信他们的言行乃受上天的特殊指引……”
她显然是在背诵。马丁惊讶地注视着她。看到马丁这神态,她脸一红,接着又背了下去。
“心理既是此种状态,那么任何无稽之谈一旦进入其幻觉,便是上帝的意旨,立即具有神的权威;任何荒诞之事,只要他们乐于一试,那么此种冲动就被认为是直接来自上天的召唤……”
伊冯停下来,边咯咯地笑,边羞涩地说,“背得够了。”“不够,不够!”
马丁怂恿她。“请接着背!如果你记得。”她有点疑惑。“你在取笑我。”
“一点取笑的意思都没有。”
“那行。”她又背诵起来。
“……热情虽非建立在理性或神示之上,却出自激动的或过于自负的头脑所生的奇思异想……人们最急于听从自身的冲动……因为强烈的奇思异想犹如一种新原则,一旦超出常识范围,不受理智约束,就将席卷一切……”
伊冯背完这段就停了,一对显得很天真的蓝眼睛盯着马丁,表明她对自己毫无把握,仍不知道马丁有何反应。
他大惑不解地说,“我现在的确记起你背的这段了。我认为你一个字也没有错。你怎么做到的?”
“哦……我就是能记住事情。”
“什么都能记住?而且总记得这样详细?”
“我想是这样。”
这使马丁想到:甚至在闲谈琐事时,伊冯似乎也总把细节讲得准确无误——姓名、日期、地点、消息来源、背景情况等等。他以前只下意识地注意到这点,此刻他才重视起来。
他问道,“你必须读几遍才能记住呢?”
“大多只读一遍。但是记洛克的书得两遍。”伊冯还是一脸的不自在,好像马丁发现她隐瞒了什么罪过似的。
他说,“我想找篇东西来试试。”
他走到另一个房间,找了一本他确信伊冯没见过的书。那是洛克的《人类理解论》。他翻到他曾做过记号的一页对她说,“读这段东西,从这里到那里。”
“我可以读两遍吗?”
“当然可以。”
她低下头,皱着眉全神贯注地读,金黄的长发垂在脸前。接着她把书放下。马丁从她手里接过书吩咐说,“现在背背你读的那段。”
她背诵时,马丁逐字逐句地核对。
“有一些基本真理垫底,在此基础上又衍生其他许多真理,内部具连贯一致性。这些真理不断涌现,藏量甚丰。人们用其武装头脑,而且,宛如天空的光,不仅本身美丽悦目,而且给其他事物光明并证明其存在;如果没有这光,其他事物就不可见也不可知。牛顿先生对万有引力所作的伟大发现即属此类……”
她又背了几段,马丁发现她背的与书上印的一字不差。
背完以后,伊冯郑重地说,“这段真棒。”
马丁说,“你也棒。你本事也棒,你知道那叫什么吗?”
她又不安了,犹豫了。“你告诉我吧。”
“你有摄影机般的记忆力,那是一种特异功能。你一定听说过。”
“可以那么说,但是我从来不想与众不同。不想做马戏团里的怪人。”
伊冯说话时声音有变。自从马丁认识她以来,这还是他头一回觉得她快要哭了。
“上帝作证,谁说你是怪人了?”
“我上学时一位老师说的。”
在马丁亲切的追问下,才弄清事情的原委。
她曾参加一次笔试。由于摄影机般的记忆力,她的许多回答和教科书上的内容完全相同,评卷的女教师责备伊冯作弊。虽然伊冯否认,却没人相信。
她万般无奈,只得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记忆力,其做法就同刚才马丁目睹的一样。
女教师被证明错怪了人,却恼羞成怒,竟讽刺伊冯的此种能力,说她是“马戏团里的怪人”,说她这样背书“毫无价值”。
马丁打断她,“只要理解你背得出的东西,就不是毫无价值的。”
“哦,我确实是理解的。”
“这点我相信。”他要她放心。“你脑子好,我领教了。”
但是,在和那女教师冲突之后,她不仅掩盖她的天赋,而且试图把它丢掉。在学习时她故意不记忆词句,这倒收到一定的效果。不过这样一来,对于要求她学会的东西,理解的质量也随之下降,结果她考试成绩不佳,并在那次可通向兽医学院的考试中落榜。
“教师可以干许许多多好事,”马丁说,“但愚蠢的教师也会干出大坏事来。”
伊冯沉默无语地在回忆往事,神情凄然;马丁也出神地在思考着什么,一时寂然无声。
马丁终于开口说,“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事。或许,我倒也可以为你做点什么。你还愿意当兽医吗?”
这话问得出她意外。“这有可能吗?”
“很多事都是有可能的,问题在于你想不想?”
“当然想。我一直就向往当兽医。”
“那我先去了解了解,”马丁说,“咱们看看结果怎样。”
了解并不需要多久。
两天后,在家里吃过伊冯准备的晚餐,马丁说,“咱们坐下谈谈吧,我有话对你说。”
在小小的起居室里,他舒展地坐在单人皮沙发上,伊冯蜷曲着身子坐在他面前的地毯上。尽管她想苗条一些,却仍没有减掉多余的重量。不过马丁早就说得明白,他不嫌她胖,倒喜欢伊冯丰满的躯体和线条,而此刻他正多情地凝视着。
他对她说,“你可以报考兽医学院,考取的可能性很大。而且你所需要的合理生活费用,也可能甚至很有希望得到研究所的资助。万一得不到资助,我相信我还可以想办法。”
她说,“但是我得首先干好别的,再通过考试这一关。”
“是的,我已打听到你需要干的事,你先得考出三个A来——一是化学,二是物理,三是动物学、生物学或植物学。拿你的经验来说,考动物学最明智。”
“是这样,”她有点犯疑。“这可意味着我放弃工作?”
“在你准备A级考试时不用放弃工作。你可以在晚上和周末学嘛。我可以帮助你,咱俩一起干。”
伊冯激动得气也喘不过来地说,“我简直难以相信。”
“你会相信的,只要发现有那么多事需要你去干。”
“啊,我一定好好干。我保证。真的一定好好干。”
马丁笑了。“我知道,有你那好记性,你会成功,会顺利地通过考试。”
他停下来思索着。“有一点你必须知道,别照搬课本上的文字,免得试卷上与书上的文字雷同。何必让阅卷人同你那老师一样产生怀疑呢。不过你在考前练一练就行了。要通过考试有点窍门,我也可以教给你。”
伊冯蹦起来,张臂搂住他。“啊,亲爱的,你真好;这主意真叫我激动!
这准是我一生中最走运的事。”
“哦,”他说,“既然你提到这一点,我也一直觉得碰到你是我一生中最走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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