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健身俱乐部里散发出锅炉水蒸气、酸尿、体臭和酒的味道。
不消一会儿,这种种恶臭便合为一股单一的刺鼻怪味。说来奇怪,里面的人对这味道倒也吃得消,偶尔有新鲜空气吹进去,反倒显得不合气氛了。
俱乐部是幢四层的灰砖楼房,象个匣子,坐落在市中心边缘一条衰败的、一头不通的街上。由于半个世纪来风雨的侵蚀,加以年久失修以及近年来墙壁上的乱涂乱写,楼房正面已经疮痍满目。楼顶上有半截没有装饰的旗杆,没人记得看到过完整的旗杆。大楼的主要入口是一扇结实的、不挂门牌的单扇门,门外就是人行道,道上裂缝遍布,狗屎狼藉,到处是踢翻的垃圾桶。楼房里面门廊上的油漆已经剥落。这里平时由一名落魄的职业拳击家守门,以便放会员进来,把外人粗暴地拒之门外;但他有时候会擅离职守,所以迈尔斯·伊斯汀大摇大摆地进来时竟无人对他盘问。
这是星期三将近中午的时候。一阵刺耳的尖叫声从后面什么地方传了出来。迈尔斯顺着声音走去,穿过底楼的走廊,走廊上脏得很,两边挂着已经发黄的职业拳击赛的照片。走廊尽头是一扇开着的门,通向一间半明半暗的酒吧,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迈尔斯走了进去。
起先,因为光线暗淡,他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晃晃悠悠地向前挪动步子,冷不防跟一个手托酒盘急步走来的侍者撞个满怀。侍者总算没有把酒杯打翻,骂了几句就走过去了。坐在酒吧高凳上的两个男人转过头来。一个说:“小伙子,这里是私人俱乐部。如果你不是会员——那就滚蛋!”
另一个抱怨说:“佩德罗这个懒鬼又鬼混去了。真是少有的看门人!
嗨!你是什么人?到这儿来干什么?”
迈尔斯告诉他:“我来找朱尔斯·拉罗卡。”
“到别的地方找去,”第一个人命令说。“这里没人知道这个名字。”
“嗨,迈尔斯老弟!”一位矮矮胖胖、大腹便便的人影从阴暗处奔了过来。他那熟悉的黄鼠狼面孔一下子变得清晰了。此人就是在德伦蒙堡监狱为黑手党号房做过密使,后来便依附于迈尔斯及其保护人卡尔的拉罗卡。卡尔还在里面,而且很可能一直留在那里。朱尔斯·拉罗卡是在迈尔斯·伊斯汀出来之前不久获得假释出狱的。
“嗨,朱尔斯,”迈尔斯也认出了对方。
“过来。见见几位朋友。”拉罗卡用短而粗的手指抓住迈尔斯的手臂。“我的朋友,”他对高凳上的两个人说,而他们却冷淡地掉过头去了。
“听我说,”迈尔斯说,“我不过去。我一个子儿也没有。我买不起。”他很容易地便把狱中学来的黑话用上了。
“没关系。来,我请你喝两杯啤酒。”当他们从餐桌中间走过时,拉罗卡问:“这一阵子到哪里去了?”
“一直在找工作。朱尔斯,我算全完了。我需要一些帮助。在我出来之前,你说过你会给我帮助的。”
“当然,当然。”他们在一张另有两个人坐的餐桌旁停了下来。其中一个是皮包骨头,满面愁容的麻子;另一个披着一头亚麻色的长发,脚穿牛仔长统靴,戴副墨镜。拉罗卡拉出一把空椅子。“这位是我的好朋友迈尔斯。”
戴墨镜的哼了一声。另一个说:“是懂钞票的那位朋友吗?”
“是他。”拉罗卡向房间的那一头喊着要啤酒,然后催促着第一个先讲话的人。“考考他好了。”
“考什么呢?”
“关于钞票方面嘛,老朋友,”墨镜说。他考虑了一下。“美元是在哪里首先开始使用的?”
“这很容易回答,”迈尔斯告诉他。“很多人以为是美国创造了美元。其实不然。美元是从德国的波希米亚来的,只是最初叫做thaler,这字别的欧洲人念不来,所以就误读为dollar,一直到现在还这样念。
这字最早的出处之一见于《麦克白》——‘缴纳一万块钱充入我们的国库。’”
“麦克……什么?”
“管他麦克什么呢,”拉罗卡说。“你们需要印好的说明书吗?”
他得意地对那两个人说,“我说得不错吧?这小子样样知道。”
“并不尽然,”迈尔斯说,“否则我现在就该知道怎样挣些钱了。”
砰地一声,两杯啤酒摆在他的面前。拉罗卡掏出钞票付给侍者。
“在你挣钱以前,”拉罗卡对迈尔斯说,“你得先还奥敏斯基的债。”
他俯身过来,显得很知己,把另外两个人丢在一边。“俄国佬知道你已经出了监牢。最近一直在打听你。”
一听到这个高利贷者,迈尔斯便浑身直冒冷汗,因为他至少还欠他三千美元。另外,他跟聚赌抽头的老板打过交道,也欠下他数目大致相等的一笔债。眼下,不管要还清哪笔债,看来都遥遥无期。然而他也知道,来到这里,让别人看到自己,老账将重新翻出来,如果他还不清这些账目,野蛮的报复就会接踵而至。
他问拉罗卡:“如果找不到工作,我怎么来还钱呢?”
这位大肚子摇摇头。“首先,你应该先去看看那个俄国佬。”
“他在哪里?”迈尔斯知道奥敏斯基并没有固定的办事处,而是哪里有生意就在那里办公。
拉罗卡指指啤酒:“先喝光,然后咱们一起去找。”
“你应该设身处地为我想想,”这位衣着考究的人说,一边继续吃他的午餐。他的戴着钻石戒指的手在餐盘上面熟练地动来动去。“我们订过合同,你我都同意的。我做了我应做的事,你却没有履行你的义务。
我问你,这是要把我置于何地呢?”
“请听我说,”迈尔斯恳求地说,“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对你停下计算利息的时钟,我是很感激的。但我现在没有能力还债。不是我不想还,而是还不出。请给我时间。”
俄国佬伊果尔·奥敏斯基摇摇他那在高级理发店理过的头;精心修剪过的手指抚摸着白里透红、刮得光光的面颊。他对自己的外貌颇为得意,而且生活阔绰,衣着华美,反正他有的是钱。
“时间就是金钱,”他轻声说。“这两样东西你都已经太多了。”
拉罗卡把迈尔斯带到这家饭店来找奥敏斯基。此刻,迈尔斯就在奥敏斯基火车座的对面,象老鼠见到了眼镜蛇一样。在餐桌近他的这一边没有什么吃的东西,连一杯水也没有。他嘴唇发干,内心怕得要死,真想喝水。如果现在他能去见诺兰·温赖特,将他们商定的计划一笔勾销,他马上就会去的,因为这计划弄得他非冒这个险不可。但他此刻却只能坐在那里浑身冒着冷汗,看着奥敏斯基继续吃他的家常鱼片。朱尔斯·拉罗卡早已知趣地溜到饭店的酒吧去了。
迈尔斯感到恐惧,理由很简单。他猜得出奥敏斯基的生意有多大,知道他有绝对的权势。
迈尔斯曾经看过一次电视特别节目,当时,有人问美国犯罪问题的权威拉尔夫·塞勒诺:如果你不得不过一种非法的生活,你愿意做哪一类罪犯?这位专家立即回答说:做一个高利贷者。迈尔斯从狱中和入狱前接触过的人那里听到的情况,完全证实了这一观点。
象俄国佬奥敏斯基这样的高利贷者,是一个风险极小而利润惊人的银行家,他经营的贷款可大可小,不受规章制度的限制。总是顾客找上门来,他很少去找顾客,或者根本不需要去找。他不必租用租金昂贵的事务所,而是在汽车上,在酒吧间,或者象现在这样在吃中饭的时候做他的生意。他的记账法是最简单的,通常都是用代号,他的交易——多数为现金交易——是无法可查的。由于账收不回来而遭到的损失微乎其微。他既不缴纳联邦税,也不缴纳州、市的地方税。然而他索取的年息率——或称“维格”——一般却达百分之百,有时甚至还不止。
迈尔斯猜想,在任何时候,奥敏斯基都有至少二百万美元“流通在外”。其中一部分是他自己的钱,其余的则是犯罪集团的头子们存在他这儿的。他为他们赚取相当可观的利润,同时自己取一笔代办费。在正常的情况下,最初投下十万美元放高利贷,不消五年,这笔钞票就会节节上升,增加到一百五十万美元——获利为本金的十四倍。世界上没有什么买卖可以与之相比。
高利贷者的借主并不都是些二流角色。大名鼎鼎的人士和享有声誉的企业在别的贷款来源枯竭时向高利贷者借款的事情也多得惊人。有时候,作为偿还的替代,高利贷者变成了某一家企业的合伙人或者所有人。
象海里的鲨鱼一样,他的胃口是很大的。
高利贷者的主要开支用于强行讨债方面。这种开支他总是压缩到最低限度,因为他知道打断欠债人的腿,把他们送进医院,即使能讨回一些钱也不会太多;而且他也知道,最强有力的讨债手段还是利用欠债人的恐惧。
然而这种恐惧需要一个现实的基础;所以当债户拖欠不还时,雇来的打手们便迅速而野蛮地给以惩罚。
至于高利贷者所冒的风险,与别的犯罪方式相比,可说是微乎其微。
很少有高利贷者受到起诉,被判罪的就更少了,原因就在于缺乏证据。
高利贷者的主顾都守口如瓶,这一部分是出于恐惧,一部分是羞于说出他们竟求助于高利贷者这一事实。那些遭了殴打的人也绝不会抱怨,因为他们知道,如果抱怨的话,更厉害的毒打就会接踵而来。
迈尔斯就这样提心吊胆地坐在那里,等候奥敏斯基吃完他的箬鳎鱼片。
突然,这位高利贷者说:“你会记账吗?”
“记账?当然会啦;我在银行工作的时候……”
对方挥挥手让他住嘴,一对冷酷无情的眼睛打量着他。“也许我可以用你。我在‘七七’俱乐部需要一个记账员。”
“健身俱乐部?”奥敏斯基竟是这个俱乐部的所有人或者经理,这对迈尔斯可是个新闻。他又说:“今天我到那里去过,刚刚……”
对方打断了他。“在我讲话的时候,保持安静,好好听着;只在问你问题的时候再回答。拉罗卡说你要工作。如果我给你工作,那你挣的钱就得全用来偿还你欠我的款子和利息。换句话说,你是属于我的。我希望你能理解这一点。”
“是的,奥敏斯基先生。”迈尔斯浑身感到宽慰。他总算得到了宽限。至于情况究竟如何,奥敏斯基为什么要用他,这些问题就不那么重要了。
“我管你吃,管你住,”俄国佬奥敏斯基说,“但有一件事情我要警告你——别去碰放钱的抽屉。如果我发现你敢去碰一下,我一定要你好看——你会后悔不该偷我的钞票,而情愿自己是第二次偷了银行的钱。”
迈尔斯本能地一哆嗦,倒不是真想偷钱——他再也不想干这种事了——而是由于意识到奥敏斯基一旦发觉自己阵营里混进来一个犹大,将会采取什么严厉的措施。
“朱尔斯会带你去把你安顿好的。他会告诉你还要做些什么别的事情。好了,就这样吧。”奥敏斯基挥挥手打发走迈尔斯,然后向从酒吧一直望着这边的拉罗卡点了点头。迈尔斯在饭店的外门旁边等候,奥敏斯基和拉罗卡在里面又谈了一阵,高利贷者发布指示,拉罗卡则频频点头。
朱尔斯·拉罗卡来到迈尔斯身边。“老弟,你交了好运啦。咱们走吧。”
他们走后,奥敏斯基便开始吃起甜点心来,这时另一个久候一旁的身影又悄悄溜进了他对面的座位。
安排给迈尔斯的房间在“七七”俱乐部的顶楼上,这是一间陈设简陋之极的斗室。迈尔斯倒也不在乎。尽管没有什么把握,这毕竟是一个新的开端,一个重新安排生活,弥补部分所失的机会;当然他也知道这需要时间,要冒大的风险,要有胆量。目前,他尽量不去考虑自己的双重身份,而是象诺兰·温赖特告诫他的那样,集中精力使别人觉得自己有用,并为他人所接受。
他首先摸熟了俱乐部的布局。底楼除了他已经去过的酒吧间以外,主要便是一个健身房和几个手球场。二楼上有几个蒸汽浴室和按摩室。
三楼除办公室外还有几个别的房间,后来他才知道它们派什么用场。四楼面积较小,迈尔斯住的那种斗室另外还有几间,偶尔有些俱乐部会员在里面过夜。
迈尔斯不费什么气力便适应了记账员的工作。在这方面他不愧是名好手,不仅赶出积压的旧账,而且使过去一向马虎的账面面目一新。他还向俱乐部经理提出建议,把其他账目也记得更有条理,不过他很当心,并没有因为这些改进而追求赞赏。
经理名叫内桑森,过去是拳击比赛的包办人,对办公室的工作比较生疏,所以很感激迈尔斯。当迈尔斯主动提出为俱乐部做些诸如整理仓库,盘点存货等额外工作的时候,他就更加感激不尽了。作为回报,内桑森也允许迈尔斯在空闲的时候到手球场去活动,这就提供了一个跟会员接触的额外机会。
俱乐部的会员全是男的。据迈尔斯观察,这些会员大致分为两类。
一类是认真利用俱乐部的体育设备,包括蒸汽浴室和按摩室的会员。这些人都是单独来去的,彼此认识的似乎不多。迈尔斯猜想他们都是些拿薪水的职员或者小商号的经理,参加“七七”俱乐部只是为了保持健康。
他还猜想,这第一类人为第二类人提供了一个方便而合法的门面,后者除了偶尔洗洗蒸汽浴外,通常并不利用这些体育设备。
第二类人主要聚集在酒吧间或者三楼上面的房间里。他们人数很多,都是到了深更半夜,当那些锻炼身体的会员走后才来。迈尔斯慢慢看清楚了,诺兰·温赖特把“七七”俱乐部形容为“坏人经常出没的地方”时,心目中想到的就是这批家伙。
另外,迈尔斯还很快地了解到,楼上的房间都是用来进行非法的、大赌注的纸牌和骰子赌的。迈尔斯工作了一个星期,几个夜市常客已经跟他认识,对他解除了疑虑,因为朱尔斯·拉罗卡让他们尽管放心,说迈尔斯“没有问题,很够朋友”。
这以后不久,迈尔斯遵循着“使别人觉得自己有用”的方针,在需要把酒和三明治送到三楼的时候,便开始帮一手了。第一次上楼的时候,站在赌场外面显然在充当看守角色的六个彪形大汉中有一个从他手中接过托盘送了进去。但第二夜以及以后的几个晚上,他却被允许走进正在进行赌博的房间。迈尔斯还殷勤地为任何需要买香烟的人,包括那些看守在内,到楼下去买了烟送上来。
他知道自己正在受到大家的喜欢。
一是因为他有求必应。二是因为他尽管在这里处境危险,面临各种困难,他原先乐天派的好性子还是有所恢复。三是因为对任何事情似乎都沾点边的朱尔斯·拉罗卡已经成了迈尔斯的保护人,虽然有时候拉罗卡不免使迈尔斯感到自己好象是一个杂耍演员。
然而使拉罗卡和他的一伙好友着迷不止的却是迈尔斯·伊斯汀关于货币及其历史的知识。迈尔斯曾在狱中讲过各国政府印制伪币的故事,现在这种故事又成了特别受欢迎的节目。来到俱乐部以后的最初几个星期里,在拉罗卡的怂恿之下,他至少又讲了十几遍。每次讲的时候,听众总是点头表示相信,并且插入一些诸如“卑鄙的伪君子”、“该死的政府里的骗子”之类的评语。
为补充故事的来源,一天,迈尔斯回到他入狱前居住的公寓取来了他的参考书。他的其他一些不多的财物大部分都早已被变卖还了欠租,但看门人却给他留下了这些书,让迈尔斯拿了回来。从前,迈尔斯还曾收藏有一些硬币和钞票,后来因为负债累累,都卖掉了。迈尔斯希望有一天再成为一名收藏家,不过这一前景似乎渺茫得很。
他把参考书放在四楼小房间里,不时可以翻阅,所以能给拉罗卡他们谈起几种比较希奇少见的货币形式。他告诉他们,最重的一种货币是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时还在太平洋的雅浦岛上使用的一种凹圆形的农用石制耙片。他解释说,这些耙片大部分都是一英尺宽,但有一种却宽达十二英尺,要用它来买东西的时候,就用杠棒抬去。“那找头怎么办呢?”在一片笑声中有人问道。迈尔斯告诉大家,找头用的是一些比较小的石制耙片。
他又告诉他们,与此适成对比的最轻的货币是在新赫布里底群岛使用的几种珍贵的羽毛。另外,食盐也曾作为货币通用了好几个世纪,特别是在埃塞俄比亚;古罗马人还用食盐来支付劳动者的工资,“salary”(薪水)一词就是由“salt”(食盐)一词演变而来的。迈尔斯告诉大家,在婆罗洲,一直到十九世纪,人的头盖骨还是法定货币。
但是,在这类聚会结束之前,话题总是回到伪造货币的问题上来。
有一次,在这样的聚会结束之后,一个彪形大汉把迈尔斯拉到一旁。
此人是个司机兼保镖,主子在楼上打牌的时候他便在俱乐部里四处游逛。
“嗨,老弟,关于假票子你真讲得不赖。请瞧瞧这个。”说着便拿出一张干净而崭新的二十美元的钞票。
迈尔斯接过钞票细细研究。干这种事他可不是新手。当他在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工作的时候,有伪造之嫌的钞票通常都是拿给他来检验的,因为他具有这方面的专门知识。
彪形大汉咧着嘴笑。“象真的一样,对吧?”
“如果这是一张假钞,”迈尔斯说,“那么就我所看到过的,它就是伪造得最好的了。”
“想买点吗?”保镖从里面的口袋里又抽出九张二十块一张的钞票。“老弟,给我四十块货真价实的钞票,这两百块就都是你的了。”
迈尔斯知道,这跟兑换高质量伪币的通行比价相差无几。他还注意到,另外九张钞票的质量也跟第一张一样好。
他刚想拒绝,又犹豫了。他根本不想使用伪币,但他又想到,这些东西可以送到温赖特那里去。
“等一等!”他告诉这位彪形大汉,然后回到楼上他的房间里,这里有他存放的四十几块钱。其中一部分是从温赖特原先拿给他的五十块钱中结余下来的;另外一些则是从赌场收来的小费。他拿起这笔钱——大多是小额零票——到楼下换来了那两百块伪币。当天夜里他把这笔假钞藏在自己的房间里。
第二天,朱尔斯·拉罗卡咧嘴笑着对他说:“听说你做了一桩买卖。”
迈尔斯当时正坐在三楼办公室他记账的写字台旁边。
“做了一点,”他承认说。
拉罗卡挺着他的大肚子向前走近,压低了嗓门说:“还想不想再捞一票?”
迈尔斯谨慎地说:“那要看是什么样的生意。”
“不过是到路易斯维尔去跑一趟罢了,把你昨儿晚上买的一部分东西去脱个手。”
迈尔斯的心一下子收紧了。他知道,如果自己同意去并且被抓住的话,那就不仅是重新被关进监狱的问题,而且时间肯定比上一次要长得多。然而如果他不冒风险,他又怎能继续调查,并且赢得这里其他人的信任呢?
“只要把一部车子从这里开到那里就行了。你可以捞到二百块钱。”
“如果我被截住会发生什么事呢?我是假释出狱的,所以没有驾驶执照。”
“执照不成问题,只要你有照片——要正面的半身照。”
“我没有,不过我可以去拍一张。”
“那就快点去拍吧。”
迈尔斯利用午饭后的休息时间,走到市区一个公共汽车站,用一架自动照相机拍好一张照片拿了出来。当天下午就把它交给了拉罗卡。
两天以后,又是在迈尔斯工作着的时候,有一只手悄悄地把一张小小的长方形纸片放在他面前的分类账簿上。他猛地一惊,再一看原来是一张州里发的驾驶执照,上面贴着他交上去的照片。
他回过头来,发现拉罗卡站在他背后正咧着嘴笑。“服务比执照登记处还要周到吧,呃?”
迈尔斯怀疑地问:“你的意思是说这执照是假的?”
“看得出什么区别来吗?”
“不,我看不出。”他盯着执照细看,发现它跟官方执照一模一样。
“你怎么搞来的?”
“这你就别管了。”
“不,”迈尔斯说,“我很想知道。你知道对这种事情我是非常感兴趣的。”
拉罗卡的脸色一沉,眼睛里第一次露出怀疑的神色。“你为什么想知道?”
“只是感兴趣而已,刚才不是对你说过了吗?”迈尔斯突然一阵紧张,他但愿脸上不要显露出来才好。
“有些问题问得可不聪明。一个人问得太多,人家就会起疑心,他就可能倒霉,而且可能倒大霉。”
迈尔斯一声不吭,拉罗卡注视着他。好一会儿,这阵子怀疑似乎才过去。
朱尔斯·拉罗卡通知他:“明天晚上会有人通知你做什么,并通知你时间。”
第二天,夜幕刚刚降下,指示便下达了,通知他的是那位始终充当信使角色的拉罗卡。他交给迈尔斯一串汽车钥匙,一张城里某停车场的收据和一张单程飞机票。迈尔斯的任务是去把汽车——一辆栗色的雪佛兰羚羊牌汽车——开出停车场,然后连夜开往路易斯维尔。到那里以后马上驱车前往路易斯维尔机场,把汽车停在那里,把机场的停车票和钥匙留在前座下面。在离开汽车以前,他必须把汽车擦干净以除掉自己的指印。然后再搭清晨的飞机飞回来。
当迈尔斯找到汽车,把它从市区停车场开出来的时候,这一阵子是最痛苦的时刻。他紧张地想,这辆雪佛兰羚羊牌汽车是否已经处于警察的监视之下?也许不管来停车的是谁,都已引起怀疑,并被跟踪到了这里?如果是这样,那现在正是警察最有可能合拢网口动手的时候。迈尔斯知道,事情准有极大的危险,否则就不会找一个象他这样的人来跑这趟差了。虽然他并不确切知道,他总觉得可能有许多伪币就藏在汽车的行李箱里。
但是没有发生什么意外。不过,直到离开停车场很久,汽车接近市郊边缘时,他才缓过一口气来。
在公路上,有一两次碰上州里的警察巡逻车,每当这种时候,他的心总要猛跳一阵,但没有人拦住他。拂晓之前,他一路顺风安全到达路易斯维尔。
只发生了一件计划之外的事情。在离路易斯维尔还有约三十英里的地方,迈尔斯曾驶离公路,在黑暗中借助手电的光打开了汽车行李箱。
里面有两只牢牢锁好的沉甸甸的手提皮箱。有一刹那的时间,他曾想撬开一把锁,但常识立即告诉他,这样做将使自己处于危险之中。于是他关上行李箱,抄下羚羊牌汽车的执照号码,又继续赶路。
他顺顺当当地找到了路易斯维尔机场,按照指示把所有要做的事情一一做完以后便登上一架班机飞回,上午十点钟不到就回到了“七七”
健身俱乐部。他离开俱乐部干吗去了,没有人过问。
这天余下的功夫,迈尔斯因缺乏睡眠而感到困倦,但他还是坚持了工作。下午,拉罗卡来了,满面笑容,嘴里叼着一支粗大的雪茄。
“迈尔斯,你干得干净利落。人人满意,个个开心。”
“那好哇,”迈尔斯说。“那我什么时候得到我那两百块钱呢?”
“你已经得到了。不过已经让奥敏斯基拿去抵了你欠他的债。”
迈尔斯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早该料到这一招。不过自己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到头来却让那个高利贷者捞到好处,这岂不太让人哭笑不得吗?他问拉罗卡:“奥敏斯基怎么会知道的?”
“他不知道的事情是不多的。”
“刚刚你说个个开心。‘个个’是哪些人?如果我做了昨天这样的工作,我希望知道自己是在为谁工作。”
“我已经对你说过,有些事情是不该知道也不该问的。”
“也许是这样。”显然他再也别想打听到更多的东西,于是对着拉罗卡勉强一笑。今天,迈尔斯的愉快情绪已经不见,代替它的只有沮丧。
他冒着极大的危险通宵达旦地奔波了一场,使他极度紧张,但他意识到自己真正了解到的东西却微乎其微。
大约四十八小时之后,他依然疲惫不堪,心情沮丧,但他还是把自己的疑虑通知了胡安尼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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