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马戈特·布雷肯叫嚷着,“真是他妈的大杂烩,诈骗加谎言!”
她低头看着他,双手叉着细腰,两肘突出,小脸蛋气势汹汹地伸到他面前。这女人体态妖冶,亚历克斯·范德沃特暗自把她叫作“苗条娘们”。她五官长得匀称,轮廓清晰,下巴尖尖地突出在外。嘴唇虽稍嫌细薄,但是总的说来那张嘴还是挺逗人喜爱的。长得最美的是那双大眼睛,绿色中透出金黄,睫毛又密又长。此刻,这双眼睛正喷射着怒火。
看着马戈特生气时这副精神十足的样子,亚历克斯不由得动了邪念。
马戈特攻击的对象正是亚历克斯从美一商银行带回家来的那一套“键式赊账”信用卡的广告样张,这几张广告此刻正四散摊在他公寓套房起居室的地毯上。屋子里有了马戈特这个人,看着她精力如此充沛,对几个小时前经历了一阵磨难的亚历克斯来说,这正是他所需要的一种调剂。
他告诉她:“布雷肯,我料到你不会喜欢这些广告。”
“不喜欢?我唾弃这些东西。”
“为什么?”
她把一头栗色的长发用那种习惯性的本能姿势往后一拢。一小时以前,马戈特双脚一踢,甩脱了鞋,此刻这个五英尺二英寸的女人挺直身子站在那儿,脚上只穿一双袜子。
“好吧,请你看看!”她指着那则一开头就写着“既然明天的梦想今天就有能力实现,你还等什么”字样的广告说:“这是什么?全是骗人的鬼话。真是挖空心思,厚颜无耻!硬要放债给别人!这是设圈套让那些轻信的可怜虫去上当。不管什么人,明天的梦想一定是花大钱买东西。正因为要花大钱,才是梦想!要么眼下就有这笔钱,要么确有把握能弄到这笔钱,不然的话,谁有能力把梦想变为现实?”
“这个主意让人家自己去拿不好吗?”
“不!人家看到这种颠倒黑白的广告会上当的,还怎么让他们拿主意?你们的广告存心就是给这些人看的。他们不识世故,一听别人怎么说就动心,只要看到印刷品就以为这里边的内容准错不了。我知道这情况。在干律师的过程中,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全是来托我代理案子的。
当然,我这个律师当得不好,赚不了钱。”
“咱们‘键式赊账’信用卡的客户跟那些人也许不一样吧。”
“见鬼!亚历克斯,你自己也明白这不是事实。眼下,持有赊账信用卡的恰恰就是那些最没有资格挂赊欠账的可怜虫。这都是你们这些人大吹大擂的结果,就差没上大街把信用卡硬往别人手里塞了。倘若你们接着就这么干起来,我也不觉得奇怪。”
亚历克斯咧嘴一笑。他喜欢跟马戈特过样唇枪舌剑地顶嘴,总是设法不让辩论冷却下来。“我去告诉咱们银行里的人,好好考虑一下你这个意见,布雷肯。”
“我希望别人考虑的是那种夏洛克式的百分之十八的利息,各家银行的信用卡都规定着这样的息率。”
“这一点咱们以前辩论过了。”
“是辩论过。可是我没有听到任何令人满意的解释。”
他针锋相对地发起反攻:“也许你压根儿没好好听。”不论马戈特在辩论的时候样子是可爱还是不可爱,这女人总有办法惹得他发火,因此有时候两人会从唇枪舌剑发展到拳打脚踢。
“我跟你说过,信用卡是一种一揽子式的商品,提供各种各样的便利,”亚历克斯固执地说。“倘若你把这些便利放在一起考虑,咱们定的息率并不过高。”
“如果你是付息的一方,你就会觉得利率高得要命!”
“谁要是不愿付利息,那就别去借钱!”
“我不是聋子,用不着大叫大嚷。”
“那好吧。”
他吸了一口气,暗暗打定主意不让这场辩论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另外,尽管他在驳斥马戈特的某些观点,认为从经济学、政治学和其他各方面看来,这些观点有些左倾,但与此同时,他也发现马戈特的直率言词和那种律师的犀利头脑对他自己考虑问题是不无帮助的。马戈特是开业律师,这位她有机会同那些他无法与之直接接触的人打交道;她为人代理诉讼,主要服务对象是城里无权的穷苦平民。
他问马戈特:“再来一杯科涅克白兰地怎么样?”
“好吧。”
时近午夜。这是一组供单身男子使用的公寓套房,小巧舒适,陈设豪华。壁炉里刚才火光熊熊。这时,火势已很低了。
一个半小时以前,两人在这儿吃了一顿误了时的晚饭,饭菜是由公寓大楼底层一家上门服务的餐馆送来的。亚历克斯订了一瓶高级的波尔多葡萄酒,那是格鲁阿—拉罗斯葡萄园1966年的出品。
除了摊着“键式赊帐”部广告样张的那一块地方,房间里灯光幽暗。
亚历克斯往两人的玻璃杯里重新斟满白兰地酒,又回到刚才辩论的题目上来:“要用信用卡帐单一到就按期付款,那就不存在付利息的问题。”
“你是说,按帐单如数照付?”
“对。”
“可是,有几个人是如数照付的?多数人图省力,不是都只按帐单上标出的‘最低限度结清额’付款吗?”
“不错,很多人只支付最低限度结清额。”
“而把余下的那一部分转入欠帐。你们吃银行饭的人就希望别人转帐赊欠。不是吗?”
亚历克斯承认:“是的,是这样。话说回来,银行总得设法赚钱啊。”
“我晚上常常睡不着觉,”马戈特说,“老是担心,唯恐银行赚的钱还不够多。”
他笑了。马戈特却自顾自一本正经地往下说:“我说,亚历克斯,成千上万本不该欠债的人因为用了信用赊账卡,如今债台高筑,多少年也还不清。多数情况下,信用卡都被用来买那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小铺子里的杂货啦,唱片啦,五金器具啦,书本啦,要不就凭信用卡去吃饭,或者买些小零小碎。他们这么干,部分原因是不明事情真相,部分原因是小额赊账得来全不费功夫。可就是这一笔一笔的小数目,本可立付现金,却日积月累筑成了债台,压得那些做事情不用脑子的人一蹶不振,多少年也透不过气来。”
亚历克斯双手捧着杯子,暖着杯里的白兰地酒。他呷口酒,站起身来,往炉火里添了一块木柴,表示异议说:“你担心得太多啦!问题并没有这么严重。”
但是,在心底里,他承认马戈特的话有些道理。就象一首古老的歌谣里唱的那样,矿工一旦“把他们的灵魂出卖给矿主开的店铺”,一种新的债户阶层就此形成,这些人象患了慢性病,天真地把自己今后的生命和收入统统抵押给“矿上那家够朋友的银行”。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原因之一是信用卡已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小额贷款。过去,谁要是借款过多,银行就会出面劝阻。如今,这些人爱借多少,就借多少,主意全由他们自己拿,而他们又往往会作出一些愚蠢的决定。亚历克斯知道,社会上有那么一些观察家,他们认为信用卡制度导致美国人道德的堕落。
当然,对银行说来,采用信用卡办法代价小得多,而通过信用卡途径赊账借钱的小额贷款客户付出利息之高远非一般贷款可比。事实上,银行的全部息金进款常高达百分之二十四,这是因为接受信用赊账的商号各自还另向银行缴纳一笔钱,数目自百分之二至六不等。
由于以上这些原因,美利坚第一商业银行之类的银行都依靠信用赊账业务来扩大利润,在今后的几年里还将进一步这样做。毋庸讳言,搞信用卡这个办法,起初总要亏蚀相当数目的钱,银行家们常把这称为:
“洗去晦气”。不过这些人心里明白,大笔利润行将到手,比之银行里的大多数其他业务,信用赊账更象棵摇钱树。
银行家们还认识到,信用卡这个办法是通往电子仪器划账过户制的必由之途。这种划账过户制度将在十五年左右时间内取代票据繁多的现行银行制度,使目前流通的支票和存折之类成为T型汽车式的过时货。
“够啦,”马戈特说。“咱俩简直象开股东会议了。”她走到他身边,用亲吻封住了他的嘴。
刚才那一阵激动的辩论,已经煽起了他的欲念,他俩第一次的关系就是这么开头的。过了一会儿,他嗫嚅着说:“我宣布股东会议到此结束。”
“不过……”马戈特挪开身子,顽皮地看着他。“还有点事情没决定下来,亲爱的。就是这些广告。你总不会就这样把它们发到社会上去吧?”
“不会,”他回答说,“我想我不会的。”
“键式赊账”部的广告采用了强行推销术,做得是太过分了。明天早上,他将行使自己的职权,将这些广告一概予以否决。他认识到,自己原来就是准备这样做的,马戈特只不过使他把自己下午的看法进一步确定下来而已。
刚才投入壁炉的那块木柴发出熊熊火光,毕剥作响。两人坐在壁炉前的地毯上取暖,看着火舌在炉中欢跳。
马戈特把头靠在亚历克斯的肩上,柔声说:“作为一个死气沉沉的老钱商,你这人实在还不坏。”
他伸出手臂搂着她:“我也爱你,布雷肯。”
“真心爱吗?凭银行家的信用?”
“我按头号优惠利率发誓。”
“那就来爱吧。”
他调皮地轻声问:“这儿?”
“干吗不呢?”
亚历克斯美美地吐出一口气:“说得对,干吗不呢?”过了一会,他觉得发泄够了,那种乐趣同白天的精神痛苦真有天壤之别。
又过了一会。两人搂在一起,分享着彼此的体热和炉火的温暖。最后,马戈特身子动了一动,说:“我以前说过,现在愿意再说一遍:你真是个甜蜜的爱人。”
“你也不错嘛,布雷肯。”他接着问:“今晚不走了吧?”
她常在这儿过夜,亚历克斯也不时宿在马戈特的公寓里。有时想起来实在有些荒唐:两人干吗还分开过日子呢?可是,他就是拖拉着不愿把两人的住所并在一起,总想设法先同马戈特结了婚再说。
“我呆一会儿,”她说,“但是不能过夜。明天一早得到法院去。”
马戈特常出庭。一年半以前,两人正是在马戈特一次出庭大获成功的气氛中结识的。那以前不久,马戈特曾为六七名参加示威游行的人辩护,这群被告在一次要求完全赦免越南战争逃兵的群众集会上同警察发生了冲突。她慷慨陈词,不但为参加了示威游行的被告辩护,并为他们所从事的事业据理力争,为此,女律师声名大噪。案件以她的胜利告终,被告被宣布完全无罪。
几天后,埃德温娜·多尔西和她丈夫刘易斯举行鸡尾酒会。马戈特到场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马戈特身边既有捧场的人,也有批评者。
她是独自前来参加酒会的。正巧,亚历克斯也是单身宾客。亚历克斯听说过马戈特其人其事,但一直到后来才发现她原来是埃德温娜的表姐妹。他一边端着一杯多尔西夫妇招待客人的高级斯希兰姆斯堡酒细品慢饮,一边听别人谈话。听着听着,他加入了批评马戈特的人们一方。过后不久,只见其他人都退下了,让亚历克斯和马戈特两人唇枪舌剑地单独去辩个水落石出。
辩论过程中,马戈特曾不客气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普通的美国公民。不过,我认为,在军队里纪律制裁是必要的。”
“即使在一场象越南这类不道德的战争中也要讲究这一套吗?”
“道义是非不是由士兵决定的,士兵只要按照命令办事就得了。要不就会乱了套。”
“不管你是什么人,你这论调真象纳粹。二次大战以后,咱们处决过许多德国人,他们曾搬出你刚才这套说法来进行自我辩护。”
“这完全是两码事。”
“不,情况完全一样。纽伦堡审讯时,盟国方面坚持认为德国人本来应该听从良心的嘱咐,拒绝执行命令,而逃避越南征兵的人和越南战争逃兵正是这样干的。”
“美国军队并没有去灭绝犹太人。”
“不假。可灭绝的是普通的村民。在美莱村和其他地方都发生过这类事件。”
“战争都是肮脏的。”
“但是越南战争比其他许多战争更为肮脏。从最高统帅一直到下面都是这样。不少美国青年显示了非凡的勇气,情愿按良心的嘱咐行事,不愿参加战争,道理就在这儿。”
“他们别指望得到无条件赦免。”
“他们应该得到无条件赦免。不要多久,当正义占上风时,他们也势必得到赦免。”
两人面红耳赤地争论不休,直到埃德温娜走到他俩中间,介绍两人互相认识时为止。介绍完毕,争论又起,就连在亚历克斯开车送马戈特回家的途中,这场争论犹未停息。到了马戈特住的公寓,两人还差一点儿动手扭打起来,可是突然双方都感到肉欲掩盖了其他的一切,于是就昏天黑地地相爱了一阵,弄到精疲力竭为止,同时双方都已意识到两人的生活从此将发生重大的变化。
那一次以后,亚历克斯改变了先前那种激烈的观点。如同其他理想幻灭的温和派一样,他也看到了尼克松所谓“光荣的和平”多么空洞,多么虚伪。再往后,发生了水门事件以及其他与之有关的丑剧。这时,事情就更清楚了:那些下达“不准赦免”令的政府最高级人士作恶多端,其罪责比之任何越南逃兵要严重得多!
自从两人第一次见面之后,在不少其他场合,马戈特都曾用自己的论据改变了他的观点,扩大了他的眼界。
此刻,在公寓套房的单人卧室,她从柜子抽屉里挑出一件长睡袍,那抽屉是亚历克斯专门留着给她用的。换上睡袍后,马戈特扭熄了灯。
两人无声无息地躺在黑暗里,享受着偎依作伴的乐趣。过了一会儿,马戈特问:“今天你去看过西莉亚,是吗?”
他觉得奇怪,转过身来反问她:“你怎么知道?”
“从你脸上总看得出来。这滋味确是不好受的。”她又问道:“愿意谈这个话题吗?”
“没什么,”他回答说,“谈吧。”
“还在责备你自己?”
“是的。”他把白天同西莉亚见面的情景,以及后来同麦卡特尼医师的谈话和精神病医生关于离婚及他的再婚可能会给西莉亚带来何种影响的一席话都对马戈特说了。
马戈特断然说:“那你无论如何不能同她离婚。”
“要是不离婚,”亚历克斯说,“你我两人就谈不上白头到老。”
“为什么谈不上!?我早就对你说过,咱俩的关系完全可以按你我的心愿,要维持多久就维持多久。婚姻已不再是永久性的结合。除了少数几个老得没牙的主教以外,今日之下,谁还相信非结婚不可?”
“我就相信,”亚历克斯说。“我很看重婚姻,希望咱俩能正式结为夫妇。”
“那就按咱们自己的方式结婚。可是,亲爱的,我不需要一纸法律文件证明我的已婚身份。那种废纸官样文章我见得多了,才不在乎呢!
我已经说过,我准备跟你一起过日子,心甘情愿,相亲相爱。可是,让我动手把西莉亚残存的那点理智推进无底深渊,从而在良心上背个包袱,还要拖着你受同样的罪,我不干。”
“我明白,我明白。你的话总是有道理的。”他的回答似乎有些言不由衷。
她温柔地安慰他:“有了咱俩目前的关系,我比有生以来任何时候都愉快。不满足现状的是你,不是我。”
亚历克斯叹口气,很快睡着了。
听到他已经熟睡,马戈特起身换上衣服,轻轻吻了吻亚历克斯,打开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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