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娜绥妲看着眼前的两个男人,交叠双臂抱在胸前,不想掩饰自己的不耐烦。
右边的那人有那么细的脖子,以至于头总往前探,并且向右肩歪斜,让他显出一副执拗愚昧的模样。他粗重的眉毛更强调了这一特点,纠缠不清地挂下来——长得几乎能遮住眼睛——还有那圆嘟嘟的嘴巴,噘成了一只红蘑菇,连说话的时候都是这个样子。不过,她知道最好还是不要让他讨厌的外表先入为主。虽然穿得不怎么样,但他的口齿却和小丑一样
灵便。
另一个人唯一显眼的是他苍白的肤色,就连色达的太阳也不能将之晒黑,虽然现在沃顿人已经来到首都阿布隆好几个星期。从他的肤色,娜绥妲判断他出生在帝国的北部。一顶羊毛编织的帽子被他用两只手绞成了一股粗绳。
“你,”她指着他说,“他又杀死你多少只小鸡?”
“十三只,小姐。”
娜绥妲转向那个面貌丑陋的男人。“一个不祥的数字,到处的说法都一样,马斯特·甘伯,在你这儿它被证明确实如此。你犯有两次盗窃罪,另外还损坏他人财物却没有提供相应赔偿。”
“我从没否认过。”
“我只是奇怪你在四天之内怎么吃得完十三只鸡。你吃饱过吗,马斯特·甘伯?”
他给了她一个滑稽的笑,伸手去挠自己的脸。没有修剪的指甲在胡茬上刮出刺耳的声音,她要用力克制才没开口叫他住手。“呃,我不想冒犯,小姐,但如果你能有正常的供给,在我们干完那些活儿之余,满足我的胃口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我是个大男人,在用鹤嘴锄砸了半天石头之后,肚子里多少得有点儿油水。我用尽力气抵抗诱惑,真的。但三个星期的分配不足,看着那些农夫赶着肥嘟嘟的牲口走来走去,别人饿得要死,他们还不肯拿出来分享……呃,我承认,我受不了。在食物面前,我坚强不起来。我喜欢热腾腾的食物,我喜欢来上一大堆。而且,我不奢望我是唯一一个乐意自找出路的人。”
这正是问题的关键。娜绥妲暗自反省。沃顿族食物匮乏,无力供养它的人民,甚至在色达国王奥林的援助下也不行。奥林向他们敞开了自己的国库,但拒绝像加巴多里克斯在调动军队穿越国境时常做的那样,从农民身上无偿地掠夺供给。高尚之举,但也令我的任务更加艰难。然而她知道,正是这一类的举措,将她、奥林、罗特加、伊丝兰查蒂与施行暴政的加巴多里克斯相区别。这其中的界限稍不注意就会被逾越。
“我明白你说的理由,马斯特·甘伯。但是,虽然沃顿不是一个国家,我们除了自己,不服从任何权威,却不等于说你或其他任何人,可以无视我的历届前任制定下来的,以及在色达被奉行的法律。因此,我命令你为偷走的鸡每一只付一个铜币。”
甘伯毫无异议的接受让她颇感意外。“遵命,小姐。”他说。
“就这样?”肤色苍白的男人叫喊起来,更用力地绞着帽子,“这个价钱不公道。如果拿到市场上,那些鸡……”
她再也按捺不住。“没错!你能得到更多的钱。但我恰好知道马斯特·甘伯付不起全部的价钱,因为我正是付他薪水的那一个!同样我也支付你的报酬。你忘了如果我决定为了沃顿族征用你的家禽,一只鸡你能得到一个铜币就已经很走运了,绝不会超过这个数。明白了吗?”
“他不能……”
“明白了吗?”
过了一会,肤色苍白的男人平静下来,咕哝了一句:“是的,小姐。”
“很好。你们俩可以走了。”
做出一副略带嘲讽的感恩表情,甘伯手抚前额,向娜绥妲鞠了一躬,然后倒退着与怏怏不乐的对头走出石室。
“你们也退下。”她对门两边的护卫说。
人一散尽,她立即跌坐进椅子里,发出一声精疲力竭的叹息。她伸手拿起扇子,徒劳地想扇走额头上越来越多的讨厌的汗珠。持续的高温耗尽了她的体力,最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显得力不从心。
她怀疑就算现在是冬天,她也还是会觉得累。尽管她对沃顿族的一切底细了如指掌,但带领整族人马从垡藤杜尔出发,穿越博尔山脉,来到色达的阿布隆,其任务之艰巨还是超出她的预计。她不寒而栗,想起在马背上度过的那段漫长而艰辛的日子。组织和领导他们的撤离是困难至极的事,而同样困难的是让沃顿人融入新的环境,与此同时策划一场对帝国的攻击。我没有时间每天处理这种问题。她悲叹道。
终于,她扔下扇子,拉拉钟绳,召唤侍女法芮卡。挂在樱桃木书桌右面的旗帜起了波纹,其后的暗门打开,法芮卡闪身出来,低眉敛目,侍立在娜绥妲身侧。
“还有吗?”娜绥妲问。
“没有了,小姐。”
她不想表现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每周一次,她公开处理沃顿人各种各样的纠纷。任何人觉得自己受到不公正的对待,都可以诉诸于她,由她裁决。她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工作比这个更吃力不讨好。就像她父亲在与罗特加谈判后常说的“居间调和只能开罪所有的人”。好像确实如此。
她将心思放回手头上的事务,对法芮卡说:“替甘伯重新安排一份差事,找一个可以发挥他的口才的位置。军需官,也许可行,只要保证他能得到足够的配给。我不想看到他再次因为偷窃出现在我面前。”
(2)
法芮卡点点头,走到桌边,在一个羊皮纸册子上记下娜绥妲的指示。单是这个技能便足以让她成为无价之宝。法芮卡问道:“在哪里能找到他?”
“采石场的某一群工人中间。”
“是,小姐。啊,刚才你在忙的时候,奥林国王请你到他的实验室去找他。”
“这会儿他在那里干什么呢,弄瞎他自己?”娜绥妲用熏衣草水洗净双腕和脖子,在奥林送给她的精美银镜中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又拉拉外衣,将袖子扯平。
对自己的仪表满意之后,她在法芮卡陪伴下快步走出房间。今天阳光明亮,波洛美欧堡内无需火把照明,而且它们增加的热量也叫人无法忍受。阳光从十字形的箭孔射入,照在通道的女墙上,在空中形成间隔均匀的光柱,里面飞舞着金光点点的微尘。娜绥妲从一个炮眼向楼外看去,只见大约三十名穿着橙色盔甲的奥林骑兵,正出发往阿布隆周围的乡间,再一次开始执行无休无止的巡逻任务。
如果加巴多里克斯亲自出战,他们起不了多大作用。她苦涩地想到。到时候他们仅有的保护,是加巴多里克斯的自大,此外她希望还有他对伊拉龙的忌惮。所有首领都知道篡位的风险,但篡夺者本人更惧怕单个的刺客。娜绥妲知道自己正在和阿拉加西亚最强大的狂人玩一场凶险至极的游戏。她对他施压的力道一旦把握失当,她和其余的沃顿人将万劫不复,与之一同毁灭的还有结束加巴多里克斯统治的所有希望。
城堡里清新的味道让她想起小时候在这里的时光,那还是奥林的父亲拉尔金国王在位的时候。那时她并不常常见到奥林。他比她大五岁,已经开始履行王子的职责。虽然到了现在,她经常觉得自己才是年长的那一个。
在奥林的实验室门口,她得停下来等着一向守在门外的护卫向国王通报她的到来。奥林的浑厚的声音马上响彻了楼梯井:“娜绥妲小姐!你来了,我真高兴。我有东西给你瞧。”
暗暗打起精神,她和法芮卡走进实验室。眼前是一个桌子布成的迷阵,上面放满了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蒸馏器、烧杯和曲颈瓶,就像一个玻璃的灌木丛,伸出无数易碎的枝桠,等着钩破她们的衣服。浓重的带金属腥味儿的水蒸气刺得娜绥妲流出了眼泪。提起裙裾,她和法芮卡一前一后向房间后面走去,一路上经过一些沙漏和天平、黑铁装订的神秘的大厚本子、矮人族的星盘,和几堆一闪一闪发着蓝色幽光的透明棱镜。
她们在一张镶大理石的长凳边见到了奥林,他正在那儿搅动一个装满水银的坩埚,用的是一个玻璃管,它一端封闭,另一端开口,估计至少有三英尺长,但只有四分之一英寸粗。
“陛下。”娜绥妲叫道。出于与这位国王平等的身份,她端立不动,法芮卡则行了个屈膝礼。“你好像已经从上星期的爆炸事件中恢复过来了。”
奥林好脾气地做了个鬼脸。“我懂得了将磷和水混合在一个封闭空间不是明智之举。后果非常之暴烈啊。”
“你的听力都恢复了吗?”
“还没全部恢复,不过……”笑得像一个得到第一把匕首的小男孩,他在火盆里的炭上点燃一根纸媒。她搞不懂在这种热得叫人窒息的天气里他怎么受得了这个火盆。他拿着燃烧的纸媒回到长凳边,用它点着一个装满蓟草丝的烟斗。
“我不知道你还吸烟。”
“我其实不吸,”他承认道,“只是我有了一个发现,自从我的耳膜出现裂缝以后,我能这样……”他吸了一口烟斗,然后鼓起腮帮子,直到一丝烟雾从他的左耳钻出来,在他的头边迂回缭绕,像一条蛇溜出洞穴。这一幕如此出人意表,娜绥妲猛然放声大笑起来,过了一会儿,奥林自己也笑了,嘴里冒出一股烟。“这个绝技最是惊世骇俗,”他开心地说,“烟钻出来的地方痒得要命。”
娜绥妲恢复一本正经的样子,问道:“还有什么别的事情是你想和我讨论的,陛下?”
他啪地打了个响指。“当然。”他将那支细长的玻璃管伸进坩埚,装满水银,然后用手指堵住开口,将它拿给她看,“你同意这个管子里唯一的物体就是水银吗?”
“是的。”这就是他想见我的原因?
“现在呢?”他用飞快的动作,将管子倒转插入坩埚,松开手。正如娜绥妲估计的那样,管子里的水银没有全部流出,而是下降了大约一半,然后便静止不动。奥林指着水银柱上方空出来的部分,问道:“这个空间里有什么?”
“应该是空气。”娜绥妲断言。
奥林咧嘴一笑,摇了摇头。“如果是这样,空气怎么能穿透水银或者玻璃呢?这儿没有空气可以渗入的任何途径。”他向法芮卡打个手势,“你怎么看,侍女?”
法芮卡盯着玻璃管,然后耸耸肩说:“里面不可能什么都没有,陛下。”
“哈,但这正是我认为的:什么都没有。我相信我已经解决了自然哲学的一个古老谜题,创造并证明了真空的存在!它彻底推翻了瓦切的理论,说明了拉庭实在是一个天才。讨厌的精灵好像总是对的。”
娜绥妲努力维持着大感兴趣的样子。“那么,这有什么用呢?”
“有什么用?”奥林看着她,带着真正的惊愕,“没用,当然了。至少我没想出来。但是,这会帮助我们了解自己所在世界的造物者,知道事物是如何以及为什么产生的。这是一个奇妙的发现。谁知道它会催生一些什么呢?”他一边说,一边清空管子,将之小心地放入一个有天鹅绒衬垫的盒子里,里面保存着类似的易碎器具,“不过,关于未来的一个想法着实让我很兴奋,那就是用魔法来发掘自然的奥秘。嗯,就在昨天,单凭一个咒语,特里安娜就帮助我发现了两种未知的气体。想想吧,如果魔法被系统地运用到自然哲学的各个学科里,会有什么样的发现。我在考虑自己也学习魔法,如果我有这方面的才能,而又能说服一些魔法的使用者透露他们的知识的话。真可惜,你的龙骑士,伊拉龙,没有跟你一起来。我相信他能帮我的忙。”
(3)
娜绥妲看着法芮卡,说了句“到外面等着我”。女人行了屈膝礼走开了。娜绥妲听着实验室的门关上,然后说:“奥林,你是不是失去理智了?”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当你把自己关在这儿,把时间花在做那些没人能懂的实验上——同时还危害你自己的
健康——你的国家却在战争的悬崖边上摇摇欲坠。无数的事情等着你的裁决,你却在这里吞云吐雾、摆弄水银?”
他绷紧了脸。“我很清楚自己的责任,娜绥妲。你也许是沃顿族的首领,但我目前还是色达的国王,在你出言不逊之前,最好把这一点好好想一想。是否需要我提醒你,你们得以避难在此,全在我一念好意之间。”
她知道这是一个软弱无力的威胁。沃顿族里有许多色达人的亲戚,反之亦然。他们的联系太紧密,谁也离不开谁。不,奥林觉得受到冒犯的真正原因,在于对他的权威的怀疑。长时期地保留一支随时待命的庞大武装几近不可能——从娜绥妲所知看来,养活那么多不事生产的人是一场后勤供给上的噩梦——因此,沃顿人开始找活干,务农,或者做其他事,渐渐融入东道主国。最后我会落到什么地步?一支子虚乌有的军队的首领?奥林手下的将军或谋士?她的地位相当不牢靠。如果她动作太大,或者太主动,奥林会将之视为威胁,并走向她的对立面,尤其现在她还顶着沃顿人垡藤杜尔大捷的光环。但如果她等得太久,他们将失去机会,无法利用加巴多里克斯稍纵即逝的弱点。在这个处处制肘的乱局中,她只有一个优势:她控制着引发目前这个局面的唯一因素——伊拉龙和蓝儿。
她说:“我没想破坏你的权威,奥林。那永远不会是我的意图,我向你道歉,如果我曾让你有这种感觉的话。”他生硬地动了动脑袋,颌首为礼。她将指尖抵在长凳边上,撑住自己的身子,不知道话该怎么说下去。“只是因为……要做的事情太多。我夜以继日地工作——我的床边有一块作记录的写字板——但怎么做都做不完。我觉得我们好像永远在灾祸的边缘徘徊。”
奥林拾起一个一头用得发黑的捣槌,用两只手掌夹着它慢慢地、像催眠一般地来回搓着。“在你来这儿以前……不,这样说不对。在你的龙骑士像摩拉坦西斯出自灵泉似的凭空出现以前,我以为自己会像父亲和祖父一样度过一生。那就是说,在暗地里与加巴多里克斯作对。如果我要花一点时间才能适应这个新的现实,还请你予以体谅。”
这是她所能期望的最大的退让了。“我理解。”
他掌中的捣槌停了停。“你新近才获得首领的权力,而我在这个位置已经有一定的年头了。如果我自大到斗胆提出什么忠告的话,我会说,每天为自己的爱好抽出一些时间,是保持头脑清醒的必要条件。”
“我做不到,”娜绥妲反对道,“我浪费的每一刻,也许原本都可善加利用,用来做那些为推翻加巴多里克斯所必须做的事。”
捣槌又停了下来。“如果你一直超负荷地工作,将会有害于沃顿族。没有人在连偶尔的安宁和清静都得不到的情况下,能正常地履行职责。不需要长时间的休息,五分钟十分钟就好。你甚至可以去练练箭,然后接着为目标卖命,但是状态却大不一样……这就是为什么我首先把实验室建立起来;这就是为什么我,按你的话说,要吞云吐雾、摆弄水银——这样我才不会在一天其他的时间里沮丧得尖叫出来。”
虽然她不愿意改变视奥林为懒散无用之徒的看法,但还是忍不住承认他的批评自有其道理。“我会记住你的忠告。”
他的笑容又回复了几分轻佻。“这正是我所求。”
她走到窗边,将窗板推得更开些,俯瞰阿布隆城。眼明手快的小贩在向容易上当的顾客大声兜售陶器,一支商队走近城门,地上扬起的黄土成团地随风飘散。空气里有陶瓦屋顶微微的闪光,还有从大理石寺庙传来的蓟草香和烟火气。农田散布在城市周围,就像是花儿展开的花瓣。
她没有转身,问道:“你收到了最近从帝国发来的报告副本吗?”
“收到了。”他走到窗边跟她一起站着。
“你怎么看?”
“东西太少,太不完整,得不出什么有意义的结论。”
“但我们能得到的只有这么多了。把你的猜测和直觉告诉我。从已知的事实开始推测,把它当成你的实验那样。”她对自己微微一笑,“我保证不会当真。”
她等了好一会,他才作出回答。这个回答像一个沉痛的末日预言。“苛税增加,驻军调动,帝国境内一切牛马充公……看来加巴多里克斯正在调整力量,准备对付我们,虽然我不知道他此举意在进攻,还是防卫。”一大群疾飞的椋鸟掠过太阳,在他们脸上落下闪动的带着凉意的阴影。“压在我心上的问题是,他的准备要用多长时间?因为它将决定我们的策略。”
“数周,数月,数年。我无法预计他的行动。”
他点点头。“你的人还在散播关于伊拉龙的消息吗?”
“越来越危险,但确实是这样。我的希望在于,如果关于伊拉龙如何厉害的谣言在雷欧那等城市大行其道,等到攻城之日,敌人亲眼见到他,便会自愿归顺我们,使我们免去一场围城的硬仗。”
(4)
“战争很少这么轻松。”
她没有对这个评论提出异议。“你的军队动员得怎样了?沃顿族,和以往一样,随时待命。”
奥林伸出手,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发动一个国家是件困难的事,娜绥妲。我要争取
贵族的支持,要打造武器和铠甲,要调集粮草供给……”
“在这个期间,我怎么养活我的人?你给的地方安置不了他们,我们需要更多。”
“嗯,我知道。”他说。
“我们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夺取帝国的土地,除非你想将沃顿族永远并为色达的一部分。如果是这样,你就要为我从垡藤杜尔带来的数千民众解决安身立命的地方,这会引起你现在的臣民的不满。不管你想怎么选择,决定要快,因为我担心再拖延下去,沃顿族将四分五裂,失去控制。”她尽量让这话听起来不像是一个威胁。
不过,奥林并不领情。他撇了撇嘴,说道:“你父亲从来不会让他的人马失控,我相信你也不会,如果你希望继续领导他们的话。至于我们的准备,短时间内能做的是有限的。在我们准备好之前,你只能等。”
她紧紧抓住窗台,以至手腕上青筋突起,指甲深深嵌进石缝里,然而她不让自己的语气流露出一丝怒气。“这样的话,你能再借沃顿人一些钱购买食物吗?”
“不行,我能拨出来的钱已经都给你们了。”
“那么,我们吃什么?”
“我会建议你们自己筹出钱来。”
激怒中,她给了他一个最大、最灿烂的笑脸——这个笑容持续得那么久,令他局促不安起来——然后她像仆人一样深深地鞠下一躬,那个古怪的表情纹丝不变。“那就再见了,陛下。希望你今天过得像我们的谈话一样愉快。”
奥林含糊地应了一句什么。娜绥妲一阵风地往实验室门口走去,盛怒中,她右边的袖子勾住了一个玉瓶并打翻了它。玉瓶碎裂,洒出大片黄色的液体,溅上她的衣袖,并浸湿了她的裙裾。她恼怒地一甩手,没有停下脚步。
法芮卡在楼梯井等着她,她们一起穿过曲曲折折的通道,回到娜绥妲的住处。悬于一线
娜绥妲猛力推开房门,大步走到桌边,用力坐进椅子里,对周围一切视而不见。她脊梁骨发硬,挺直了双肩没有靠上椅背。沃顿族陷入的无法摆脱的困境让她浑身僵木。她胸膛的起伏慢慢平息,直到难以察觉。我失败了。这是她唯一的念头。
“小姐,你的袖子。”
娜绥妲突然从沉思中惊醒,低头看到法芮卡正用一块干净的布扑打她的右臂。一股烟从镶花边的衣袖冒出来。娜绥妲一惊,从椅子上站起,扭转手臂,寻找烟的来源。她的袖子和裙子已被烧成白色的丝丝缕缕,发出刺鼻的气味。
“帮我脱下来。”她说。
她直直地伸出手臂,让它远离身体,强迫自己站着一动不动,让法芮卡解开长袍。侍女发疯一般心急火燎地在娜绥妲背上抓着,摸索着那些衣结,然后终于解开裹在娜绥妲身上的羊毛织成的罩衫。衣服一松开,娜绥妲便迅速从袖子里抽出手臂,从长袍里脱身出来。
喘息未停,她站在桌边,只穿着拖鞋和亚麻布内衣。她松了一口气,昂贵的细亚麻布内衣幸免于难,只是沾上了难闻的气味。
“烧到你了吗?”法芮卡问。娜绥妲摇摇头,不敢开口,怕声音会出卖她的惊慌。法芮卡用鞋尖轻轻拨一下那件长袍。“这是什么鬼东西?”
“奥林的某种讨厌的溶液。”娜绥妲涩声说道,“我在他的实验室打翻了它。”她长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垂头丧气地检查毁坏的长袍。这是矮人族银吉通部妇女的手艺,作为她上一次生日的礼物,是她衣橱里最好的衣服之一。她没有衣服可以代替它,考虑到沃顿族拮据的经济状况,也不能下令再做一件新的。我只能将就一下了。
法芮卡摇摇头。“这么美丽的长袍,没了太可惜。”她绕过桌子,向针钱篮走去,拿了一把刻有花纹的剪刀过来,“得把布料尽可能地留下来,我会把弄坏的部分剪下来烧掉。”
娜绥妲愁眉不展,在室内来回踱步,一边气恼自己的笨手笨脚,一边又为堆积如山的烦心事中再添一桩而恨恨不已。“这回我穿什么进宫呢?”她问道。
剪刀干脆利落地绞开轻柔的羊毛织料。“也许可以穿那件亚麻布的。”
“穿那个去见奥林和他的贵族显得太随便。”
“让我拿它再想想办法,小姐。我保证把它改得能再穿出去。等我完工以后,会比以前加倍气派。”
“不,不行,这没用。他们只会笑话我。我衣饰得体的时候想赢得他们的尊重本来就够难了,如果再穿一件修补过的外衣,暴露出我们的困窘,那就更加不容易。”
年长的妇人严厉地盯了娜绥妲一眼。“会有用,只要你不为自己的外表惭愧。不仅这样,我向你保证,其他女士会接受你的新衣服,更加会群起效仿。你只管等着瞧。”她走到门边,用力打开房门,将损坏的布料递给门外的一名守卫,“女主人下令将它烧掉。私下里做这件事,并不得向任何人透露,否则我一定追究。”守卫行礼。
娜绥妲忍不住微笑。“没有你我可怎么办,法芮卡?”
(5)
“我估计,应该也不差。”
换上绿色猎装——轻便的裙子缓解了天气的酷热——娜绥妲决定,就算对奥林不以为然,但还是可以接受他的建议,放下日常事务,把帮法芮卡拆开长袍当成最重要的事来做。她发现这件单调重复的工作是集中注意力的好办法。她一边抽出衣服上的线,一边跟法芮卡说起沃顿族的困境,希望她或者能想出自己想不到的解决之道。
到最后,法芮卡唯一的帮助就是说了句:“好像这世上大部分的问题,根源都在钱上。如果我们有足够多的钱,能把加巴多里克斯从他的邪恶王座上买下来……都不用跟他的人开战。”
我真的期望别人替我承担责任吗?娜绥妲自问,我带大家走进这种绝境,也必须由我将他们带出来。
在拆一道接缝的时候,她的手一挥,刀尖钩住梭结花边的须边,将它断为两半。她瞪着花边乱糟糟的断口,瞪着在长袍上歪歪扭扭,像许许多多虫子蠕动的米黄色丝线散乱的线头,就这么一直瞪着,感觉到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在抓挠她的喉咙,而眼里却涌上了泪花。她的运气还能再坏一些吗?
梭结花边是这件袍子最昂贵的部分。织花边本来就需要技巧,而它的罕见和珍贵主要还在于它最核心的因素:大量的、充足的、多得让人头脑和身体麻木不仁的制作时间。它如此消耗时光,如果想亲手做一条花边面纱,所需时间不是以数星期而是以数月计。同等重量下,花边比金银贵重得多。
她的手指沿手织花边一路摸去,停在她造成的断口处。做花边好像需要的力气并不多,要的只是时间。她可不愿意自己动手去做,力气……力气……在这一刻,一连串画面闪现在她脑海中:奥林在谈论利用魔法进行研究;翠亚那,自双胞胎死后掌管杜万加塔部的女人;五六岁的娜绥妲仰起脸,看着沃顿族的郎中向她解释魔法的原理。这些全无瓜葛的场景被某种逻辑联通一气,如此超越常理,如此异想天开,让她喉咙里的大笑终于冲口而出。
法芮卡奇怪地看她一眼,等着她的解释。娜绥妲站起来,半片长袍从膝上落下,跌到地上。“马上把特里安娜带到这儿来,”她说,“我不管她在干什么,把她叫过来。”
法芮卡眼睛周围的皮肤绷紧了,但她还是行了个屈膝礼,然后应道:“遵命,小姐。”她从仆佣走的暗门里消失了。
“谢谢。”娜绥妲喃喃地对着空屋子说。
她明白她的侍女为什么不情愿。和会使魔法的人打交道也让她感到不自在。事实上,她只相信伊拉龙,因为他是龙骑士——虽然这并非德行的证明,由加巴多里克斯可知——还因为他效忠的誓言,娜绥妲知道他永远不会背弃这个誓言。想到魔法师和巫师的法力就让她害怕。想想看,一个外表平凡的人用一句话便可取人性命,随心所欲地侵入你的思想,欺骗、说谎、偷窃却从不被抓,还有其他几乎不受惩罚的反社会的行为……
她的心跳加快了。
当有一部分人具备特殊能力的时候,律法如何施行?从最本质的层面上说,沃顿族对加巴多里克斯的战争,无非就是致力于对一个滥用法力的人施以公正,并阻止他犯下进一步的罪行。所有这些痛苦和破坏,都是因为没人有力量挫败加巴多里克斯。甚至过了寿限他都还能不死!
虽然她不喜欢魔法,但也知道在推翻加巴多里克斯的斗争中,魔法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而她承担不起疏远魔法使用者的后果,除非最终获得胜利。等到了那一天,她打算解决他们带来的问题。
房门上响起粗重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娜绥妲在脸上装出一个愉快的笑容,并按受过的训练封锁了自己的意识,然后说了声:“进来!”在用这么粗暴的方式把特里安娜召来之后,很有必要保持客客气气的姿态。
门猛地打开,肤色浅黑的女巫师大步走进房中。她乱七八糟的头发高高堆在头顶,显然梳得匆匆忙忙。她看起来好像刚被人从被窝里弄醒。用矮人族的方式鞠了一躬,她开口说道:“你找我,小姐?”
“是的。”随便地坐在椅子里,娜绥妲让她的视线在特里安娜身上慢慢地来回扫了一遍。女巫在她的审视下抬高了下巴。“我想知道:魔法最重要的规则是什么?”
特里安娜皱起眉头。“就是不管用魔法做什么,它消耗的能量和用别的方式是一样的。”
“而它的效力只受制于你的悟性和你掌握古语的水平?”
“还有其他一些限制,但总的来说,是这样。小姐,为什么问这个?这些是最基本的魔法原则,虽然不是尽人皆知,但我相信你是完全了解的。”
“我知道,但想确定我的理解无误。”娜绥妲没有从椅子里起身,伸手从地上拿起那件长袍,让特里安娜看看弄坏的花边,“那么,在这些限制下,你应该有能力想出一句咒语,让你可以用魔法修补花边。”
傲慢的冷笑扭曲了女巫黑黝黝的嘴唇。“杜万加塔部有比替你补衣服更重要的工作,小姐。我们的技艺没有低贱到为纯粹的奇思怪想服务的地步。我相信你会发现女裁缝们对这一要求完全胜任有余。现在,如果你同意,我——”
“住口,女人!”娜绥妲断然说道。特里安娜在惊讶中打住了话头,闭口不语。“我发现我必须把教给长老会的东西向杜万加塔部再说一次:我也许年轻,但我不是一个要人教训的孩子。我问起花边,是因为如果你能轻松而且快捷地用魔法补好它,那么我们就能向帝国出售廉价的梭结花边和针织花边,从而维持沃顿族的生计。加巴多里克斯自己的人将为我们提供生活必需的金钱。”
(6)
“但这想法太荒唐,”特里安娜反驳道。就连法芮卡也露出怀疑之色。“你不可能用花边支付一场战争。”
娜绥妲扬起一边眉毛。“为什么不能?在其他地方永远买不起花边的女人会欣然接受这个机会,购买我们的花边。每一位想让自己看起来比实际更富裕的农夫的妻子都会想要它。就连富有的商人和贵族都会乐意掏钱,因为我们的花边胜于任何凡人之手搓捻缝缀的货色。
我们会累积出一笔可与矮人族相匹敌的财富。确切地说,如果你的魔法造诣足以做到我的要求的话。”
特里安娜一甩头发:“你怀疑我的能力?”
“那就去做!”
特里安娜略有踌躇,然后看看娜绥妲手中的长袍,将花边研究了好一会儿。最后她说:“应该可以。但我要先试几次,然后才能确定。”
“马上去做。从现在起,这是你最重要的任务。找一个织花边的高手,从旁给你建议。”
“是,娜绥妲小姐。”
娜绥妲语气放柔和了一些:“很好。我还希望你将杜万加塔部最聪明的人挑选出来,和他们一起努力,再创造一些对沃顿族有益的魔法技能。这是你的责任,不是我的。”
“是,娜绥妲小姐。”
“现在你可以走了。明天早晨回复于我。”
“是,娜绥妲小姐。”
娜绥妲满意地看着女巫离去,然后闭上眼睛,允许自己享受一刻对成果的自豪。她知道,没有人,就连她的父亲也想不到她的对策。“这是我对沃顿族的贡献。”她对自己说,很希望阿吉哈能看到这一切。她扬声问道:“我让你吃惊了吗,法芮卡?”
“你一向让我吃惊,小姐。”埃娃
“小姐!有人找你,小姐。”
“怎么?”娜绥妲还不想动,睁开眼睛看到约蒙杜走进房间。这位瘦削结实的老战士取下了头盔,塞进屈起的右臂间,左手按在剑柄上向她走来。
他鞠躬施礼,锁子甲发出铿锵之声。“小姐。”
“欢迎,约蒙杜。你儿子今天怎样了?”她很高兴他来到此地。在长老会所有的成员中,他最为顺利地接受了她的首领地位,像对阿吉哈一样,以同样顽强不变的忠诚和坚定为她效力。如果所有武士都像他一样,我们将所向披靡。
“他的咳嗽已经好了。”
“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约蒙杜的额头上现出皱纹。他伸出空出来的手去摸向后扎成马尾的头发,中途却又忍住,把手放下来垂在身侧。“魔法,最怪异的那种。”
“哦?”
“你还记得伊拉龙祝福过的那个婴儿吗?”
“记得。”娜绥妲只见过她一面。但她很清楚沃顿人关于这个孩子的神乎其神的传说,以及他们对她成人后有一番作为的种种期望。娜绥妲对这件事抱以更为实际的态度。不管这个婴儿会有什么成就,那都是许多年以后的事,到那时,与加巴多里克斯的战争应该胜负已决。
“有人叫我带你去见她。”
“叫你?谁?为什么?”
“训练场上有个小男孩告诉我,你应该去看看那个孩子,说你会感兴趣的。他不肯把名字告诉我,但他的样子看起来像那个女巫的猫人的化身,所以我想……嗯,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件事。”约蒙杜好像有点发窘,“我向手下问起这个女孩,听到了一些事……她很不寻常。”
“怎么个不寻常?”
他耸耸肩:“足以让我相信你该按猫人所说的做。”
娜绥妲轻蹙眉尖。她从古老相传的故事里知道,不把猫人当一回事是愚蠢之至,常常让人交上厄运。但是,他的同伴——草药师安吉拉——又是一个娜绥妲并不完全信任的魔法使用者。她太特立独行,行事无法预料。“魔法。”她恨恨地说道。
“魔法。”约蒙杜也跟了一句,但语气里充满的是敬畏和忌惮。
“很好,让我们去看看这孩子。她住在城堡里吗?”
“奥林在城堡的要塞西侧给她和她的看护安排了房间。”
“带我过去。”
娜绥妲拢起裙子,吩咐法芮卡推迟余下的约见,离开了房间。她听到约蒙杜在她身后打了个响指,命令四名护卫在她周围就位。过了一会儿,他赶上来走在她旁边,为她指路。
波洛美欧堡里气温越来越高,他们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面包烤箱。窗沿上空气闪亮,有如流动的玻璃。
虽然她很难受,娜绥妲还是知道自己的浅黑肤色让她比大部分人都耐热一些。酷热中最难熬的是约蒙杜和她的护卫这些人,他们必须整天披盔戴甲,甚至全副武装地站在无遮无拦的太阳底下站岗。
娜绥妲近距离打量这五个人。他们露出来的皮肤上渗出了汗珠,呼吸越来越沉重。自从来到阿布隆,一部分沃顿人已经中暑倒下——其中两人在一两个小时后死去——她不想因为驱使手下超出体力极限而再次损兵折将。
等到她认为他们需要休息的时候,便下令停下来——不顾他们的反对——从仆人处取水喝。“我不能让你们像九柱戏的木桩一样一头栽倒。”
到达目的地以前,他们另外又休息了两次。通道的女墙上凹进一扇毫无特征的门,周围地面堆满了礼物。
(7)
约蒙杜敲了敲门,里面一个发颤的声音问道:“是谁?”
“娜绥妲小姐,来看看孩子。”他说。
“带着你的真心和坚定决心?”
这次是娜绥妲的回答:“我的心是纯洁的,我的决心坚硬如铁。”
“那么,越过门槛,你是受欢迎的。”
门打开,露出一条通道,被一盏矮人族的红灯笼照亮着。门边没有人。娜绥妲举步向前,看到墙壁和天花板都被深色的布层层铺盖,让这个地方活像一个洞穴,或者一个窝。令她惊讶的是,这儿的空气相当凉快,几乎有点冷,像清凉的秋夜。忧惧的毒爪伸进她的胃里。魔法。
黑色纱帘挡住她的去路。她将之拨开,发现自己来到一个曾经是起居室的地方。家具被搬走,只留一排椅子靠着蒙布的墙。遮盖天花板的布松松地坠着,其中一处向上凹陷成一个浅窝,那儿聚着一小簇矮人的灯笼,幽幽的光在各个角落投下不同颜色的阴影。
在一个深深的角落里,有个弯腰驼背的干瘪老太婆在望着她,两旁分别是草药师安吉拉,和颈毛竖起的猫人。房子中间跪着一个苍白的小女孩,娜绥妲估计有三四岁。女孩正从摆在膝盖上的一个盘子里用指尖勾食物吃。没有人说话。
娜绥妲迷惑不解,问道:“那个婴儿在哪里?”
女孩抬起头来。
娜绥妲登时倒吸一口冷气。她看到这孩子的前额上有个亮晶晶的龙形图案,她还深深地看进了她蓝紫色的双眸。女孩突然古怪地翘翘嘴角,露出可怕的、懂事的微笑:“我是埃娃。”
娜绥妲吓得不知所措,连连后退,一面抓住缚在左前臂上的匕首。那是一个成年人的声音,充满了成年人的世故和玩世不恭。从一个孩子的嘴里发出,让人觉得是一件渎神的事。
“别跑,”埃娃说,“我是你的朋友。”她把盘子放到一边,上面已经空了。她对老太婆说:“还要。”老女人急急忙忙走出房间。然后埃娃拍拍身旁的地面:“请坐。我自从学会说话,就一直在等你。”
娜绥妲抓着匕首,向石头地面俯下身去。“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上个星期。”埃娃交叠双手,摆在膝上。她鬼气森森的眼睛逼视着娜绥妲,眼光中一股非自然的力量将她牢牢钉在原地。娜绥妲觉得仿佛有一把蓝紫色的长矛戳进了天灵盖,在意识之中翻腾搅拌,撕开她的思想和记忆。她极力克制大声尖叫的欲望。
埃娃凑上前,伸出一只柔软的手捧住娜绥妲的脸颊。“你知道,就算阿吉哈亲自领导沃顿人,也不会比你更英明。你选择了正确的道路。你率领沃顿族大举迁入色达,在别人视为疯狂时向帝国发动攻击,你的勇气和远见将被广为颂扬,流芳百世。”
娜绥妲目瞪口呆地看着女孩,心中无比震撼。就像一把钥匙配一把锁,埃娃的话正说出了她心中最深的恐惧,那让她彻夜无眠,在黑暗中汗流浃背的自我怀疑。一股澎湃的激情不受控制地向她袭来,随着阿吉哈的去世而失却的自信与平和失而复得,让她大受鼓舞。释去重负的眼泪决堤而出,流下脸庞。埃娃好像清楚地知道用什么话来安慰她。
娜绥妲为此厌恶她。
她心中的欢欣在和憎恶交战。她不喜欢自己被人用这种方式撩拨出心中脆弱的一面。她也不相信这个女孩的动机。
“你是什么人?”她质问道。
“我是被伊拉龙造就的人。”
“他祝福于你。”
埃娃眨了眨眼睛,那叫人战栗的沧桑的眼睛有一瞬间的黯淡。“他对自己的行为不了解。自从伊拉龙向我施咒,不论何时,只要我见到一个人,就能感觉到他过去和未来的一切苦痛。当时我更小,无能为力。所以我长大了。”
“为什么会……”
“我血液里的魔法力量迫使我保护人们,远离痛苦……不管因此会怎样地戗害自己,不管我愿不愿意。”她的笑容被痛苦所扭曲,“如果我抗拒这种力量,便会付出惨痛代价。”
娜绥妲琢磨着这番话的意味,意识到埃娃令人不安的外表,是由她不得不看到的那些痛苦所造就。想到这个女孩承受的一切,娜绥妲不寒而栗。那些强加于她而她无力摆脱的冲动一定将她摧残得很惨。尽管她知道自己不应该,但还是开始对埃娃有了一些同情之意。
“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些?”
“我觉得你应该知道我是谁,我是什么。”埃娃停了停,眼里的光芒更亮了,“我将用尽一切力量,为你而战。像用刺客一样地用我吧——在暗处、在黑处,狠狠地用我吧。”她尖声笑起来,“你在奇怪为什么,我看出来了。因为除非这场战争结束,越早越好,不然它会把我逼疯。日常生活中的苦难已经够让我头疼,何况还要面对战争中的暴行。好好地使用我,去结束它吧,我保证你从此将幸福快乐地度地一生,不输任何曾有幸体验过这种感觉的人。”
这时,老太婆匆匆进来,向埃娃鞠了一躬,又将一盘食物递给她。埃娃低头时,娜绥妲整个身子顿时感觉一轻。埃娃对着一条羊腿大吃特吃,两手抓起羊肉填进嘴里,带着饿狼在猛嚼食物时强烈的贪婪之状,全无半点仪态可言。低垂了蓝紫色的眼睛,龙形图案被黑色刘海遮盖,看她此刻的模样,再次让人以为她不过是一个天真的孩童。
(8)
娜绥妲静候一旁,直到明显察觉埃娃要说的已经全部说完。然后——安吉拉一个手势——她随着草药师走进一扇侧门,留下苍白的女孩独自坐在昏暗的、被布料包裹的空间里,活像一个可怕的胎儿,蜷缩在子宫中,等候一个合适的机会,就要降临人世。
安吉拉小心地关紧房门,悄声说道:“她所做的事,就是不停地吃了又吃。现有的配给满足不了她的胃口,你能否……”
“她会吃饱,你无需为此担心。”娜绥妲揉着自己的胳膊,试图驱走那对让人心寒的恐怖的眼睛留给她的印象……
“谢谢。”
“这种事在别的人身上发生过吗?”
安吉拉大摇其头,摇得鬈发在肩头乱飞。“整个魔法史上都不曾得见。我试着为她算命,但结果只是彻头彻尾的一团乱麻——可爱的词,一团乱麻——因为她的未来与那么多人互相影响。”
“她危险吗?”
“我们谁不危险呢。”
“你知道我的意思。”
安吉拉耸耸肩。“她比某些人危险,又不如某些人危险。但是,她最可能取走性命的人,是她自己。如果她遇到一个就要受到伤害的人,而伊拉龙的咒语在暗中操纵着她,她就会以身相代。这就是为什么她大部分时间都闭门不出的原因。”
“要过多久她才能预知未来?”
“最多两三个小时以后。”
娜绥妲靠在墙上,考虑着这个新情况。如果运用得当,埃娃会是一件有力的武器。通过她,我能洞悉敌人的麻烦和弱点,也能知道如何取悦他们,让他们服从我的意愿。在紧急情况下,这女孩还能充当可靠的护卫,如果沃顿族有人,比如伊拉龙和蓝儿,需要保护的话。
她不能无人看管。我需要有人去看着她。一个懂魔法的,因为与埃娃是同类而感到自在,并能抵挡她的影响力的人……一个我能相信的诚实可靠的人。她立即排除了特里安娜。
娜绥妲看着安吉拉。她虽然对这位草药师怀有戒备之心,但也知道安吉拉曾在一些微妙而重要的事情上帮助过沃顿人——比如给伊拉龙疗伤——而且完全不求回报。娜绥妲想不出还有谁能有这个时间、兴趣和本事去照看埃娃。
“我知道,”娜绥妲说,“这样做太唐突冒犯,因为你并非听命于我,而我对你的生活或责任所知甚少,但我还是有一个不敬之请。”
“说下去。”安吉拉一挥手。
娜绥妲吞吞吐吐,大感为难,最终还是说了出来:“你愿意替我花点力气留意埃娃吗?我需要……”
“当然!我会花上所有力气呢,如果使得出的话。我喜欢这个可以好好研究她的机会。”
“你得向我汇报。”娜绥妲提醒她。
“葡萄馅饼里藏着毒箭呢!啊,好吧,我想我能对付。”
“那么,你是答应了?”
“答应了。”
娜绥妲松了口气,一声轻叹,倒在近旁的椅子上。“天,这是怎么回事啊,好一团乱麻。作为伊拉龙的领主,我对他的行为负有责任,但我从没想到他会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和他一样,这对我的荣誉是一个玷污。”
安吉拉猛捏手指关节,一声噼叭的爆响充满整个房间。“是的,等他一从埃勒斯梅拉回来,我就要和他谈谈这件事。”
她的表情怒不可遏,让娜绥妲一惊:“那,别伤了他,我们需要他。”
“我不会的……永远不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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