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从离开前哨城市塞里斯以后,每一天都像是在梦境中度过的。下午是暖烘烘的,他们驾着小船先是划过艾尔多湖,接着又划过格纳河。他们四周都是水。水从长满郁郁葱葱的松树的河道里汩汩地流出来。河道弯弯曲曲地向着杜维敦森林更深的地方伸展。
伊拉龙觉得和精灵们一起旅行很开心。纳里和利菲恩老是笑呀、唱呀,尤其是蓝儿在场的时候。除了看她以外,他们很少看别的地方;除了议论她以外,他们很少谈别的话题。
然而,精灵毕竟不是人类,无论他们长得和人类有多么相像。从简简单单的血肉之躯而言,他们的动作十分敏捷,非常流畅。他们说话往往使用拐弯抹角的表达方式和格言,把伊拉龙弄得稀里糊涂。一阵欢乐过后,利菲恩和纳里会一连几个小时默默无语,出神地望着周围的景色。要是伊拉龙或奥利克这时候想要跟他们攀谈,他们只是答上一两句话。
伊拉龙觉得,相比之下,阿丽娅就比较直爽,比较干脆。实际上,她在利菲恩和纳里身边似乎不大自在,好像她跟自己人在一起反倒不知怎么表现。
利菲恩从船首回过头来说:“告诉我,伊拉龙先生……你们人类在这样的艰难岁月里唱什么样的歌曲?我记得在尤利瑞听到过吟唱史诗和叙事诗——唱的都是你们显达的国王和贵族的故事——但那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在我的脑海里已经像是凋谢的花朵。你们的民族有没有创作出什么新的作品?”伊拉龙皱起眉头,想要回忆起布鲁姆给他讲过的一些故事的名字。利菲恩听了摇着头说:“好多东西已经失传了。没有一首宫廷歌曲幸存下来。说句老实话,你们的大部分历史和艺术也是如此,除了加巴多里克斯容许发展的一些毫无根据的故事以外。”
“布鲁姆有一次给我讲过关于龙骑士灭亡的故事。”伊拉龙辩解说。他的脑子里闪过蓝儿看到一头鹿跳过一堆烂木头的形象。蓝儿捕猎去了。
“啊,他是个很勇敢的人。”有一分钟时间,利菲恩默默地划着桨,“我们也歌唱龙骑士的灭亡……但是很少。维瑞尔升天的时候,大多数人已经来到这个世上;我们的城市被焚毁——包括伊威也那的红色百合花,卢西威若的水晶石,我们的家人被杀害,我们现在依然感到很悲伤。时间并没有减轻创伤的疼痛,哪怕是再过一百万年,哪怕是等到太阳熄灭,世界漂浮在永恒的黑暗之中。”
奥利克在后面嘟哝了几声。“矮人族的情况也是一样。不要忘记,精灵,我们有个部落整个儿丧在加巴多里克斯的手里。”
“我们失去了我们的国王埃文达。”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伊拉龙吃惊地说。
利菲恩点点头,一面领着他们绕过一个暗礁。“很少有人听说过。我以为布鲁姆对你说起过,我们受到致命打击的时候,他是在场的。在维瑞尔阵亡之前,精灵们在尤利瑞平原上对抗加巴多里克斯,想要彻底打败他。就在那儿,埃文达……”
“尤利瑞平原在哪儿?”伊拉龙问道。
“在乌鲁邦,孩子,”奥利克说,“过去一直是精灵族的一座城市。”
利菲恩没有在意有人打断他的话,接着说:“你说得没错儿,尤利瑞是我们的一座城市。我们在跟龙族的战争中把它放弃了,然后,在几百年以后,人类把它定为他们的都城,那是在帕兰卡国王被流放以后。
伊拉龙说:“帕兰卡国王?他是谁?帕兰卡谷是不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
这一次,那个精灵转过身来,以顽皮的目光朝他看了一眼。“你的问题真多,简直像树上的叶子那样,亮掌。”
“布鲁姆也是这么看的。”
利菲恩微微一笑,然后停顿片刻,好像是在集中思想。“八百年以前,你们的祖先来到阿拉加西亚。他们穿越了好多地方,想要找个适合居住的地方。最后,他们定居在帕兰卡谷——当然,在那个时候还不叫这个名字。这是因为,在我们和矮人族的范围以外,这是仅有的几处可以防守的地方之一。在那儿,你们的国王帕兰卡着手建立一个强大的国家。
“为了扩大自己的疆土,他向我们宣战,尽管我们并没有挑起事端。他发动三次进攻,三次都是我们获胜。帕兰卡的贵族们在我们强大的力量面前吓坏了,恳求他们的君主和我们媾和。他不听他们的意见。接着,贵族们拿着个条约来同我们秘密谈判。我们在那位国王不知道的情况下签订了条约。
“在我们的帮助之下,他们夺取了帕兰卡的权力,打算把他驱逐出境。但是,他、他的家人和他们的臣子不愿意离开那个谷地。我们也无意杀害他,于是就建造了瑞斯瓦克堡的塔楼,那样龙族可以监视帕兰卡,确保他再也无法东山再起或进攻阿拉加西亚的任何人。
“过不多久,帕兰卡有个儿子等不及他老死便把他杀了。家族内部明争暗斗,暗杀、背叛等罪恶行为层出不穷。结果,帕兰卡家族当年的辉煌就不复存在了。然而,他的后代从没有离开过那个地方,国王们的鲜血依然流淌在特林斯福德村和卡沃荷村。”
“我明白了。”伊拉龙说。
利菲恩抬起一道乌黑的眉毛。“真的?其意义也许比你想象的还要深远。正是因为这个事件,为了防止发生类似的纠纷,首席龙骑士维瑞尔的前任阿诺林才认为应当允许人类成为龙骑士。”
(2)
奥利克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这肯定引起了不少争议。”
“这是个不受欢迎的决定,”利菲恩承认,“即使到了现在,仍有人质疑这种做法是否明智。阿诺林和戴拉尼尔女王吵得不可开交,最后,阿诺林脱离了我们的政府,在威洛恩加建立了一个独立的实体:龙骑士族。”
“可是,龙骑士和你们的政府分了手,他们怎么能担负起应该担负的治安任务呢?”伊拉龙问道。
“他们不能,”利菲恩说,“后来,戴拉尼尔女王想出了一个聪明的办法,让他们脱离任何贵族和国王的束缚,允许他们重新进入杜维敦森林。不过,她一直不大高兴看到有人的权力超越她自己的权力。”
伊拉龙皱了皱眉头。“可是,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吗?”
“是……也不是。龙骑士的责任是防止各国政府和各个民族的不当行为,可谁来监督这些监督者呢?正是这个问题后来造成了龙骑士的灭亡。没有人来发现龙骑士自身制度的毛病,他们是不可能受到检查的,所以他们就灭亡了。”
伊拉龙摸摸这边的水,又摸摸那边的水,心里想着利菲恩的话。他从斜里划过急流,桨在他的手里上下摆动。“后来谁继承戴拉尼尔当了国王或女王?”
“是埃文达。他在五百年以前即位。当时,戴拉尼尔为了研究神秘的魔法放弃了王位。埃文达当国王一直当到死。现在统治我们的是他的夫人伊丝兰查蒂。”
“这——”伊拉龙张大嘴巴,没有说下去。他本来打算说这不可能,但接着意识到这样说听起来会很可笑。他问:“精灵族是不死的吗?”
利菲恩低声说:“过去,我们的一生和你们的一样,光辉,短暂,就象早晨的露水那样。如今,我们的生命可以永无止境地延续下去。没错儿,我们是不死的,虽然我们的皮肉仍会受到伤害。”
“你们成了永生的?通过什么办法?”伊拉龙逼着他说清楚,但那个精灵不愿意细说。最后,伊拉龙问:“阿丽娅多大岁数了?”
利菲恩转过闪闪发亮的眼睛望着伊拉龙,以令人不安的敏锐目光打量着他。“阿丽娅?你怎么对她感兴趣?”
“我……”伊拉龙吃吃地说,突然间对自己的意图缺少把握。阿丽娅对他很有吸引力,但她是个精灵,她的年龄无论多大,反正要比他大得多,这就使事情变得很复杂。她肯定把他看做是个孩子。“我不知道,”他坦率地说,“可是,她救过我和蓝儿的命,所以我很好奇,想要知道有关她的更多情况。”
“我提这样的问题,”利菲恩斟字酌句地说,“真是不好意思。在我们的同类里,打听别人的事是很没有礼貌的。……不过,我必须说,我认为奥利克也会同意我的看法,你要好好守住你的心,亮掌。现在不是丢掉这颗心的时候,在这件事上你的心也不会放在正确的位置。”
“是的。”奥利克咕哝着说。
伊拉龙浑身发热,血直冲脸部,就像是有滚烫的油脂在里面融化那样。他还来不及进行反驳,蓝儿已经进入他的意识,说:现在该是你守住舌头的时候了。他们是好意。别侮辱他们。
他深深吸了口气,想要摆脱这难堪的局面。你同意他们的看法吗?
我认为,伊拉龙,你心里充满爱,你在找一个能回报你的爱的人。这没有什么可难为情的。
他努力想理解她的话,最后说:你快回来了吗?
我正在回来的路上。
伊拉龙重新把注意力收回身边,发现那个精灵和那个矮人都在望着他。“我理解你的担心……我仍希望你回答我的问题。”
利菲恩犹豫片刻。“阿丽娅还很年轻。她是在龙骑士灭亡的前一年出生的。”
一百岁!伊拉龙估计到会有这么大的数字,但仍然感到很吃惊。他装出不动声色的样子,心里在想,她的曾孙的年龄都会比我大!他对这个问题默想了几分钟,然后,为了分散自己注意力,便说道:“你谈到人类在八百年以前发现了阿拉加西亚。然而,布鲁姆说,我们抵达那儿是在龙骑士族形成三百年以后,那就是在一千年以前。”
“按照我们的计算是在二千七百零四年以前,”奥利克说,“布鲁姆没有错,要是你以每船载二十名武士来考虑人类‘抵达’阿拉加西亚的话。他们在南部登陆,就是现在色达国所在的地方。他们在探险和交换礼物的时候与我们相遇,然后,他们就离开了。有差不多二千年时间,或者说在帕兰卡国王带领一个船队抵达之前,我们再也没有见过一个人类。到了那个时候,人类已经把我们完全忘了,只模模糊糊记得一些传说,什么长着长毛的山地人呀,什么夜里出来觅小孩吃呀。呸!”
“你知不知道帕兰卡是从哪儿来的?”伊拉龙问道。
奥利克皱了皱眉头,咬着自己的胡子末梢,然后摇了摇头。“我们的历史只是说,他的故土在遥远的南方,在博尔山脉的那一边,他的离开是战争和饥荒的结果。”
伊拉龙听了这话很激动,冲口而出:“这样说来,别处也有国家,它们可以帮助我们反对加巴多里克斯。”
“有这个可能,”奥利克说,“不过,即使是骑在龙背上也很难找到的。我还认为,或许语言也不通。而且,谁会愿意帮助我们呢?沃顿国几乎一无所有,很难为别国提供什么东西。要把一支军队从垡藤杜尔开到乌鲁邦,这已经是一件很难办到的事,更不用说把部队从几百英里以外调过来,如果不是几千英里外的话。”
(3)
“我们无论如何少不了你。”利菲恩对伊拉龙说。
“我仍……”伊拉龙没有说下去,看到蓝儿出现在河的上空,后面跟着一群怒气冲冲的麻雀和乌鸫,要把她从自己的巢旁赶走。与此同时,藏在树枝里的成群结队的松鼠吱吱喳喳地叫个不停。
利菲恩满脸笑容,大声说:“多么光辉灿烂啊!瞧,她的鳞片在阳光里闪闪发亮!世界上没有哪个宝贝可以与之相比。”河对面也传来与纳里类似的喝彩声。
“真会拍马屁,叫人吃不消。”奥利克自言自语地说。伊拉龙偷偷地笑,虽然他同意那个矮人的看法。精灵们对蓝儿似乎始终赞不绝口。
赞扬几句也没错儿。蓝儿说。她落了下来,溅起巨大的水花,还把头缩进水里,躲开一只扑过来的麻雀。
当然没错儿,伊拉龙说。
蓝儿从水底下打量着他。你是不是在讽刺我?
他咯咯一笑,没有理会。伊拉龙朝另外那条船看了一眼,只见阿丽娅在划桨,背部笔直,脸上的表情看不清楚,穿过树底下斑驳陆离的光线。她似乎愁容满面,神色严峻,他真想安慰她几句。“利菲恩,”他声音很轻,免得奥利克听见,“阿丽娅干吗那么……不高兴?你和……”
利菲恩挺了挺肩膀,说话声音轻得伊拉龙几乎听不清楚:“你很荣幸,能为阿丽娅思维特科纳效劳。为了我们的民族,她受的苦是你难以想象的。我们为她和蓝儿取得的业绩欢笑,我们在梦中为她的牺牲……为她的损失哭泣。不过,她的伤心是她自己的伤心,不经她的允许我是不能说出来的。”
晚上,伊拉龙在营火旁边坐着,轻轻地拍着一团摸上去像是兔毛的苔藓。他突然听见森林深处传来乱哄哄的声音。他与蓝儿和奥利克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拔出萨若克,朝着声音的方向悄悄爬过去。
伊拉龙在一条小小的沟壑的口上停下来,望着对面,看到一只折了翅膀的矛隼在一簇雪果里不停地扑动。那只猛禽一见他就一动不动了,接着张开它的喙子,发出尖利的叫声。
不能飞了,那是多么可怕的命运啊。蓝儿说。
阿丽娅来了。她朝矛隼看了一眼,然后把弩上了弦,万无一失地射中了它的胸膛。起先,伊拉龙以为她打算要吃它的肉,但她既没有去捡那猎物,也不去拾回她的箭。
“你干吗这样做?”
阿丽娅脸无表情,解下了弩上的弦。“它伤得厉害,我治不好它了。它反正活得过今天活不过明天。这就是事情的实质。我这么做,为的是让它少受几个小时的苦。”
蓝儿低下了头,用鼻子触触阿丽娅的肩膀,然后回到营地。伊拉龙正想跟上去,却觉得奥利克在拉他的袖子,便弯下腰来听那矮人的低声细语:“千万别对精灵叫救命,他们会认为你还不如干脆死了,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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