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三天半时间,卡沃荷的村民们议论着最近的一次袭击,年轻的埃尔蒙德的惨死,以及采取什么可能的措施逃过第三次劫难。每家每户都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一时之间,朋友跟朋友干了起来,丈夫跟妻子干了起来,孩子跟大人干了起来,但过了片刻,大家又都心平气和,拼命想要找出一条活路。
有的人说,卡沃荷村反正要完蛋,不如把蛇人和剩下的几个士兵都杀了,至少也可以报仇雪恨。有的人说,即使卡沃荷村真的会完蛋,唯一理智的做法是投降,把自己交给国王来处置,哪怕这意味着若伦要受刑和处死,大家都要变成奴隶。还有的人对这两种看法都不赞成,只是冲着造成这场灾难的每一个人大发脾气。很多人尽量把恐惧藏在内心深处。
而蛇人显然也意识到,如今有十一名士兵已经死去,再次进攻卡沃荷力量不足。因此,他们退到了更远的地方,只是在帕兰卡谷的对面派了岗哨,等着。“他们在等从赛隆或基里派来救兵,要是你问我的话。”洛林在一次会议上说。若伦听着他和其他人的发言,心里不停地盘算,默默地掂量着各种方案。所有的方案看来都是很危险的。
关于和凯特琳娜订婚一事,若伦仍没有告诉史洛恩。他知道等待是不明智的,但是他很担心,要是史洛恩获悉若伦和凯特琳娜无视传统,破坏了他的权威,他会做出什么反应,而且,有很多工作转移了若伦的注意力,他认为,加固卡沃荷周围的工事是他眼下最重要的任务。
找人帮忙比若伦想象的要容易。上一次战斗以后,村民们更容易听从他的命令——当然是那些不把自己的困境怪罪于他的人。他对自己这种新的权威感到迷惑不解,后来他才发觉,那是因为他杀了几个士兵,在人们的心里产生了敬仰心理,甚至也许是害怕心理。人们管他叫“铁锤”,“铁锤若伦”。
他对这个绰号感到很高兴。
夜幕降临的时候,若伦合着眼靠在霍司特餐厅的一个角落里。烛光照亮的餐桌四周坐着男男女女,滔滔不绝地说着话。基塞尔特正谈到卡沃荷村的供应情况。“我们饿不了肚皮,”他最后说,“但是,我们过不了多久就会照管不了我们的庄稼和牛羊。我们还不如在明年冬天到来之前自杀算了。这样倒还好一点儿。”
霍司特大喝一声:“扯蛋!”
“不管是不是扯蛋,”葛楚德说,“我看事情很快就会一清二楚。这一次是我们十个人对付一个士兵。他们损失了十一个人;我们损失了十二个人,还有九个伤员在治疗。有一天,他们十个人对付我们一个人,霍司特,情况会怎么样?”
“我们要把这些畜生教训一顿,让他们永远记住我们的名字。”铁匠反驳说。葛楚德伤心地摇了摇头。
洛林用拳头砰砰敲着桌子。“我说,在出现寡不敌众的局面之前,该轮到我们主动出击了。我们只需要几个人、几个盾和几根矛就能把那几个畜生消灭干净。今天夜里就办得到!”
若伦不停地变着姿势。这些话他过去都听到过,和过去一样,洛林的话激起了大家热烈的争论。一个小时以后,争吵仍然没有解决的迹象,也没有新的主意提出来,只是泰恩建议加得瑞克应当去把自己的皮制成皮革。这差一点引发一场混战。
最后,谈话出现了冷场。若伦一瘸一拐地走到桌子跟前,他受了伤的小腿能走多快就走多快。“我来说几句。”对他来说,这就好比是踩着了一根长刺,然后又不顾伤痛连忙把刺拔出来。他不得不这样做,而且越快越好。
所有的目光——严厉、温和、愤怒、无动于衷和好奇的目光——都转过来望着他。若伦深深地吸了口气。“举棋不定,就像剑和箭那样会送我们的命。”奥瓦尔转动一下眼睛,但别人仍都听着,“我不知道我们究竟应当进攻,还是应当逃跑——”
“逃到哪儿去?”基塞尔特哼了一声。
“——但是有一点我知道:我们的孩子们,我们的母亲们,我们年老体弱的人,必须受到保护,不受伤害。蛇人阻止我们去考利农场和山谷里的其他农场。那又怎么样?我们对这片土地的了解,胜过对阿拉加西亚任何地方的了解。有个地方……我们的亲人们在那儿可以很安全:那就是斯拜因山。”
大家马上火气十足,群起而攻之。若伦往后一缩。喊得最响的是史洛恩:“我才不去那座该死的山!”
“若伦,”霍司特以压过大家的嗓门说,“我们大家都知道,斯拜因山是个很危险的地方——伊拉龙就是在那儿发现那颗石子,后来又招来了蛇人的!山里很冷,到处都是狼呀、熊呀,还有别的野兽。你干吗还要提出去这座山呢?”
为了不让凯特琳娜受到伤害!若伦真想大声说来。不过,他说:“这是因为,无论蛇人招来多少士兵,他们决不敢进斯拜因山。你要知道,加巴多里克斯在这座山里损失了一半军队。”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莫恩以怀疑的口气说。
若伦连忙抓住了他的话。“那些故事越讲越骇人听闻了!如今有一条小路通到伊瓜达瀑布顶部。我们只要把孩子们和别人送到那儿。他们只到了大山边上,但他们仍然会很安全。要是卡沃荷被敌人占领,他们可以等着,等到士兵们离开,然后在特林斯福德村找个避身之地。”
(2)
“这太危险了,”史洛恩喊着说。屠夫紧紧抓住桌子的边沿,连手指尖都发白了。“天气很冷,又有野兽出没。神志正常的人不会把自己的家人送到那儿去。”
“可是……”若伦听了史洛恩的话有点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说。他知道史洛恩最恨斯拜因山,因为他的妻子就是从伊瓜达瀑布旁边的悬崖上掉下去丧了命的——但他还是希望,史洛恩很想保护凯特琳娜,这种强烈愿望会压倒他的反感情绪。现在若伦知道,他不得不把
史洛恩争取过来,就像争取别人一样。若伦以缓和的口气说:“情况不像大家说的那么糟糕。山顶上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斯拜因山里不比几个月前的这儿冷多少。而且,我认为,狼或熊不敢出来打扰这么一大帮子人。”
史洛恩做个鬼脸,撇撇嘴唇,摇了摇头。“上斯拜因山不过是死路一条。”
别人似乎都同意他的意见。若伦见状更是铁下了心,他认为凯特琳娜必死无疑,除非他可以改变他们的看法。他扫视一下大家的脸,寻找支持他观点的表情。“德尔温,我知道我这么说是太残忍了,可是,假如埃尔蒙德不在卡沃荷村里,他会依然活着。你肯定会同意这是个正确的做法!你有机会使别人的父亲免受痛苦。”
没有人做出反应。“还有伯吉特!”若伦朝她慢步走去,抓住了椅背免得跌倒,“难道你愿意看着诺尔法雷尔遭遇和他父亲一样的命运吗?他不得不离开。难道你不明白,这是他唯一安全的出路……”虽然若伦拼命忍住,但眼泪还是滚滚而下,“为了孩子们,我们不得不这样做!”他愤怒地喊了一声。
若伦怒视着手底下的木头椅子,拼命想要控制住自己。这时候,屋子里鸦雀无声。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德尔温。“只要杀害我儿子的凶手还在这儿,我决不会离开卡沃荷。然而,”他停顿片刻,接着一字一板地说,“我无法否认,你的话是对的,孩子们必须受到保护。”
“我一开始就说过这个话。”塔拉说。
接着,波多尔说:“若伦说得对。我们不能让自己给吓糊涂了。瀑布顶部我们大多数人都爬上去过,不是在这个时候,就是在那个时候。那儿非常安全。”
“我也同意这种看法。”伯吉特最后补充说。
霍司特点了点头。“我不大愿意这么做,但是,考虑到目前的形势……我们没有别的选择。”过了片刻,许多男人和女人都开始勉强默认这个建议。
“胡说八道!”史洛恩咆哮着说。他站起来,一个指头指着若伦。“他们要在上面一连等几个星期,他们到哪儿去弄到吃的东西?他们是背不动的。他们用什么办法来取暖呢?要是生火,他们就会被发现!用什么办法,用什么办法,用什么办法?他们即使不饿死,也会冻死的。他们即使不冻死,也会给野兽吃掉的。他们即使不被野兽吃掉……谁知道?他们会摔死的!”
若伦摊开两只手。“只要我们大家肯帮忙,他们就会有好多吃的东西。要是他们走到森林深处,生火不会是个问题,他们反正也得这么做,因为瀑布旁边没有宿营的地方。”
“那是借口!那是狡辩!”
“你要我们怎么做,史洛恩?”莫恩问,一面以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
史洛恩苦笑一下。“反正不是这种办法。”
“那么是什么办法?”
“那不要紧,反正这种办法是错误的。”
“你没必要去。”霍司特指出。
“我也不愿意去,”屠夫说,“你们想去就去吧。但是,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和我的亲人都不会进斯拜恩山。”他抓起帽子,恶狠狠地朝若伦瞪了一眼,走了。若伦也还了他一眼。
若伦明白,由于史洛恩顽固不化,凯特琳娜正处于危险的境地。如果他不能同意斯拜因山作为避难所,若伦下定决心,那么他已经成为我的敌人,我不得不自己拿定主意。
霍司特用肘支撑着俯过身来,粗大的手指交叉着。“那么……要是我们采用若伦的计划,我们需要做些什么准备呢?”大家谨慎地交换了眼色,然后开始讨论这个问题。
若伦等了片刻,最后认为自己已经达到了目的,便悄悄地离开了餐厅。他穿过暮色苍茫的村子,沿着树障的内侧走去寻找史洛恩。最后,他发现了屠夫,只见他弯着腰,手里举着一个火把,盾牌挂在膝部。若伦转过身去,奔向史洛恩的铺子,急忙来到后面的厨房里。
凯特琳娜正在摆桌子,一见他便停了下来,以吃惊的目光盯着他。“若伦,你怎么在这儿?我父亲知道吗?”
“不知道。”他走上前去,抓住了她的胳膊,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能跟她待在同一间屋子里,他就觉得心花怒放。“我有要事求你帮忙。现在已经决定,孩子们以及别的一些人将被送往伊瓜达瀑布上面的斯拜因山里。”凯特琳娜目瞪口呆,“我要你陪着他们。”
凯特琳娜脸上挂着吃惊的神色,挣脱了他的手,转过身去对着火盆。她两手交叉着合在自己胸口,凝视着不停跳动的余火,许久没有说话。然后,她说:“自从母亲死了以后,父亲再也不准我接近瀑布。在十多年时间里,阿尔本农场是我去过的离斯拜因山最近的地方。”她打了个寒噤,说话越来越带有责怪的口气,“你怎么想得出来,让我扔下你和父亲不管?这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伊莱恩、塔拉和伯吉特都将留下,你干吗让我离开呢?”
(3)
“凯特琳娜,求求你了。”他试探性地把两只手搭在她的肩上,“蛇人是冲着我来的,我不愿意你因此受到伤害。只要你处于危险之中,我就无法集中精力去办该办的事:保卫卡沃荷。”
“要是我像个胆小鬼那样逃跑,谁还会来尊敬我?”她抬起了下巴,“我哪儿还有脸站在全村女人面前,称自己是你的妻子?”
“胆小鬼?去斯拜恩山里守护孩子们根本不是胆小。恰恰相反,走进大山比留下需要更大的勇气。”
“什么才是可怕的事?”凯特琳娜低声说,她在他的怀里不停地扭动,嘴巴紧闭,眼睛闪闪发亮,“那就是,将要成为我丈夫的那个男人不再希望我留在他的身边。”
他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我……”
“就是这样的!要是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被杀死了,那怎么办?”
“别说——”
“我要说!卡沃荷村里的人都没有活下来的希望。要是我们非得死,我宁愿死在一块儿,也不愿意没心没肝地躲在斯拜因山里。我就愿意那样。”一滴眼泪从她的脸颊上滚落下来。
看到她对爱情如此坚贞,若伦心里感到由衷的感激和惊讶。他盯着她的眼睛,“正是为了爱情,我才让你离开。我知道你的感情。我知道这是我们俩做出的最大的牺牲,我现在请求你做出这样的牺牲。”
凯特琳娜浑身僵硬,抖个不停,白皙的手紧紧扣住了纱巾。“要是我这一次这么做了,”她以颤抖的声音说,“你必须向我保证,现在就保证,你今后不会再向我提出这样的请求。你必须向我保证,即使我们面对加巴多里克斯本人,我们俩只有一个人能够逃脱,你也不会再要我离开。”
若伦无可奈何地望着她。“我不能。”
“那么,难道你能指望我干你不愿意干的事吗?”她喊着说,“那是我的交换条件,无论是金子,还是珠宝,还是漂亮话,都无法代替我的誓言。要是你没有爱我爱到那种程度,愿意做出自己的牺牲,铁锤若伦,那么你滚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我不能失去她。他痛苦得几乎难以忍受,低下了头,说:“我向你保证。”
凯特琳娜点了点头,一屁股坐到一张椅子里——她背部僵直——用袖子擦干了眼泪。她轻轻地说:“我去了父亲会恨死我的。”
“你怎么告诉他呢?”
“我不会告诉他,”她大胆地说,“他决不会准许我进斯拜因山,但是他不得不意识到,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反正他不敢追我追到山里去,他怕山比怕死还厉害。”
“他也许更怕失去你。”
“我们等着瞧吧。要是还有回来之日,或者说等到回来之日,我想你已经把我们订婚的事告诉了他。这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他应当能面对事实了。”
若伦点点头表示同意,而脑子里却一直在想,要是事情有那么好的结局,真是太走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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