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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夜间的宝石

  (1)

  帝国侵犯了我的家园。

  许多人在前一天夜里与蛇人和士兵的搏斗中受了伤,若伦听着他们痛苦的诉说,心里这么想着。他又害怕,又恼火,直打哆嗦。到了最后,他简直像在打摆子,脸颊发烫,喘不过气。他很伤心,非常伤心……仿佛蛇人的行为彻底粉碎了他童年时代的天真美梦。

  若伦留下郎中葛楚德来照料伤员,自己继续朝霍司特家走去,一路上看到房屋之间设起的临时路障:木板呀,酒桶呀,石堆呀,还有那两辆被蛇人炸坏了的马车。一切似乎都挡不住敌人的进攻。

  卡沃荷村里行人稀少,人们都目光呆滞,疲乏不堪,面带吃惊和痛苦的神色。若伦也累得要命,这么累在他的记忆中是没有过的。从前天夜里起,他还没有睡过觉。打仗打得胳膊和背部都酸痛。

  他走进霍司特的屋子,看到伊莱恩立在餐厅门口,听着里面火气很大的谈话。她招呼他过去。

  蛇人的反攻被挫败以后,卡沃荷的重要人物聚在一起,想要决定村里应该采取什么行动,挑起事端的霍司特及其同伙该不该受到惩罚。在上午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们一直在讨论这几个问题。

  若伦朝屋里瞥了一眼。长桌四周坐着伯吉特、洛林、史洛恩、加得瑞克、德尔温、菲斯克、莫恩以及别的一些人。霍司特坐在上首主持会议。

  “……我说,这种事情干得很愚蠢,很鲁莽!”基塞尔特直起身子喊着说,“你们没有理由危及——”

  莫恩挥了挥手。“这个问题上面讨论过了。已经办了的事木已成舟,现在说应当这么办应当那么办,是毫无意义的。我也同意这种看法——昆比是大家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想到那些魔鬼可能会对若伦下毒手,我不寒而栗——但是……但是我想要知道的是,我们怎样才能摆脱目前的困境。”

  “很简单,把那些士兵杀了。”史洛恩喊着说。

  “然后怎么办?他们会派更多的士兵来。即使我们把若伦交出去,这也不会带来什么好处。你们听见蛇人的话没有——要是我们保护若伦,他们就杀了我们;要是我们交出若伦,他们就让我们去做奴隶。你们也许有不同的想法,但就我而言,我宁死也不愿意一辈子当奴隶。”莫恩摇了摇头,嘴巴变成一条直线,“我们躲不过去。”

  菲斯克俯过身来。“我们可以逃走。”

  “逃到哪儿去?”基塞尔特反驳说,“我们的背后是斯拜因山,大路已被士兵封锁,再往前走就是帝国的其他地区。”

  “这都要怪你,”泰恩朝霍司特戳戳一根颤抖的指头,喊着说,“这都是因为你,他们会烧掉我们的房子,杀死我们的孩子。这都是因为你!”

  霍司特一听,掀翻椅子,霍地立起身来。“你的正义感上哪儿去了,伙计?难道你心甘情愿地让他们把我们吃掉也不反击吗?”

  “没错儿,如果这意味着另一种形式的自杀的话。”泰恩怒目环视四周,然后冲出屋去。他一脸失魂落魄的神色。

  这时候,加得瑞克注意到了若伦,便招呼他进去。“快过来,快过来,大家一直在等你。”

  若伦见到几十双眼睛在盯着他看,两只手往腰里一插。“我能帮得上什么忙吗?”

  “我认为,”加得瑞克说,“大家也都认为,在这个时候把你交给帝国是毫无意义的。无论如何这不是个办法。我们唯一的办法是再发动一次进攻。霍司特负责制造矛头——以及别的武器,要是有时间的话——菲斯克已经答应制造盾牌。他的木匠铺幸好没有烧掉。我们还得有人来管理我们的防御工事。这个任务大家希望由你来担当。好多人会来帮你的忙。”

  若伦点了点头。“我会尽力而为的。”

  塔拉站起身来,赫然立在她丈夫莫恩的身边。她是个身材魁梧的女人,乌黑的头发已经花白,一双有劲的手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拧掉鸡的脑袋。她说:“你一定要把这个任务完成好,要不然我们又要举行葬礼了。”然后,她转身对霍司特说:“在采取下一步行动以前,我们先要把死人埋掉。孩子们应当送到一个安全地方去,比如诺斯特克里克的考利农场。你也该去,伊莱恩。”

  “我不会离开霍司特。”她镇定地说。

  塔拉有点生气。“怀孕五个月的妇女不该留在这儿,跑来跑去会造成流产。”

  “你不知道消息,光是瞎担心,那要比留在这儿还糟糕。我已经生过几个儿子,我决定留下,我知道你和卡沃荷的每一位妻子都会留下的。”

  霍司特从桌子那头走过来,温柔地拉起伊莱恩的手。“我也不愿意放你去任何地方,只想让你留在我的身边。孩子们应当去,考利会照顾好他们。不过,我们要确保去考利农场途中的安全。”

  “而且,”洛林说,“任何人,该死的任何人,都不该和山谷下边的人家发生关系,当然,除了考利以外。他们帮不了我们的忙,我们也不愿意看到那些亵渎神明的人去打扰他们。”

  大家都认为他的话说得对。会议到此结束,与会者一齐散去。然而,他们过不多久又聚集在一起——还有村里的大多数人——聚集在葛楚德屋后那个小小的坟场里。十具裹着白布的遗体安放在墓边,每个冰凉的胸口上放着一枝铁杉,每个脖子上戴着一道银色的护身符。

  (2)

  葛楚德走上前来,念了每个死者的名字:“帕尔、威格利夫、盖德、巴德里克、法罗尔德、海尔、加尔纳、凯尔比、墨尔科尔夫、阿尔本贝姆。”她在死者的脸上放上黑色的鹅卵石,然后举起两臂,脸朝天空,合上眼睛,以颤抖的声音开始吟诵哀歌。她的声音忽高忽低,泪水从眼角里流出来。那些千古传唱的词句道出了村民们心中的悲哀。她歌唱大地,歌唱黑夜,歌唱全人类谁也永远无法回避的痛苦。

  最后一个音符落地以后,家人赞扬了死者的业绩和美德,然后把遗体安葬了。

  若伦听着,目光落在一个没有名字的土墩,里面埋着三名士兵。一名是诺尔法雷尔杀死的,两名是我杀死的。他仍能感觉到斧头砍下去的时候发生的情况。一股胆汁涌上来,他不想当着全村人的面呕吐。是我结果了他们的性命。若伦既没有想到也没有打算杀人,但他杀的人比卡沃荷的任何人都多。他觉得好像自己的眉毛上还沾着血迹。

  不一会儿,他离开了坟场——甚至没有停下来跟凯特琳娜说一句话——爬到高处察看卡沃荷,考虑最佳的防御办法。不幸的是,房子的间距太大,仅仅加固当中的空间不足以形成防御圈。若伦认为,让士兵背靠着房屋的墙壁作战,踩坏大家的花园,这也不是个好主意。西边倒是有阿诺拉河,他心里想,但在卡沃荷的其他部分连一个孩子也藏不住……我们怎么能在几个小时内筑起一道坚固的屏障呢?

  他来到村子中央,大声喊道:“有空的人快来帮忙砍树!”过不多久,几个男人走出家门,穿过小街陋巷跑过来。“多来几个人!大家都来帮忙!”若伦看见身边的人越来越多。

  洛林有个名叫达门的儿子站到他的身边。“你打算怎么办?”

  若伦抬高嗓门,让大家都听得到自己的话。“我们要在卡沃荷四周筑起一道围墙,越厚越好。我想,我们砍倒几棵大树横在路上,把树枝削得尖了又尖,那么蛇人就很难过得来。”

  “你看,总共要几棵树呢?”奥瓦尔问。

  若伦犹豫片刻,心算了一下卡沃荷的周长。“至少要五十棵。筑得好一点也许要六十棵。”大家咒骂一声,争了起来。“等一等!”若伦点了点人数。他得出的数字是四十八个。“要是大家能在接下来的一个钟头里每人砍倒一棵树,我们的任务就差不多完成了。大家办得到吗?”

  “你别小看我们,”奥瓦尔说,“我十岁的时候就一个钟头砍倒过一棵树。”

  达门也开了口:“弄点刺藤来怎么样?我们把刺藤挂在树上。据我所知,那种带刺的藤蔓是谁也爬不过去的。”

  若伦咧嘴一笑。“这是个好主意。还有,凡是有儿子的,让他们快去套马,把砍倒的树拉回来。”大家答应一声,分头去拿斧子和锯子准备动手干活。若伦拦住了达门,说:“树上的枝叶一定要留着,要不然是派不上用场的。”

  “你去哪儿?”达门问道。

  “修筑另一条防线。”说完,若伦离他而去,跑步来到昆比家里。伯吉特在忙着往窗子上钉板条。

  “有什么事吗?”她朝他看了一眼,问道。

  他把自己用大树设置路障的计划简单讲了一遍。“我想在树障里边挖一道战壕。这样,万一有人突破这条防线,也可以妨碍他的前进速度。甚至可以在战壕底部插上尖刺——”

  “你到底想要跟我说些什么,若伦?”

  “我要你去组织每个妇女和孩子,组织每个你能组织到的人去挖战壕。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我们没有太多……”若伦盯着她的眼睛,“求求你了。”

  伯吉特皱了皱眉头。“干吗叫我去?”

  “这是因为,你像我一样痛恨蛇人,我知道你愿意想方设法来阻挡他们。”

  “没错儿,”伯吉特低声说,然后轻快地拍了拍两只手,“很好,我听从你的意愿。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若伦·加罗森,是你和你的家人使我的丈夫丧了命。”若伦还来不及回答,她已经大步走开了。

  他心平气和地接受了她的指责。考虑到她的损失,这也是在意料之中的。她没有记这笔血仇,这对他来说已经很幸运了。接着,他振作起精神,朝通向村里的大路跑过去。这是村里最薄弱的环节,不得不加强防守,决不能再让蛇人炸开一条路冲进来。

  若伦叫来了波多尔,两个人一起动手沿路挖一条壕沟。“我不得不马上就去,”波多尔一面挥着镐头,一面提醒说,“爸爸要我上铁匠铺去干活儿。”

  若伦没有抬头,只是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他一边干活,一边又想起那两个士兵:他砸向他们的时候他们所露出的眼神,还有那种感觉,砸向一个人的可怕感觉,仿佛那是一根烂树桩。他停顿片刻,觉得有点恶心。他注意到整个卡沃荷村的人都在忙忙碌碌,以便为下一次战斗做好准备。

  波多尔走了以后,若伦自己挖成了一道大腿深的战壕,然后来到菲斯克的木匠铺。在得到木匠的允许以后,他从木料堆上取了五根木头,用马拉到大路上。若伦把木头竖放在壕沟里,形成了一道使敌人闯不进卡沃荷的屏障。

  他用脚把木头周围的泥土踩结实。这时候,达门来了。“树弄来了。现在大家正把它们放到合适的位置。”若伦和他一起来到卡沃荷北边。十二个男人正把四棵郁郁葱葱的松树排成一行。与此同时,有个小伙子手拿鞭子,赶着几匹马又返回山脚下。“大多数人在帮忙运树,大家越干越来劲,我刚才离开的时候,看到他们好像要把整个森林都砍光似的。”

  (3)

  “很好,多砍的木材可以派别的用场。”

  达门指指堆放在基塞尔特的地边的一堆密密的刺藤。“这是我从阿诺尔河边弄来的,你想怎么使用就怎么使用吧。我再去弄点来。”

  若伦拍拍他的胳膊,然后转身看着卡沃荷的东边,只见一大群妇女、孩子和男人在挖土。他走过去,看到伯吉特像个将军那样在发号施令,给挖土的人送开水。战壕已经有五英尺宽,两英尺深。趁着伯吉特停下来歇口气,他对她说:“我很感动。”

  她把一束头发抹到后面,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我们先把地犁了一遍,这样挖起土来就比较容易。”

  “有铁锨吗?我也来帮忙。”他问。伯吉特指了指壕沟那头的一堆工具。若伦走了过去,突然看到了人群中的凯特琳娜。她身边的史洛恩正劲头十足地在刨着土,好像要把地球剥掉一层皮,让它露出下面的肌肉。他眼睛瞪得很大,牙齿露在外面,嘴唇上全是土。

  若伦一见史洛恩的表情,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连忙从他身边走过去,还转过脸,不想看见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他拿起一把铁锨,马上动手挖土,以拼命干活来忘却自己的担心。

  那一天就这样在不停的忙碌中渐渐过去。大家都没有停下来吃饭或休息。战壕越挖越长,越挖越深,最后围住了村庄的三分之二,直达阿诺尔河边。所有的松土都堆在壕沟的里侧,让别人跳不进来……也爬不出去。

  到了下午早些时候,树障已经修建完毕。若伦停止挖土,接着去帮助削尖无数的树枝——把它们尽可能交叉重叠地放在一起——固定好刺藤网。有时候,他们不得不拔掉一根树桩,好让伊伏这样的农夫把牲口赶到卡沃荷的安全地方。

  到了傍晚,工事已经比若伦想象的还要坚固、还要长,虽然他们还得干上几个小时才能使工程达到满意程度。

  他疲惫不堪,坐在地上歇息片刻,啃着一块面包,抬头望着星星。有人拍拍他的肩膀,他抬头一看,原来是艾伯瑞。“拿着。”艾伯瑞交给他一个制作粗糙、只是拿几块木板用钉子拼成的盾牌,以及一根六英尺长的长矛。若伦很高兴地接过了。接着,艾伯瑞往前走去,把长矛和盾牌分发给别人。

  若伦慢慢地立起身,从霍司特家拿来斧子,来到大路的入口处。波多尔和另外两个人在值班。“你们需要休息就把我叫醒。”若伦说,然后在附近的屋檐下躺下来。他把武器放好,便于在黑暗里找得着,然后合上眼睛焦急地等着。

  “若伦。”

  声音来自右边。“是凯特琳娜吗?”他挣扎着坐起身,眨了眨眼睛。她拿开灯笼上的遮布,透出一缕光线。“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想来看看你。”她脸色苍白,和夜间的阴影融合在一起,大眼睛里露出神秘的目光。她拉起他的胳膊,把他带到一个波多尔和别人听不见他们说话的门洞里。她双手捧着他的脸颊,轻轻地吻着他。但是,他太疲劳了,难以对她的爱情做出反应。她往后一缩,打量着他。“有什么不对头吗,若伦?”他干巴巴地大笑起来。“有什么不对头?这个世界不对头,就像画框挂歪了。”他握起一个拳头,“我也不对头。只要我一停下来,我就看到那两个士兵在我的锤子底下流血。那两个人是我杀死的,凯特琳娜。他们的眼神……他们的眼神!他们知道快要死去,知道自己毫无办法。”他在黑暗里浑身发抖,“他们知道……我也知道……但我仍然不得不那么做。这是无法——”他说不下去了,只觉得热泪在落下来。

  若伦为过去几天的事深感震撼,失声大哭。凯特琳娜搂着他的头。他为加罗和伊拉龙哭泣;他为帕尔、昆比和其他死者哭泣;他为自己哭泣;他也为卡沃荷的命运哭泣。他哭个不停,直到感情慢慢平息下去,把眼泪哭干。

  若伦长长地吸了口气,朝凯特琳娜看了一眼,只见她也在流泪。他伸出拇指,抹去她那如宝石般的泪珠。“凯特琳娜……亲爱的。”他又说了一遍,品尝着那句话的滋味,“亲爱的。我没有东西给你,只有我的爱。不过……我还是要问。你愿意嫁给我吗?”

  借着昏暗的灯光,他看到她脸上旋即露出真诚的喜悦和惊讶。接着,她犹豫片刻,看上去有点踌躇和不安。没有史洛恩的同意,他不该问,她也不敢接受。但是,若伦已经不再在乎,他现在必须知道,凯特琳娜是不是愿意和他一辈子生活在一起。

  最后,她低声说:“是的,若伦,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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