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蛇人已经来了三天,若伦在斯拜恩山里变得很不耐烦,不停地绕着帐篷走来走去。自从艾伯瑞那次来看望他以后,他一直没有听到任何消息,也不可能通过观望卡沃荷获得什么信息。他瞪大眼睛望着远处士兵们睡觉的营帐,接着又继续来回踱步。
到了中午,若伦吃了一点干粮。他用手背抹了抹嘴,心里想,蛇人还会等多久呢?这是对耐心的一次考验,他决心赢得胜利。
为了消磨时间,他朝着一根烂木头练习射箭。最后,他射中了嵌在木头里的石头,箭断成了碎片,这时候他才歇了手。此后,他又无事可做,只是在一条光秃秃的小路上踱来踱去,从一块大石头一直走到他睡觉的地方。
正当他在来回踱步的时候,突然听到下面的林子里响起了脚步声。他一把抓起弩,躲起来等着。他看见波多尔的脸进入了视野,不由得松了口气。若伦挥了挥手,招呼他过来。
他们坐下身,若伦便问:“干吗不来人呀?”
“来不了,”波多尔说,一面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士兵们对我们监视得很严。瞧,我一有机会就来了。我也不能停留很久。”他回头看了一眼头顶的山峰,打了个寒噤,“你比我勇敢,还敢待在这儿。你有没有遇上狼、熊、山猫什么的?”
“没有,没有,我挺好。士兵们又说了些什么?”
“有个兵昨晚对莫恩吹牛说,他们班是专门挑出来办这件事的。”若伦皱皱眉头,“他们老是吵吵嚷嚷……至少有两三个兵每天晚上都喝得烂醉。有几个在第一天就拆毁了莫恩的休息室。”
“他们赔偿损失了吗?”
“当然没有。”
若伦变了个姿势,朝村里瞥了一眼。“我仍然认为帝国要不惜一切代价抓住我。我能给他们什么呢?他们认为我能给他们什么呢?”
波多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蛇人今天盘问了凯特琳娜。有人说过你们俩的关系很密切,蛇人很好奇,想知道她是不是知道你的去向。”
若伦又一次把注意力集中在波多尔那张看上去很单纯的脸上。“她好吗?”
“光这两个人是吓不着她的。”波多尔安慰他说,他的下一句话说得很谨慎,是试探性的,“你也许应当考虑去自首。”
“我还不如把他们绞死,和他们同归于尽呢!”若伦一跃而起,沿着通常的路线大步走去,仍在拍着自己的腿,“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来?你明知道他们是怎么把我的父亲折腾死的。”
波多尔拉住他的胳膊说:“你老是躲在这儿,士兵们又不肯放弃,赖着不走,那你怎么办?他们会以为我们在撒谎,帮助你逃跑了。帝国是不会原谅变节者的。”
若伦耸了耸肩,挣脱了波多尔的手。他转过身来拍了拍腿,然后突然坐了下去。要是我不去自首,蛇人会怪罪于村里人。要是我把蛇人引开……若伦不是个技术高超的樵夫,躲不开三十个士兵和蛇人。伊拉龙办得到,我可不行。不过,除非形势发生变化,这也许是他唯一的出路。
他朝波多尔看了一眼。“我不愿意有人因为我而受到伤害。我暂时先等一等,要是蛇人变得不耐烦,要威胁哪个人……那么,好吧,我想想别的法子。”
“哪里的局势都很糟糕。”波多尔说。
“我打算渡过这个难关。”
过不多久,波多尔走了,留下若伦在那条走不到尽头的小路上胡思乱想。他走了一英里又一英里,在沉思默想中把泥路踩出了一个大坑。他担心磨坏了靴子。当冷飕飕的夜幕降临的时候,他干脆把靴子脱了,光着脚继续不停地走着。
正当盈月升起,以大理石般的光芒照亮夜间黑影的时候,若伦注意到卡沃荷有了动静。黑漆漆的村子里有几十盏灯笼在晃动,时明时暗地出现在房子的后面。黄色的斑点集中在卡沃荷中央,犹如一群萤火虫,然后乱哄哄地向镇子的边缘拥去。这时候,士兵的营帐里出来一溜儿火矩。两路人马会合在一起。
有两个小时时间,若伦望着对立的双方面对面地站着:拿灯笼的人情绪很激动,拿火炬的人毫不退让,后者毫无办法,只能在原地转来转去。最后,他们渐渐散去,回到了帐篷里和家里。
若伦看到没有别的有意思的事情发生,便解开铺盖卷儿,钻进毯子睡了。
第二天一整天,卡沃荷村里活动很不正常。有许多人影在房屋之间晃来晃去。若伦吃惊地发现,有的人甚至骑着马去了帕兰卡山谷里的几个农场。到了中午,他看到有两个人进了士兵的营帐,消失在蛇人的帐篷里差不多有一个小时。
他全神贯注地观察着这些事情,几乎一整天没有动弹一下身子。
他正在吃晚饭。这时候,就像他所希望的那样,波多尔又来了。“饿了吗?”若伦做了个手势问。
波多尔摇了摇头,坐下身来,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他的眼睛下面有几道深色的线条,因此他看上去很瘦,皮肤给划破了。“昆比死了。”
若伦手里的碗掉到地上,发出砰的响声。他骂了一声,抹去掉在腿上的冷肉,然后问:“怎么会?”
“昨天夜里,两名士兵去找塔拉的麻烦。”塔拉是莫恩的妻子,“她其实不大在乎,但那两个人就她下一个应当为谁服务的问题发生了争执。昆比恰好在那儿——莫恩说有个酒桶给打翻了,昆比前来检查一下,想要打发这两个兵回去。”若伦点点头。昆比就是那样的人,总是要站出来确保大家安分守己。“这时候,有个兵拿起一把酒壶朝他扔过去,击中了他的太阳穴。他旋即死了。”
(2)
若伦两眼盯着地上,两手按住臀部,拼命想要回过气来。他觉得,他听了波多尔的话自己好像快要断气。这似乎是不可能的。昆比,死了?这位农场主兼酿酒商是这道风景线的组成部分,就像卡沃荷四周的大山一样。他的存在与村里的生活毫无疑问是密不可分的。“那两个兵会受到惩罚了吗?”
波多尔抬起一只手。“昆比死了以后,蛇人马上从酒店把他的尸体偷走,拖进了帐篷。
昨天夜里我们想把尸体弄回来,但是蛇人不愿意跟我们说话。”
“我看见了。”
波多尔揉了揉脸,咕哝了一声。“今天,爸爸和洛林去见了蛇人,说服蛇人把尸体拿出来。然而,那几个兵不愿意承担后果。”他停顿片刻,“我正要来这儿的时候,昆比的尸体交出来了。你知道他的妻子拿到什么来着?骨头!”
“骨头?”
“每根骨头都被啃得干干净净——你还可以看得见牙印——大多数骨头已被敲开,抽掉了骨髓。”
若伦觉得一阵恶心,为昆比的命运深感震惊。众所周知,一个人的尸体只有安葬好,他的灵魂才能得到安息。若伦对这种亵渎神圣的行为极其反感,便问:“什么,那么是谁吃了他?”
“士兵们也吓得要命。肯定是那两个蛇人。”
“为什么?蛇人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我认为,”波多尔说,“那两个蛇人不是人类。你根本没有机会走到近处看一眼:蛇人吐出的是臭气,脸总是用黑布蒙着,背又驼又弯,相互说起话来发出咯咯的响声。连那些士兵也似乎怕蛇人。”
“如果不是人类,那么蛇人可能是什么东西呢?”若伦问道,“蛇人不是巨人。”
“谁知道呢?”
此刻,若伦不仅觉得恶心,而且有点害怕——对超自然东西的害怕。他看到波多尔脸上也露出那种神色,只见那个年轻人两手紧握着。尽管听说过关于加巴多里克斯的种种罪恶,但得知国王手下的恶魔来到了他们家乡安营扎寨,这仍然是一件令人震惊的事。若伦意识到,他是在跟以前只是通过歌词和传说才熟悉的力量打交道,渐渐有了一种历史感。“应当采取点措施。”他咕哝着说。
空气越来越暖和,到了下午,一场出人意料的热浪烤得帕兰卡山谷里酷热难当,令人喘不过气来。卡沃荷村在万里无云的蓝天下显得很平静,但若伦意识到那里的居民都一个个恨得咬牙切齿。那种平静犹如在风中绷紧的一张床单。
尽管那一天笼罩着期待的气氛,但结果却是极端乏味的。在这天的大部分时间,若伦一直在刷洗霍司特的马。最后,他躺下来睡觉,眼睛透过高大的松树望着夜空中的点点繁星。它们看上去挨得那么近,他觉得仿佛自己是其中的一员,正掉向漆黑的深渊。
若伦醒来时,月亮已经下去了。他觉得有烟雾呛得他喉咙发疼。他咳嗽一声,一骨碌站了起来,眨了眨眼睛。他感到眼睛里火辣辣的,眼泪往外直流。那股有毒的烟雾弄得他喘不过气。
若伦抓起毯子,给那匹受惊的马上了鞍,然后催着它往山上走去,希望能找到新鲜空气。事情很快变得一清二楚,那个烟雾跟着他一起上升,于是他转过身,从横里穿过那片林子。
他们在黑暗里摸索了几分钟,最后终于摆脱了烟雾,来到一块向外突出的岩石。那里的烟雾已被微风吹散。若伦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然后扫视山谷寻找那个火源。他很快就找到了。
卡沃荷村的干草仓在熊熊燃烧,宝贵的草料正化为灰烬。若伦望着全村的饲料毁于一旦,气得浑身直发抖。他真想大喊大叫,跑出森林去帮助救火,但他不能不考虑自身的安全。
这时候,一点火星掉在德温的房子上。刹那间,那栋茅屋轰然变成一片火海。
若伦咒骂一声,揪着自己的头发,泪水哗哗直流。在卡沃荷村,火源管理不当是个要判绞刑的罪。这是一起事故吗?这是那些当兵的干的吗?是不是因为村民们保护了我,蛇人在惩罚他们?……我是不是在一定程度上应当为此承担责任?
接着,菲斯克的房子也着了火。天哪,若伦只能转过脸去,痛恨自己那么胆小。
到了黎明,所有的火已经扑灭或者燃尽。卡沃荷村其他的房屋完全凭着运气和黑夜才逃过这一劫难。
若伦等着看清了结果。然后,他回到原来的营地,躺下来休息。从早晨到晚上,他除了在噩梦中对这个世界毫无知觉。
若伦醒来以后,只是等着那位他认为肯定会来的访客。这次来的是艾伯瑞。他踏着暮色来到这里,一脸严肃而又憔悴的神情。“跟我来。”他说。
若伦感到很紧张。“为什么?”他们是不是决定把我交出去了?如果他是这次大火的原因,村民们想要他离开,他完全可以理解。他甚至可以认为这是很必要的。指望每个卡沃荷人都愿意为了他而牺牲自己,那是不合情理的。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会让他们就这样把他交给蛇人。若伦听说那两个恶魔对昆比的所作所为以后,他宁可战斗到死,也不愿意做他们的俘虏。
“这是因为,”艾伯瑞咬紧了牙齿说,“是那些当兵的放的火。莫恩不让他们去‘七束花’酒店,但他们还是喝自己的啤酒,喝得酩酊大醉。有个士兵在回去睡觉的路上用火把点着了干草仓。”
(3)
“有人受伤吗?”若伦问道。
“有几个人烧伤了。葛楚德能为他们治疗。我们想要跟蛇人谈判。我们要求帝国赔偿损失,将罪犯绳之以法,他们对我们的要求嗤之以鼻。他们甚至拒绝把士兵们关在帐篷里。”
“那么,我干吗应当回去?”
艾伯瑞发出沉闷的笑声。“为了锤子和火钳。我们需要你的帮忙把蛇人干掉。”
“你们愿意为了我干这样的事吗?”
“我们冒这个风险不仅仅是为了你。现在,这是个关系到全村的问题。至少你应当去跟父亲和别人聊一聊,听听他们的想法。我想,你是很愿意离开这讨厌的大山的。”
若伦把艾伯瑞的建议考虑许久,然后决定跟着他一块儿回去。要么这么干,要么逃命,而我以后总是可以逃命的。他牵来了马,把几个包系在鞍上,然后跟着艾伯瑞朝谷底走去。
快到卡沃荷的时候,他们放慢了速度,利用树丛作为掩护。艾伯瑞躲在一个雨桶后面,看看街上是否有人,然后招呼若伦过去。他们一起从一个阴影爬向另一个阴影,时刻警惕着帝国的走狗。到了霍司特的铁匠铺,艾伯瑞打开一扇门,放若伦和那马儿悄悄进去。
铺子里点着一根蜡烛,抖动的光线照亮了许多人脸。其中有霍司特——他浓浓的胡子像一个架子那样伸到光线里——两边坐着德尔温和加得瑞克,还有洛林。其他的都是年轻人:波多尔、洛林的三个儿子、帕尔和昆比的儿子诺尔法雷尔。诺尔法雷尔才十三岁。
若伦进屋的时候,大家都回过头来看。霍司特说:“啊,你成功了。你在斯拜恩山里没有遇到不幸的事吧?”
“我很走运。”
“那么,我们接着商量吧。”
“到底商量什么?”若伦说,一面把马拴在铁砧上。
洛林回答了他的问题。这位鞋匠羊皮纸似的脸上全是皱纹。“我们想要跟那两个蛇人……两个入侵者评评理。”他停顿片刻,呼哧呼哧地直喘气,“蛇人一直不讲道理,威胁着我们大家的安全,毫无自责或悔罪的迹象。”他喉咙里发出一阵噪音,然后一板一眼地说:“我们……一定要……去。这些畜生……”
“不,”若伦说,“不是畜生,是亵渎神圣的恶魔。”
大家都面带怒容,表示同意。德尔温接着说:“问题是,大家的生命都处于危险之中。要是那场大火再蔓延下去,几十个人就会丧命,幸免于难的人也会失去一切财物。所以,我们一致同意把蛇人从卡沃荷撵出去。你愿意参加我们的行动吗?”
若伦犹豫片刻。“要是他们再回来,或者派来救兵,那怎么办?我们没有本事打败整个帝国。”
“没错儿,”霍司特神情严肃地说,“不过,我们也不能再保持沉默,容忍士兵杀死我们,破坏我们的财产。一个人的忍耐度是有限的,然后就一定要反击。”
洛林把头一仰,哈哈大笑,牙齿缝里喷出一道火焰。“我们首先要团结一致,”他欢快地说,“然后起来跟他们作斗争。他们把贼眼盯住了卡沃荷,我们要叫他们感到后悔!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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