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刚搬到火镇,东西都乱了章法,得重新归置。一张红色的藤背沙发在奥灵格时本是客厅里的主要摆设,到了这里只得放弃,蒙了层防水油布堆到了谷仓里,因为乡间的客堂太窄。大卫再也不能整个下午都躺在上头,吃着葡萄干看推理、科幻小说和P.G.伍德豪斯了。那张蓝色的靠背椅原本在鬼气森森、纤尘不染的客卧里放了不知多少年,透过窗上挂的点子花薄纱,呆望窗外的电话线、几株七叶树和对面的房屋,现如今则堂而皇之地摆在了熏黑了的小壁炉前,早春4月还寒气袭人,全家就靠这个小壁炉取暖。大卫小时候一直很怕那间客卧——他生麻疹时就在客卧的床上养病,曾看见一根直尺大小的小黑棍儿沿着床边的小斜面蹦蹦跳跳,可他一喊又消失了——看到从闹鬼的房间里搬出来的家具倒整天烤着火,大模大样地摆在家庭中央,而且用得很脏,总让人有点惴惴不安。原先放在钢琴旁边的书架上积灰的那些书,如今散乱地堆在凸窗下面木匠沿一面墙做的架子上,完全乱了次序。大卫今年14岁,比搬家工人更容易变动不居;他就像是搬过来的家具,也得找个新地方安身立命,于是在搬到新家第二周的星期六,他想通过理一下家里的藏书安定心神。
家里的藏书总隐隐给他一种压抑感,大部分是他母亲年轻时购置的:读大学时的希腊戏剧和浪漫主义诗歌选;威尔.杜兰特的《哲学的故事》;一套软皮面的莎士比亚,封皮上还装订了一套系列书签;一本盒装的《绿厦》,书里还有木刻插图;曼纽尔.科姆罗夫的《我就是老虎》;还有诸如高尔斯华绥、爱伦.格拉斯哥、欧文.S.科布、辛克莱.刘易斯和“伊丽莎白”的小说。纸页褪色蒙尘的况味使他清楚地感到他自己和他父母间不祥的裂痕,那在他出生前即已存在的带有侮辱性的时间鸿沟。他突然有了种冲动,想一头扎进这个鸿沟当中。书就堆在他周围破损的老旧地板上,他随手从书堆上面拣了本厚书,是四卷本《世界史纲》的第二卷,作者是H.G.威尔斯。大卫曾在一本选集里读到过《时间机器》,这使他对这个作者有了点认识。这本书红色封皮的书脊位置已经褪成了橙粉色。打开封面,有种甜兮兮、像是阁楼里的气味,扉页上写有他母亲的闺名,可笔迹对他来说却很陌生——挺直、大胆,又很小心的签名。而如今她仓促记下的购物单、预算账和写给大学朋友的圣诞卡上的字迹全都歪歪扭扭、缩成一团,不过还看得出来跟多年前略带点威吓气势的笔迹间有点模糊联系,是一个人的手笔。
他把书翻了翻,碰到插图的地方就停一下:浅浮雕、面具、眼睛里没有瞳人的罗马人、古代的服装、出土的陶器残片,都是用老式的点画画法绘制的。他知道如果在杂志上,这种插图插在广告和笑话中间应该挺有趣儿的,可在这种正经八百的历史书里却总有点不对味儿。印刷的字体非常清晰、整洁,就像本教科书。他低头细看,那些边角已经发黄的书页简直就像灰蒙蒙的矩形玻璃,透过它们可以看到虚幻而又互不相干的世界。他能看到一切都在懒洋洋地动弹,嗓子眼里就像一下堵住了,很不舒服。他母亲和外婆还在厨房里大惊小怪;他们刚刚弄到的一只小狗,为的是“在乡下看门护院”,眼下正畏畏缩缩地躲在桌子底下,小爪子偶尔抓狂一通。这张餐桌在原来的家里是只为几个特殊日子用的,如今每顿饭都在上面吃。
这时,大卫的眼睛偶尔扫到了威尔斯对耶稣的记述。他原是罗马帝国某个小殖民地里出身卑微的政治煽动家,一个流浪汉。出于某种已经无法确知的意外,他以第三人称提到圣父和圣子时,出于尊敬一般都以大写字母出之,这里用的却是普通的“he”。(这个小写“h”把大卫吓了一跳)被钉十字架又侥幸得以活命,推测起来大概又活了几个礼拜。一种宗教竟然就基于这次匪夷所思的意外得以建立。历朝历代出于轻信的想像,又把各种神迹和玄妙的口实追加到这位耶稣身上;一个神话逐渐壮大,最后竟发展成一个教会,其神学观念却大多跟加利利人耶稣那些简单而且颇有共产主义味道的教导相抵。
那感觉就像是大卫的神经之网里面一直有块石头,好几个礼拜甚至经年以来分量渐增,现在一下子把他的神经网给压垮了,并压穿了那页纸和底下一百多张纸页。一开始,让他感到惊骇的并非这些异想天开的谬误——显而易见是谬误;因为到处都有教堂,整个国家都是“在上帝的庇佑下”创立的——而是这些东西竟然可以存在于一个真实人物的脑子里这个事实。这才是他最初的直观感受——竟然能容忍在某个确定的时空当中,有这么一个因否认基督的神圣而染得漆黑的头脑存在;大千宇宙竟然没有把这颗沥青球给吐出去,反而允许它继续亵渎侮辱神圣,允许它年岁渐增、赢得尊崇,允许它戴上个帽子,允许它写出使一切统统陷入恐怖陷坑的邪书,如果他没搞错的话。凸窗外面的世界——有车辙印痕的草地、刷成白色的谷仓、缀满新绿的胡桃树——看起来就像个他永远被隔绝在外的避难所。感觉脸上好像蒙上了几层厚厚的热毛巾。
他又把这段记述读了一遍。他努力想从自己的无知当中找到些反驳的理由,击溃这几行黑色文字扬扬自得的大踏步进军,可他什么也找不到。比这个更匪夷所思的死里逃生和误会轻信,报纸上每天都有报道,可没有一桩一件致使每个村镇都建起教堂。他想透过教堂再往前追溯,从教堂高大华美的正面,经由寒酸、破败的内堂,重回耶路撒冷当初发生的真实事件,却发现自己被游移不定的灰色暗影裹了个严实,那是连绵几个世纪的历史,而他对此一无所知。线索就这样在他手里消失了。基督可曾亲自来到他大卫.科恩面前,对他说“来,摸摸我肋下的伤痕”?没有;可他的祈祷应验过呀。什么样的祈祷?他曾祈祷过他故意绊倒、脑袋磕到暖气片的鲁迪.莫恩千万别死,他果然没死。可鲁迪虽然流了不少血,不过是点皮外伤;他当天就头缠绷带回到学校了,嘴巴还继续不干不净。他压根儿就不会死的嘛。此外,大卫还曾祈祷他分开邮购的两张战争宣传海报明天能一起寄到,虽说没这么快,可迟了几天倒确实是一起送到的,砰的一声从大门的投信口扔进来,仿佛是上帝的嘴巴在责骂他:我只以我的方式、按我的时间表回应你的祈祷。这以后,他祈祷的内容就不再那么斩钉截铁、那么热情泛滥了,免得再招骂。可要想跟H.G.威尔斯拥有的强大的知识武器对抗,这点玩意儿实在太小儿科了,都不过是些荒唐的巧合罢了。这倒正好证明了敌人的观点:希望大多建立在愚蠢的巧合基础上,本来只是乱涂的符号你也能认成字迹。
他父亲回家了。虽说礼拜六他休息,他却一直坚持工作。他在奥林格教书,整天都在演戏,带着一种惊惶的古怪神情和多此一举的使命感。而且,他生来就是个城市男孩,他其实怕农场,不惜抓住任何借口躲得远远的。这个农场原是他母亲的生身地,也是她坚持要把它买回来的。她以前所未有的聪明才智和坚持不懈,竟然当真心想事成,把他们全家都搬了过来——她儿子,她丈夫,她母亲。外婆的盛年就是在这些地里,跟外公并肩做活度过的,可现如今她也就庸庸碌碌地在厨房里转悠,两只手还因为帕金森综合征抖个不停。她总是挡你的道儿,真是奇了怪了,就算是在野外,在足有八十英亩的田地里他们仍然挤在一起。他父亲通过不断地跟他母亲挑起有关有机农业的争论来表达他的懊恼。
“埃尔茜,我知道,我从自己受的教育中知道,泥土无非就是些化学品。这是我从四年大学教育中唯一得到的该死的玩意儿,所以别跟我说这不是事实。”
“乔治,你只要出去到田野上走走,就会知道这不是事实。土地是有灵魂的。”
“土壤,没,有,灵魂,”他故意生硬地一字一顿地说,像是对着一班白痴学生讲话。他又转头对大卫说:“你没办法跟一个女人讲道理。你母亲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人。我因此而娶了她,现在这就是报应。”
“这片土壤没有了灵魂,”她说,“是因为它的灵魂已经被过磷酸钙这样的化肥给扼杀了。它已经被博耶的佃农给烧光了。”他们的农场就是从博耶手里买回来的。“它原来是有灵魂的,是吧,妈妈?你跟爸爸耕种的时候?”
“啊,是呀;我猜是吧。”外婆正努力用她那只稍微听使唤点的手把一勺食物送到嘴里去。为了使劲儿,她不由得把另一只手也从膝上举了起来。残废的手指被麻痹焊成了一个圆球状的钩子,在餐桌中央那盏煤油灯橘黄色的灯光下映成了暗红。
“只有人类的个——体才有灵魂,”他父亲继续说,还是那种装腔作势的呆板语调。“《圣经》就是这样教导我们的。”他饭已吃完,正架起二郎腿用一根火柴猥琐地掏耳朵,掏他刚通过嘴巴塞进脑子里去的东西,然后他又放低声音对大卫说:“上帝在造你母亲的时候,造的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
“乔治,你不看报吗?你不知道在化肥和杀虫剂的夹击下我们不出十年都得死吗?这个国家的公民只要年过45岁都得患上心脏病。”
他不胜其烦地叹了口气;火柴把耳朵掏疼了的时候,黄色的眼皮皮肤就皱缩一下。“心脏——和化肥——之间没有什么关系,”他陈述道,以无限痛苦的耐心一字一顿,“罪魁祸首是酒精。酒精和牛奶。美国人的心脏组织里有太多的——胆固醇。别跟我说这些化学什么的,埃尔茜;我大学四年里学的专业就是他妈的这玩意儿。”
“没错,我大学的专业还是希腊语呢,而且我并非鼠目寸光。妈妈,您别这么哆哆嗦嗦的了!”老太太一惊之下,叉子上的食物都掉了。也不知为什么,她放在桌上的那只残废手竟让她女儿怒不可遏。外婆的眼睛原本看来就像一小块磨损开裂的水晶浸在稀薄的牛奶里,如今在歪斜的眼镜后面瞪大了。一圈圈的银灰色皱纹宛如丝线般纤细,缠满了多年来在她那小小的白色鹰钩鼻上刻下的一道道红色刻痕。在煤油灯闪烁的橘红色灯影中,她那种茫然痴呆的悲惨模样直如地狱般可憎可怕。大卫的母亲开始无声地哭起来。他父亲则像是对一切都视而不见,只是嫌恶地继续皱着眼皮。食物的热气罩住了这一幕,可怕,却又是一种特别和熟悉的可怕,正好可以使大卫不再耿耿于他内心那无可名状的恐惧,黏糊糊又疼痛难当,就像个太大的伤口努力要结痂。
他必须得去厕所,他拿了个手电筒穿过潮湿的草地去上户外的厕所。头一次,他对蜘蛛的恐惧竟然微不足道了。他把亮着的手电筒放在身旁的地上,一只小虫子落在手电筒的镜面上,是只很小的昆虫,蚊子或是跳蚤,落脚的位置不偏不倚,手电筒微弱的光线就像投射X光一样把它的影子投到了墙板上:它一对翅膀若隐若现的边缘,它那有活动关节连接的长腿模模糊糊的一动一动,经过放大映在墙上,在它这幅解剖图的心脏位置有一块黑黑的圆锥物。那震动想必就是它心脏的跳动。死的明确的形象毫无征兆地突然展现在大卫眼前:地上一个很深的洞,宽不过你的身体,你被拽到洞里,而上面的白色面孔渐渐隐去。你竭尽全力要够到他们,可你的两条胳膊却像被钉住了一样动弹不得。一铲铲的土撒到你脸上。就这样,你将永远竖直地待在那里,眼不能见、耳不能闻,谁都不会记得你,谁也不会来看你。随着岩层的移位,你的手指会拉长,你的牙齿会斜刺里爆出,跟一截粉笔没什么区别,把你的脸在地下扭成个大鬼脸。大地继续翻滚,太阳慢慢断气,永远的黑暗将统治曾是星斗满天的苍穹。
他背上沁出一层冷汗。他的脑子像是成了块石头。这种衰竭却并非又一种威胁,一种更严重的危险,一种痛苦;它性质上截然不同。它甚至不是一种可以自觉想见的概念;它是从外头闯进来的。他的神经在大声抗议,麇集在它的表面,就像地衣附着于流星之上。他胸口的皮肤都因竭力撑拒而被汗湿透了。与此同时,那种恐惧越来越浓重,而且深入内心,浓重地将他裹了个严实;一股污泥潮水将群星扫除净尽;苍穹被冲刷得一塌糊涂。他站起身来,还是下意识地缩起肩膀,怕脑袋碰到蜘蛛网,他感觉就像被两块大石板夹在当中,全身都给压麻了。他发现自己竟然还有略微挪动的自由,不禁大为惊异。置身于这个狭小的恶臭难当的避难厕所中,他整理一下裤带,觉得自己太小了,正好免于被压碎,这是头一次冒出来让他感觉安慰的火星儿。
可是在户外,当手电筒的光柱胆战心惊地飞快掠过谷仓、葡萄架和通往树林的小径旁矗立的巨大松树那朦胧的表面,恐惧又从天而降。他在仿佛粘脚的草地上跑了起来,不是怕树林里可能潜伏的野兽,也不是怕他迷信的外婆在他小时候灌输给他的小妖精追赶,他怕的是科幻小说里的那些幻景:无数个巨大的煤渣月亮填满了半个青绿色的天空。就在大卫跑的时候,一个灰色行星就在他脖子后面几英寸的地方翻滚。要是他回头看一眼,他就会被它埋葬。趁着他恐惧的势头,所有那些骇人听闻的可能——《时间机器》里描写的太阳膨胀扩张、虫豸占领地球,还有海岸上聚集的螃蟹——都从无中生有的真空中翻滚出来,一齐压迫着他,他脑袋里简直一片空白。
他砰的把门打开;屋内的几盏灯闪烁起来。这里那里燃烧的灯芯仿佛在相互映照。他母亲正在一小盆热水里洗盘子,水是用水泵抽上来的;外婆在她旁边忧心忡忡地哆嗦。起居室里——这幢小小的方形房子楼下分成两个长长的房间——他父亲坐在黑乎乎的壁炉前,一边不耐烦地把一份报纸折来折去,一边还在坚持他的论点。“氮、磷、钾:这就是土壤中可替代的三要素。庄稼的一次收成会带走几百磅的”——他把报纸扔到大腿上,伸出三根手指一一列举——“氮、磷、钾。”
“博耶可不种谷物。”
“我说的是任何一种庄稼,埃尔茜。人类这种动物——”
“你会把蚯蚓全都给杀死,乔治!”
“人类这种动物,经过成千上万年的劳作,已经学会了维持土壤化学物质平衡的多种办法。别再把我带回到蒙昧时代了。”
“我们刚搬到奥灵格的时候,那花园的地面硬得就像是板岩。我表姐只施了一夏天的鸡粪,蚯蚓就回来了。”
“蒙昧时代对于出生在其间的那些可怜虫来说肯定不失为一个好地方,可我不想到那儿去。他们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爸爸朝壁炉冰冷的炉坑里看了一眼,然后一把抓住大腿上卷起来的报纸,仿佛这就能使他免于向后向下跌落、跌落。
妈妈挥舞着满手湿漉漉的叉子走到门口。“那么感谢你们的DDT农药,乡下连一只蜜蜂都剩不下了。当年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这里的桃子不用洗就能吃。”
“这是原始状态,埃尔茜。是蒙昧时代的玩意儿。”
“你对蒙昧时代又知道多少?”
“我知道我不想重返那个时代。”
大卫从架子上拿起全本《韦氏大词典》,这原是他外公的,下午他把它放在架子上的。他翻着又大又薄的书页——书页松软得就像布料——找到他要查的词条,读道:
soul(灵魂):1.一种实体,被认为是生命或个体生命,尤其是于精神活动中表现的生命的精髓、实质、驱动原理或动因;它是个体存在的媒介,性质上与肉体分离,通常认为实际上也是可分的。
词条的定义继续深入追溯至希腊和埃及的观念,不过大卫就此打住。他需要的已经够了,不用再追根溯源了。这些细心堆叠起来的词句为他搭起了一个临时的避难所。“通常认为实际上也是可分的”——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公道、更明智、更确实的吗?
他父亲还在说。“现代的农民没办法跟在他的母牛后面收拾打扫。这可怜的家伙手里有成千上万英亩的地呢。现代的农民使用一种科学配方的合剂,比如五比十比五,或六比十二比六,再或者三比十二比六,然后用一种奇妙的现代机械喷洒到地里,我们当然是买不起的。现代的农民负担不起你那些中世纪的种植法。”
母亲在厨房里一声不吭;她的沉默散发出愤怒的波纹。
“别这样,埃尔茜;别跟我玩这套女人的把戏。我们俩应该像两个生活在20世纪、有理性的人那样平静地讨论这个问题。你的有机农业的废话抨击的不是五比十比五的合剂;你抨击的是化肥工业这些骗子,这些巨怪一样的大公司。”
一个杯子在厨房里咣当一声。母亲的愤怒触到了大卫的脸颊;他脸上一阵负罪的火烧火燎。他选择待在起居室里也就等于站在父亲一边了。母亲出现在门口,两手红红的,眼睛里盈满泪水,对他们父子俩说:“我知道你不愿意搬到这儿来,可不知道你竟然这样折磨我。你把爸爸说得进了坟墓,现在你又要杀死我了。那就来吧,乔治,但愿你本事更大了;至少我可以埋在干净的土里面。”她想转身离去,可是碰上了个障碍,于是尖叫道:“妈妈,别老黏在我背上行不行!你干吗不**睡觉去?”
“大家还是都**睡觉吧,”大卫的父亲说,从那张蓝色扶手椅上站起来,用报纸拍打着大腿。“这让我想起了死亡。”这话他三天两头挂在嘴上,大卫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正因如此,他从来都没拿它当过真。
上楼后,他似乎超越了自己的恐惧。床上的床单和被单都很干净。外婆用从奥灵格老房子的阁楼里找到的一对铁熨斗仔细熨过;老人家交替把两个熨斗从炉子里提起来,用一个叫做呆鹅的木头柄子。看着她这么操作着简直就像个奇迹。隔壁房间里,他父母心平气和地唧唧哝哝;看来他们并不像他那么把争吵的事儿太当真。他们俩端着盏小灯来回走动,弄出一种让人觉得挺安逸的细微的刮擦声。他们的房门开了道缝儿,所以他能看到灯光的明灭。在生命的最后五分钟,在最后的一秒钟,想必会有一线亮光将暗黑房间的房门展现在另一个房间面前,充满光明。这一场景如此生动地出现在他脑海,把他吓得够呛。他想像自己的弥留时光,在某个特定的房间里一张特定的床上,特定的墙上糊着墙纸,斑驳陆离,他的呼吸中带有干枯的哨音,几个医生在低声交谈,焦虑的亲戚出出进进,可他已经无路可去,只能进入那个巨大的漏斗。千万别再碰一下门把手了。一声低语,他父母房间的灯光熄了。大卫祈祷自己重获信心。尽管这种试验吓得他够呛,他仍然在黑暗中把双手举到脸的上方,乞求耶稣基督触摸他的双手。不需要太用劲,时间也不用太长:最轻微最短暂的一触就够他一生一世的受用了。他的手等在空中,空气本身都成了一种实体,像是在他的手指间穿行;或者,那其实是他脉搏的压力?他把手缩回到被单底下,不能确定是否接受到了触摸。耶稣基督的触摸不就该是无限轻柔吗?
大卫不管后面的洪水滔天,仍紧紧抱住他关于灭亡之启示的想法:就仿佛他在厕所里发现了一种性质上完全不同的实体,一块恐惧的石头,坚固无比,你在上面盖多高的高楼都没问题。现在他只需要一丁点帮助;一句话,一个手势,一次点头认可,他就能被彻底密封起来,安全无虞了。从词典里获得的那点保证已经在夜里消磨掉了。今天是星期天,晴朗炎热的好天。一英里外的教堂钟声,透过清洁的空气在召唤,颂扬我主,颂扬我主。只有爸爸去教堂。他在袖口挽得老高的衬衣外面套了件外衣,钻进停在谷仓边上又小又旧的黑色普利茅斯车里开走了,带着他所有行动中都有的同样痛苦的匆匆忙忙的严峻态度。他二挡挂得太过匆忙,飞转的车轮在土路上卷起一阵红色的尘土。母亲要去对面的地里看看灌木是否需要修剪。大卫虽然平常宁肯待在房间里,这次却跟她一起去了。小狗离开一段距离在后面跟着,在麦茬地里穿行时一阵阵地悲嚎,可要是母子俩有谁回头想把它抱起来,它却又胆怯地挣扎着跑开了。他们到达田地的最高处后,母亲问他,“大卫,你有什么困扰吗?”
“没什么。为什么这么问?”
她目光锋利地看着他。正在返绿的树木清晰地反衬出她半灰头发顶上的空间。然后她显示出她的侧影,朝他们的房子做着手势,现在已经有半英里的距离了。“你看,房子是如何因地制宜的?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因地制宜地盖房子了。爸爸总是说房子的地基都要用指南针确定,我们也得想办法弄个指南针看看是怎么回事。我们的房子应该是朝南的;可这个方向对我来说有点太那个了。”从边上看去,她在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显得既漂亮又年轻。她耳朵上方那片平滑的头发看起来白得那么的纯粹和淡定,在他眼里竟显得陌生起来。他有了麻烦从没想过找父母帮忙解决;从一开始他就觉得他们的麻烦比他的还多。他们的困惑反过来使他自鸣得意,觉得自己很有力量;所以眼下站在这处又高又洁净的山脊上,他几乎是满怀嫉妒地卫护着周遭让他们感到困扰的威胁,它们就像是微风,吹过他的指尖,那就是这片广阔的景致沉入黑暗的所有可能。她特地跑来看这里的灌木却没带修剪工具这一奇怪的事实——因为她对在星期天干活还有种固有的偏见——是他准许她提供的唯一慰藉。
他们往回走的时候,那条小狗跟在后面低声悲嚎,远处一线树木后面腾起的尘土宣告他爸爸正从教堂全速往家开。他们到家的时候他已经到了。他带回了星期天的报纸,还有这么一条热烈的评论:“多布森对这些农民来说太聪明了。他们就那么张着嘴巴坐在凳子上,那可怜的家伙说的话他们一句都听不进去。”
“我父亲就是个农民。”
“他是个失意之人,埃尔茜。他从来都不知道打击他的是什么。这可怜的老家伙一直心怀善意,他从来都搞不清楚哪头朝上。不信问你母亲。我说得没错吧,妈?爸从来都搞不清打击他的是什么?”
“啊,我觉得不是,”老太太颤声说,这一刻的模棱两可使双方都安静了下来。
大卫藏身在报纸的滑稽漫画栏和体育版里,一直拖到一点半。教义问答班两点在火镇的教堂里上课。他是从奥灵格路德派教堂的教义问答班转过来的,真是每况愈下,够丢人的。在奥灵格的时候,他们每周三晚上上课,衣着光鲜人物漂亮,就像是参加一次舞会。后来,拜那位红砖面色、嘴里说出来的“基督”就像燃烧的石块的牧师所赐,他们班上胆子大的都敢把《圣经》带到小餐馆,还抽烟。而在火镇这里,女孩子都像是迟钝的白色母牛,男孩子就像窄脸的棕色山羊,穿着老男人的套装,星期天下午就像一群牲口一样被赶到破败教堂的地下室,里面一股子牲口圈里的干草味儿。因为他父亲又开车去了奥灵格——他有没完没了的差使要来回跑,大卫就走着去上课,他巴不得如此,可以享受一下户外的开阔和静谧。教义问答课一直让他觉得不自在,不过今天他倒是满怀期望,期望它能提供他正需要的点头认可、那个手势。
多布森牧师是个纤弱敏感的年轻人,大大的深色眼睛,一对匀称的白色小手,布道的时候挥舞起来活像是飞舞的白鸽。在路德教派里他有点像是放错了地方。这是他第一任圣职,任职的却是个分裂的教区,十二英里外还有另一个乡间教堂由他主持。他开一辆颜色鲜亮的绿色福特,六个月前还崭新的,如今车窗上已经溅满红色烂泥,而且因为总是在路况极差的小路上颠簸,已经嘎嘎作响了。他经常在乡间迷路,正好满足了很多人幸灾乐祸的心理。可是大卫的母亲喜欢他,而且,更能保证他成功的是海尔一家也喜欢他,这个家族兴旺发达,有饲料商、客栈老板、拖拉机销售商,火镇的教堂就是他们主宰的。大卫也喜欢他,而且觉得他也喜欢自己;有时在教义问答班上,经过几件特别的蠢行之后,多布森宽大的黑眼睛会朝大卫投去一个表示怀疑的温和的眼光,这目光虽说讨人喜欢,可同时也有些微妙地令人不安。
教义问答的指导包括大声朗读一本小册子里对本周准备的问题的答案,问题的格式如下,“我是,是,又是,主说。”然后有一个提问时间,可从来没人问过任何问题。今天的主题是《使徒信经》的最后三分之一内容。提问时间到来,大卫涨红了脸问了个问题,“关于肉体的复活——在我们死亡和最后审判之间的这段时间里,我们还有知觉吗?”
多布森眨了眨眼,他漂亮的小嘴噘了噘,表示大卫这是在钻牛角尖,把麻烦的问题弄得更复杂了。其他同学变得面无表情,就像大卫犯下了言行失检的错儿。
“没有,我觉得没有吧,”多布森牧师说。
“喔,那我们的灵魂在哪儿呢,在这个间隙中间?”
班级里有人故意调皮捣蛋的感觉更重了。多布森害羞的眼睛湿润了,仿佛他正竭尽全力保持礼节上的注意,有个女孩子,最胖的那个,不自在地冲比她略瘦一点的双胞胎姐妹傻笑了一下。大家的座位大略摆成一圈。穿越整个一圈的电流使大卫很是恐慌。难道每个人都知道点他不知道的东西?
“我想你可以说我们的灵魂在睡觉,”多布森说。
“然后他们醒过来,发现人间还是老样子,所有曾经活过的人也都是老样子?那天堂又在哪儿呢?”
安妮塔.海尔格格一笑。多布森目不转睛地盯住大卫,不过带着一丝尴尬和困惑的谅解表情,仿佛他们俩之间存在一个秘密,可大卫却违背了密约。但是大卫什么秘密都不知道,他不过是想听多布森再重复一遍他每个星期天早上的布道。可他不会这么做了,好像这些话不适合以谈话的口吻说出来。
“大卫,你不妨这样想像天堂:亚伯拉罕.林肯的美德在他身后对世人的嘉惠。”
“可是林肯能否感觉到他的美德还继续存在呢?”他现在脸涨得通红不再是因为尴尬,而是源于愤怒了;他一步步走到这里,满怀的是至善的信仰,结果却被人看成了傻子。
“他现在感觉得到吗?我必须得说感觉不到;不过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关系。”他声音里带上了一种懦夫的坚决;他开始怀有敌意了,“您不认为?”
“在上帝看来是的,没错。”他回答中的那种虚情假义,那种令人震惊的厚颜无耻使大卫忍不住迸出愤慨的眼泪。他低下头,泪水滴到了书上,书上用责任、爱、服从、荣耀这些短词搭成了一个十字架形状。
“还有别的什么问题吗,大卫?”多布森问,又恢复了温和的语气。别的同学都已经蠢蠢欲动,收拾开了书本。
“没了。”他把声音逼得很坚定,虽说他眼睛都不能抬。
“我对你的问题回答得够充分吗?”
“是的。”
在牧师的无语中,原本应该是他的耻辱爬到了大卫身上:身为一个骗子的负担和狂热压在原本是清白无辜的他身上,而且他知道,承认这一行将过去的罪恶,他也就无法面对多布森热情的注视,虽然他都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正在探测他一侧的脑壳。
安妮塔.海尔的父亲顺路送了他一程,一直到公路结束、土路开始。大卫说他想走完余下的路程,他觉得海尔先生接受他的提议是因为他也不想把他那辆亮蓝色别克弄得遍身尘土。这没什么关系;任何事物都没什么关系,只要干净就好。他因被出卖、因眼看着基督教被出卖而生的愤慨,使他硬下了心肠。笔直的土路也反映出他的心硬。粉色的石块戳破板结的路面,伸出头来。4月的阳光从午后的半空中央照射下来,已经颇有些夏天的热度了。土路两旁野草的边缘已经被尘土拖脏。远一些生气尚存的草丛和田垅间传来昆虫单调机械的吟唱。远处,一个穿着他父亲外套的纤小身影正沿着树林边散步。是他母亲。他怀疑在这样的散步当中她能有什么乐趣;在他看来,平缓地起伏伸展开去的棕色地平线只表示出一种无尽的疲惫感。
她因为新鲜空气因为快活而满脸绯红,散完步回到家的时间比他预计得要早,大感意外地发现他竟然在看外公的《圣经》。那是本厚厚的黑色小书,书的硬壳封面上老人的手拿书的部分已经磨薄了;书脊戳出来一块,因为做衬里的棉布有一处已经松脱。大卫是在找耶稣对同钉十字架的那个贼说“今日你要同我在天堂里了”那一段见《路加福音23:43》,“和合本”译文“天堂”作“乐园”……他此前从没想过读《圣经》。之所以在读经的当口被母亲撞上倍觉尴尬,是因为他憎恶表示虔敬的各种组织机构:发了霉的教堂、叽叽喳喳的赞美诗、丑陋的主日学校老师和他们那些愚蠢的传单——他痛恨这一切,却珍视其中传达的允诺,一个貌似荒谬绝伦的允诺,仿佛最干瘪丑陋的老乞婆都能握到王子的手,它使每一样美好和真实的事情——球类比赛、玩笑和有矫健胸部的女孩儿——都成为可能。他没办法向他母亲解释这些,也没时间。她的关切已经把他给罩住了。
“大卫,你在干吗?”
“没干吗。”
“你拿外公的《圣经》在干吗?”
“想读读看。我们是在一个基督教国家里,不是吗?”
她在那只绿色沙发上坐下来,这沙发在奥灵格的时候原本摆在日光室里,顶上还挂着面花哨的镜子。她脸上还挂着一丝散步得来的微笑。“大卫,我希望你能跟我谈谈。”
“谈什么?”
“谈谈正在困扰你的麻烦,不论是什么麻烦。你父亲和我都注意到了。”
“我问多布森牧师天堂是什么样子,他说就像是亚伯拉罕.林肯的美德在他身后还继续活着。”
他等着看她大吃一惊的反应。“还有呢?”她问,等他继续往下说。
“没了。”
“你为什么不喜欢这种说法?”
“喔;你看不出来吗?这就等于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天堂。”
“我看不出来这就等于这个。你希望天堂是个什么样子?”
“喔,我不知道。我希望它应该是某种东西。我本想他能告诉我该是种什么东西。我以为那就是他的本职工作。”他感觉到她吃了一惊,他又怒了。她本以为他早就不再琢磨天堂什么的了。她以为他已经加入到那个对此保持沉默的共谋当中,就是他现在意识到的周遭大家都采取的态度。
“大卫,”她问得非常温柔,“你就不能到此为止吗?”
“不。永远不。”
“大卫,你才有多大?等你年龄渐长,你会有不同看法的。”
“外公就不是这样。你看他把这本书翻得有多烂。”
“我从来都搞不懂你外公。”
“我也搞不懂这个说天堂就好比林肯的美德继续下去的牧师。你要不是林肯呢?”
“我想多布森牧师犯了个错误。你一定得设法原谅他。”
“这不是他犯不犯错的问题!这是个你一死就再也动不了、再也看不见听不见了的问题。”
“可是,”——她恼了——“亲爱的,你还要怎么样呢?这可就太贪婪了。上帝已经给了我们这么美好的4月天,还给了我们这个农场,你还有整个的美好人生等在你面前——”
“这么说来,你认为有上帝存在了?”
“我当然这么认为。”她长出了一口气,这抚平了她的面容,使之成为一个镇定的椭圆。他已经站了起来,而且为了方便的缘故站得离她太近了些。他生怕她会伸出手来抚摩他。
“他创造了天地万物?你这么觉得?”
“是的。”
“那又是谁创造了他?”
“喔,是人。人。”这个回答中蕴涵的幸福使她整张脸都容光焕发起来,直到她看到他表示嫌恶的手势。她竟然这么单纯,这么不讲逻辑;真是个女人。
“既然如此,也就等于说根本没有上帝。”
她伸手要握住他的手腕,可他躲开了。“大卫,这是个谜。是个奇迹。它比多布森这样的牧师告诉你的一切都更加美丽。你不能说因为房子是人造的,它就不存在吧?”
“可是上帝怎么能跟房子相提并论?”
“可是,大卫,你有上帝存在的证据啊。看看窗外的太阳,看看田地。”
“妈妈,天哪!难道你不明白?”——他把喉咙里的哽咽给锉平了——“如果我们一死就什么都没了,你所有的这些太阳、田地和一切不都成了,啊,恐怖了吗?简直就是个恐怖的海洋。”
“可大卫,并不是这样。显而易见并不是这样的呀。”她伸出双手做了个急切的姿势,意思是她愿意接受他的无助。她全部的慈悲、她的温柔、她对美的热爱,糅合成一种柔顺的强烈情感,结果却使他恨透了她。他决不会因为她的恳求就不顾真理了。我就是方向,就是真理……
“不,”他跟她说,“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他在钢琴后头找到了他的网球,到外头冲着一面墙玩起了抛球。砂石墙体上原来覆盖着棕色拉毛灰泥,高处有一块后来补上去的补丁,也正在脱落;他瞄准那个补丁,努力想砸下更多的墙皮。除了他内心的隐痛,眼下又添了一种虽没那么严重却更加紧迫的担忧:他怕他伤害了他母亲。他听到他父亲的车卡嗒卡嗒地从直路上开过来,于是进屋,想在父亲到家前跟母亲讲和。看到母亲的样子,他松了口气,她并没有大发脾气,相反,她很冷静,很坚决,很温和。她递给他一本绿封皮的旧书,是她大学时的柏拉图课本。
“我想请你看看柏拉图将世界比作洞穴的这篇文章见柏拉图《理想国》第七章……”她说。
“好吧,”他说,虽然明知这没什么用处。一个早就死了的希腊人写的故事肯定够含混的,也就糊弄得了她。“不用为我操心,妈妈。”
“老实说,我是在操心。大卫,我肯定我们还是有奔头的。等你大一些了,你就会觉得这些问题远没有现在这么重要。”
“也许吧,你这种想法挺让人郁闷的。”
他父亲在砸门。锁和门框卡在了一起。可还没等外婆颤巍巍地走去开门让他进来,他已经把门给撞开了。他在奥灵格一直犹豫着要不要田径比赛的票子来着。虽说母亲通常将她跟大卫的交谈视做秘密,视做他们俩之间的宝贝,可她还是马上叫道,“乔治,大卫担心着死亡问题呢。”他来到起居室的门口,他的衬衣口袋里插满铅笔,一只手拿着个一品脱的盒子,里面是正在融化的冰淇淋,另一只手上是把刀子,他想把冰淇淋切成四份,这可是他们星期天的赏心乐事。“这孩子在担心死亡?操这个心干吗,大卫?我要是能活到明天就谢天谢地了,可我一点都不担心。要是他们拿着杆大铅弹猎枪在摇篮里就把我给毙了,对我只有更好,对这个世界也只有更好。见鬼,我觉得死亡是件绝妙的勾当。我期盼着它的到来。把垃圾从道上挪开。那个发明了死亡的人要是来到我面前,我就给他的衣服上别一枚奖章。”
“嘘,乔治。你要吓着孩子了,他本来就够瞧的了。”
这不是实话;他从来就没吓到过大卫。他父亲没有伤害力,完全无害。事实上,这个男人过分的自我厌恶反而使他的儿子对他产生了某种同盟感。隔得远远的同盟感。他以某种程度的战略性的冷静,看清了自己的位置。在这个世界的无论谁身上,他都甭想找到他开始建造对付死亡的城堡所需的那个暗示、那个点头。他们谁都不信这个。他独自一人。在那个深深的洞里。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的位置没什么改变。学校倒是能带来些安慰。所有那些**的、香喷喷的人们,满口俏皮话,嚼着口香糖,所有那些人都注定难逃一死,可谁都没有丝毫的注意。跟他们在一起,大卫觉得他们能把他一块儿带进为他们保留的那个明亮、廉价的天堂。只要置身于一个人群,死亡的恐惧就多少会退下去一点;他是这么推论的: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肯定有那么几个人相信那些必然的信念,人群越大,他接近这样一个灵魂的机会也就越大,在呼叫范围内,只要他不是太无知,不是能力太差,他就能找到这个灵魂。看到牧师总让他;不管他们自己怎么想,他们的牧师衣领仍然是个信号,标志着在某个地方某个时刻,总有某个人认识到我们不能、绝对不能屈从于死亡。教堂外面张贴的布道主题,电台音乐节目主持人油腔滑调、匆匆带过的虔诚话语,杂志上那些表现天使或是魔鬼的卡通画——在这些碎片上,他的希望都有可能继续保持下去。
余下的时间,他尽力把他的绝望淹没在饶舌和推搡中。小餐馆里的弹球机是种可以让他分心的慈悲的娱乐;当他俯身在装有投弹器和缓冲垫的嗡嗡响闪闪亮的游戏界面上时,他胸口的重压和堵塞也随之减轻、通畅。他对他父亲浪费在奥灵格的所有时间都心怀感激。每一次延误相应推迟了他不愿面对的那一刻:全家一起开车沿着土路驶进黑暗的农田中心,那里唯一的光明就是候在餐桌上的那盏煤油灯,把他们的晚餐都淹没在阴影中间,看着实在是不吉利。
他失去了的胃口。他怕再次跌进陷阱。推理小说里的人死起来就和丢弃一个洋娃娃一样轻省;科幻小说里穷凶极恶的空间和时间要联合起来把人类碾个粉碎;就算在P.G.伍德豪斯的小说里他都感觉到一种空洞,从肯定要悲苦得多的现实面前掉转头去,转而描写那些琐细的牧师之类的喜剧角色。所有欢乐的气氛看来都是空虚外壳上假装斯文的杂碎。所有安静的时刻似乎都暗藏着恐怖和危机。
就算在周末,他跟他父亲也都千方百计不待在农场;就算有些星期六他们待在家里,做的也是一些破坏性的事儿——拆掉一个旧鸡窝,或是放一把大火把灌木烧掉,结果他母亲大喊大叫、手臂乱挥,因为差点就要祸及树林了。他父亲只要干点活儿肯定就全身心投入,而且暴力无比;他把旧鸡窝的木板劈成劈柴的时候,木片像榴霰弹一样乱飞,而且斧头总是差一点就要从斧柄上飞下来似的,惊险无比。他很兴奋地看着,热汗直淌、满口乱嚷,把乱喷的唾沫吸回嘴唇。
学校放假了。他父亲开车走的方向跟原来正好相反了,他在一项公路建筑项目里找了个夏季计时员的工作;而大卫则搁浅在大片的炎热和草木当中,吹着花粉。在野草、紫苜蓿和干枯的鸭茅草中间老有一种奇怪而又机械的嗡鸣发出。
他15岁生日那天,他父母开玩笑地送了他一把点22的雷明顿来复枪,意思他已经是乡下人了。这枪对他来说也就相当于弹球机,他带着它来到树林里他们倒垃圾的那个旧窑边,把马口铁罐头盒摆在旧窑的砂岩窑肩上,然后一个个把它们给打掉。他会带小狗一起去,小狗已经长出四条长腿和一身丰厚的浅红色皮毛——它有部分松狮犬的血统。“铜铜”痛恨那把枪,可更热爱大卫,所以还是一直跟着他。干脆刺激的爆裂声突然响起,它吓得转圈子狂奔,圈子越跑越小,直到它最后哆嗦着依偎在大卫腿边。大卫心情好的话会跪下来安抚它,否则他就继续开枪。安抚小狗的时候,某种程度上他自己也得到了安抚。小狗的两只耳朵因为害怕紧贴在脑壳上,折叠得如此复杂,如此——他探索过这个概念——确定无疑。装有钉饰的狗圈部位毛都翻了起来,每根毛的根部都有点柔和的白色,而它外面的毛色是黄铜色,尖端带黑,这也是它名字的由来。“铜铜”惊恐之下透过鼻孔不断地喘粗气,它的两个鼻孔是两道雅致的裂口,就像两道愈合的伤口,或者带木纹的优美的黑色木锁的锁眼。它整个蜷曲起来的一节节身体到处都有类似神奇的装饰,而且在它毛发的气味中,大卫就像是穿越了土壤,划分出众多精细的层面:植物的覆盖层、泥土、沙土、黏土,还有亮闪闪的矿脉层。
可当他回到房内看到低低的架子上摆放的那些书时,恐惧就又回来了。那四卷强硬的威尔斯著作就像四块薄薄的砖头,那卷绿色的柏拉图曾经以其怪异的温柔和纠结的纯粹使他大感困惑,还有死了的高尔斯华绥和“伊丽莎白”,外公的巨型词典,外公的《圣经》,那本在他本人成为火镇路德派教堂的一员后接受下来的《圣经》——看到这些书,他惊恐失措的记忆就再次苏醒,将他包围起来。他在这种拥抱中变得僵硬而又愚蠢。他父母力图想出各种办法来让他开开心。
“大卫,我有件工作想交给你做。”有天晚上,她母亲在饭桌上对他说。
“什么?”
“你要是用这种腔调说话,我们还是免谈为好。”
“什么腔调?我什么腔调都没用。”
“你外婆嫌谷仓里的鸽子太多了。”
“这有什么好嫌的?”大卫转头去看他外婆,可他外婆跟平常一样一脸困惑地坐在那儿,盯着煤油灯不放。
他母亲喊道:“妈妈,他想知道你为什么嫌鸽子太多!”
外婆用她那只病手做了个突然、急躁的动作,仿佛是为了创造出点说话的力气,她说,“它们把家具都糟蹋了。”
“没错,”母亲说。“她在担心我们再也不用的奥灵格的旧家具。大卫,为了那些可怜的鸽子,她都跟我啰嗦一个月了。她想让你把它们打下来。”
“我不想专门去射杀任何东西,”大卫说。
爸爸说:“这孩子就跟你一样,埃尔茜。他对于这个世界而言太善良了。杀或是被杀,这是我的座右铭。”
他母亲大声说:“妈妈,他不想干这个。”
“不想干?”老太太的眼睛像是因为恐惧而张大了,她那只皱缩的手慢慢放到自己膝上。
“哦,我干,我明天就干。”大卫飞快地说,随着说出这个决定,他嘴里生出一股愉快的爽脆味儿。
“我原来就想,当初博耶家的人翻晒干草的时候,那个谷仓如果看起来不像是个秃鼻乌鸦的老巢岂不更好?”他母亲多此一举地补充道。
谷仓白天也像是夜里一样黑。从干燥的木瓦间透进来的细碎光线像星星一般刺破高高的屋顶,椽子、横梁和嵌入式的梯子在你眼睛适应仓内光线前宛如闹鬼的森林中的树枝一般神秘莫测。大卫悄悄走进谷仓,枪在手里握着。“铜铜”在门口绝望地哀号,既因为害怕那支枪不敢进来,又不愿意离开小主人。大卫悄悄转过身,说了句“走开”,把门关上,插好门闩。这是大门上的一扇小门;整个的大门因为要便于货车和拖拉机进出,高度和宽度跟整个房子的尺寸平齐。
陈年干草的气味刺激着他的鼻腔。那张红色沙发半掩在有白色污点的防水油布底下,似乎也被这种气味同化了,整个沉到里面,被掩埋了。空箱子的嘴巴大张着,活像是洞穴。锈迹斑斑的农具残骸——一卷卷打包用的铁丝,耙子的几个多余的铁齿,一把没了木柄的铁锹——挂在钉子上,钉子都钉在各处厚木板上。他静止不动地站了一分钟;过了一会儿才把鸽子的咕咕声和耳朵里的沙沙声区分开来。等他集中精力倾听鸽子的咕咕声时,发觉这种喉音汩汩涌出,完全淹没了广大的谷仓内部:像是根本没有其他任何声音。它们都在房梁后面待着。谷仓里的光线来自木瓦的间隙、对面尽头那扇肮脏的窗户,还有就是那两个小圆洞,跟篮球差不多大,高高地悬在遥遥相对的两面石头侧墙上,正好位于屋脊底下。
一只鸽子出现在一个洞口,面朝房内。它扑扇着翅膀从外面飞进来,等在那儿,它的剪影衬着洞口剩余的那点天空,以一种律动、颤栗、迟疑不决的方式用鸟喙梳理着羽毛,咕咕叫着。大卫蹑手蹑脚地朝它的方向走了四步,有架梯子固定在两根竖直的梁木中间,他把枪架在梯子的最低一档,将瞄准器放低,瞄准鸽子那得意洋洋地翘起来的小脑袋。爆炸声像是从他身后的石墙上发出的,而那只鸽子并没有跌下来。它也没飞。它就卡在那个小圆洞里飞快地转动,而且像表示同意似的疯狂地点头。大卫来回地射击门闩,在弹夹中的子弹告罄、从弹匣退出来的弹壳停止乒乒乓乓落在他脚边的木板上之前,他又瞄准了一次。他把瞄准器的头小心向下压了一丁点,瞄准鸽子的胸脯,非常当心地以完美的均衡力度扣动了扳机。他以手的缓慢收缩突然射出那颗子弹;有半秒钟的瞬间还无法确定是否打中,然后那只鸽子就像一团抹布似的跌落下来,擦着谷仓的墙体掉进那层覆盖着他这边地板的干草堆里。
现在,别的鸽子都像从椽子上面抖落了下来似的,在暗淡的空气中打着旋,扑飞声震天,羽毛狂飞。它们都想朝那个小圆洞飞去;他把视线集中在那个小蓝月亮上,当一只鸽子站到了那个圆洞上,只要再踱出墙洞厚度的那十英寸距离就能脱险来到户外的时候,他就开枪射击。那只鸽子躺倒在那个石头的隧洞里,既掉不到谷仓内又掉不到外头,不过它还活着,还能抬起一只翅膀挡住阳光。翅膀支撑不住了会落下来,而它又突然再次把翅膀抬起,鸽羽如着了火似的耀目生辉。它的身体堵塞了那个出口。大卫快步跑到谷仓主通道的另一侧,那里也对称地固定安装了一架梯子,他把枪架在同样一档上。三只鸽子一起飞到了这边的洞口;他射中了一只,还有两只飞出去了。另外的鸽子重又落脚在各个椽子上。
在支撑房顶的十字梁后面有个很浅的三角空间,那些鸽子就藏在这里。不过要么是因为那空间太小,要么就是它们实在是好奇,现在,大卫的眼睛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面满是尘灰的阴暗光线,他能看见一些灰色的小块不时进进出出。咕咕声愈发尖锐刺耳;疑惧的颤音使整个谷仓的空气都似乎变成了液态。他注意到一个黑点一样的小脑袋不断地探出来;他记下那个位置,用枪瞄准,当那个小头再次出现时,他的手指已经事先紧扣在扳机上。一个绒毛的小团从梁上滑落下来,划过整个谷仓的高度,落在某件蒙住奥灵格家具的帆布上,在原本它的小脑袋探出的地方,一线新鲜的阳光穿透木瓦刺将下来。
大卫站在地板当中,所有的一切已然尽在掌握,他已经不屑于借助任何东西来固定枪管,只用自己的手臂支撑,又杀死了两只鸽子。在整个巨大谷仓屋顶那阴暗、破旧的无限空间范围内,这些轻率的小家伙只要敢探出头来,它们就有可能以其污秽、畏怯的生命玷污那里星光熠熠的静寂。他切断它们的联系,干净利落地重又把它们藏进完全的静寂。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创造者;这些小小的污点和颤动,他不但聪明地尽收眼底,而且更能聪明地一击即中,哪怕它们躲在昏暗的椽子背后——经由它们中的任何一只,他正创造出一个完整的鸟类。对生命的小小一瞥,一次小小的探究和轻拍。他一旦击中了它,它就会成长为一个已死的敌人,带着十足的、最后的重量跌落尘埃。
可他射中的第二只鸽子的不完满结果却使他如鲠在喉,它仍然堵在那个圆洞里,时不时抬起翅膀。他又装上一只新弹匣。他把枪抱在怀里,登上梯子。枪管轻轻搔着他的耳朵;他出现了一阵刺眼、艳丽的幻觉,像是看彩色幻灯片,他看到枪走火把自己打死,他被人发现摔倒在谷仓地板上,跟他的牺牲品在一起。他把胳膊绕过梯子的最高一节横档——一根虫蚀鼠咬的脆弱木杆——锁定,然后从水平角度将子弹射入那只鸽子体内。翅膀收拢了起来,可是冲击力并未如他设想的那般将死鸽子推出那个圆洞。他再次射击,射击,可那个小小的身体——在活着的时候比空气还轻——仍旧太重,没办法把它从高高的坟墓上推下来。他站在梯子上可以通过那个洞望见绿树和房子一个棕色的角。结在梯子横档间的蛛网让他很反感,他把一整匣八颗子弹全部射入那个顽固的阴影,可还是无济于事。他从梯子上爬下来,突然发觉谷仓里竟然一片寂静。剩余的鸽子想必通过另一个圆洞逃脱了。这也好;他也烦了。
他拿着他的来复枪走到外面明亮的世界。他母亲朝他迎上来,见到她竟然不好意思去看他手里随意拎着的枪,他觉得挺好玩的。“你拿了一个弹匣出来,”她说,“最后那一连串是打什么的?”
“有一只死在上面那个小圆洞里了,我想把它打下来。”
“‘铜铜’躲到钢琴后面不肯出来了,我只好随它去。”
“别责备我,我并不想枪杀这些可怜的家伙。”
“别这么自鸣得意,你看起来就像你父亲。你打中了几只?”
“六只。”
她走进谷仓,他在后面跟着。她倾听着其中的寂静。她的头发乱蓬蓬的,也许是跟狗狗扭打弄的。“我想别的鸽子不会回来了,”她疲累不堪地说,“真是的,我干吗听妈妈的话要你干这个?它们咕咕叫起来本来让人觉得多安慰啊。”她开始把几只死鸽子收集到一块儿。大卫本来不想接触它们的尸体,可也走进干草堆,捏住微温、粗硬、珊瑚色的小脚,把他第一个射杀的鸽子捡了起来。它的翅膀令人惊惶地张开着,仿佛这个小生灵原本被线缝起来的,如今又裂开了。它并不重。他又找到了谷仓另一头的那只,他母亲收集起当中的三只。母亲带着他穿过路面来到田里的那个小南坡,顺坡下去,对面是已经废弃的烟草棚的地基。这块坡地太陡,没办法种也没办法收,横七竖八乱长的野草间有野草莓。她把负担卸下来,说,“我们得把它们给埋了,要不然狗会发狂的。”
他把手里拎的两只放在她的三只上头;光滑的羽毛使这几个小尸体相互间滑来滑去。他问,“要我给你拿把锹来吗?”
“你自己来,你把它们埋了。它们是你杀的。还有,一定要注意挖深一点,别让狗狗再把它们给刨出来了。”他去工具棚拿锹,她回屋去了。她不像平常的样子,她没有抬头看,也没有朝右边的果园或是左边的草地张望,相反,她坚定地昂着头,头略微倾斜,仿佛在倾听土地的声音。
他选了个不长草莓的地方,挖好了坑,之前他仔细查看着那几只鸽子。他此前从未这么近距离看过一只鸟。它们的羽毛比狗毛还要奇妙,每一根细丝都天然地适应着羽毛的形状,而每根羽毛的排列组合又天衣无缝地适应鸽子的身体构造。他迷失在鸽羽那完美的几何潮水中,鸽羽仿佛变宽变硬了,仿佛振翅欲飞,然后又变软收缩,为沉默的血肉保持体温。羽毛表面所具有的完美功能一方面像是经过了无穷无尽的调整校准,另一方面又似乎浑不费力就正中鹄的。除此之外,鸽羽的颜色又是那么巧夺天工,没有两根一样的,看起来就像是在一种受到有效控制的狂喜中设计出来,而这种喜悦高悬在他身后头顶的天空中。这种鸟儿竟然繁衍至无以计数,而且像害虫一样被大举消灭。他先把一只颜色从深蓝灰色渐变出各种蓝色的鸽子放到芬芳的土坑里,又在上面放了一只全身有规则地遍布紫丁香色和灰色斑点的。下一只几乎遍体纯白,只在咽喉处有一抹透明的淡橙色。他安置好最后两只鸽子——它们的头颈还没有僵硬——然后站起身来,粗糙的硬壳从他身上脱落了,一种娇柔的、松弛的感觉流遍他的四肢百骸,他完全能够肯定了:对于这些毫无价值的鸟儿,上帝尚且慷慨地赋予此等鬼斧神工,他当然更不会拒绝给大卫以永生,否则岂不是毁掉了他整个的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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