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8年的12月,在临近官署年末停止办公的26日这天,第一审判决下来了。虽然不是本多所希望的无罪,可判决书正文上写着:“对被告人免除刑事处分”。
判决引用了刑法第201条预谋杀人罪附项里的“但是,可视具体情况免除其刑事处分”这一条款。判决书详细叙述了免除所有被告刑事处分的理由。尽管认定了预谋杀人罪的犯罪事实,但考虑到除佐和外,其余同案被告均很年轻,而且犯罪动机纯粹,显然出自于爱国至情,加之策划后仍坚持犯罪意图的证据不够充分。此外,从佐和的年龄上来说,倘若他是主谋,则罪不能赦。但他只是中途参加了策划,并没有进行指导事实,所以也同样免除了刑事处分。
本多认为,如果是无罪的话,检察官上诉的概率还很高,可现在既以这样的形式结案,估计检察官不大再会上诉了。反正一周之内就会清楚的。
被告被悉数释放,回到各自的亲人身边去了。
26日这天晚上,靖献塾举行了内部的祝贺宴会。本多作为主宾,与塾长夫妇、阿勋、佐和以及所有塾生共同举杯祝贺。也邀请了槙子,可她却没来。
宴会开始以前,阿勋精神恍惚地听着收音机的广播。他听了6点钟儿童节目时间的童话剧,听了6点20分村冈花子的“儿童新闻”,听了6点25分近卫师团军医部长的“市民防护毒气之心得”。在听到6点55分哈罗尔德·帕马的“时事”节目时,被催促着匆匆站起了身。自从回到家里后,阿勋只是微笑着,一句话也没说。
儿子被释放回来后,母亲尽情地哭了一场,然后她换上浆洗得很光洁的烹饪罩衣,把自己关在厨房里用菜刀切起了冬菜。为阿勋的出狱而兴高采烈地前来帮厨的主妇们,使得厨房显得格外狭小。母亲的手指尖忙碌地指挥着,像是对周围的盘子放射出道道看不见的光芒,那些盘子里便立即堆满了生鱼片和烤肉等各色菜肴。从厨房传过来的妇女们的笑声,在阿勋听来简直恍若隔世。
前去迎接阿勋和佐和的饭沼和塾生们,回来的途中在皇城前和明治神宫做了感恩参拜。回到家里后,一家人又赶紧参拜了另一个设在另一栋房子里的神殿。这些仪式都结束后,阿勋才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澡。对诸神的感谢就这样结束了,因此在宴席上,就只剩下向在这人世上最应该感谢的人——本多致谢了。穿着条纹裙裤的饭沼退坐在远远的末席,儿子和佐和则分坐在他的左右两边,向本多深深地施礼致谢。
阿勋按照吩咐动作着,就连微笑似乎也是按吩咐做出来的。他的耳边仿佛有什么在呜叫着、喧闹着,眼前则好像有个耀眼的东西在晃动。长期以来一直梦想着的东西被送进了口中。然而,准确无误的五官此时却远离了事物的现实感,菜肴如同梦中的美味一般显得虚无缥缈。阿勋觉得,自己现在正坐着的这间12铺席的房间,在阳光毫不客气的照耀下,忽然间竟变得如同一百铺席、二百铺席那么大的宽敞客厅,一群人正围坐在遥远的对面举行祝贺宴会。他们全都是些自己所不熟悉的人。
本多立刻注意到,阿勋的眼睛里失去了进射而出的那种独特的光亮。
“这没有什么奇怪的,他还在发愣哩。我也有过这种体验。当然,我没在里面呆这么长的时间,可也有7天左右,当时感到好像虚脱了似的,没有任何获得自由的感觉。”饭沼一面嘲笑着本多的不安,一面小声说着,“不用担心,本多先生。您知道吗,为了这孩子,我要把今天当作什么贺日?不是别的,是要把今天当作祝贺这孩子成人的日子。虽然他还有一些日子才满20岁,可在阿勋的生涯中,今天是他感受最深刻的一天。毫无疑问,这一天也将是他的新生之日。从今天晚上开始,我要对阿勋进行大刀阔斧的恶治,把他作为一个正常的成年人来对待,以便使他真正清醒过来。请先生体谅我这个作父亲的心情,希望不要从旁制止。”
在另一边,阿勋和佐和一起正被其他塾生围着喝酒。佐和大声讲述着狱中的故事,激起了大家的兴致,阿勋却微笑着沉默不语。
最年轻的塾生津村平素就敬重阿勋,他对佐和这种过度的诙谐感到不耐烦,倒是更想听听阿勋那冰霜一般严峻、激烈的话语,就一直坐在阿勋的身边。但是阿勋却没说起任何事,于是津村自己便嘀咕道:
“阿勋君,你知道藏原干下了什么混账事吗?”
藏原这个名字雷鸣般地在阿勋耳边回响。一听到这个名字,刚才还好像那样遥远的周围的现实,便立即变成了被感官所触及的事物,就像汗湿了的背心粘贴在皮肤上一样。
“藏原怎么了?”
“我是在昨天的报纸上看到的。《皇道新闻》报用了第一版的整整一面哩。”津村在说话中提到了一家右翼报纸的名字。“这实在是一件混账事。”
津村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叠起来的对开版报纸递给了阿勋,然后从正阅读着报纸的阿勋肩头看过去。他呼出灼热的气息,仿佛要用愤怒的视线刺穿那份报纸,重复着说道:“这实在是一件混账事。”
报纸印刷得很粗糙,不少铅字缺笔少划。登载在上面的这条报道,是从与伊势神宫有联系的神道系统报纸上转载来的。中央的报纸则没有登载这条报道。报道的内容是这样的:
12月15日,藏原参加了关西银行协会的一次聚会。返途中,在游览伊势后饱餐了一顿他所爱吃的松阪肉。翌日早晨,又同县知事一起参拜了伊势神宫的内殿。
另外还有秘书和几名随从跟随,但只为藏原和知事在卵石地上破格准备了两把折叠凳。在进行奉献玉串仪式时,有人把玉串预先送给了两人。两人站立着,用双手捧着玉串听祈祷辞。忽然,藏原感到后背一阵瘙痒,便用左手拿着玉串,用右手去抓挠,却没能够着。于是,他又把玉串换到右手,再把左手绕到后背,可还是没有挠着。
祈祷辞还在继续着,不像就要结束的样子。藏原踌躇起来,不知还如何处理手中的玉串。后来终于下了决心,把玉串放在折叠凳上,索性把两只手都绕到后面去抓挠。这时祈祷辞已经读完了,弥宜走过来催促两人奉奠玉串。
藏原忘了自己手中已经没有玉串,与知事再三互相推让着先行。终于,知事推让不过,捧着玉串先去了。这时弥宜发现藏原手中并没有玉串,一下子惊呆了,然而已经太晚了。把知事让走之后,放下心来的藏原在自己的折叠凳上一坐下来,便把原先放置在那里的玉串压在了屁股底下。
在神乐声中,这个失误立即被不显眼地处理掉了。没等人们感觉到什么奇异,藏原已经捧着新的玉串走到前面去了。但在目睹了这一切的青年神宫中,有人难以抑制自己的愤怒,把这事写成了内部新闻,后又经人转到了《皇道新闻》。
再也没有比这更为渎神的了。津村的愤怒是有道理的。纵然是单纯的失误,可在参拜前夜吃了一肚子兽肉,不但不为自己在神前的失态而谢罪,而且还接过新的玉串,在洞察秋毫的神明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想把这种公然渎神的罪过,假作糊涂地蒙混过去。这样一来,罪过也就越发大了……但阿勋随即想到,这还不算是理当该杀的罪过。阿勋回过头去,看到了少年津村那澄澈、激昂和愤怒的眼睛,不禁感到了一阵羞愧。
由于内心中这瞬间的动摇,抓着报纸的手指开了小差。对开版的报纸,被佐和伸过来的手一把抢走了。
“算了,算了,忘掉那些事吧!”也不知道佐和真的醉到了什么程度,只见他把白胖的胳臂绕过阿勋的肩头,硬要阿勋喝酒。阿勋这才注意到,佐和的肌肤已经变得如此阴郁、惨白。
酒过一巡,大家拍着手唱起歌来,表演了两三个即兴节目后,塾长便命令散席。然后,他提议在自己的卧室里点上暖炉,同本多、阿勋和佐和继续喝下去。
本多这是第一次来到饭沼的卧室。在这间10铺席房间的正中,铺陈着异常妖艳的、绣着圈形花样的暖炉盖被,本多对盖被的华丽和花哨感到惊讶不已。出于自己生来俱就的敏锐洞察力,本多立即感到,这是阿峰对公馆贵族的生活情趣留下的残影。在刚才的宴席上,本多就曾为饭桶上覆盖着的青地锦丝棉被而吃惊。
看到饭沼和妻子相处的情形,本多马上凭直觉感到,饭沼至今好像还没有原谅妻子的过去。只是不知道,那是往昔与松枝侯爵的那个过去,还是在那之后的、离现在比较近的过去?不知为什么,从饭沼身上总能看出决不宽恕妻子的表情,而与此相对应,阿峰身上又总有一种乞求饶恕的卑怯神情。但尽管如此,就像从这暖炉盖被中可以看出的一样,虽然与自己的审美情趣大相径庭,可饭沼对妻子这种充斥家里各处的淫奢的爱好以及淫奢所带来的花里胡哨的美的样式,却默默地接受了。这是非常奇怪的。本多在想,在饭沼本人的内心深处,或许仍然隐藏着对这种宫中女侍趣味的留恋之情?
本多被安排在背靠壁龛前侧立柱的席位上。阿峰一面注视着长火钵上的铜壶里放着的酒壶,一面用巧于手工的纤长指尖触摸一下酒壶,像是在抚摩易于受惊的小动物。本多在想,以前她就是一个无论怎样做出彬彬有礼的模样,可都让人感到她是一个淘气的姑娘。
四个男人烘烤着暖炉,开始就着咸鱼子喝起酒来。
“今天,阿勋也可以放开量喝。”饭沼一边给儿子斟酒,一边向本多脸上扫了一眼,好像打算开始刚才所说的“恶治”了。
“爸爸今天要当着本多先生的面,说一些肯定会让你吓破胆的话。从今天起,你在身心两方面就都是成年人了,爸爸今后也要把你当作成熟的大人来看待,把你培养成了解社会表里的出色的继承人。还是单刀直入地说吧。一年前你遭逮捕,显然是有人向警察告了密。你认为那个告密者会是谁?如果你怀疑谁,就说说看。”
“……不知道。”
“不要有顾虑,把你怀疑的人说出来看看!”
“……不知道。”
“那个人就是你的这个爸爸。怎么样。吓了一大跳吧?”
“是的。”
本多感到很惊诧,从阿勋当时的表情中,竟没有看到任何惊愕的模样。在这一瞬间,饭沼避开儿子的视线,急急地往下说着:
“嗯?你是怎么想的?没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把自己最宝贵的儿子推给警察的冷酷无情的父亲吧?嗯?我就这么做了。不过,是一面哭着一面这样做的呀。是吧,阿峰?”
“是呀,爸爸是哭着这样做的呀。”阿峰在长火钵对面附和着说道。阿勋冷淡却又不失礼貌地向父亲问道:
“爸爸,是您报告警察的这我已经知道,可把我们想要干的事告诉您的那人又是谁呢?”
饭沼的八字胡微微颤栗着。好像急忙按住就要飞去的蝴蝶一般,饭沼用手摸弄着胡子。
“我早就在进行周密的调查了。你认为爸爸是个睁眼瞎,那是你的疏忽。”
“是吗?”
“难道不是这样吗?那么,我为什么要匆匆让你被逮捕呢?这一点一定要让你听明白。
“说真的,我很佩服你的志向,认为这很了不起,甚至还有些羡慕。如果可能的话,也想让你去实现理想。可那简直就是眼睁睁地看着你去送死。假如我放任不管,你肯定早已干上了,也肯定早已死掉了。
“但必须让你知道的是,我并不是像人世间一般的父亲那样,由于怜惜自己孩子的性命,为救孩子而不惜毁掉孩子的理想。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当时我彻夜不眠,在考虑怎样才能既救孩子的性命,又要让孩子实现理想。终于,想出了像现在这样既救了你的命,而且从大局来看,从长远来看,又能让你实现更加远大的理想的办法。
“明白了吗,阿勋?并不是只有一死才算是能干,并不是只有粗暴地对待生命才算是忠义。诚惶诚恐,天皇陛下怜爱着每一位子民的性命哩。
“纵观‘5·15事件’以来的形势便可以看出,社会上对政治腐败深恶痛绝,而对这类事件则表示同情和赞赏。而且,你们又是这样年轻和纯粹,具备了被人们同情和赞赏的条件。倘若在此基础之上,在眼看就要实现理想的时候遭到逮捕,社会上便可以更加放心地为你们喝彩了。你们与其采取行动,倒不如在采取行动之前便遭受挫折,以便成为更大的英雄。这样一来,你们今后的活动就更容易开展,当真正的大规模维新运动到来之际,就能够成为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那时候,你们就可以光明磊落地去参加战斗了。我的预料并没有错。在你们被捕后,无论从减刑请愿书的数量上来看,还是从报纸的论调来看,社会上全都在褒扬你们。我的做法可没有错呀,阿勋!
“可以说,我仿效了故事中老狮子把自己可爱的孩子踢落到谷底去的做法。现在,你出色地从谷底爬了上来,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是吧,阿峰?”
“你爸爸说得对呀,阿勋。你现在真的变得了不起了。这都是因为你爸爸怀着老狮子般的父爱呀。你一定要感谢爸爸,他是因为疼爱你才这么做的呀。”
本多感到,饭沼得意扬扬说出的这番话的话音刚落,就立即被听话者沉默着的不快给冲垮了,恰似在海边挖掘砂穴,无论怎么尝试,终将被涌上来的潮水冲垮一样。事实上,当饭沼的话音还未落下,沉默的沙子便遮掩住了被阳光照耀得熠熠生辉的水面。本多先看看阿勋,又看了看佐和。阿勋挺着胸脯,低垂着脑袋,佐和则好像偷酒喝似的在自斟自饮。
本多不知道,饭沼是否从一开始就打算把下面的这些话全都说出来。不管怎么说,饭沼害怕沉默下来。
“好吧,上面所说的这些,都还在你能够理解的范围之内。可是阿勋,你要想成为大人,就必须知道更多更多的事情,就必须吞咽下妇人和孺子所不知晓的痛苦体验。在过去的这一年里,你的肉体通过了不如此则不能成为大人的关口,现在,则必须用你的心灵来通过这个关口。
“以前爸爸从未对你说起过,可你想过没有,靖献塾能够如此兴旺,是靠了谁的恩惠啊?”
“不知道。”
“说出他的名字,你或许会吓一大跳。不是别人,正是靠了新河男爵的恩惠呀。你也好,佐和也好,都决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塾生们。这可是塾里的最高机密啊。就连塾里的这些房子,其实也是新河男爵匿名给买下的。当然,我也作了种种努力来回报他的恩情。男爵并没有白白花费这笔钱,否则,在那场责难炒卖美元的风波中,他是不可能安然度过来的。”
本多又看了看阿勋的脸,那张脸却是异常冷淡,丝毫没有惊愕的神色。本多不禁感到毛骨悚然。饭沼不停顿地继续往下说道:
“同新河男爵的关系就是这样的。可在‘5·15事件’的前几天,男爵把我直接找了去。在这以前,每月的钱都是通过秘书悄悄送来的,这次男爵要亲自同我会面,是非常罕见的。
“男爵当时也没说钱数,就交给我一个装着巨款的钱包,说:‘这钱不是为我自己出的,明白告诉你吧,是为藏原武介出的钱。不过,像他那样的人,是不可能出钱来买自己性命的。而我则受到过藏原先生的诸多关照,所以并没有对他说,这么做完全出于我个人的意愿。请你用这笔钱来保证藏原的人身安全。如果这些钱不够还可以出,请你说出来。’于是,我就……”
“爸爸就接受了,对吧?”
“是的,我接受了,因为我被新河男爵关怀先辈的情意给打动了。后来,靖献塾便朝着繁荣、昌盛的方向长足地发展起来了,这你和佐和也都知道。”
“所以爸爸要让我们遭到逮捕,从而保护了藏原,对吗?”
“我知道你会这样想的,这是小孩子的想法。作为父亲,无论接受了多少巨款,在自己的孩子和毫不相干的财界巨头之间,是知道谁更重要的。”
“因此您采取了最好的方法,那就是既救了儿子的命,又保了藏原的命,又还了新河男爵的人情,对吧?”
本多高兴地看到,阿勋的眼睛终于又开始像以往那样燃烧起来了。
“不对!这正是你想法中的浅薄之处。你必须知道,这个世界是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的,只要不到天国去,就无法回避人世间的这种复杂关系。你越想摆脱这种关系,它就越是紧紧地缠绕在你的身上。只有坚守节操,才能不为这种关系所困扰。
“我就不为这种关系所困扰,阿勋。
“在我来说,无论接受了多少钱,你若是想刺杀新河和藏原,那你就去干好啦,大不了事后我切腹陪罪罢了。这点精神准备,我在接受钱款时就有了。商人如果收了钱而不交货,那是欺诈。而国士则不然,钱是钱,信义是信义,这是两回事。钱尽管去花,为了信义则切腹自杀就可以了。事情不过如此而已。
“就是这种精神准备啊,为了让你具有这种男子汉的精神准备,我才敢于说出以上这些话的。出污泥而不染,这才是真正的纯粹。厌恶污浊则不可能办成任何事情,也永远成不了男子汉,阿勋。
“我说到这种程度,你也该明白了吧。之所以让你被捕,并不是为了救藏原的命。不,甚至也不是为了救你的命。如果我认为那时你采取行动、舍生赴死是名垂青史的最好方法,我会很高兴地让你去死的。我没那么做,只是因为我并不那么认为。好吧,刚才也说到了这些,就不再重复了。正因为考虑到你的志向,疼爱自己的孩子,我才下决心让你被捕的。是吞咽着血和泪下这个决心的。是吧,阿峰?”
“阿勋,假如你不感谢爸爸的这番苦心,是要遭报应的呀。”
阿勋默默低垂着头,醉意在他的眉眼间染上了一层朝霞的色彩,搁在暖炉上的手在微微颤抖。
看到这些,本多立刻意识到,从刚才起就一直想向阿勋诚恳进言的是什么了。
那是一句话,是在饭沼冗长而又自私的训话中,只要一有间隙,就会从本多内心里进溅而出的一句话。说出那句话来,可能会使一切全都归于瓦解,也可能会使阿勋因此而觉醒,无所畏惧地奔向充满阳光的辽阔原野……可是,假如只是为了安慰正悲哀地低垂着头的阿勋而说出那句话来,它就会是一句危险的话,或许将会把阿勋生涯中最纯粹的这次苦恼当成这世上最愚蠢的东西……那句想要告诉阿勋的话就是:转生的秘密……本多要把保持至今的秘密,像将买来的鸟儿放生一样让它们拍打着翅膀一齐冲上蓝天。然而,当本多看到再次抬起头来的阿勋面颊上流淌着的眼泪时,他的这个想法也就烟消云散了。阿勋就像被焦虑困扰着的一条身强力壮的狗那样嚎叫似地说道:
“我就是为幻想而活着的,以幻想为目标而行动,也因为幻想而受到了惩罚……我多么想得到不是幻想的东西啊。”
“成为大人后就会得到了。”
“与其成为大人……是啊,或许还是转生为女人更好啊。如果是女人,就可以不用为追求幻想而活着了。对吗?妈妈?”阿勋笑了起来,脸上像是生出了许多龟裂。
“说什么呀?当女人有什么好的?真混账!喝醉了吧,竟说出这种话来。”阿峰生气似的回答。
接着又喝了一些酒的阿勋,很快就把面颊偎依在暖炉上睡着了。佐和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起,送到他自己的房间去睡。本多原想借这个机会告辞,可又放心不下地跟了过去。
佐和一言不发,细心周到地把阿勋放在了床上。这时,走廊里远远传来了呼喊佐和的声音。佐和起身去后,房间里便只剩下了本多和睡着了的阿勋两人。
睡着了的阿勋由于醉酒而满脸通红,痛苦地喘着粗气。尽管是在睡梦中,他的双眉依然威风凛凛地紧锁着。忽然,本多听见阿勋一面翻身,一面含混不清地高声说着梦话:
“非常遥远的南方。非常热……在南国蔷薇的光亮中……”
这时佐和进来请本多。阿勋或许是在诉说那烂醉的昏热,本多却把这句暧昧的梦呓记在了心里。絮絮叨叨地叮咛佐和要细心照料阿勋后,本多向门口走去。本多感到很奇怪,自己曾那样不惜一切代价地想要营救阿勋,而且也终于营救成功了,可自己却没能生出一丝满足的感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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