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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悦子在阪急百货公司买了两双半毛袜子。一双深蓝色,一双茶色,都是质素的纯一色袜子。
即使来到大阪,她也是在阪急电车终点站的百货公司采购完就立即乘电车往回走。没有看电影,没有进餐自不消说,连茶也没有喝。没有什么比市街的杂沓令悦子更厌烦了。
要是想去,可以从梅田站的台阶下到地下,乘地铁出心斋桥或道顿堀,这也并不费事。或者一步出百货公司,穿过十字路口,就已接近大都会的闹市区,繁华的浪潮迫近过来。路旁擦皮鞋的少年们连声吆喝:“擦皮鞋!擦皮鞋!”
生长在东京的悦子,不知道大阪城市的模样,她对这城市——绅商、流浪者、厂长、股票掮客、街娼、鸦片走私贩、职员、地痞、银行家、地方官、市议会议员、唱净琉璃的、做妾的、吝啬的老婆、新闻记者、曲艺艺人、女招待、擦皮鞋的——抱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惧心理。其实,悦子害怕的。也许不是城市,而仅仅是生活本身?生活——是无边无际的、浮满各种漂流物的、变化无常的、暴力的、但总是一片澄明而湛蓝的海。
悦了把印花布购物袋尽量宽地打开了。她将买来的袜子放在袋子最底里。这时。闪电在敞开的窗门击打而过。接着,响起了威严的雷鸣,把柜台的玻璃搁板震得微微颤动。
风呼啸地卷袭进来,把立着的小告示牌刮倒了,上面贴着写有“特价商品”儿个字的字条。店员们跑去把窗户关上。室内黑魃毽。
这才发现柜台的白昼也一直燃着的电灯忽然增加了亮度似的。不过,看样子雨还不会下起来。
悦子把购物袋挎在胳膊L.她不顾购物袋窝弯的竹圈从手腕蹭着胳膊滑落下去,依然用双掌捂住脸颊。脸颊显然发烧。这种情况是常见的。没有任何理由,当然也没有任阿的病因,双颊就突然问像着了火似的发烧了。本来她的手掌就纤弱,现在打了水泡,晒黑了、身体底了留下的纤弱,反而使手掌显得更加粗糙了。她触摸及热烘烘的脸颊时,更觉自己的双颊发烧了。
此到,她感到似乎什么事都可以做。她一直穿行在十字路口的旱桥上,犹如走在游泳池的跳台上样,觉得仿佛可以跳进市街的中心。这么一想,悦子的视线便投在柜台前穿梭而过的、杂乱而叉不动声色的人流上,倏然地沉湎在高速的幻想中。这个乐天的女子,缺乏幻想不幸的天分。她的怯懦,都是由此而产生的。
……是什么东西给予的勇气呢?是雷鸣?是刚买来的两双袜子,悦子急匆匆地穿过人群,向台阶走去。台阶上人声杂沓。她下到了二层。尔后,又下到了靠近阪急电车售票处的一层大厅。
她望了望户外。在这一二分钟内。骤雨沛然降下。仿佛早就在下了,人行道已经变得湿漉漉的,猛烈的雨点四处飞溅。
悦了走近出口。她恢复了平静,安下心来,有点劳顿,感到像轻度的眩晕。她没有带雨伞。不能走到外面…不是不能走,而是没有这个必要。
她立在出口的一侧,想要看看雨戛然而止时的市内电车、路标和马路对面的成排商店的情景。但是,雨水飞溅到她所在的地方,濡湿了她的衣服下摆。出口处一阵喧嚣声。有的男人把皮包顶在头上跑了过来。洋装打扮的女人用头巾遮住秀发跑了过来。他们简直是像冲着悦子,为着悦子集合而来的。惟有她一人没有淋湿。她的四周站满了职员模样的男男女女,都像是落水的耗子。有的在抱怨,有的在说笑,他们都带着几分优越感,转过身来冲着刚才自己跑过米的雨场,久久无言无语。一齐将脸朝向纷纷扬扬下着大雨的天空。悦子的脸,也夹杂在这些濡湿了的脸中,仰望着雨空,雨仿佛从奇高的天窖直线地瞄准这些脸,秩序井然地洒落下来。雷鸣渐渐远去。惟有暴雨的声响使人耳朵发木,心灵颤抖;偶尔划破雨声疾驰而过的汽车喇叭声、车站上的高音喇叭声、像撕裂般地呼叫。
也遮盖不过雨声。
悦子离开避雨的人群,排在售票口前的长长的弯弯曲曲的无言的行列后面。
阪急宝冢线上的冈町站。距梅田约三四十分钟的路程。快车不停这个站。丰中市迎来了困蒙受战争灾难而从大阪迁来的无计其数的人,并在市郊兴建了许多府营住宅。入口比战前增加了一倍。悦子所在的米殿村也位于丰中市内,隶属大阪府。严格地说,它不是农村。
尽管如此,如果要买点物美价廉的东西,必须花上一个多小时前往大阪购买。今天是秋分的前一天,悦子打算买些柚子供奉在丈夫良辅的灵前,这是他生前所爱吃的果品。不巧,百货公司水果柜台的柚子已经售完。她本无意到百货公司外面购物,不知是受到良心上的责备。还是什么奠名的冲动,她下决心到市区繁华街去,正当其时,她被雨阻拦了。仅此而已。除此以外,理应不会有别的什么事。
悦子上了开往宝冢的慢车,坐在席位上。车窗外,雨下个不停。
站在她面前的乘客摊开了一份晚报,上面的油墨香味把她从思虑中唤醒。她扫视了自己周围一圈,仿佛自己干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其实什么事也没有。
列车员吹响的哨音在战栗,漆黑而沉重的锁链互相碾轧,电车不断地重复着这些单调的举动,一站又一站颇费力气地行进着。
雨过天睛。悦子把脸转过去,定睛凝视着从云隙问射出来的几道光束。那亮光恍如伸出来的洁白而无力的手,落在大阪郊外住宅街的村落上。
悦子迈着孕妇般的倦怠步子,好像有点夸张。她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没有人提醒她注意改正。这种步法,像淘气的孩子在朋友的后脖梗上悄悄地挂上一张纸条,成了,她被迫接受的一种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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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冈町站前经过八幡宫的牌坊,再穿过小都市零售杂货的繁华街。好不容易才来到屋宇稀疏的地段。由于步履缓慢,暮色已经笼罩着悦子,府营住宅的家家户户都点燃了灯火。这是屋宇无计其数的、同样形式的、同样窄小的、过着同样生活的、同样贫困的、煞风景的村落。通过这儿的路,是一条捷径,悦子却总是回避走这条路。因为这样难免会清楚地窥见诸如这些屋宇的室内、便宜货的食橱、矮脚饭桌、收音机、薄毛织套坐垫,有时甚至窥见每个角落映入眼帘的贫穷的伙食、浓重的水蒸气,样样都使她十分恼火。她的心,大概只对幸福的想像力是发达的,她不愿意盼顾这些穷困,只愿瞧一眼幸福。
道路昏暗。虫声四起,这里那里的水坑映现着垂暮的残照。左右两侧是稻田。稻穗随着带几分湿气的微风在摇曳。包围着黑暗的稻浪、翻滚起伏的田地及低垂的稻穗,看起来不像白昼成熟稻子的辉煌,倒像无数丧魂落魄的植物的聚会。
悦子绕着农村特有的、寂寞而无意义的弯曲道路,来到小河畔的小径上。这一带已属米殿村的地域。小河与小径之问是一片连绵不断的竹林。从这地方到长冈因盛产孟宗竹而闻名。竹林的尽头,是跨过架在小河上的木桥的小径所在。悦子跨过木桥,从原先是佃户人家的前面走过,穿越枫树和果树丛,再登上被茶树篱笆围着的迂回而上的台阶,到了尽头处,便是杉本家的旁门。乍一看,杉本的邸宅像幢别墅似的,其实是由于主人周全的节俭精神,在这么一个不显眼的地方,使用廉价木材修盖起来的缺乏雅趣的房子罢了。
悦子打开旁边的拉门,里屋传来了弟妹浅子的孩子们的笑声。
孩子们又笑起来了。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不能让他们旁若无人地笑下去……悦子只是这么想,并没有下决心要阻止他们。她把购物袋放在门口的铺板上。
1934年,杉本弥吉在米殿村购置了万坪的地皮。这是五年前他从关西商船公司退职时的事。
弥吉出身于东京近郊一个佃农的家庭,他发奋攻读,大学毕业后进入当时坐落在堂岛的关西商船大阪总公司,娶了东京的妻子,大半生是在大阪度过的,但是他让三个儿子都在东京接受教育。
1934年他任专务董事,1938年任公司经理,翌年主动退职。
杉本夫妇偶尔前往墓地为故友扫墓,他们被环绕着名叫服部灵同的市营新墓地那土地起伏的优美所吸引,向人打听,才知道这儿叫米殿村。他们便物色了适合于辟为包含覆盖着竹林和栗林的斜坡果树园的一片十地。在1935年盖起了简朴的别墅,同时委托园艺家栽培了果树。
然而,这里并没有像妻儿所期待的那样成为名副其实的别墅和过着有闲生活的根据地,而只是成为他周末度假的落脚点,他每周携带家眷乘车从大阪来到这里,以欣赏日光和摆弄田地为乐,如此而已。长子谦辅是个懦弱的文艺爱好者,他对健全的父亲这种趣味竭力唱了反调,从内心里也怀有轻视之意。结果总是被父亲强行拽来,无奈地同弟弟们一起挥锄耕作。
大阪的实业家中,秉性吝啬、具有京阪式的生活力和表里一致的、有着快活的厌世哲学根据的人,为数不少是在地皮便宜、应酬花费不大的山间穷乡僻壤建造屋宇,以摆弄园地为乐,而不在著名的海滨和温泉胜地修盖别墅。
杉本弥吉退职以后,便把生活的据点移到米殿来了。米殿究其语源,大概是米田的意思。太古时。这里似乎是淹没在大海中,如今土地相当肥沃,一万坪土地出产各种水果和蔬菜。佃农一家和三个园丁协助这个业余园艺家耕作,数年后杉本家的桃子甚至成了市场上特别珍贵的品种。
杉本弥吉是冷眼看待战争而生活过来的。他想:这是独具一格的冷眼相待法,城里的那伙人没有先见之明,只好度着忍受配给品、不得不买高价黑市米的日子;而我有先见之明,才能这样悠然自在地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就这样,他把一切都归功于先见之明,连不得已而辞退的事,也觉得是有先见之明的缘故。从他的神情来看,他仿佛把退职的事业家不得不尝受的那种痛苦和倦怠,几乎等同于俘虏尝受的那种苦痛和倦怠,统统抛诸脑后了。他好像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述说别无恩怨者的坏话那样,讲了军部的坏话。由于老伴患急性肺炎,他拜托大阪军司令部的友人送来了军医学发明的新药,可是这些新药毫无效力,反而把她害死了。所以这种坏话越说越厉害了。
他亲自除草,亲自耕作。农民的血液在他身上复苏,田园的趣味成为他的一种热情。妻子看不见,社会也看不见,时至今日他甚至用手擤鼻涕也无所谓了。在受带金属拉锁、结实耐用的西装背心和背带折磨的衰老身躯的深处,浮现出农民般的骨骼,在过分修饰的脸庞上完全露出了一副农民的脸。看到了这张脸,这才明白,昔日让部下害怕的怒目的扬眉和炯炯的眼光,其实就是老农的一种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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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弥吉有生以来第一次拥有田地。迄今他拥有足够的住宅田地。过去,在他的眼光里,这农艺园只不过是一块住宅用地,如今却能看到这是一块“田地”。将所有土地形式的概念都理解为田地的本能复苏了。他觉得他一生的业绩才变成实实在在的形式,随手可及,随心可得。他以飞黄腾达者的特有心态,蔑视他父亲,诅咒他祖父。现在看来,这种感情的根源似乎都归结在他们连一坪田地都没有这一点上。弥吉从类似报复的感隋出发,在家乡的菩提寺修盖了一片偌大的祖坟。万没有想到。良辅竟先进了这里,早知如此,当初把坟修在贴邻的服部灵园就好了。
难得来大阪,而每次来都探望父亲的儿子们,不理解这样一个父亲的变化。长子谦辅、次子良铺、三子梏辅各自心目中的父亲的形象,尽管存在不同程度上的差异,但都是已谢世的母亲一手培植起来的。母亲身上具有东京中流社会出身的人的通病,只许丈夫伪装成上流的实业家。连弥留之际。还禁止丈夫用手擤鼻涕,禁止在人前抠鼻垢,禁止喝汤时砸嘴鼓舌,以及将痰吐在火盆的灰上。这种种恶癖陋习却竟得到社会的宽容,甚或可能成为豪杰的昵称的依据。
儿子们所看见的弥吉的变化,是一种可怜的、愚蠢的、修修补补的变化。他那副意气风发的神态,倒像是又回到了担任关西商船公司的专务董事的时代,然而,他已丧失了当年那种处理事务的灵活性,成为一个极其惟我独尊的人。这很像是追赶偷菜的农民的怒吼声。
二十铺席宽的客厅里,摆饰着弥吉的青铜胸像,悬挂着出自关西画坛权威手笔的肖像油画。这胸像和肖像画,都是根据像大日本某某股份公司五十年史那样浩瀚的纪念集卷首上并排着的历代经理相片的样式制作出来的。
儿子们所以感到是修修补补,乃是因为这个农村老头心里还有着一股硬的根性,犹如这尊胸像的姿态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徒然的倔强,那种对社会装腔作势的夸张。老实的村民们对他以农村实力人物那种带有泥土气味的妄自尊大和吐露的对军部的坏话,理解为忧国之至诚,更加敬重他了。
认为这样一个弥吉是俗不可耐的长了谦辅,却反而比谁都快地投靠到父亲的怀抱,这实是一种讽刺。他过着无所事事的生活,因为有气喘的宿疾而得以免除了应征,可他只是在知道难以逃避征用的时候,才匆忙仰仗父亲的斡旋,被征用到米殿村邮局当个下手。
他带着妻了迁居这儿以后。理应多少会引起一些争执,可谦辅把傲慢的父亲的专制当作无法捉摸,逆来顺受。在这一点上,他的冷嘲热讽的天才,十全十美地发挥出来了。
战事愈演愈烈。开头三个园丁一个不剩地都出征了。其中一个是广岛青年,他让家中小学刚毕业的弟弟来顶替园丁工作了。这孩子名叫三郎,母亲传给他天理教,他也是个信徒,每逢四月和十月的大祭典,他都在天理教信徒的公共宿合里同母亲汇台,穿上背部染有白字天理教的半截外褂,到“御本殿”去参拜。
……悦子把购物袋摞在铺板上,像试探反响似的一直凝望着室内的薄暮。不断响起孩子的笑声。原以为是笑声,细听实际上是哭声。它在静谧的室内的黑暗中旋荡。大概是浅子忙于炊事,把孩子撂在一边的缘故吧。她是还没有从西伯利亚回来的袼辅的妻子,1948春上,她带着两个孩子投奔这儿来。正好是悦子失去丈夫、由弥吉邀请她迁居这儿的前一年的事。
悦予本想走进自己那间六铺席宽的房子,突然看见了气窗上透出的亮光。她记得自己并没有忘记关灯。
打开拉门。弥吉正面对桌子在埋头阅读着什么,他吓了一跳似的,回过头来望了望儿媳妇。悦子从他的两只胳膊缝问,瞥见了红色的皮书脊,她马上明白,他是在读自己的日记。
“我回来了。”
悦子用明朗而快活的击调说。尽管眼前出现令人不快的事,事实上她的神情与独自在的时候判若两人,动作也像姑娘一般的麻利。这女子失去了丈夫,正所谓是个“已经成熟的人”。
“回来了,真晚啊。”弥吉这样说道。他本想说:“回来了,真早啊。”却没有把话说出来。
“肚子饿坏了。刚才阔得无聊,顺手拿你的书翻了翻。”
他拿出来的日记本,不知什么时候竟偷偷换成了小说。那是悦子从谦辅那里借来的翻译小说。
“我很难看懂,不知道写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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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吉下身穿耕作用的旧灯笼裤,上身着军用式的衬衫,外披一件旧西服背心。近几年来,他没有改变过这身装扮。不过。他那股子近乎卑屈的谦虚劲儿,比起战争期间的他,比起悦子所不了解的他来,变化就很大了。不仅如此,肉体的衰萎也呈现出来,眼神失去力度,傲慢地紧闭的双唇也微微松驰了。而月,说话的时候。两边嘴角积着像鸟儿那样的白色唾沫泡。
“没有买到柚子。找来找去还是没有买到。”
“太遗憾了。”
悦子跪坐在铺上,把手探进腰带里,步行使身体发热,腰带内侧恍如温室充满了体温。她觉得自己的胸脯在冒着汗珠,是虚汗似的密度浓的凉飕飕的汗珠。飘溢出的汗味儿使四周的空气发出了一股馨香。但是。它本身是凉飕飕的汗。
她感到仿佛有一种什么东西不快地紧紧束缚住整个身子。她无意中松弛了一下正襟危坐的身体。对于不太了解她的人来说,这瞬间,她的这种姿态可能会引起某种误解。弥吉也好几次将她这种姿态误以为是一种媚态。但他了解到这是她劳顿不堪时的一种无意识的举动以后,也就极力控制自己不把手探伸过去了。
她将身了松弛以后。脱掉了袜子。泥水溅在布袜子上。布袜底呈现淡墨色的污点。弥吉等待寻找续话题的机会等得不耐烦。便说道:“相当脏啊!”
“嗯。路可不好走啊!”
“这边雨下得很大。大阪那边也下雨了吗?”
“嗯,正好在阪急买东西的时候下了。”
悦子又忆起方才的那幅情景。震耳欲聋的暴雨声,以及宛如整个世界都在下雨似的阴云密布的雨空。她沉默着。她的房间仅有这么一丁点空间。在弥吉的面前,她也无所顾忌地更换衣裳。因为电力不足,室内的电灯相当昏暗。默默无言的弥吉与默默动怍的脱子之间,惟有悦于解腰带时绢丝摩擦发出的声,听起来恍如生物在鸣叫。
弥吉无法忍耐这长久的沉默。他意识到悦子的无言的谴责。他催促着早点用餐后,就回到了与走廊相隔的自己那八铺席宽的房间里。
悦子换上便装,一边系名古屋腰带,一边走到书桌旁,将一只手绕到背后压了压腰带,另一只手懒洋洋地翻开了口记本。于是,嘴角透出了带几分作弄的微笑。“公公不知道这是我的假日记。谁会知道这是假日记昵?谁会想到人类竞能把自己的心如此巧妙地伪装起来呢?”
恰巧翻到昨灭的一页,她把脸俯在昏暗的纸面上阅读起来。
九月二十一日(星期三)
今日一天平安无事地度过了。秋老虎的闷热已经过去了。
庭院里虫声四起。早晨我到对里配给所领取了配给的黄酱。
据说,配给所的小孩儿得了肺炎,好不容易才找到盘尼西林他得救了。虽说是他人的事,可目己也觉放心。
过农村的生活必须有颗纯洁的心。好歹我在这方面也有些涵养、能顶一个人用。并不载寞。不再寂寞了。决不再寂寞了。近来我也理解了农闲期农民们悠闲的安息心情:我沉湎在公公大方的爱之中,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六岁的往昔妁心境,在这世界上,只需要要纯洁的心、朴素的灵魂就是够了。
除此以外,我觉得什么都不需要了在这世界土,只需要运动自己的躯体来从事劳动的人,而城市生活,犹如沼泽地般的心灵上的交易早晚是会泯灭的。我的手打水泡了。公公也表扬了我,说这才是一双真正的不隗为人的手。我变得不会生气、不会忧郁了:近来那么多折磨过我的不幸的往事、丈夫谢世的往事,也变得不那么折磨我了。投在秋日明媚阳光的温柔的怀抱中我的心胸变得宽容了不论面对任何事物,都抱着一种感激的心情。
想起s的故事,她的境遏同我一样,成为我心中的伴侣:她也失去了丈夫。一想到她的不幸,我也得到了安慰。s真是个心地善良、心灵纯洁美好的寡妇,她早晚总会有机会再婚,这是毫无疑问的。在她再婚之前,本想好好叙谈叙谈,可我们分别在东京和这儿两地难得有邂逅的机会。哪怕能接到一封她的来信也好啊!
“即使头一个字母相同,但换成了女性,他人也就不晓得了。s这个名字出现得太频繁了。不过,没有证据,也就没有什么可惧怕的。对我来说,这是假日记。但人类也不可能老实到像假的那样……”
她将那种伪善记录下来叫的本意,在心中重新书写一遍。
“即使是重写了,但这并非我的本意。”
她作了这样的辩解。又重新书写了一遍。
九月二十一日(星期三)
痛苦的一天过去了。为什么又能把这一天玎发过去呢?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清晨,我到村里的配给所领取了黄酱。据说,配给所的小孩儿等了肺炎,好不容易才找到盘尼西林他得救了真遗憾!背地到处都说我坏话的那个老板娘的孩子要是死了也许还能多少给我带来点安慰。
过农村的生活,需要有颗纯洁的心:然而,杉木家的人们却怀着腐腐败了的、柔弱的、容易受伤害的虚荣心,这样。过问生活就愈发痛苦了。我当然热爱纯洁的心。我甚至觉得世界上再没有什幺比纯洁的躯体内蕴藏着纯洁的灵魂更美的了但是,当我站在我的心与那样的心深深相隔的面前,我又能做些什么呢?世工哪儿还有什么比企图从金钱里面达到金钱外面的努力更难堪更痛苦的事呢,最简单的办法,莫过于在没有洞穴的金钱里凿开一个洞穴。那就是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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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屡屡下决心要拼命接近它。它却逃之夭夭。它逃到无边无际的另一个世界。于是,又只有我独自被遗留在寂寞中我的手指打了水泡。这是愚蠢的闹闹剧。
…但是,悦子的信条是:不过分认真思考问题。赤脚走路,难免会伤脚。如同要走路就要穿鞋一样,要活下去就要有什幺现成的“信念”。悦子无心无思地翻阅着日记本,心中暗自嘀咕。
“尽管如此,我还是幸福的。我是幸福的。谁也不能否认这一点。第一,没有证据。”
她将微微发暗的页码翻了过去。接着是洁白的页,一页一页地删下去。片刻,将这一年幸福的日记翻完了杉本家的饮食有‘种奇妙的习惯。他们分四组用膳,那就是住二楼的谦辅走妇、楼下一隅的浅子和孩了们、另一隅的弥吉和悦了。以及住女佣室的三郎和美代,这个美代只负责烧四组的米饭,家常菜肴则由四组各自烹调,分别进餐。说起来,这种奇妙的习惯。
源于弥吉的利己主义,每月他发给其他两家人一些生活费,任他们在这范围内自由支配。他认为,惟独自己没有理由陪他们一起吃俭省的伙食。他所以将在良辅死后无依无靠的悦子唤到自己的身边,不过是因为看中了她能烧一手好菜肴。这只不过是一种单纯的动机罢了。
收获水果和蔬菜时,弥吉把最上等的留给自己,剩下的分给其他各家。栗子中最上等的是芝栗,只有弥吉一人有权捡这种果实。
其他家的人都不许捡的。惟独悦子例外,可以分享弥吉的份儿。
弥吉下决心将这种特权给予悦子的时候,也许心中早已萌生了什么念头。平时弥吉总是想:得到最上等的芝粟、最上等的葡萄、最上等的富有柿、最上等的草莓、最上等的水蜜桃的分配权,是值得用任何代价来偿还的。
悦子刚来不久,这种特权就成为其他两家人的妒忌和羡慕之目标。突然间,这妒忌和羡慕又酿成含有恶意的猜测。而且,这种像煞有介事的流言蜚语,带来了一种暗示,似乎可以左右弥吉的行动。然而。他们看到事情的演变证实并不怎么符合他们的猜测的时候,反而连做出这种猜测的人对自己的猜测也难以相信了。
失去丈夫还不到一年的女人,怎么会有意委身于自己的公公呢?年纪尚轻,还有机会再婚,怎么会主动做出葬送自己后半生的举动来呢?那样一个六十开外的老人有什么值得委身于他呢?她虽是个无所依靠的女人,但难道会千出最近流行的那种“为了享受现成的”行为来吗?
种种揣摩噫测又在悦子周围筑起了好奇的篱笆。悦子在这道篱笆里。终日寂寞地、倦怠地、然而却是不避人眼目、豁达而邋遢地来回走动,就像一头走兽。
谦辅和妻子千惠子在二楼起居室共进晚餐。千惠子对丈夫的犬儒派。思想产生共鸣而结了婚。共鸣的动因本身具备各自的退路,结果千惠子即使看到谦辅过分的无所作为,也不曾感到婚姻生活的幻灭。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这一对过时的文学青年和少女,是在“人世间最愚蠢的行为就是结婚”的信念下结婚的。尽管如此,两人仍然不时并肩坐在二楼凸窗边上,朗读波特莱尔的散文诗。
“老爸也怪可怜的,都这把年纪,心里还埋着烦恼的种子。”谦辅说,“刚才我从悦子的房间门口路过,她理应不在家,却亮着灯。
我悄悄地走了进去,只见老爸专心致志地偷阅着悦子的日记。真是热心啊,连我站在他的后面,他都没有察觉,我招呼一声,他吓得几乎跳了起来。后来,他恢复了威严。瞪了我一眼,那张可怕的面孔,甚至使我想起小时候最害怕瞧的他那张怒气冲冲的脸,尔后他这么说:“你要是告诉悦子我看了她的日记,我就把你们夫妇俩从这个家撵走!”
“老爸他担心什么呢?要看人家的日记。”
“最近悦子不知怎的。总是心神不定。他大概是放心不下吧,但老爸可能还没有留意到悦子在迷恋三郎哪。这是我的判断。她是个聪明的女子,怎么会在日记本上露出破绽来昵?”
“三郎?我无法相信。不过。我一向钦佩你的眼力,就当有这回事吧。悦子这个人很不明朗,想说就说,想干就干,我们也会支持的嘛。这样她或许会轻松些。”
“言行不一才有意思哪。以老爸来说吧,自从悦子来后他简直变得没有志气了,不是吗?”
“不,土地改革以后,老爸就有点沮丧了。”
“这倒也是,不过,老爸是佃农的儿子,自从意识到自己‘拥有土地’这个事实之后,他就像士兵当上了下士官那样神气。他甚至立下一条这样稀奇的处世训条:没有土地的人为了拥有土地,无论谁都非得经过先当三十多年的轮船公司职员、进而爬上公司经理这个过程不可。而且。老爸还尽量将这个过程装饰得难乎其难。这就是他的一种乐趣。战争期间,老爸可威风了,他曾用讲述昔日狡猾的友人因买卖股票而发财的事似的口吻,在议论着东条。当时我是邮局职员,恭恭敬敬地聆听了他的讲话。老爸不是在外地主,战争结束后进行土地改革时,这片土地没有蒙受多大的损失。然而,佃农大仓那家伙曾用便宜得像白给一样的价钱购置了土地,成为土地所有者,就受到了相当沉重的打击。‘要都像他那样,我何苦辛辛苦苦六十年呢?’自此以后,这句话就成了老爸的口头禅。这种坐享其成、成为土地所有者的家伙慢慢地涌现出来,老爸就会失去存在的理由。缘于此,老爸变得多愁善感了。这回人家说他是时代的牺牲者。他对这种气氛是有几分满意的。他的意志最消沉的时候,要是送来战犯逮捕令,把他带到巢鸭监狱,也许他还会变得更年轻些哪。”
“不管怎么说,悦子几乎不知道公公的压制,所以是幸福的。她这个人相当忧郁,又相当明朗,感情是复杂的。三郎的事另当别论,在丈夫服丧期间怎么可能成为公公的情妇呢?就是这点,我百思不得其解啊。”
“不,她是个格外单纯而又脆弱的女人,是个像决不逆风摆动的柳树般的女人,是个死守贞节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对象变了,她也许还没有察觉呢。如在风尘中被刮跑以后,以为是丈夫而紧紧抱住不放的,岂料不是丈夫,而竟是别的男人。”
谦辅是个与不可知论无缘的怀疑派,他自诩对人生有其相当透彻的见解。
……就是入夜了,三家人也是互不相干地度过的。浅子忙于照料孩子。陪伴早睡的孩子躺下,自己也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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谦辅夫妇没有从二楼下来。透过二楼的窗玻璃,可以望见远方的不陡的沙丘。沙丘上洒上了府营住宅的灯火。由此及彼地伸展的,只是一片阴黑的海洋般的田。那些灯火,恍如岛上滨海街的灯光,看上去市镇是庄严而异常的热闹。可以想象出市镇那些寂静的宗教集会上。木木然的人们在灯光下沉浸在心旷神怡的境界中的情形;也可以想象出在沉默中,精心而冷静的、费了相当长时间的杀人,就是在灯下一一完成的。尽管清楚地知道那里的生活比这里更单调、更贫困……倘使悦子也能将府营住宅当作这样的灯火的聚光,那么她的心也许不至于被带到嫌恶的境地。繁密的灯火,恰似发光的羽虫群猥集在朽木上,让它的翅膀静静地歇息。
偶尔,阪急电车的汽笛声响彻了夜空,在夜间远近的田园里引起了回声。这种时候,电车宛如几十只一齐放生的夜鸟发出凶狠的啼鸣而迅速地飞回自己的巢穴似的,呼啸疾驰而过。汽笛的嘶叫,震荡着夜间的空气,声音有点惊人,抬头仰望。看到听不见声音的远雷,在夜空的一角划过了一道深蓝,尔后消逝了。这情景,正是这个季节的景象。
晚餐队后到就寝之前的这段时间,谁也不会到悦子和弥吉的房间去。原先谦辅为了消磨时光。曾来过闲聊天。浅子也曾带着孩子来过。大家相聚一堂,热热闹闹地度过了夜晚。可是。弥吉渐渐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不睫的神色。所以,大家都却步了。因为弥吉在他同悦子一人单独在一起的数小时里,实在不愿意旁人来打扰。
话虽这么说。但在这段时间里。并小是要干什幺事。有时晚上是下围棋度过的,悦子从弥吉那里学会了下围棋。弥吉只有向年轻女子夸耀教授棋艺这一招,此外别无他技。今晚两人也是围着棋盘在对弈。
悦子愉悦于她的手指触及棋了的冷酷无情的分量,她的手不停地在棋盒子里摆弄,她的眼睛却像着了迷似的紧紧盯住棋盘不放。
她这副神情,确是不寻常的热衷卜棋的态势。其实,她只不过是被棋盘上那些清晰的黑线的纵横交错和那些毫无意义的准确性所吸引罢了。有时候,连弥吉也怀疑睫子究竟是不是热衷于弈战。他看见前。自己的眼前。一个毫无羞涩,沉湎在卑俗、安然的愉悦中的女子微微张开的嘴角上露出了洁白得近乎发青的犀利的牙齿。
有时候。她的棋子敲在棋盘上,发出了响亮的声音,简直像敲击什么东西似的,就像敲击猛袭过来的猎犬似的…这种时候,弥吉有点蹊跷,一边偷看着儿媳的脸,一边示范似的下了稳健的一着。
“气势真非凡啊!简直像宫本武藏。和佐佐木小次郎在岩流岛上决斗的场而嘛。”
悦子的背后,传来了用力踩踏走廊的沉重的脚步声。这不像是女人轻盈的脚步声,也不像中年男子沉郁的脚步声,而是朝气蓬勃的热情的重量集中在脚掌上的脚步声。这踩在黑夜的廊道木板上发出的吱吱的响声。宛如在呻吟。在呐喊。
悦子下棋子的手指僵硬了。莫如说,她的手指好不容易才得到棋子的支撑更为确切些。她必须将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的手指紧紧地缚在棋了上。为此,悦子佯装长考。但是,那不是难走的一着。
不能让公公怀疑这一不大相称的长考。
拉门打开了。跪坐着的三郎只把头探了进来。悦子听见他这样说道:“请歇息吧!”
“啊!”
弥吉应了一声,依然低着头下棋。悦子凝视着弥吉那执拗的、骨节突起的、又老又丑的手指。她没有回答三郎。也没有回头望望拉门那边。拉门关上了。脚步声朝美代寝室相反方向的朝西的一间三铺常宽的寝室走去了。
4
狗的远吠声划破了夜宅,使农村的夜晚显得更加凄厉可怖。后面的小仓库拴着一头名叫玛基的赛特种老猎狗。偶尔,成群的野狗也从连接着果园的稀疏丛林中通过。玛基竖耳倾听,发出了长长的令人厌恶的吠叫声,仿佛在控诉自己的孤独。野狗通过时弄得矮竹丛沙沙作响,它猝然止步,顺声呼应。听觉敏锐的悦子被吵醒了。
悦于只睡了约莫一个多小时。离清晨的到来,还需要尽义务般地长眠。她探寻了应系于明天的希望。哪怕是极微小的。极一般的希望也好。没有希望,人就无法将生命延长到明天。人为了明天,需要施舍渚如留在明天缝补的东西、明天起程的旅行车票、留在明天饮用的瓶子里的剩酒一类东西。于是,这才被允许迎接黎明。悦子施舍什么呢?对了,她施舍两双袜子吧,一双深蓝色。一双茶色。
对悦子来说,将这两双袜子送给三郎,就是明天的全部。悦子像信心十足的女子那样,发现了这个希望所具有的空洞而义清净的意义。她拽着这两根纤细的绳子——深蓝色和茶色的纤细的绳了,悬挂在仿佛不可理解的、胖乎乎的、漆黑的、暗淡的气球般的“明天”上,不考虑向何处去。“不考虑”本身就是悦子的幸福的根据、生存的理由。
直至现在,悦子的全身依然笼罩在弥吉那执拗的、骨节突出的、粗糙的手指的触觉之中,一两个小时的睡眠是无法把它拂去的。接受过骸骨的爱抚的女人,再也无法从这种爱抚中摆脱出来。
悦子的全身留下假想的皮肤的感触,它是比蝴蝶将要脱蛹而出时的蛹壳还薄的、肉眼看不见的、像涂抹过颜料之后半干而透明的,一切身子。眼前就仿佛可以看见它在黑暗中的一大片裂璺。
悦子用逐渐习惯于黑暗的目光,环顾了四周。弥吉没有打鼾。
隐约可见他的脖颈,像剥了毛的鸟一般。搁板上的座钟的滴答声、地板下的蟋蟀声,给这黑夜划出了这个世界仅有的轮廓。不然,这黑夜已不属于这个世界了。这黑夜沉重地压在悦于的身上,不顾一切地将悦子推向凝固的恐怖之中。就像坠落在严寒的天空中的苍蝇一样。
悦子好不容易才微微地抬起头来。百宝架的门上一的螺钿发出了蓝色的光。
…她紧紧地闭上了双眼。恢复记忆了。这仅仅是半年前的往事。悦子来到这个家不久,常爱独自外出散步,很快就被村里人称为怪人。悦子并不理会这些。仍然独自散步。她那孕妇般走路的模样,就是这时候开始引起人们注目的。凡看到她的人,无不断定她是个有过自甘堕落的历史的女人。
从杉本家的土地一隅,隔河可以望及服部灵园的大致轮廓。要不是春分秋分时节,来扫墓的人是甚少的。一到晌午,在广阔的墓地段丘上,并排着无数洁白的墓碑,其可爱的影子一一落在旁边的土地上。掩映在丘陵森林中起起伏伏的墓地的景致,是明朗而清洁的。偶尔从远处还望见一座花岗岩墓的洁白石英,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辉光。
悦子特别喜爱扩展在这墓地上的天空之博大,特别喜爱贯穿墓地宽阔的散步的路之宁静。这种洁白的明朗的静谧,伴随野草的清香和幼树的温馨,仿佛比任何时候都更能使她的灵魂裸露。
这是采花摘草的季节。悦子沿着小河畔边行走边采摘鸡儿肠和土马黄,然后放进和服袖的口袋里。小河一处的水溢了出来,浸到草地上。那里有芹菜。小河钻过一座桥,横穿从大阪直通往墓地门前的水泥路的终点。悦子绕过灵园入口的圆形草地,向散步的路走去。她觉得有点奇怪,自己竞有这般闲暇。这难道不正像执行缓刑那样的闲暇吗?悦子从正在练棒球投球的孩子旁边擦身而过。走了一程,走进方才的小河畔的篱笆里,来到了还没有立墓碑的草地。
正想坐下来,悦子看见一个少年仰脸躺着,将一本书举到面前,在专心地阅读着。原来是三郎。他感到有人影投射在自己脸上,便敏捷地抬起了上半身。招呼了一声:“少奶奶!”
这时,悦子衣袖口袋里的鸡儿肠和土马黄劈头盖脑地落在他的脸上。
这时,三郎脸上所泛起的瞬间的表情变化,明显地给悦子带来了清爽而明晰的喜悦,犹如一个易解的简单方程式。因为他起初以为纷纷落在自己的脸上的野草,是悦子开的玩笑。于是,有点小题大作地把身子躲闪开了。接着,他从悦子的表情看出,这纯是偶发事件,而不是在开玩笑。这一瞬间,他有点对不住似的露出了非常认真的眼神,站了起来。然后。又猫腰帮着悦子把洒落的鸡儿肠捡了起来。
后来。悦子想起她当时是这样问道:“在干什么呢?”
“在看书。”
他面红耳赤,出示了一本武侠小说。他说话的那种口吻。悦子当时认为是一种军人腔调。但是,他今年才十八岁,不可能在军队里呆过。原来是生于广岛的三郎为了模仿标准语才使用那种腔调的。
后来,三郎无意中说出:有一回他到村里领取配给面包,回来的路上偷懒被少奶奶发现了。这番吐露,与其说是自我辩解,不如说带有讨好的意思。悦子说: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
她记得自己好像还问过一些有关原子弹爆炸的灾害情况。他回答说:他家距广岛市较远,没有遭难,但亲戚中也有全家遇难的。
说到这里。话题就完了。更确切地说,当时悦子觉得三郎似乎还要询问自己什么。她自己也就没有说下去。
悦子心想:初次看到三郎的时候,我觉得他像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在灵园的草地上,见到他那副模样的时候,以为他是多大年龄了呢?我已记不清楚了。只是,当时还是春天,他却穿了件打满补钉的布衬衫,敞开了胸怀。把袖管卷起,说不定是介意袖子太破的缘故吧。他的胳膊很壮实。首先,城市的男子不到二十五岁不可能有这样子壮实的胳膊。而且,这双被太阳晒得黝黑的成熟胳膊。对自己的这种成熟仿佛感到害羞似的,密密麻麻地长出了金黄色的汗毛。
……不知为什么,悦子竟用类似责难的目光凝视着他。这种目光是与悦子不相称的,但她只好如此。他是不是觉察到了什么呢?
不至于吧。他只是意识到难以对付的主人家又来了一个麻烦的妇女。他的声音!是带鼻音的、不引人注意的。还有几分忧郁但依然像孩子似的声音。他讷讷寡言,他的话像逐句吐出来似的,其分量就像质朴野性的果实那样沉重……
尽管如此,第二天照面的时候,悦子早就可以不动任何感情地注视着他了。就是说,不是用责难的目光,而是代之报以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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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却说到这儿来约莫过了一个月的光景,有一天,弥吉托悦子翻修耕作用的旧西服和裤子。弥吉急用,她一直缝到当天的夜半更深。凌晨一点,理应早已歇息的弥吉竞走进了悦子的房间,表扬了她的热心,还穿上了翻修好的西服,沉默良久,抽着烟斗……
“近来睡得好吗?”弥吉问道。
“嗯。同东京不一样,非常安静……”
“撒谎!”弥吉又说了一句。
悦子老老实实地回答说:“说实在的,近来睡得不好,正在犯愁呢,肯定是太安静了。我想是过于安静的缘故吧。”
“这可不行,不把你叫来就好哕。”弥吉说。
弥吉在托辞里,添加了几许公司董事派头的苦味。
悦子下决心接受弥吉邀请来米殿村的时候,她已经预料到这样的夜晚会来到的。毋宁说,她希望这一天的到来。丈夫过世时,悦子曾希望像印度的寡妇那样殉死。她所空想的殉死是很奇怪的。不是为丈夫之死而殉葬,而是为妒忌丈夫而殉死。而且,她所希望的并不是一般的死,而是最耗时间的、最缓慢的死。或者是妒忌心重的悦子在寻求决不害怕妒忌的对象呢?或者是毫无目的的贪婪在那宛如寻求腐肉般的卑鄙的欲望后面,还有一种活生生的独占欲在蠢动呢?
丈夫的死。…至今,秋天即将逝去的一天,停靠在传染病医院门口的灵车仍然历历在目…力夫把灵柩抬起来,从潮乎乎的散发着焚香和发霉味还有别的死亡气味的地下太平间——落满尘土、变成灰色的肮脏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假白莲花、铺上供守灵用的潮湿的铺席、放置着搬运尸体用的褪了色的人造革床,设有不断交替安放新灵牌的灵堂般的佛坛的太平间——登上了缓缓的水泥地斜坡,其中一个力夫脚登军靴,走在水泥地板上发出鞋钉磨牙般的咯咯声。通向后门的门扉敞开了。
当时,雪崩般地投射进来了一缕缕令人感动的强烈的阳光,这是悦子所不曾感受过的。
十一月初,那是泛滥的日光,到处都充满了透明的温泉般的日光。传染病医院的后门。是朝向被战火夷为平地的平坦盆地的市镇的。从远方而来的中央线电车斜斜地奔驰,掩映在尖梢已经枯萎的草丛中的土堤上。市镇的一半被木造新房和建筑中的房子掩埋了,另一半依然是一片长满杂草的布满瓦砾、垃圾的废墟。十一月的阳光,占据了这座市镇。其间有一条明亮的公路,自行车的车把闪烁着亮光在奔驰。不仅这些。废墟上的垃圾堆里,啤酒瓶似的碎玻璃片也发出了耀眼的光。这多芒的光恍如瀑布一齐倾泻在灵柩以及尾随灵柩的悦子身上。
灵车的发动机启动了。悦子从灵柩后面登上了,放下帷了的车里。
到达火葬场之前,一路上:她所思想的不是妒忌,也不是死亡,净是想着方才袭击自己的强烈的光芒。她身穿丧服,在膝盖卜将手中的秋天的花束倒了倒手。花束有菊花、胡枝子、桔梗,还有因为彻夜守灵的疲劳而蔫了的大波斯菊。丧服膝盖的部位染了一点黄花粉的污渍,悦子任由它了。
沐浴着这种光,她有什么感觉呢?觉得解放了?觉得从妒忌中,从难以成眠的无数之夜中,从丈夫突发的热病中,从传染病医院,从可怕的深夜的梦呓,从臭气,从死亡中得到了解放?
难道对这种强烈的光存在于地上,悦子依然感到妒忌,难道对这种妒忌的感动是出自她的惟一永恒的感动习癖?
解放的感情,理应是一种新鲜的否认的感情,犹如连解放本身都不断加以否认似的感隋。刚出笼的狮子,比本来一直野生的狮子拥有更加广阔的世界。被捕获期间,它只有两个世界,就是说,笼内的世界和笼外的世界。它不能存在于既非笼中又非笼外的第三个世界…然而,悦了的心与这些东西简直毫无缘分。她的灵魂只知道承认…
5
悦子在传染病医院后门所沐浴的阳光。只能认为是无可奈何地充满在地上的天大的浪费。对她来说,毕竟还是灵车内的昏暗更痛快些。坐在丈夫的灵柩上,随着车身的摇晃,好像有些东西也咯嗒咯嗒地在晃动。莫非是放在棺枢里的丈夫珍藏的烟斗碰撞在棺木板上发出的声音?要是用什么东西包裹起来就好了。悦子伸手从白色枢布的外侧抚摸发出声音的地方。于是,像是烟斗的东西,屏住了气息似地不响了。
悦子掀起帷子,看见从半道上走在这辆灵车前面的另一辆灵车在放慢速度,正在驶入混凝土的广场,它是由特大的炉子似的建筑和休息室围了起来,实是大煞风景。这是火葬场。
现在悦子还记得,那时候自己是这样想道:我不是去焚烧丈夫的尸体。而是去焚烧我的妒忌。
…但是,就算是把丈夫的尸体焚烧了,是不是可以烧掉了她的妒忌呢?毋宁说,妒忌是从丈夫那里传染过来的病毒一般的东西。
它冒犯肉体,触犯神经,侵蚀了骨骼。若要把妒忌烧掉,那么,她就必须跟随灵柩步入那座高炉般的建筑物的深处,除此别无他途。
丈夫良辅在发病的前三天,没有回家。他在公司上班。他似乎不会沉耽于色事而歇工的,只是不愿回到悦子盼望他回去的家,因为他无法忍受悦子的妒忌。一天里悦子曾五次走到附近的公用电话亭前,可还是犹犹豫豫,没有挂这个电话。倘使往公司挂,他一定会接的。他在电话里绝不会讲粗暴的话。然而,他的辩解,是温柔得像撒娇的猫一般的辩解,是故意带着娇气的大阪口音、令人想象到他细心地将烟蒂插在烟灰缸里的动作的辩解,这更加增添了悦子的痛苦。所以她宁可愿意从良辅的嘴里听到粗暴的咒骂。眼看着这种责骂将从这个彪形大汉的嘴里脱口而出,他却用了亲切的声音反复地说,他保证无论如何也绝不爽约。悦子无法抵抗。再说,与其听这类话,不如强忍着不挂电话更好些呢。
“…在这里很难说清楚。昨天傍晚,在银座遇见了个老朋友,他邀我去打麻将了。他是工商部官员,不能怠慢的什么?今儿我会回家的。下班马上回去……不过,工作堆积如山啊。准备晚饭?准备不准备都可以……随便好喽……假使我吃过了,回去再吃一遍嘛…谈到这儿吧。川路君在电话旁边,他说羡慕咱们的恩爱呐…哦,知道了。知道了……那么,再见……”
爱虚荣的良辅在同事之间,仍然装出一副平庸的幸福的样了。
悦了在等待。继续在等待。他没有回家。他回家以后又很少在家里过夜,这时候,哪怕是一次,悦子有没有质问他或者责备他呢?她只是用略带哀婉的日光。仰望着丈犬。这双像母狗般的眼睛、无言的哀伤的眼睛,触怒了良辅。妻子所期待的东西,她的手活像乞丐乞食的手。她的眼睛活像乞食的眼睛。这样的妻子期待的东西它使良辅嗅到剥掉牛活的一切细部之后所剩下的丑陋骨骼的夫妻关系的寂寞和恐怖。他把健壮的、不如说是把笨重的背脊向着她做出睡觉的样子。一个夏天的夜晚,良辅正在睡眠,被妻子吻了吻身体,他说梦话似地啧啧嘟囔了一句:“无耻!”便扇了妻子一记耳光,恍如拍打叮在自己身上的蚊了,完全无动于衷。
丈夫煽起悦子的妒忌,并以此为乐事,这是从这年夏天开始的。
悦子看见丈夫陌生的领带不断增多。一天早晨,丈夫把妻了唤到穿衣镜前让她结领带。悦子忧喜参半,手指颤抖,没有把领带结好。良辅有点扫兴,离开了她,说:“怎么样,款式不错吧!”
“哟,我呵没注意。是很新颖呀,买来的吗?”
“什么,看你那副样子,你就注意到了嘛……”
“…挺台适的。”
“敢情合适。”
良辅故意瞅了瞅书桌抽屉里的那女人的手绢。不断地浸泡着廉价的香水。更令人讨厌的东西。这些东西在家中散发出韭菜般的恶臭悦子划了火柴,将他摆在桌面上的女人的照片一张张地烧掉了。让她这样做,是丈夫预谋的行动。丈夫回到家中,张嘴就问照片怎么样啦?悦子站在那里,一只手拿着砒霜,一只手端着盛满水的玻璃杯。他从悦子手中将悦子要吞服的药打落在地。这一刹那,悦于摔倒在镜子上,把额头也划破了。
这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丈夫爱抚得这幺热烈!这是一时冲动的、仅是这一夜的风暴!这是幸福的污辱式的肖像画!
悦子决心第二次服毒的夜晚,丈夫回家来了……接着,两天后发病…两周后就死去了。
“头痛。头痛得难以忍受啊。”
良辅站在门口不想进屋。说了这么一句。悦子觉得丈夫回来。
仿佛是为了阻挠自己方才要服毒的决心,并以此来折磨自己。平时嫌恶自己的丈夫回家带来的喜悦,今晚真的是不见了。她带着淡漠的心绪,将手支在拉门上,俯视着在昏暗的门口坐下不动的丈夫而惑到目豪。以死为诱饵好不容易才赎回的自豪,竟然使自己没有察觉到不知什么时候那死的念头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喝洒了?”
良辅摇了摇头,微微抬头瞥了妻子一眼。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时他仰望妻子的眼睛会映现出妻子那如狗般的眼神,这是只能用嫌恶的感情去看的眼神。从这种停滞的热切渴望的眼神,从这种家畜莫名地因自己体内引起的病而不知所措、沉住气诉苦般地仰望着主人般的眼神,良辅大概感到在自己体内第一次产生了一种难以理解的东西,他有点忐忑不安了。这就是病。但所谓病又不仅仅是这种东西。
…此后十六天期间,是悦子最幸福的短暂期间新婚旅行和丈夫的死,与这幸福的短暂期间何其相似啊!悦子与丈夫是奔向死的地方旅行的。与新婚旅行一样,这是一种残酷驱使激越的身心和不知疲劳的不厌倦的欲望和痛苦…高烧魇住、裸露胸口的躺卧着的丈夫,被死神的伶俐技巧所操纵,像新娘子一般地在呻吟。得了脑病的最后几天,他像做体操似地忽然抬起上半身,伸出干涸的舌头,露了被牙龈渗出的血染脏成红土色的前齿,大声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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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之夜的翌晨,在热海饭店二楼的一个房间里,他也曾这样大声地笑过。他打开窗户,鸟瞰着缓缓起伏的草坪。饭店里住着一家饲养西班牙产猎犬的德国人。这家人的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想带猎犬外出散步。这时,猎犬看见一只猫从草坪的灌木丛后面穿过,就跑了过去。男孩儿忘了撒开手中的锁链,被猎犬一拽,一屁股蹲在草地上了……看到这般情景,良辅天真而快活地笑了。他露出牙齿,无忧无虑地笑了。悦子从未见过他这样放声大笑。
悦子趿着拖鞋也跑到了窗边。那草地上的晨光,与庭园尽头的耀光连成了一片。由于坡度的巧妙布局,庭园尽头仿佛紧连接海滨似的。两人然后下到一楼大厅。挂在柱子上的信插张贴了一张写着“请自由阅览”的招贴,还插着各种颜色的导游图。经过这里时,良辅顺手从中抽出一张,等候端来早餐的这段时间,他麻利地把它折叠成滑翔机。餐桌就在临庭园的窗边。“瞧!”丈夫说。他从窗口将叠好的滑翔机朝海的方向放飞了……太无聊了。这只不过是良辅讨好撒娇的女子时所施展的得心应手的一招罢了…不过,那时候良辅确是真心要取悦于悦子的,确是真心要诓骗这位新妻的,多么诚实啊!……悦子的家还有财产。是财主世家,眼下只剩下父女二人,是继承战国时代名将的血统的世家,拥有固定不变的财产。战争结束了。财产税,父亲的死,悦子所继承的少得可怜的股票……且不说这些,住在热海饭店的那天早晨,两人是名副其实的两个人。良辅的热病,再次把两人置于仅有两人的孤独中。悦子一无遗漏地、多么贪婪多么无聊地尽情享受着这出乎意料地重新降临在她身上的凄凄惨的幸福!有些地方,她的看护,连第三者都背过脸去。
伤寒的诊断需费时日。长期以来,他被误认为是古怪的顽固病毒性感冒。不时的头痛、失眠,全无食欲……尽管如此,伤寒初期症状的两个特征,间歇性发烧和体温与脉搏的不均衡却没有出现。
发病的头两天,头痛和全身倦怠,没有发烧。那次回家次日,良辅向公司请了假。
这一天,他难得整日像到别人家去玩的孩子,老老实实地拾掇东西就过去了。低烧的酸软的体内。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不安。悦子端着咖啡走进了良辅的六铺席宽的书斋。他身穿藏青地碎自花布便服,成大字形地躺在铺席上,像要试试似地一个劲地紧咬着嘴唇。
嘴唇没有肿,他却觉得肿了。
良辅一见悦子走进来就说:“不要咖啡。”
她踌躇的当儿,他又说:“给我把腰带结转到前面来。硌得难受……自己转太麻烦啦。”
很久以来,良辅讨厌悦子触摸他的身体……连穿西服上衣,他都不愿意让妻子帮忙。今天不知他是怎么回事。悦子将咖啡托盘放在桌面上。然后跪坐在良辅的身边。
“你干嘛呀!像个女按摩师。”丈夫说。
悦子将手探人他的腰身下面,把绞缬染花布腰带的粗结拽了上去。良辅连抬也不想抬一下身子。肥厚的身躯妄自尊大地压在悦子纤弱的手上,她的手腕痛极了。尽管疼痛,她还婉惜这动作仅用数秒钟就完成了呢。
“这样躺着,干脆睡觉不好吗?我这就给你铺铺盖好吗?”
“你别管。这样更舒服些。”
“好像比刚才更烧了,是吗?”
“同刚才一样。是正常体温嘛。”
这时,悦子竟斗胆做出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动作。她把嘴唇贴在丈夫的额头上测试了一下热度。良辅一声不言。眼睛在紧闭的限睑里倦怠地活动着。他那油亮、肮脏、粗糙的额头皮肤…。对了,不久它将会变成伤寒特有的、失去发汗机能的、干燥着火的额头,变成失去常态的额头……再不久,变成土色的死人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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