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下一个目的地卡拉卡尔修道院一小时的路很好走。我们下山,又下到海边。到达卡拉卡尔门前下午五点刚过。今天只能在此投宿。
卡拉卡尔端上的是咖啡和香子兰(vanilla)水。香水兰水就是把香子兰果“嗵”一声放进玻璃杯水里。香子兰融入水中使得水味变甜。先喝水,再用小匙舀香子兰吃。这东西反正就是甜得要命,我无论如何受用不了。蜜蜂闻味飞来,落在杯边“吧唧吧唧”舔水不止——便是甜到这个程度。
给我们上香子兰水和咖啡的是一个叫马什的年轻僧人,戴着俨然大学外聘讲师的眼镜,蓄着黑黑的胡须,完全一副煞有介事的学究架式。后来问年龄,答说二十八。讲一口相当考究的英语。我等照例说是佛教徒。结果他想详细了解佛教教义。遗憾的是,关于佛教我不具有多少专业知识。我思忖,较之佛教徒,恐怕还是回答“高科技教徒”或“高度发展资本主义教徒”之类好些。若是这个,倒可以比佛教多少说得详细些,例如索尼随身听是如何诞生和发展的等等。
“一小时后吃晚饭,先休息吧!”马什君说。饭前时间里我走到院子,把礼拜堂窗口的五彩玻璃的花纹素描下来。这里的五彩玻璃也远远算不上华丽,保存状况也很难说有多么好。
院子里住着一家蛮可怜的猫。一只母猫和五只小猫,母子全都瘦得形销骨立。在基本百分之百实行素食主义的修道院里安家落户(这座卡拉卡尔修道院实行更严格的素食,禁食肉食。若有祭祀活动之类,倒可能有鱼出现),它们不可能胖。可是猫们何苦特意选择饮食状况如此糟糕的地方定居呢?真个匪夷所思。偏偏选中修道院,只能说是异想天开。
修道院里放着各种奇形怪状不知做什么用的工具。例如用铁丝吊着两端变圆的木鱼样的东西,下面挂着木锤。还有一座建筑物前面悬一块陡然弯成马蹄形的大铁板,上面也带一把铁锤。铁锤形状很不规则,像是谁心血来潮做的。此外,长约两米状如螺旋桨又如舍利子塔的长板扔得满院子都是,两端圆似木鱼,但中央部位像为抓取方便削得很细,而且好像用了很久,已经变成糖饴色了。这东西在昨天投宿的伊比隆修道院根本没见到。
马什介绍了这些工具。他说是用来向修道院僧人们通知祈祷时间的。“先敲马蹄形铁板,再敲木鱼,接下去拿起这名叫萨曼特隆的螺旋桨形板边敲边围着修道院奔跑。半夜十二点就听见了。”他说。
“十二点开始祈祷?”
“是的。半夜十二点对于我们——以你们的时间说——相当于早上四点。”
马什说,“所以,那不是半夜的祈祷,而是早晨的祈祷。”
莫名其妙。马什进一步说明:“就是说,我们是在不同于你们的时间中生活的。这是从很久很久以前持续下来的时间,被称为‘拜占庭时间’。依据‘拜占庭时间’,一天不是从午夜十二时而是从日落开始的。因此,你们的午夜相当于我们的上午四时。”
言之有理。阿索斯的修道院全部采用这种拜占庭时间。但不知何故——忘记问了——唯独昨天投宿的伊比隆修道院例外。所以,昨晚未能听得午夜的木鱼声或钟声。“我们十二点起来,分别在自己房间祈祷。后半夜一点全体集合祈祷。祈祷大体持续三四个钟头。特别日子有时持续十小时左右。”祈祷完毕,他们分开去各个场所干活,单独学习,再次祈祷。
我想这和我的工作时间差不多。我一般也在凌晨三四点开始工作。然后做家务、运动。特别的日子也有时工作十个来小时。平时不那么玩命。无论对象是什么,注意力持续的时间或许都差不多。
六点半我们被叫去吃晚饭。我们是异教徒,不能和他们一起吃饭。大家吃完后,叫我们单独去吃。因为正式晚餐要同时祈祷,异教徒无法加入。不过,没有郑重其事的仪式,说快活倒也快活。吃饭这事情还是想悠着性子来。晚饭菜单有类似杂烩粥的米粥和三个西红柿、橄榄咸菜,以及又软又香的面包,不加量。杂烩粥里有大豆。较之昨天伊比隆的伙食,好得没法比。材料哪一样都是在这修道院里采摘的,一咬,味道猛地在口腔散开。毕竟是绝对彻底的天然食物。简单至极,清淡之至,和所谓希腊料理截然不同。
我对马什说因为明天一早动身,吃不上早餐。马什随即从厨房拿来许多面包和橄榄,并装进塑料袋,让我们带去。实在亲切得很。我们道谢接过。面包也好奶酪也好橄榄也好,都是他们亲手培育的。
晚饭后,马什带我们看修道院的菜田。田里长着西红柿、茄子、甘蓝和大葱。看上去土质非常肥沃。肯定因为雨多适合蔬菜栽培。暮色深下来以后,开始传来仿佛与此呼应的雷声。雷虽然远,但声音一阵紧似一阵。云又开始出现。正担心明日天气,雨啪啪啦啦落了下来,得得。
我们回到房间,一边听雷一边打开在达菲尼杂货店买的红葡萄酒喝着。
虽是便宜货,但由于身体渴求酒精,觉得分外香醇。仅有三张床的狭小房间,照明只一盏煤油灯。没有电。厕所是手动冲水式,就是说或用旁边的软管冲洗或自己往桶里灌水哗地冲下去。简单。卫生纸冲不下去,扔进现成的盒子里。这道程序不限于阿索斯,整个希腊无论哪里都一样,习惯了倒也没什么不便。借着煤油灯光喝多少带有特殊涩味的葡萄酒也甚是舒心惬意。雷声不时传来耳畔。于是我想起马什的话,他说这一带时常落雷烧毁修道院。紧挨我们住处的一栋房子就在几个月前给落雷烧掉了,现在还焦黑黑地扔在那里。看来这地方不单雨多,雷也够多的。我可不愿意在这地方遇上落雷焦黑黑一命呜呼。正想着,八点左右有人轻轻敲门。开门一看,是马什。
“这个也带上吧!”说着,递过一个装着葡萄、元葱和青椒的袋子。真够友好的。多谢。九点,我们吹灯睡觉。
半夜被钟声惊醒。很奇妙的钟声。奇妙的节奏奇妙的音阶。看表,后半夜二时二十分。静静躺着未动,不一会儿木鱼样的东西响了起来。也同钟声一样,以奇妙的节奏和奇妙的音阶响个不停,一如马什所说。此外,那个叫萨曼德隆的螺旋桨形奔跑的木鱼也“咚咚”开始敲响。声音渐渐由远而近,又渐渐远去。从声音移动方式推断,萨曼德隆敲击手像以相当快的速度一路奔跑。但敲法很有力,节奏有条不紊。至于怎样的声音,说明起来非常困难,因为和我们通常听到的任何声音都不一样:短促、明快、清脆,声音凛然而遒劲地敲击夜空,一瞬间击穿夜幕传来我们耳边。虽说我对宗教没有什么虔诚之心,但还是能够觉出那声音里蕴含的某种心灵信息。唯独那声音的回响我想怕是无法录进磁带传达出来的,因为那是包含所有状况的声音、震颤所有状况的声音。阿索斯深沉的夜色。沉默。与我们不同的时间。满天的星辰。
整个修道院的僧人似乎全部在这栋房子里集合。上楼梯和在走廊行走的“吱咯吱咯”声不间断地传来。我们住的这座建筑物的走廊木地板损伤非常严重(说濒于解体也未尝不可),每走一步都发出宿命的吱呀声,而且板与板之间有空隙,蜡烛的黄色光亮成一条线泻落下来。此外则一无所见,漆黑一片。唯独不规则的光线从天花板泻下。我们住在二楼,看情形楼上是做夜间礼拜的场所。
我爬起身,拿小手电筒走到房间外面。黑漆漆的走廊尽头,可以看见僧人们手中闪闪摇曳的烛光。他们三三五五爬上楼梯,消失在楼上。蹑手蹑脚尾随他们爬上去一看,楼梯上头有个小礼拜堂。朗朗的诵唱声传来。烛光明晃晃的,可以看见聚集一堂的僧侣那仿佛从夜幕中穿过的黑乎乎的僧衣。老实说,较之庄严,很有些令人惧怵。
我这人对整个宗教不具有丰富的知识。但若允许发表我个人感想,我觉得希腊正教这种宗教有时候好像能让人感觉出超越教义的东方式惊骇意味,尤其在从楼梯一隅窥看夜半礼拜的情况下。其中的确存在着以我等理性所无法处理的力学,仿佛欧洲同小亚细亚在历史的根本点上互相妥协的那种力度,比之形而上的世界观,似乎具有更为神秘而凡俗的肉体性。更进一步说来,我甚至觉得希腊正教乃是由最直接继承了满怀基督教之谜的人的小亚细亚式惊骇性所形成的。
我在楼梯侧耳倾听了一会他们的祈祷,后来觉得似乎妨碍了人家,遂走进院子。雨停了,夜空一片澄明,万里无云,简直像天像仪一样哪怕每个角落都布满亮得刺眼的银星。
怔怔望了三十分钟夜空,然后回房间钻进被窝。想到今天也大概是个好天气,心头一阵释然。远处唱和的僧侣们的祈祷声柔软地充满我的耳朵,我很快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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