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到达菲光港。从远处看,不过是个到处可以见到的普普通通的港口。但随着距离的拉近,开始三三两两看见若干个不普通之点。因为是女人禁入之地,说理所应当也理所应当,可是一个女人也没有的光景就在眼前的时候,还是产生一定的感慨。港口四周聚集着数百之众,无一不是男人,而且半数以上是僧侣。所以,整个光景黑压压一片。这就是说即将进入圣域。
还有一点——在夏季的希腊极为罕见——没发现像是外国游客的人影。既没有胖得可观的德国夫妇,又没有背囊上缝着加拿大国旗的快乐游客。当然旅行者模样的人还是不难找见的(他们是乘三十分钟以前的渡轮先一步到达这里的),但差不多全是希腊人,而且全部身穿十分朴素的——换言之,即平均线上的希腊人式的——服装。他们是从希腊各地远远赶来这神圣的大本营朝觐的善男们(没有信女)。
占人群主流的僧侣们全部身穿叫做“拉索”的那种肥肥大大的希腊正教袍,头戴呈生日蛋糕形状的圆筒帽,而且统统留着长胡须。对希腊正教我所知不多,不过剃须大概是有违反教义或有违反什么。头发也都很长,像发髻那样紧紧束在脑后。这副模样的僧侣在希腊各地屡见不鲜,但目睹如此密密麻麻聚集一处却是头一遭。而且有趣的是,仔细观察之下,所穿服装所携物品各有微妙差异。里面甚至有顽固不化的所谓武斗派僧侣,他们身穿破烂得不成样子的拉索,腰间缠一条麻绳,肩上搭一个俨然游方僧背囊那样的口袋。说清楚点,较之僧侣,他们看上去更像乞丐。而一转眼,旁边又有整齐穿着仿佛从洗衣店刚刚取回的全无褶痕的拉索、手提公文包,戴着太阳镜的新潮雅皮式僧侣。真想把他们聚在一处按顺序排成一列。
同一宗教,而且实在如此狭小的半岛之中,僧衣何以存在如此差异呢?我难以理解。
不整洁或脏污这点,而且拉索的颜色也一件件大不相同。从浅灰到深紫到漆黑,大凡颜色一应俱全,众彩纷呈。不知是每座修道院各有不同,还是地位和职务造成的差异,我很难判断。莫非僧侣之间也有贫富之差?也有赶时髦的和不赶时髦之人、也有武斗派和温和派?这东西一一琢磨起来也琢磨不出个究竟,心想反正是那样,如此不了了之。
不过这点是后来才明白的。实际上他们是各不相同的。他们因其所属场所或生存方式而迥然有别。阿索斯便是这样能够选择自己生存方式和做法的地方。所以,他们的打扮各所不一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到达菲尼港,首先有个类似护照管理那样的地方。把护照放在这里,然后去首府卡里埃。卡里埃有个阿索斯山事务局那样的机关,在此进行入境审查,审查完毕发给停留许可证。没有这许可证就不能阿索斯山走来走去,规定相当严格。
从达菲尼港乘大巴去卡里埃。说是大巴,其实是个差劲的令人有些不快的劳什子。跑还是可以跑的。怕是已经用了三十年。汽车用得这么彻底,可算是享尽了汽车的恩惠。大巴全岛仅此一辆。
说实话,我们倒时大巴刚要看,但座位上全是人,上不去,于是央求能不能凑合着让我们上去,而司机一口一个“不行”。很难说司机态度有多么好。他说到了卡里埃还回来。看来在这地方着急也无济于事。倒也不是完全没有着急之人——大巴刚开始动,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僧侣赶来“砰砰”大敲车窗,喊道:“喂,让我上去!”司机说“满了不行!”但他置若罔闻,只管“砰砰”敲个不止。司机只好开车门让他上来。那个人无论倒插眼神还是敲门的方式,全都显得怒不可遏。我不由心想从事圣职之人怎么好这样,这地方简直莫名其妙。从一开始就有很多事情让我看困惑不解,可是别无他法,只能在此等一小时。
达菲尼港有个小邮局,有个小海滨,有个小派出所。咖啡馆也有,还有两三家小杂货店。等大巴的时间里,我买了一点应急食品塞进背囊。原来想象一旦跨进阿索斯,世俗用品一概买不到了,不料杂货店里基本食品一样不少。盒上落了尘埃,罐头生了锈,但只要不介意东西不至买不齐。从J&B威士忌到廉价乌糟①等酒类、肉罐头、鱼罐头、速溶咖啡、糕点——想必前来朝觐的旅行者在此买完食品才去修道院的,因为修道院只供应一点点食物。至于僧侣们是否在此买东西我不得而知。但不管怎样,看样子这地方并非要求人们清心寡欢,某种含糊性大约还是存在的(后来得知,除了僧侣,半岛还有很多来干活的人,需要买给他们生活必需品)。
我在此买了葡萄酒、面包、奶酪、咸牛肉罐头、梨和苏打饼干,还买了四个柠檬(这柠檬后来有千钧之重),往水桶里灌水,半岛地图也买了,然后走进咖啡馆喝了大概是最后一瓶啤酒,啃了面包,又在大巴来之前迷迷糊糊睡了片刻午觉。
港口有两条狗和四只猫。出于慎重我查看了一下,狗的的确确都是公狗。它们具有显而易见的雄性特征——勇武而又似乎哀伤。遗憾的是猫的性别没弄明白。同狗相比。猫在此地的生活似乎严谨得多,它们没有友好到轻易容易我查看性别的程度。再说分辨猫的公母远比狗困难。
我无可奈何,定定地瞪视墙头上猫的时间里,大巴下山返回。我们即将进入阿索斯内部。
①乌糟:Ouzo,用大茴香籽调味的希腊产的一种果酒,用于饭前促进食欲或饭后作为清凉饮料饮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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