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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阿欲、阿欲、阿欲!

  一

  将近五点时,森林里百鸟尚未啼鸣,古义人便睁开了睡眼。早在窗帘对缝处显亮以前,回到特别场所的那种感觉就已经使得古义人似醒非醒了。那是一股强烈的思慕之情。其实,在漫长的岁月里,自己已经在这块土地上深深扎下了根。远离这里的那些时日,只是“外出之中”罢了。

  泛起对这个特别场所的思慕之情前,古义人一直沉浸在梦境之中。梦境因为阿纱告诉他的一句话而起,那是在工地上干活的一位木匠说的话:建在如此迎风的岩磐上的这座屋子无法居住!其实,梦境与这句话并没有直接联系。另一个也是与地形有关的危险编织而成的梦境。从山棱上出现的、传说中的巨人破坏人,在将要跳进山谷之际,借着向下狂奔的劲头高高地跳跃起来。当巨人用手按在辽杨被压弯了的树梢上旋转一周,扑通一声落在地面时,古义人在床上艰难地翻个身躲开去。当他就要从那张狭小床铺的边缘翻滚落地时……

  背后的森林还是一片静寂,正在通往山谷下方的斜坡上蹦跳着的一群白脸山雀的啼鸣却传了过来。下床后,古义人在微暗中穿好衣服,便扶着卧室旁的短廊走去,经由玄关来到户外。天已经大亮了,天际现出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湛蓝,由小块云团排列而成的锦云辉耀着醒目的白色亮光。

  曙光之中,覆盖着高处的杉树和日本扁柏混生林如同被濡湿了一般。光叶榉、青栲和枹栎树上柔和的绿色溢满了光亮。在这片光亮中格外醒目的葱绿色叶丛是一片甜槠,正燃烧般地盛开着耀眼的花朵。古义人感到一阵茫然:难道我少年时代的环境,至少,在现在这个时节,真的如此繁盛、美丽吗?

  母亲在这块地皮范围内种下的矮脚丝柏延伸到了北端边际,与昨天见到的建筑物东侧的林木同样醒目。不一会儿,古义人轻柔地踏着青草,一直攀爬到北端尽头,发现在自己少年时代曾枝繁叶茂的辽杨却只剩下残株,残株周边围拥着一圈小树。

  这些树木要长成参天大树,长成那种从山谷间仰望上去,用白色柳絮填满甕形山谷的参天大树,还需要多少年月啊……

  “以前回来时,古义人可从不曾像今天这样陷于沉思呀……”

  阿纱的声音从右后方传来。起初,古义人并不能确定妹妹站立的位置。

  “扔下眼看就要患老年性忧郁症的人,自己却去了柏林,千嫂嫂也真够大胆的。”

  “说的是啊。”

  古义人转过身子,对终于发现了的阿纱答道。相对于自己略显老态的举止,提着铁皮水桶正站在曙光中的妹妹那溢满全身的活力,是那样令人眩目。

  “昨天夜里,我丈夫钓了一些长枪乌贼。与我们孩子时不同了,都有了汽车,大海也进入我们山里人的生活圈子里来了。罗兹和阿亮还在休息吗?我把这些鱼放到厨房里就回来,古义人,一会儿要和你商量点儿事。”

  为了不让汽车引擎的响声惊醒阿亮他们,刚才,阿纱将汽车停在林道的岔路口,自己徒步走了过来。她要与古义人商量的,是想请他和自己一同前往注定要拆毁的仓房祖屋,在阿纱长年保管的义兄的藏书中,看看其中是否会有旧书店感兴趣的书籍。

  踏着透过嫩叶洒在路面上的光斑走向汽车时,阿纱对古义人说起一件奇怪的事:她的丈夫,也就是原任中学校长,当他夜钓长枪乌贼归来途经大桥桥头时,已是夜深过半了,却在与十铺席宅地隔着山谷一直往南的庚申山——第一次发现时——上看到一件怪事。

  在并不很高的庚申山山顶,有一点小小的火星在移动。倘若是未成年者躲在那里抽烟的话,作为原任中学校长,就必须对他进行规劝了。于是,原任中学校长将车子开过大桥,停靠在庚申山登山口对面的中学校门旁。当他拧开夜钓用的手电筒,顺着石阶爬到山顶一看,却发现是阿动在那里。

  “他说,带着自己那份盒饭从十铺席宅地回去的途中突发奇思,想到庚申山上一边吃饭,一边侦察你们的动静。这样说起来显得很拖沓。不过,从挎包中装着小型望远镜和一个岩笛①来看,也可以说是早有准备的。

  ①岩笛,石制乐器,形似单孔石埙——译注。”据阿动对我丈夫说,他用双筒望远镜看见古义人伫立在居室宽大的玻璃窗前,目不转睛地俯视着下面的山谷。这时谷内雾气翻卷而上,四周也渐渐昏暗下来,按理说什么也看不到,可古义人还是长时间地俯视着……

  “接着,屋里所有窗子都拉上窗帘,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室内的光亮。随着时间的流逝,阿动说是想要让你们感到惊奇。你刚才说到了岩笛,其实,阿动此前曾去三岛神社请教神官,这时就从挎包中取出从神社借来的岩笛,吹了阿亮作的曲子……于是,古义人房间的窗子便打开了,露出三张黑糊糊的脸,像是在侧耳倾听那支曲子……”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情呀。当时总觉得不可思议。不过,这像是一个麻烦的年轻人啊。”

  “阿动原本也是在为相当麻烦的老人工作嘛,却不知不觉地较起真来了。”

  二

  古义人与之阔别已久的、附有仓房的老宅显然已经荒废了。将车子停靠在町道的路旁,沿着放上水的水田间那条细细的小径走去,只见从森林倾斜而下的斜坡下那块地皮上,人工修建的水渠早已干涸,建筑物的门洞也已经坍塌,而且,那上面还堆积着小山般的家具和破旧草垫,堵塞住了前行的通道。阿纱和古义人踏上了西侧仅存的还算坚固的石阶。从门洞延伸开去的铺石路环绕着主建筑,连接着停车处那一段路上拉着的禁止通行的粗绳。

  阿纱打开另一栋屋子正门上的小门门锁,用原任中学校长昨夜为各种目的而使用的手电筒照亮了空旷的空间。通往带有仓房的主建筑的通道上满是蟑螂屎、蜘蛛网和尘土,肮脏得无法脱下鞋子行走。虽然感到一种被责怪的感觉,古义人还是穿着鞋便往义兄的书库走去。

  刚一迈进书库,古义人便积极行动起来,将面向院子的窗子撬开四分之一,设法使外面的光线照射到书架上来。室内并不像当初担心的那样潮湿,毋宁说,行走间更要注意不要扬起略显黑色的浮尘。

  “如此看来,义兄的藏书比我少年时代认定的数量要少。”大致看完书架后,古义人说道,“还有其他藏书吗?”

  “全都在这里了。曾经请主管真木高中图书馆的老师来过,看看是否有图书馆可以利用的图书。但是,说是这都是些过于特殊的图书,而且大部分都是外国书籍,因而给拒绝了。”

  “所谓特殊,是说这些图书都经过精选。同但丁有关的图书自不必说,其他图书也被义兄依据他的标准进行了处理,也就是把那些不会再度阅读的图书全都扔掉。即便现在只是草草一看,也有相当的数量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就不能与那些和你有交情的旧书店商量商量,介绍一下藏书的大致内容,请他们收下这些图书?如果他们有这个意向,我可以承担邮寄费用,把图书送到他们店里去。你送书来的那些纸箱足够了吧?……我呀,只是希望长年照看的这些图书或多或少能够被人们再度使用。”

  关上面向院子的窗户后,古义人再次让阿纱用手电筒向书架上照去,取出一本从希腊原典中译出的作品集。古义人在车子里一页页地翻阅,终于发现了自己想要找的那部分,兴奋地这样说道:

  ①西塞罗(MarcusTulliusCicero,前106-前43),古罗马政治家、演说家和哲学家——译注。

  ②斯多葛学派,公元前4世纪创立于雅典的哲学流派,提倡禁欲主义——译注。“关于悲痛啊,西塞罗①认为,虽说这只不过是人们的主观印象(对于斯多葛学派②来说尤其如此),但是人们,特别是女人们,会用各种理应忌讳的方法来表现这种悲痛。或用灰土抹在脸上,或抓挠自己的面颊……当家人死去,亲人们陷于悲痛之中时,孩子们还兴高采烈地或四处活动或喋喋不休,即便过分,也要用鞭挞使他们痛哭流涕。不过,我向义兄借来这本书阅读时,关于悲痛这个词汇,确实觉得受到了教益。看这里,还有我当年划下的红线呢。”

  “对那些即便亲人死去也无所谓、也快快活活的孩子要进行鞭挞吗……是由父亲抽打,还是母亲?”

  “书上写的是‘特别是女人们’,所以……”

  阿纱陷入沉思之中,神态里有一种特别的东西。古义人摆好架势,准备迎接妹妹就要向自己说出的、此刻正在心里酝酿着的问题。实际上,阿纱这时已经开始说了起来:

  “古义人,你要在这山谷里生活一段时间,所以,我在想,请你向侄儿夫妇表示一下礼节,他们一直为我们守护着河边的屋子。但也不能因此而过于物质性。去了城里的那些人呀,有时不考虑具体情况,只会用钞票来处理问题,所以请你注意这一点。这种现象比古义人自己感觉到的要严重得多。

  “因此,我要借着西塞罗这个话题说下去。古义人说了有关那些对亲人去世也无动于衷的孩子,只要你略微提及侄儿家那件事,而且,在今后的交往之中,无论语言也好,态度也罢,只要你表露出这种看法,我就站到他们那一边去。祖母去世时,看到你在槭树下孩子气地哭泣,我感到一阵厌恶。侄儿家的媳妇似乎因此而感到不安,说是要把古义人请回里间来,便随后追了出去。”

  事情发生时,葬礼的准备工作已经告一段落,亲戚们沉默寡言地坐在安置于里间的遗体前。如同被熨平了一般的单薄遗体躺在薄薄的褥子上,侄儿家的幼女走到遗体的枕边,用自己的小手不停转动依然裹着头巾的脑袋。

  明明应该是肃穆的氛围,却发出了笑声。在这笑声中,古义人猛然站起身来,穿过里间旁的母亲寝室,又跑向现今已被堤坝的混凝土坝墙挡住、曾是母亲早年间开垦出来的旱田,在那里的槭树下流淌泪水。

  “我觉得,当时肯定有人会这么想:仅仅因为小小的孩子粗鲁地摸了一下祖母,古义人就变了脸色起身离去,但是……如果你真的那么珍惜母亲的话,为什么没把她接到东京去?!那么一来,不是可以少给那些忙乱的年轻人添加麻烦吗?!”

  古义人不想进行任何反驳。其实,关于他本人一直挂念着的这件事,他有时甚至假托《堂吉诃德》而辩解似的与罗兹进行争论……

  他说,在桑丘·潘沙就要前往海岛就任总督之际,堂吉诃德对他恳切地忠告过后,作品中还有这样一段描述:‘当你步入平和而练达的老境,迎接死亡来临之时,你的曾孙们可爱而柔和的小手会闭合上你的眼睛。’母亲去世时侄儿家小女孩的行为使我想起了这一段描述……

  当然,以阿纱的性格而言,无论古义人如何无精打采,她一旦开始述说,不把该说的话全部说完是不会罢休的。

  “你呀,假如说出‘对那些即便亲人死去也无所谓、也快快活活的孩子要进行鞭挞,使他们痛哭流涕’之类的话来,我就站到侄儿家媳妇那边去对抗你。”

  而且,被如此直截了当地说了一番,古义人也只能在内心里嘟嘟囔囔地发牢骚。

  不过,下一个就要死去的亲人,说来说去,该不是轮到我了吧?

  一回到十铺席宅地,阿纱就精神抖擞地剖开长枪乌贼鱼腹,罗兹也被激起干劲儿,亮出意大利风格的油炸鱼和意大利海鲜面条。大家一同享用分量充足的早中餐时,对于阿亮被吾良伯父训练出来的那种食用意大利细面条的方法,阿纱赞不绝口。随后,阿纱品味着咖啡,从昨天深夜庚申山的事由说开去,对罗兹叙说了动是一个具有怎样背景的年轻人。

  这话一说开来可就停不住了:

  ①②③均训读为ayo——译注。“这名字写出来是动,却要训读为阿欲①,是‘山寺’家族一个叫兵卫伯父的长辈,从家族古老墓地中诸多‘童子’的墓碑上挑选出的文字。在山寺的传说中,这个‘动童子’叫做阿欲②君,不过,却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称谓。因此,他们曾经找古义人商量过。这也是因为户籍管理人员劝告说,如果不知道典出何处,还不如遵循广为通用的音读法,念作do或是ugoku为好。不过,古义人却很快告诉他们,他找到了阿欲③这种训读法的出典。”

  于是,古义人从仍然堆放在地板上的岩波版古典大系中,翻开《出云风土记》中的那一页,对罗兹进行说明:

  古老的传说中有这样一个故事:从前,某人于此处租佃山田。当时,忽来一个独眼之鬼,欲吞食佃户之小儿。当时,小儿之父母皆隐于竹林之中,竹叶随之摆动①。后人称其时为动动②,故而称之为阿欲③。

  ①②则疑为作者特地标识之训读发音ayoayo——译注。

  ③均训读为ayo——译注。“有趣倒是有趣,不过,说起人们起名字的由来,这不是太可怕了吗?如果查一下《旧约》就会发现,我们基督教徒的名字也有不少特殊的出处呢……”

  “‘动童子’这种‘童子’本人,就是一种有着非凡传说的人呢……总之,被起了这个名字后,阿动自从懂事时起,同兵卫伯父和古义人的关系好像就一直没好过呢。非常复杂呀。”

  “那位阿动上高中一年级时,古义人获了奖。虽说这两件事没有直接关联,但为了接待前来真木町观光的游客,需要安排专人负责这项工作。作为勤工俭学而接受这项工作的,正是那位阿动。

  “真木町公所要求我推荐一个合适的人,我就推荐了阿动。细说起来,当初提出建议,说是需要一个导游人员的,其实也是我。”

  访问真木町的那些人,把电话打到了河边的老家里。由于不愿侄儿一家因此而为难,阿纱便务实地进行了安排。此外,她还制作了古义人在小说中所涉及的当地传承故事以及历史性事例的地图,并大量复制了这种地图。

  阿纱对阿动兼任的工作也提出了一些建议。具体说来,就是使得阿动不用开口介绍也无大碍——将所有地名和巨树位置等内容,无论现实的也好虚构的也罢,全都填写在了地图之中。其实,特地来到这深山里的客人们,虽说也会有个别例外,但基本都是些通读了古义人的小说,并对作品的具体背景持有兴趣的人。因此,他们非常清楚有关每一部小说的情况,只要把客人领往他们想要去的地点就可以了。

  从那以后,阿动便按照阿纱嘱咐的方法干起了导游工作。一次,他在河边的街上遇见了阿纱,当被问起工作情况时,阿动说道:

  “我把客人领到其所说的地方,可对方却发牢骚,说肯定不是这种地方。我就告诉对方,那我就无能为力了。我认为,小说就是小说,倒是那种以为现实存在着与小说中完全一致的场景的人有些奇怪……不过,那又是为什么呢?”

  “我也不清楚。不过最为重要的,却是动君你本人不要忘了向我提出的这个疑问。假如连你也深信小说中的内容是实际存在的话,那就麻烦了。”

  罗兹认真听讲着并在笔记本上作着笔录,这时向阿纱提出了不同的疑问:

  “古义人所写的那些内容,即便在表面上与现实确实存在着不一致的地方,但在更深的层次里,却与发生在这块土地上的事情相互关联。这次来到这里,古义人正是要把重点放在‘童子’上面。我想,阿纱已经准备好了对我们非常重要的、能够提供当地情况的人了吧。”

  “我之所以选择动君,确实也包括这种考虑在内。可是……”

  “古义人,你本人不也曾想像过吗?什么时候你要去追赶先于你出发的古义,并升腾在森林之上……你自己也要成为一个‘童子’。你在作品中写道,当时,你在建造于槭树之上的小屋里看着书,同时倾听站立于树下的母亲讲述‘童子’的故事,然后,你便固执己见地说,你本人就是一个‘童子’。”

  “那时,与古义分开已有四五年了,因此,文字中还有自我解嘲的意思吧,嘲笑总是被撇在山谷里的自我……”

  “祖母去世时,我看到古义人在那株槭树下哭泣,便也想起了‘读书小屋’的往事。我不认为古义人对祖母说的那件事只是个笑话。

  “在那些自我解嘲的话语中,不是表现出了没被选为‘童子’的遗恨吗?!自己没被选为‘童子’这件事,使得孩童时代的古义人失去了自信。尽管如此,还必须生活下去,因此,就对别人说了那些滑稽的话。不是还曾说什么‘已经成为那种类型的人了’吗?!我觉得,古义人现在仍然存留着这种性格。”

  罗兹想要转换话题,便问起了与“童子”关系密切的山寺的情况。于是,阿纱随即回应道:

  “早在孩童时代,我们经常去山寺游玩。形似被拔掉的牙似的墓碑,排列在寺院深处的山边,我们想要从墓碑上读出‘童子’的名字……那其中不是还有‘古童子’吗?古义人当时就说了,那与自己有着关联。

  “只有那块叫做‘动童子’的碑石比较新,而且远离‘童子’的墓碑群,兀自竖立在竹丛的斜坡上。这就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后来从兵卫伯父那里听说,这个‘动童子’曾参加过别子铜山的炸药暴动。

  “听说,由铭助转世投生而来的‘童子’,在起义首领都陷入走投无路的困境时,却以意想不到的战术打开了局面。因此,当时我就在想,这个‘动童子’或许也发挥了相同的作用吧。”

  正在为笔记本加夹活页纸的罗兹问道:

  “所谓转世投生的‘童子’,是指在明治维新前第一次起义时的首领铭助的转世吗?那个铭助死于牢狱之前,前来探监的母亲不是曾这样激励过他吗?!‘没关系,没关系,即使他们杀了你,很快我还会再生出一个你来的呀!’而且,铭助母亲的这番话在当地一直流传了下来。古义人早在孩童时代,因患病而奄奄一息时,也曾听到过相同话语的鼓励。我觉得这非常有趣。”

  “如果这样考虑的话,倒是确实和大家都有着关联。”

  “那个由铭助转世投生的‘童子’再次转世投生后,就是现在我们正说着的这个‘动童子’吗?”罗兹从阿纱的附和中得到鼓励,接着说道。

  “哎呀,怎么说才好呢?铭助狱死六七年之后,由铭助转世而来的‘童子’协助农民起义队伍的首领,与新政府指派来的郡长展开了战斗。在那之后又经历了一段时期,几百名矿工在别子铜山的住友矿业所举行了暴动。这已经是明治时代快要结束的时候了。

  “这次暴动被从善通寺那边赶来的军队给镇压了。不过,在军队和矿工之间的战斗就要爆发的关头,站在矿工一边,与县警和采矿科的人进行交涉和调停的,正是这个‘动童子’。在我们这里,一直就是这么流传的。说起来,矿工们用炸药把住友的职员宿舍炸上天的实力还是有的……”

  四

  接着,古义人详细介绍了有关“动童子”的情况。

  说起其他的“童子”,充其量只残存着一些墓碑,基本没有存留下任何史料。较之于这些“童子”,“动童子”是惟一可以在当地报纸中找到相关报道的“童子”。也就是说,他显然是一个实际存在的人物。目前,也是与古义人等人所生活的时代——暂且不论业已消失在森林里的古义——最为相近的“童子”。不过,之所以没有将他正式记载于真木町的町史中,是因为在他身上还存有一些可疑之处。“动童子”的这些所谓可疑之处,无论在负责出版地方史的出版社出版的资料集里,还是在更为通俗的犯罪读物之中,都出自于同那个颇有名声的犯罪者——godo龟相关的事例中。

  ①强盗之龟,在日语中,godo与“强盗”谐音——译注。

  ②在,指日本山村的偏僻小村庄——译注。Godo龟,也就是强盗之龟①。此人脚力非凡,可以飞快地往来于郁暗的森林;他具有人们少有的跳跃能力,每每从穷途末路的绝境中脱身而去;此外,他还拥有好几处用以藏身匿踪的山寨。关于这一切,当强盗龟于广岛监狱被绞死四十年之后,也就是在古义人的少年时代,在山谷中和被称之为“在”②的村落里的孩子们间,便成了神话般的传说。

  古义人刚刚开始创作小说时接触到的资料表明,强盗龟自少年时代起,便屡屡因抢劫而被捕,也每每能够成功脱逃,以这一带为自己的活动场所,是一个连警官都敢杀害的凶悍罪犯。不过,这个强盗龟与“动童子”之间却有着接触点。在强盗龟犯罪经历后半期的一个时期,“动童子”与强盗龟过从甚密。尤其在最后那次逮捕之前一年半,“动童子”似乎经常与犯罪者采取协同行动。据说,特别是强盗龟在深夜的森林里突然脱逃,是得到了“动童子”的帮助。

  只要寻往与那条沿真木川蜿蜒而行的国道相连接的平面网眼,就能感觉到,远离真木町旧村区域的那一带地方,便是强盗龟活动的据点了。不过,倘若攀至森林最高处,沿着那条山脊走去,再穿过通往山那边谷地的道路,就会发现前往真木町的距离竟是意外之近。用立体网眼法观察这一区域时,两个地图便全然不同了。为陆路交通而绘制的世界地图,与为航海者而用麦卡德尔投影制图法绘制的世界地图完全不同。

  其实,强盗龟就借宿在旧村区域村落外的独立屋子里。在那时的当地报纸社会新闻版可以读到相关报道。当时恰逢日俄战争最后阶段,由于乃木将军的失败战术,奔赴旅顺参加战斗的松山第二十三联队付出了巨大牺牲,计战死者千余人,负伤者达三千三百人。因此,报纸正式的中心报道,是在松山举行的祝贺胜利的庆祝活动,以及由于对媾和条件不满而举行的暴动。不过,作为与之呼应的重大事件而刊载的强盗龟纵横捭阖的夜间活动,倒是更吸引了读者。

  自少年时代起,强盗龟便不断盗窃,最终沦为屡教不改的罪犯,在其生涯之中,实施的盗窃和抢劫案件总计竟达一千余宗。强盗龟总是和自己的情妇们在一起,毋宁说,就连他对那些情妇们所抱有的性热情,似乎也成了犯罪动机。

  早在孩童时代,古义人也曾花费半天时间,与小伙伴们一同前往因强盗龟异于常人地飞跃跳崖而广为人知的“阿鹤君石窟”探险。自古以来,那里就是强盗们用以藏身的其中一座山寨的遗址。当时,强盗龟正和两个情妇潜藏在那里,被告密者领来的警察所包围。当警察刚刚挨近,觉察到危险的强盗龟就与一个宛若黑猿一般的人手拉着手,大声吼叫着跳出洞窟,在相隔约十八米开外的另一侧着地后脱逃而去。

  从此之后,强盗龟再也没在那两个被撇下的情妇面前出现过。逃走以后,他独自——其实是和“动童子”在一起——将更为偏僻的深山里的一座山寨遗址当做了自己的根据地。

  明治三十八年九月十日,强盗龟中了圈套——被诱去照料自己与新情妇之间的“喜事”——而被逮捕。由于此前他已与“动童子”相遇并合作,理应熟悉深夜中森林的地形,并能够以飞快速度在那里四处转移,为何还会回过头来干这种蠢事呢?有关强盗龟的逸事在当地这样流传:就在强盗龟被逮捕前四到六天的那几天里,暴风雨袭击了爱媛县南予地区,强盗龟在暴风雨之中,从古义人现在的房屋所在的十铺席这里发出了悲痛的呼喊。

  “阿欲、阿欲、阿欲!”这呼喊声一直传往森林的高处,又反射回来,在河对岸的斜坡上激起回声,重重回声汇合成绵延不绝的声响。据说,在这回声的漩涡里,山谷和被称之为‘在’的小村落里的山民们心往下沉坠,不知该如何是好。强盗龟有时好像绝望了似的停下来,两三个小时后却又开始叫喊。就这样,在狂风暴雨中一直喊喊停停地喊到天亮……这是重温与情妇们的生活,因产生金钱需要而再操抢劫旧业的强盗龟,觉察到包围网正在渐渐收紧,不禁面露悔改之意,向“动童子”呼唤救助的叫喊声。人们如此代代相传。不过,说是那一切已经毫无意义了……

  “动童子”眼下最大的关心,在于用炸药武装起来的几百名矿工于六月里发动的别子铜山暴动。为了避免发生遭到军队镇压的悲剧,百名矿工代表与县警察部长进行了谈判。暴动问题眼看就要在谈判中得到解决时,百名矿工之外另加上的一个少年所发挥的协调作用,让大家想起了当年的铭助。不过,强盗龟那时并不在谈判现场。这一点,可以从当时的新闻报道中间接得到证明。因为,在现场参加谈判的县警察部长,其实常年来一直在追捕着强盗龟。倘若强盗龟混在矿工之中的话,县警察部长是不可能分辨不出来的。

  五

  “我想谈谈阿动。如果‘动童子’与强盗龟之间就这么一点儿联系的话,为什么还会被作为重大事件而传承下来呢?而且,现在不是还为阿动带来了某种特别的阴影吗?”

  一直倾听着古义人的叙述同时做着笔记的罗兹开口问道。于是,阿纱回答说:

  “被捕后的强盗龟从大洲署经过真木町……再从犬寄岭,就是罗兹乘车穿过隧道的那个犬寄岭,他被装在特制的马车里,从那里一直被押送到松山。前来围观的人不计其数。据说,在真木町休息时,强盗龟像是在东张西望地看着四周。

  “如果情况仅止于此的话,我想,‘山寺’方面便会置之不理,而大家也会渐渐忘却这一切。可是有人证明,有一次曾看见‘动童子’与强盗龟在一起,这两个人手拉着手,以极快的速度从夜晚的森林边缘一掠而过……

  “大雨过后,人们终于可以进林子了。据说,那天刚巧也是强盗龟被押送去松山的日子。在森林中的沟壑里……当地土话叫做鞘……几个在山里劳作的人,发现‘动童子’的遗体被挡挂在大雨形成的河面上。从那以后,就传说‘动童子’的死是因为可怜强盗龟将被处以死刑。而且,还风传此前不久山寺的修缮费用也是由强盗龟资助的……

  “于是,‘山寺’的长江家在山谷里的生活据说就更加艰难了。在阿动上面两代,他们举家迁往神户,他家的山寺就一直处于无人管理的状态。阿动的父母亲由于无法在神户继续维持下去,便又回到了山里。大致就是这种情况……而我们仓宅老屋也因为出了义兄的事,家运就越发衰败下来了。”

  “可是,‘仓宅老屋’的长江家呀,古义人作为作家获得了成功,阿亮的音乐也是广为人知嘛。”

  “在古义人获奖时,确实热闹过一阵子。可是后来,说是要由天皇颁发一个奖,不是被古义人拒绝了吗?这就相互抵消了。而且,在我们这一带,家里出了智力障碍者,总是家族的一个负面因素。

  “吾良的自杀,也是一个很大的事件。吾良与古义人的关系,其中也有千的缘故,这个县里的人都非常清楚。因此,吾良的自杀,是染在古义人身上的污点。只是古义人回到家乡来也无大碍,但是,他本人这次假如弄出些什么丑闻来,那污点大概就会增为两倍甚至三倍。”

  罗兹现出疑惑的神情,觉得这可能是阿纱在暗示自己对罗兹与古义人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所表示的不满。阿纱随即注意到了这一点,她摇了摇头,直截了当地否定了罗兹的怀疑:

  “由于古义人本身就是这么一种人,因此要说与魄力和体力都很充沛的美国女性发生点儿什么,即便他再年轻上二十岁,也是不会有人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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