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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三 部

  1

  却说,那时的斋木犀吉和其友人们的生活中最为光采的一个侧面,是由我们的拳击家金泰辉煌的战绩作为象征的。斋木犀吉把从鹰子父亲那儿支取的钱,首先花费在金泰身上。因此,金泰的练习生活与过去的凄惨相比已不可同时而语,阔绰得很。另外,金泰自跟大河绀野比赛以来,已战胜了他自身的恐怖心理。对金泰来说,充分发挥其天才的所有条件:都已具备。他频频战斗,取得辉煌的胜利。他已决不会再让对手击倒其薄弱的下颚了。当时,不论哪位拳击家,都能设想把他击倒。在金泰一生的战绩中,为和他齐名的选手击倒的次数虽多,但那主要是在跟大河绀野比赛以前的事。在拳击杂志上,有特写报导说过去一度有金泰的下颚像是玻璃做的传闻,实际全系误传。金泰跟大河比赛以后的所有赛事,全以把击倒对方而取得胜利,终于成了最轻量级的日本冠军。

  金泰走向冠军之路,是以斋木犀吉为中心的友人们进行日常冒险的最佳业绩。我把犀吉和卑弥子离异的事,在心底里,作为一个忧郁的芥蒂,长期滞留,为此,跟和鹰子在一起的犀吉交往,常感到阻力。尽管如此,我在那一时期,仍频频与犀吉相会,这是因为我沉湎于金泰比赛的缘故吧。犀吉每当金泰参加比赛,总在最前排为他所有的友人们留好席位。

  当了冠军的金泰,也受到宣传媒介的注目。他发挥了作为以拳击搏斗的少年哲学者的才能。他在比赛前后发表的言论,即使是新闻报导,也几乎总是十分有趣的。那时我是三种体育报的固定订户。

  当金泰诞生地东京湾地区的朝鲜人部落某少年强xx杀人事件发生之时,金泰以下一场比赛奉献给那少年,取得了击倒对方的胜利。他为这个自身屈服于日本人的自我欺骗,终于为了除通过性犯罪解放自己外,再没有别的活路的一个朝鲜人的少年,向大家展示了在拳击台上的自我解放。结果,少年仍被处以死刑,但由金泰献上的那次击倒对手的胜利,无疑会给予那少年临死前的勇气……那时,有劝金泰归化日本的拳击评论家或裁判员,但他拒绝了。他是想跟在日本职业运动的领域里工作的各界同胞建立起横向联系。然而,这方面,金泰的建议也好像几乎常被拒绝。

  现在,翻阅运动报纸的前报,了解到金泰的黄金时代极其短暂,出人意料。他在那极短期间,常常进行大型比赛。其后,冠军宝座一被夺走,马上藏身在某处我们找不到的场所,影踪全无了。事实就是如此,我认为金泰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有英雄气概的少年……

  2

  那时我对此尚不知详情,原来斋木犀吉跟×××鹰子的性交是有某些特殊性的。据斋木犀吉说,在他结婚仪式的当天,就有这样的事。当时,虽值盛夏,然而我和犀吉仍穿着特制的礼服,呆在新郎一方的休息室。休息室里,除我们二人外,别无他人。我们耐性地呆了很长时间,等着新娘化妆结束。鹰子精心地想把自己打扮得像她年龄的一半,大致十七、八岁的少女模样,这样,所需时间令人心烦。犀吉和我都几乎焦躁得露出了虎牙,但为等候结婚典礼,自然不能跑去喝上一杯。当时我们二人穿着礼服,淌着汗水,愁闷地低着头,耐性等候的模样,想来该是多么的滑稽!

  不一会儿,犀吉意外害怕似地说:“我想对你说说,跟那家伙性交,是我以往体验中最没劲的性交啦”。接着,他对我讲述起跟×××鹰子性交的事。那与其说是坦白,不如说像往常一样,是以冥想心情所作的独白。只是,我在他讲述的口气中,发现其有前所未有的苦涩味,感到犀吉比他的实际年龄老了不少。

  “首先,她的性器由于年轻时长年和外国人性交的关系,有婴儿口腔那么宽。而且现已荒废。不过,这点暂且不谈,因为那决不是性欲上本质的东西。我结交过一些电影导演的老婆,如果不打个对折,她们的性器也称不上叫性器,可仍能使我得到充分的乐趣。当然那只是比较年轻时候的事了。我跟鹰子在初次会面的那天,到了下午我们已睡在一起了。当时关于她的性器的状态,丝毫没留意呵。毋宁说,我就为此,才爱上了她的哩。对那因自己宽大而荒废的性器不胜羞愧,而且对其欲望不安的妇女,与其说讨厌,不如说最能挑逗起情爱呀。因此,我们互相爱慕起来,可从她丢弃羞耻心那会儿起,我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什么样的圈套啦。以往跟她睡觉的一伙人,全是樱桃小口的男妾,不知不觉使她坚信主动行动乃是女性的技术罗。而且,她自己像洒水车似地习溅汗珠,旋转着,以此掩盖自己性器上的弱点。那还谈得上我的拿手姿势,我只能尽量注意不被她缠住,已忙得不可开交了。另外,她对性交非常执著。那也是因为她相信在性高xdx潮的一瞬间,艺术上的灵感会油然而生的喽!”

  我当时无形中心头一震,回过头看一下犀吉。那时我切身地感到传来了犀吉身受的厌恶和不安,甚至恐惧。

  “嗳?你会说,那样的事是难以置信的吧?但是,对她来说,性高xdx潮是唯一超越自我的机会啊!因为即使她喝醉了酒也无济于事,所以,有天试用了麻药(那是她居住在纽约时的事)发生了比死还难受的变态反应症状。由于这一习癖,她蔑视在正常状态下自己脑袋中产生的所有想法。唯有在性高xdx潮的几秒时间,才确信会有天启闪现无疑的呵。在性高xdx潮时,她就对演剧哭着叫着。有时说漏了嘴,说些引起我好奇心的事儿来。可性交一完,她令我恶心似地转身啦;擦汗啦什么的啦;或单想睡眠啦;我在独个儿心情爽朗时,一个劲儿记笔记。为的是怕过后忘掉从上天传来的声音!就这样仿佛回忆起什么似地发出低沉的呻吟,同时手臂上的汗水和油脂浸透了笔记本。到黄梅季节,笔记本上会长出霉菌来吧!对我来说,性交没给我带来一丝的愉快哩!”犀吉以满心失望的声响,斩钉截铁地说。

  “那么,你成了性不能啦?”

  “嗳?你说性不能?你认为她是位允许我性不能那样的女人?”

  我陷入阴郁畏缩的心情之中。对象犀吉那样喜爱性交的男子,而且又是讲究饮食的美食家,对宛如要他禁欲那样,对性交本身,要求严格的犀吉来说,像那样可悲而且可恶的性交,并无异于身在地狱之中吧。我对犀吉感到同情和怜悯。犀吉本人,为了博得我的同情,哇、哇哭泣得像条不安的小狗。他一般不肯损害自己的尊严,可在当时,他确实向我做足了斗败公鸡那样的姿态。这使我想到那从新制礼服里慢腾腾伸出像软弱青灰色龟xx似的大头的犀吉,就如同是我的痴呆的弟弟,我这时想要带着他从结婚礼堂中脱逃。我只是张开嘴巴却没说出口,心中就有这样的愤恨,这样的想法。“怎么的啦,犀吉,像你那样独特的男子汉,为了到的数千万日元愿意一生容忍这不愉快的性交吗?喂从这里走开,去找你性交之国里的原住民,那个交合内行、娇小的姑娘去!”但是,可怜我们身上带有礼服的铁处女五花大绑,还只好出着冷汗,老老实实,有点贫血似地等候那婚礼的开始。不一会,弱电气机械制造厂一帮人,像匈奴族一样,拥进我们的休息室。在这儿一会合,我们便去摆设着神龛的会场。犀吉把我介绍给×××家的亲友。在这种场合,犀吉宛如和他初次会见我祖父那天一样,非常圆滑。弱电机制造厂的一伙谁都呈现出感到这一世界和他们自身的生涯,非常调和的心情愉快的样子。

  马上要合唱赞颂宇宙哲理的歌了。另外,大家都对我的小说,表示出很有兴趣的样子。同时想暗示我对小说啦,绘画啦(这种反弱电机气味的东西)仅有局限于某种极小程度上的兴趣。我无法辨别他们这伙人各人的脸相。谁都呈现出一样的脸色,一样的肤色,一样的目光。男人、女人、老人、年轻人都一样。只是年轻的姑娘们过于严肃,因此,它引起我特别的关心。她们像受到伤的鸟一样丑陋,并且她们惊恐的眼神,说实话,是对我傲慢的挑战的眼神。就是这样的一伙人,我的犀吉今后要和他们作亲戚交往下去……

  我和犀吉并排站在大家之前,向会场走去。那时,犀吉迅速地把自己的鼻子像要擦近我耳朵的样子,这样耳语。“现在跟你握手的矮个子医生,是鹰子大姐的丈夫。当×××家的长子,让媳妇生了个脑水肿的儿子时,听说就把那婴儿勒死了。那是现在介绍给你的一伙人合谋干的事,是杀人的一伙,是现在跟在我们后面,露出微笑,心满意足的一伙人!”

  “是的,是的。”我没动嘴唇,只在喉咙里对犀吉报以耳语。

  出乎意外我们看到在昏暗会场的神龛前由神官和巫女包围着,茫然如疯女样站着的鹰子。她真的是个大个子新嫁娘。鼻子像白色小刀般地熠熠生光,婚纱裹着的脸,看去如草叶似的颜色。而后,留神一瞧,那犀吉也是变得全身青光,而且在颤抖。一会儿,他的连襟,即杀死婴儿的医生,用像瞎夷似的毛茸茸的手掌,亲切地把苍白脸色的亲郎,推向苍白脸色的新娘那边去。是一家团栾相当美满的情景。接着,结婚典礼开始。

  在非洲的贝贾亚缢死时的斋木犀吉,他的脸色是否也像在那天结婚典礼上那样苍白呢?为了回忆犀吉好的方面,在此我对结婚典礼的庄重愚蠢的仪式,也便不想详细记录了。倘若说那是极其普通的旧式婚礼,恐怕比这更加卑下吧!尽管它只是稍有差异。可是,犀吉跟鹰子同时被迫朗读一段滑稽而且古怪的誓言。如今我的耳边似乎仍然回荡着斋木犀吉用尖声带口吃的快嘴,屡屡超前于鹰子,拙劣而无味地念完那段陈腐词语的认真劲头。

  此后,我又时时生疑,那时的犀吉为什么竟会为此紧张,严肃认真地去协力完成这次的婚礼仪式,其结果,如今想来我是这样认为的。斋木犀吉在那时深深地意识到自己生来第一次决心要干些现实的、具体的成人的事业了。也就是自己用鹰子的钱,去创建剧场,进行演剧活动。结婚典礼,对他来说,是象征着成人的事业的仪式。而且,犀吉由于常使自己的行为带有孩子般的狂热天真,现在一旦说要开始成人的事业了,也就冷静地深信,必须忍受不得不信的多种困难了。无法在天空飞翔的鸟,如鸭嘴兽,为了适应地上和水上的新生活,唯有让自己自身接受,继承笨拙的步法和难看的潜水方式。不去进行荒唐的冒险和幻想的飞翔,而要开始一件有目地的具体工作的犀吉,也许是过度地自我克制了吧。

  当我和犀吉在他巡夜的工作场所,一起在大楼层顶上迎接黎明时,犀吉对我这样坦率地述说了他的愿望。

  ……我不像玛雅可夫斯基那样会写诗,不过,我确信自己是穿了裤子的云。我有预感,总有一天,一定会干上适合我的新的工作的。就是那个我一边巡夜,一边等候《我自身的时候》,有什么不好?而且,我从不懈怠。常就自己的伦理进行冥想,做卡片和笔记,不是吗?我不久要进行惊人的冒险啦!

  斋木犀吉(也许被他的天才的父亲,斋木狮子吉的亡灵所指引)开始考虑唯演剧才是他该做的他独自的新的工作之路。如今他认为《他自身的时候》到来了。想来,他写在卡片和笔记上有关伦理和人类的具体观察本身就有益于戏剧的演出及自身的演技。他一直想就他要演出的一切行为、感情表现、台词乃至细微之点,与自己笔记上的形而上学一一对照。他不信赖演员临场发挥的想象力。犀吉以演戏为契机,继续思考想象力和观察力相一致这一命题,对我来说,至今仍然充满着饶有兴趣的伦理意义。我想起在巴黎深夜的道路上,步行到我们停车的场所途中,和犀吉交换热烈的会话。我们在巴黎,每天晚上,是换着地方看戏的。有关那些的日子,我在下文很快就要提到。

  总之,犀吉值此结婚典礼之际,是相信他和演剧两者的命运结合在一起的。)或是竭力去相信它。)于是,他紧张得脸色发白,身子颤抖着,以意想不到的老实态度听从神官的命令。现在,回想起来,那是犀吉生涯中最为丑陋的一瞬间,不像他那种顺从主义者的一瞬间,那也是当时没有经验的犀吉勇敢地去承担现实生活本身的一瞬间。虽见我本人患上了忧郁症,可也决不会像犀吉那样的莽撞。我一边参加结婚典礼,一边感到犀吉过于慷慨大方,不惜进行过度的自我牺牲。尽管如此,裹上新制礼服的伴郎的我,做了二三件小小的神官要求的礼仪,仍然有点紧张,脸色苍白着,高高兴兴地执行这些任务。

  仪式一完,我们簇拥着新郎新娘,进入微暗的走廊。突然,门扉一开,我们大家像被盛夏正午的日光灼射的鼹鼠,骤然间成了半路瞎,不稳地晃动起来,只好僵立不动。热烈的拍手声一时涌起,照相机快门声如小小的骤雨乍起,在意想不到的方位上,听到乐队演奏的生硬的弦乐四重奏。原来这里正是结婚宴鸡尾酒会的会场。这场演出无疑是鹰子的杰作。直到眼睛能适应白炽、激烈光线的几秒时间,我品尝到一种恐惧之感。而且,我的那只左掌,被另一只冰冷、汗湿的手掌紧紧捏住。留神一看,是犀吉的右手。可见在那一刹那,感到恐惧的,并不单是我一人。除了开头的吓人场面外,结婚宴办得还算妥贴。毋宁说,它适合我个人的兴趣。鸡尾酒会上来宾的演说此处一概从略。在那里,当然谁都热中于会场中央和靠壁桌子上摆满的丰盛菜肴和酒类。等到我的视力恢复,马上离开新郎新娘,混入前来祝贺的宾客中间去。环视四周,被拳击迷包围着的金泰和雉子彦映入眼帘,可因为他们吃喝得兴致正高,心情有点沉重的我,便止了步没走上前去。他们在新郎新娘出现之前,像已多少吃喝过的样子。在离他们最远的桌子一角,我把加酱汁烤熟的伊势龙虾挟在碟子里,要侍者送来了白葡萄酒,这时,从背后把粗壮的短脖子像要伸到我肩旁似的一个老年的肥胖男子,“请吃鳇鱼子,嘿,就着酒吃行啦!”亲切地说。

  于是,我多少受着怨恨和愤慨两种心情的轮番袭击,要想把内盛龙虾的碟子放回桌上,把好几块放上鳇鱼子的面包拿到其他的碟子里,突然心中生疑心,自己为什么要听从那男子所说的话呢?而后,才发觉到那小个儿肥胖老人乃是新娘的父亲。我在休息室被介绍和他认识。在那结婚典礼上,我和犀吉同样紧张,完全跟白痴一样。我心中忐忑不安(同时对自己的态度生起气来),吃着放上鳇鱼子的小吐司,那老人心绪颇佳地说:“这鳇鱼子真的是伏尔加河的鳇鱼子,是从俄国进口的。”

  我沉默不语,侍者送来一杯白葡萄酒,说什么,嗳,真棒哩,顺口应酬着。老人是在这家宾馆中颇有脸面的人物。也许宾馆的电气设备就是由老人的弱电机制造厂产品装配而成的。老人把侍者像蛴螬般根本不放在眼里,只对我一个人喃喃细语。

  “走私这种鳇鱼子的俄国人,倒没被枪杀哩。”

  老人对我的笑不笑,根本不感兴趣,话一说完,像肥獾一样,很快滴溜溜滚动身体,钻进了人群。犀吉在他困难的结婚生活中,常得到这位老人的帮助。在他身上具备着有被老人赏识和喜爱的有如天性的那些东西在。

  于是,我独自吃着鳇鱼子,喝着酒,一位曾在某人的出版纪念会上见过面的、年轻的戏剧评论家走上前来说,噢,您发福啦,另外,你以前不是戴眼镜的吗?拿起我刚才不想吃的龙虾的碟子,一个劲儿吃了起来。在含糊地应答的我的身旁,他像个女的那样亲昵地紧挨着我。接着,评论家把虾壳叨在嘴唇上,舍不得放下似地让红色舌尖在嘴外闪闪发亮地说,

  “你也是鹰子的男朋友啊,那女孩交际真广呵,年纪真也不小啦!”

  我沉默不语,突然,以怀念那位老人的心情,拼命地吃鳇鱼子。

  “斋木狮子吉的儿子也像是位相当漂亮的男孩子,不过,要继续过那称心如意的生活,在演剧的世界里会碰到各种各样的阻力的呵。鹰子也难呐,跟那种人结婚!”评论家像是担忧地敞开了胸怀这么说。

  称心的生活这一词语是当时受意大利电影影响而流行的时髦话。称心的生活?犀吉跟鹰子过称心的生活?完全不可能。犀吉如今不是要向他最艰苦的生活出发了吗。抛弃称心的生活,满意的性交之国……而且,犀吉必须应付无数残酷且冷峻的敌人吧。他能顺利地应付过去吗?我发挥伴郎的本能,担心犀吉的处境,一边把眼光投向人丛之中,发现犀吉和鹰子在没完没了地反复深深鞠躬。我让侍者拿来比葡萄酒更加烈性的酒来,一边喝,一边只在想即使这是他最坏的一次冒险。那家伙最后总得完成任务的吧。

  不一会,弦乐四重奏乐队的年轻的像农民似的伙伴们,为吃饭喝酒,中止了音乐,走近餐桌,其间,有人作了极其简单的致词。大致是,犀吉和鹰子将发起新戏剧运动;由鹰子之父担任后援会长的金泰,向世界冠军的挑战,定于今秋在菲律宾举行。金泰这时,被他的拳迷们(那个鹰子的连襟医生也是其中之一,他总想摸摸金泰异常发达的肌肉,跟着金泰转)围住,对介绍自己的语声,和蔼可亲地在回忆,受到人们在那天对他最崇高敬意的。

  新郎新娘踏上有四重奏团员的乐器放在椅子一旁的矮台子,受到拍手和欢呼。接着领班搬来吉它,唯有犀吉留在台上,以一只脚搁在椅子上的姿势,站立着弹起了吉它。那是称为《圣者传奇》的快曲。这回可不是应付差使了,居然赢得不少人热情和好奇的拍手声。于是,犀吉不得不把同样曲子再弹奏一次。除此之外他并没有其他的演出节目。穿着礼服,大脸膛上满是汗珠,有些忧郁模样,一心不乱地用快速指法弹奏吉他的犀吉,予人以犹如漂流在大洋上失事船上孤独的船员,勇敢踏实的印象。我看到犀吉在众多外人前这样率真地尽心尽力的光景,就想到他似乎在显示他多少有了放弃些个人自由,去进行一项困难而且现实的工作的思想准备。我无奈只得像爱操心的大姐那样含着泪水。除犀吉上演的电影而外,我看到他在热情的观众面前,努力显示坦率的执着劲儿,自从犀吉那次在新桥近处空地上,跟职业流氓团伙拼死拼活相互欧斗之后只有这一次。犀吉那认真而且忧伤的吉他演奏获得了成功,使结婚典礼的气氛接近于应有的水平。我仍然独自离开结婚宴的会场,把礼服上衣团成一小团,像挟着条小狗似的,挟在腋下,汗流如雨,叹息着,也没向犀吉、鹰子告辞,独自乘上小型鲁诺奥出租车,穿过盛夏晌午的道路,回家去了。他们的婚姻,己如越出了沾上我忧郁症毒素的个人爱好的圈外似的。我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就开始喝威士忌。醉得伤感的我,一边凝视着逐渐在我坐着饮酒的椅子周围阴暗的薄暮,一边跟类似于性欲的苦痛感觉一起想到现在犀吉不是正在被那新婚妻子强制着进行所谓最差劲的性交了吗?我似乎听到从远处(从犀吉和鹰子新婚的房间)传来犀吉招唤我的恐怖之声。说来滑稽而且伤感,可总之,从这个结婚典礼的傍晚起直到夜里,我忧郁症的发作,并非完全与现实无关的。毋宁说,我和犀吉是由精神感应的线圈筛结在一起的。事实上,在那段时间里,犀吉是够苦的了。读者请勿怀疑我有什么神秘的癖好。

  就在这天深夜,我被新娘鹰子打来的电话叫醒。我带着宿醉未醒的脑袋,像病猫般不高兴也不反抗听着鹰子极度困惑的声音。新娘一边说,一边搀着像老太婆那样的狡猾和凄惨的短促啜泣声。她说犀吉受到严重刺激,陷入神经错乱状态,有可能自杀,如今试着硬要他喝烈性的俄国酒灌得他大醉。而且,鹰子哭着要我马上赶到他们的公寓去。为什么会受到刺激?我慌张地询问。那时,我心里怀疑鹰子是否强迫犀吉用他最忌避的姿势时行性交?所以也明白为什么把那样的问题直截了当,毫不踌躇地放到了嘴上。也许我还处于半睡眠状态之中里。庆幸的是鹰子说是犀吉受了刺激出了事,跟他的性生活全没关系。结婚典礼和宴席一结束,两个人坐上奔驰向轻井泽出发,可到达新宿时,他们的奔驰旁边的车子辗死了一位中年妇女。当时那中年妇女正在穿越横道线。犀吉驾驶的奔驰为让她通过,在横道线前停下车。妇女正要折返,看到奔驰车停了下来,来了勇气,用小步快跑起来。她没看到奔驰背后有一辆以时速六十公里窜出的奥期汀。她在犀吉他们的眼前,被弹至五米处的半空中,当场殒命。我虽没杀人,而由他人杀死,同样糟糕!犀吉像孩子般天真地发起了牢骚,受到刺激,从而打消去轻井泽的念头,回到公寓。接着,据说他一直被自身死亡的幻影缠住,吓得发抖,一阵发作就要从公寓的窗口纵身往下跳。鹰子他们的公寓是在十一层最左边的房间。若从窗口往下跳,不乘滑翔机之类,别指望能够生还哩。还说犀吉很想见见我,他又说在结婚之夜,邀朋友是否好等等,对我表示怕事踌躇的心情。她像是因受到很大刺激,被深深卷进恐怖的旋涡之中,继续往下沉……我答应鹰子马上前去。而后,由于我自己神经过分紧张,像感到自我嫌恶似地忙乱着穿衬衫,着衣服,向深夜的道路跑去。四十分钟之后,我到达了涩谷近郊高地他们的公寓。鹰子已把他们的公隔间的门半开着等候我。在微暗的起居间里,我们像重病人家那样轻声细语问清事实真相。在那时,危机已经过去。犀吉躺在床上,颤抖着,在喝伏尔加酒。跟我通电话的鹰子,由于我告诉她决定立刻前去,似已恢复了勇气。适逢其时,送来一件加急电报。是长老处的来电,祝贺犀吉的婚礼,并催促他尽快去四国的峡谷。犀吉突然现出醉态,随即像精疲力尽的孩子那样睡熟了。留下个新娘孤单独自。真正精疲力尽的还是那三十五岁的她……

  “叫作长老的人是谁?他对犀吉君来说是真有影响的人哦。”鹰子说。

  “是我祖父,已没法独自起床了,经常躺在大木箱子似的橡树床上,可不知他是在怎么样的情况下,打来电报的呢?”犀吉运用他在誊写社工作时练出来的才能,制作了书法精美的请柬,用石版印刷,分发给邀来参加婚礼的成员,这请柬给我祖父处多半也寄去了一张吧。它定然跟他从香港寄去的信件,并排着整整齐齐放在祖父的浅底柜里。寄去祖父处的邮件原来就十分稀少的……

  我和鹰子穿过起居室,探视里屋的卧室。犀吉裸着身子,像法国画家赛扎恩奴①画的裸体男子那样,宽而长的背脊向着我们睡熟了。他的头部埋在枕下,从而看不清他睡着时的脸色,从他裸露的背脊看,似乎睡得安宁而且深沉。我和鹰子叹息了几声,远望着犀吉熟睡着的魁梧的躯体。最后,我以苦涩的心情思想起来,这家伙开始突然入睡之时,常有人,即保护他的第三者出现;而在这家伙落入睡眠之时,似乎也在期待着第三者的出现。出乎意外的是,我面对那熟睡的犀吉的脊背,心中仍没完全忘却过去的恨事。然而,我发现在犀吉头部的正常位置上,就在耳朵上方新的墙壁上发现一帧图钉钉住的、我在他和卑弥子住所里常见的郭霍的扁桃画的复制品。这样,我马上抛弃了苦涩之情,反倒成了怜悯之情的俘虎了。我催促着鹰子返回到起居室。我知道犀吉异常怕死,重新体会一下这时的感受,自然更加加深了我的感能。犀吉是总也摆脱不了那死和死后的永恒的幻灭印象的。于是,他经常在晚上的黑暗处,为了给自己鼓劲,一定像念咒语似地朗诵郭霍的诗。在金泰的比赛时,他作为拳手的后援人,为金泰鼓劲,可是,他和死的恐怖进行秘密拳赛的后援乃是郭霍的《花树》这首诗:

  死者未必死

  但有生者在

  虽死其犹生

  虽死其犹生

  ①法国画家,后期印象派巨匠。(1839~1906)我认为在婚礼之夜,死的恐怖与日俱增,并剧烈地表现出说,也可说是弗洛伊德①主义的最为简单明了之一例。那和他另一面的复杂性格相比较,是惊人地简单叫了的。鹰子关上卧室门,在起居室开起较亮的灯,让我坐在舒适的带有扶手的椅子上,自己制作了两种饮料。(为我斟满法国埃奈茜公司VSOP②白兰地,她自己的则仅在冰水里加一滴朗姆酒。总之,我目击鹰子跟含酒精饮料结交的唯一机会只有这一遭。她是相当难受了。)我们沉默不语,在强烈的光线下,眼睛像害眼病的孩子般难以睁开,喝着那饮料。从卧室里,微微传出犀吉毫没顾虑的、短促的梦话;但我们已没有不安情绪了。犀吉是一旦入睡了,非睡足决不会醒来的那种类型的人。

  ①奥地利精神医学者、精神分析创始者。(1816~1930)

  ②从贮存年数决定白兰地的一种等级名称,指贮存20~30年的一级。鹰子穿着中国式的兰色丝绸上绣各色花鸟的睡衣。刚想着她平日对其硕大的身躯,悠悠然漫不经心、沉甸甸地坐着的姿势,可她却异样神经质似地常常去拉扯便衣的下摆,为的是把她裸露的腿子遮盖起来。叫人看着不顺眼。她全没化妆,平素有头发复盖的额头也完整地显露在外。这样,带着铅灰色阴影没有生气的脸庞,看来确实很大。她的额头已开始拨顶,显得又圆又宽,特别在右上角,有恰好能放得下大拇指肚的一处凹洼。在那里,积存了汗水,会呈现脓一样讨厌的光点。而且,鼻子上现在也不施脂粉,鹰子的鼻子活像个面包。尽管如此,这天深夜的鹰子,一点不丑陋。是一张沾满汗水,像是潜入水中的兽类那样,令人同情的脸。我对她抱有不矫饰的好感。当时,那犀吉对她在性交时独特的癖性说过的话,竟一句也没想起。看来在对面屋里,象是弯曲到我自己体内那样躺着的犀吉的又宽又长的脊背,把我们临时联系在一起了吧。我们总觉得彼此同样是受害者似的,和善而忧郁地相对微笑。

  “犀吉君今天遇到种种不顺心的事儿啊。”鹰子带着三十五岁女人应有的威严和疲劳感,以深沉悦耳的语声,并不像什么喃喃私语,而是坚定地这么说。“首先,一弹完吉它,你意然和我们不辞而去,对此,他介意得很哩。啊,他是怎么啦?是怎么啦?他像不如何是好似地说了二遍。这叫我忆起《巴求》初演之夜,莫里安克①默然离席时,琼·柯克托②说过的话。完全是一样的呐。从此以后,柯克托和莫里安成了仇人。”

  ①Frangoismauriac(1885~1970)法国诗人、作家。

  ②JeanCocteaa(1989~1903)法国诗人。连这样的会话,都要引用法国戏剧界的例子,这想必是×××鹰子生来的天性吧。好也罢歹也罢,我宽大为怀地听着就是。要是在平日,我非得挖苦她几句不可。

  “另外,犀吉君今天初次和金泰有点儿有不对劲呵!”

  “什么!有那样事!”

  “所以犀吉君也够苦恼的哦。金泰对跟拉尔里·加巴里埃罗(是个像西班牙共和国时代首相名字的男子,是在菲律宾迎击金泰的最轻级世界冠军)的比赛,很有自信心。可犀吉君对这回比赛,认为金泰并不占优势。因此,犀吉君不想和金泰一起去菲律宾。于是,金泰不知为什么,突然像个受申斥后撒娇的孩子那样生气起来了。犀吉君要想出几条不能去菲律宾的理由,可无论如何,也不能对金泰说穿你会输;不明说就没有不去菲律宾令人信服的理由;所以,今天金泰硬缠着犀吉君要问个究竟,讲了些不愉快的话。因此,跟金泰不对劲啦!雉子彦来过电话,说金泰正坐在宾馆的车库里哭。

  还是个冠军呐!

  我心中黯然。在此之前,我自己也确信金泰会击败加巴里埃罗的。但是,既然斋木犀吉这位金泰来的最大理解者那么样认为,则金泰怕是取胜无望了吧!那么,金泰何必特地到菲律宾去吃败仗?这是投在金泰光荣业绩上的最初的阴影。我没有再问那鹰子,鹰子也沉默无语。我们在相互的沉默中,看出彼此都已极度的疲劳了。于是,我们把鹰子搬来的毛巾毯,各各拿了一条,盖在身上,鹰子在长椅上,我直接在地板上睡下了。我有时常常这样考虑,为什么那一夜鹰子不去睡在犀吉的身旁,我认为就在那一晚,我和鹰子对于犀吉可说构成了一种临时伙伴关系的缘故吧。鹰子,在犀吉的光线照耀下,从我的身上,大概找到一些跟她共同的东西来了吧,而我,也从鹰子的态度中,找到自己时时感受的对于犀吉的反应。尽管如此,那一晚是斋木犀吉跟×××鹰子的结婚之夜,所以我扮演的角色颇为奇妙。结果,那一晚是形形色色不幸的征兆趋于分明之夜。时间是一九××年八月三日。

  3

  当然,还不是所有败局的征兆,都像从洞中跳出来的鼹鼠,以危险的速度和无可挽回的绝望的印象,呈现在亮处的。毋宁说,从这时起,斋木犀吉身边的友人们的生活,取得了各种飞跃,加深了冒险色彩。关于金泰向世界冠军的挑战,也由于犀吉一旦决定不跟他同去菲律宾之后,为尽可能以最好的条件收听菲律宾转播的现场实况,在他和鹰子的公寓里,开始安装如同地下秘密电台那样的大型接收设备(其至可以发报!)这可说是欺骗的行为,但犀吉却满怀热情,投入这一工作。犀吉从鹰子的父亲的弱电机制造厂,运来所需零部件,甚至诱使一位工程师,长期留在他的公寓里,以便完成这套巨大的装置。那位工程师兴许在×××鹰子的父亲的公司里是唯一一位犀吉的同情者。我们把他跟当时尚未引退的相扑力士松登相比拟,称之为马君。马君身短体胖,像个丑陋的中年妇女,可一旦从事某项工作,跟进攻时的松登那样,速度十分惊人。马君虽是所谓企业内的独特者(Out-sider),又是弱电机制造厂的工程师;可对有关高炉的热处理技术,还取得特别许可。在公司里,只消耗掉他本人很小一点能量;下班铃声一响,马上就向着他头脑中滋生的多种发明,像松登那样低下头哼唱着,向前挺进。在那时,他兴趣所在是把犀吉的公寓改成小型的广播台。每天清晨他在小型载重车上,载满×××弱电机的器材,来到犀吉的公寓,工作到深夜。他的做法常带有狂热性质。他从公司乘来的小型载重车,那司机是个短小身材、神情忧郁的青年,可马君仍然引着这青年,向我们作了介绍。我们大家都学着马君称他阿晓。说来滑稽,凭我的记忆,这是他的姓,还是名,却不甚分明。总之,我们把他叫阿晓,其文字和读音,作为表现他的一个标记,非常贴切。

  阿晓以司机兼装卸工的身份,出现在犀吉公寓。他来干两天,第三天就休息。接着,又来两天,休息一天。关于这,鹰子曾问过沉默的马君。

  “阿晓是按日工资制在打工的呵;因此,一领到两天工资,大量购买维生素剂一类的药,把这些随便塞进自己的体内,而后,在第三天的二十四小时里,就躺着睡觉。”

  “身体哪儿有病?”鹰子随口询问。“阿晓在广岛受到原子弹的辐射,害怕白血球增加哦。”马君一边拧着一个螺丝,一边低着头,简单回答说。

  我和犀吉总感到阿晓和金泰之间,有些共同之处。而当马君这样回答时,我和犀吉都想到这同一件事。即金泰和阿晓,都是跟强烈的恐怖感一边作斗争,一边求生的青年。但在当时,我们并不清楚阿晓自己忍受的恐怖究竟有多严重。我们开始真正理解它,是在金泰失踪之后,阿晓深入到我们的生活以后的事……

  金泰在菲律宾比赛之夜,在犀吉夫妇的公寓里,我、雉子彦、马君,还有阿晓会聚一起。阿晓对拳击,根本不关心,可他对装配好的再生装置的功用,却有兴趣。为什么阿晓对再生装置如此倾心,这一秘密,在当时,也还不清楚。那一晚,竟可认为是阿晓工作热情的结果吧,(虽说,他不过用小型载重车运来部件,再把这些搬到公寓顶层)阿晓的态度映入了我们的眼帘。

  开始安装的接收装置,起初,对于我们,除可用以接收来自菲律宾的短波广播外,别无他用,但在比赛前夕,东京的广播台决定增幅转播,结果,我们即使用手提的小型无线电收音机也可收听金泰比赛的实况。尽管如此,由于关心金泰命运的我们,并没有共同援助的办法,心中不安,我们没有独个儿各人闷坐在各人的房间里,面对那像机器人头那样的无线电,都希望会集到犀吉的公寓去。

  决定在东京对金泰的比赛作实况转播,是从现场时时传来金泰占有优势的报道的结果;然而,我们受到犀吉暗示带来的无形影响,没有哪个人相信金泰能取胜。在实况转播开始前,为了做好准备除鹰子外,大家都想喝着闷酒去忍受。犀吉的房间里,有从鹰子父亲的酒窖里运来的各种各样丰富的瓶酒一字儿排开,我们可以像开可口可乐瓶子一样,毫不犹豫地打开苏格兰威士忌啦,法国白兰地珍品的新瓶。

  深夜,金泰和拉尔里·加马里埃罗的十五回合拳击赛开始了。广播充满着电波的央真和杂音,宛如受到一窝蜜蜂的袭击,还要竭力去辨清其中一只蜜蜂的振翅声。与其说这是从菲律宾,无宁说是从哪里不知名的世界尽头送来的播音。然而对于金泰来说,菲律宾正是充满着恐怖和屈辱的世界尽头呢。总之,第一回合的三十秒左右,金泰勇猛地冲击占了优势。特派的日本人播音员,像发情期的小狗,兴奋得哇哇大叫。除犀吉外,我们所有人也都兴高采烈,在当时,还以怀疑的眼光远望着犀吉。这时若有人到处纠集赌注,则除了犀吉,不论谁,都会以五对一的比例把赌注押在金泰身上的吧。这样,又过了四十秒光景,广播在激烈的噪音中中断了。马君宛如小型坦克似的,向着庞大的接收装置冲去,以惊人的速度开始恶战苦斗。但是,在东京上空某处,有只像巨大的鸟样的东西展开翅膀,妨碍从菲律宾发射的电波。马君的努力成为泡影,或许那正是被击败时刹那间的金泰,让大鸟展翅飞了起来也未可知……

  十分钟后,实况转播恢复,可那已是在第一回合的中间插播金泰败北的消息了。我们默不作声,相互间避开彼此的脸,从犀吉的公寓各面各人的住所。第二天报上登载着下颚受到拉尔果的一击,睁开惊慌的双眼,像祈祷样地支起一膝,乏力地向两边垂下戴着沉重拳击手套的两手,要向后倒下的金泰的照片。它相似于罗伯特·卡伯抓住中弹下倒士兵一刹那间拍摄的照片。真的,尽管是模糊的电传照片,然而,拉尔果的一击,看来也如小枪子弹一样的猛烈。金泰惊慌失措的眼神伤透了我们的心。登在体育报上的另一张照片是金泰全身落在垫子上,像仰泳运动员那样,手足舒展地横着身子,向上仰着。他的眼睛,像在窥探傲然挺立的拉尔果裤衩中什么似的。我当时真难以相信,一个人的全身,居然会表现出那样明显的大败亏输的模样。有张报纸的体育记者以(人造的世界冠军挑战者)为题,责难金泰的脆弱,暗底里讽刺后援会长×××氏即鹰子父亲的那派政治力量。第二天马上有篇署名S·S的投书者写的激烈抗议的文章,载在同一报纸上。信上指出那张报纸的体育记者,几星期前,就曾预测过金泰占优势。并质问道,像金泰那样天才的拳击家,在战后日本最轻最级中可曾出现过?现在,我手头保存的斋木犀吉的文章,印刷成铅字的,仅有这一篇。因而,即使现在再去重读一篇,也仍感到是篇有说服力和坚强信念以及动人主张的好文章。犀吉决不是正义派。有时态度不免圆滑,是个喜用权术对付各种外来事物的人。但是,偶而心血来潮,作为友情斗士的犀吉,也会做出这一类的事。在他的熟人中,对他只有憎恶感,或者轻蔑印象的友人们,归根到底对犀吉的友情发作,自然认为不值一提。

  金泰在菲律宾机场跟拳击训练馆老板们分别之后,一个人回到东京。他极其秘密地悄然返回。哪家体育报纸也没登金泰归来的照片和消息。那与其说是新闻界对向世界冠军挑战失败的少年的残酷或冷淡,莫如说是由于金泰自始至终避开这些记者,摄影记者们行动的结果。我本人好久都不知道金泰已回归日本。某天,我去斋木犀吉的公寓(那是夏末的一个傍晚,因为有空调,疲软的蝇子,时时燃起闪光的金色,飞翔在室内暗淡的光线之中,像小型广播台一样的起居室中,只有鹰子在,她把大脸膛,用蛋粉化妆得像白色的满月,坐在籘椅上,看星期周刊杂志。接信装置并没接通电流,可当我跟像假面剧中不幸的女主人公那样,把脸一动不动地埋在蛋粉壳里而沉默着的鹰子一会了面,蝇子嗡嗡作声的小翅声响,从由线圈和无数真空管及插座构成的机械的白蚁巢中,纷纷进入耳鼓,使人茫然不知这是从哪个陌生国家传来的通信似地、想要设法去理一理整流线圈。

  “犀吉去哪儿了?”

  “在卧室,跟金泰在一起”鹰子尽量不毁坏蛋粉化妆似的,咬紧牙齿,从腹中尖声地说。

  “啊,金泰已经回来啦,身体好吗?”

  “去看看去?话也该说完啦,有二小时之久,单是他们两个闷坐在里面。”

  “去一下行吗?”

  “为什么,不行?”这回张开嘴唇,用极普通的说话方式说。那时,干巴巴的蛋粉,像损坏的土壁似的,起了大片皱纹,仅有那大鼻子浮现在由无数裂缝形成的微波的水面上。犀吉跟金泰单独两人,问坐在卧室二小时之间,这位三十五岁的新婚妻子定然是颇为孤独的。我打开卧室门,犀吉和金泰裸露着上半身,并排坐在傍晚时微暗的光线像蜂蜜似的充满着的卧室的床铺上。他们很像兄弟俩。金泰像受人哀怜的幼儿般,把自己的脸,埋在犀吉的肩膀和脖子间,一动不动。他像是被恐怖心的圈套,用五花大绑捆住了手脚。虽则现在他并不在等候那临近的拳赛钟声。我忽而想起,在拉尔果·加巴里埃罗的足下,窥视拉尔果裤衩内侧般倒下的金泰的照片来。拉尔果·加巴里埃罗的一击,也许是扭曲金泰一生中所有细节,是这种扭曲中最坏的一击。

  但是,犀吉在自己的肩上仍然扛着金泰的脑袋,很随便地问着我。

  “金泰下一回合在次轻级量中决一雌雄哩。据说金泰既然在这回没能取胜,目前暂不愿作为日本冠军上拳击台啦。金泰训练馆的一伙人会反对吧,可我认为金泰以次轻量级出场搏斗是很好的决心哦。从今晚起会有二、三次,金泰在跟我们一起的晚餐会上,至少不会每隔三十分钟,要去呕吐一次了吧。”说时,他声调柔和突出意外。那语声犹如阉割过的家畜之声十分的柔和,不由得使我听了脸红耳赤。

  4

  那年秋天,犀吉、鹰子夫妇和我,坐进深紫色的奔驰,动身作东京—四国的汽车旅行,临时行色匆匆。我们一行原想前去探望濒临死亡的老爷爷的,可我们在途中给四国挂去长途电话,才知老爷爷已经去世。这样,我们的旅行成了出席老爷爷葬礼的奔丧之旅了。坐在车上浑身尘土的犀吉,自始至终啜泣不止。长老的死,使他受到如此沉重的打击,对此,鹰子不用说,连我本人也感到困惑。

  把奔驰开上宇野—高松间的连络船,我们渡过深夜的濑户内海时,(鹰子在奔驰车里,裹着苏格兰制的金黑两色的格子毛毯,躺着假寐。这毛毯原是犀吉作为给老爷爷的礼品,在出发前,在银座进口洋货店购买的,在阴暗的甲板上,犀吉和我吹着海风交谈着。在这时,好久没大讲话的犀吉,又恢复了他冥想的饶舌劲,独个儿喋喋不休。当我们背靠着船舱外壁,正在说话时,(大海一片漆黑)救生艇的背后,有位少年,是喝醉了酒呢?还是因船的震动晕船呢,发出像生病的小兽般的哀叫声,呕吐着,两膝和两手都抵在毛糙的甲板上。这时,来了个船员,非但不去照料他,反而粗暴地揪着少年后脖劲,硬拖到船舷侧,叫他向海里吐。我们愤慨之至。在这种时刻,犀吉为了警戒一下这船员,叫他后悔莫及,理应挺身而出,和他对抗的,可在这次,是由于老爷爷的死,使他灰心丧气呢?抑或己不是那样好勇斗狠的年龄了呢?也只是生闷气,脸色发黑,在一旁干瞪着眼。他在上船前,洗净了上半身和双足,穿一身麻布夏服,甚至端正地系上了领带,抽起那个佛吉尼亚叶子的金片烟。和鹰子结婚后,他重新有了个纯银的邓希儿打火机,用它来点燃金片烟时,总觉得他眉宇之间已深深地刻上了皱纹,有些难看。在此之前,我和犀吉渡过这海是为参加苏伊士战争义勇军去筹措盘缠的时候,那时,犀吉眉间的皱纹并没有这么深。而且,我也是患麻疹那样笨拙的生理状态的年龄,而老爷爷则仍具有相当的威严,长期生活在峡谷里……

  “我忘却了这是日本哪个边远地区的故事呢,还是非洲草原部族的传说。总之读到过这样的故事。一伙人在某处聚族而居,当老人将要死亡时,就把他抬到一个临终者小屋的地方去。这是那地区到处都有的事啊。但是,这伙人还让陪伴老人的陪落的年轻人一起闷坐在小屋里。于是,年轻人可以从将死的老人那里,听得到关于逐渐接近他具体死亡情况的报告,像听棒球的实况转播似的。而且,对老人怎样死去这一过程,他们自然也能亲眼目睹。这就是那伙人的成人教育呐。一定是和平的,厌恶战争的部族习惯。我读到此处,受到某种、强烈的、独特的印象。于是,在长老去世前,我多么想在长老身旁,听到这种谈话呵。啊,长老会以他那种语调,告诉我有关死是如何的一种秘密呢?我们真不该坐奔驰来,该坐喷气机出发的呵!”犀吉这样说,可坚持要坐奔驰访问四国的峡谷的,原犀吉本人。而且,他把夏服和秋天的西服,每种两套,装上奔驰车内,目的在于穿着整齐,驾着奔驰车,出现在峡谷的长老面前。在犀声和鹰子婚后取得的豪华生活中,显示出这样单纯、坦率、自足的模样的,实际并不多见。他对我的老爷爷,是想尝试着作些孩子气的示威游行。

  海风吹得喉咙火辣辣地疼痛,我说起在我受到他人恐吓最激烈的时刻,妹妹可怜我,啜泣起来,祖父生气了,便说“我才要死呐!”埋怨起来,一听这,犀吉咬紧牙齿,直哼哼。接着,犀吉沉默不语,一反常态想继续听我说下去,因此,我打算说个笑话。讲到祖父读了我的小说,老和我说“要是没有观察力,是不行的,照这样写小说,你也成功不了!”说到此,犀吉突然兴奋起来,“是的罗,我也那样考虑的哦,观察力比什么都来得要紧!”这叫喊声几乎震撼了这艘联络船。

  这样,我总感到有些气馁,关于老爷爷称赞犀吉说,唯有他才是能通过观察思考事物的人的话,也就不想再提了。尽管如此,犀吉一直回忆着有关老爷爷的事,从联络船上小心谨慎地把我们的奔驰卸到码头的作业中,还说了那样的话。“在你创作的戏剧里,能否为我创造一位像长老那样的人物呢?我只须有几十天光吃蔬菜,就会瘦到五十公斤,把胡子留起来,涂上银粉让它发光能演长老的角色哩。因为我完全记得长老的音容笑貌啊!”

  本来,我们最初计划作去四国的峡谷汽车旅行时,我们就想把这次旅行作为很快为犀吉和鹰子的新剧场,创作戏曲的前期思想准备。如今犀吉激于演剧活动的热情;他的语言,常常夸夸其谈,但实际难以实现,或者从戏曲构造方面考虑,追求散漫(人们认为那些几乎常常适合于电影而且是非散文的短篇电影)形象,结果,对我来说,在此前,很难发现能满足他要求的片断。于是,我们相互间就有协商的必要了。不管如何,我和犀吉协作,搞一些创作,这次便是最初的机会。斋木犀吉突然间对演剧活动的热中又刺激了我,自己感觉到好像这次是使我从忧郁症的泥沼中脱身的契机似的。最起码,我已经要开始亲自设法克服自己的忧郁症了。我们的汽车旅行可以说,是自下雪天买进大力车以来,我们梦想的实现机会吧!但是,卑弥子已离我们而去,金泰开始了转向次轻量级后第一仗的备战训练,不能参加。不过,倘若金泰有此愿望,则犀吉也会放弃汽车旅行,去陪伴金泰练习的吧。但是,金泰却执拗地主张独个儿训练。这是最近的一件事,据外电报道,当某个美国黑人重量级天才从战后保持时间最长的冠军宝座上被击败下台之后,直到他夺还冠军的复仇赛这段重要时刻,常常自己驾驶私人飞机,去向不明,躲避起来。这使我忆起这一次训练中的金泰。金泰为了从那次致命的“击败”幻影中得到摆脱,不管进行了多少次快捷的步法技巧练习,也仍然徒劳无益。为此,他自己由于恐怖而颤粟,在训练的最困难时刻,就想要远离犀吉了吧。而犀吉,也许正是为了尽可能远离金泰的训练场所,从而计划作四国的汽车旅游的吧。

  雉子彦从犀吉夫妇那里借来资金,刚开了一家进口的高级玩具商店。就像出售用正规的汽油引擎疾驰的豹牌赛车型塑料模型等玩具一类的店。那里大致是他工作的洋货店支店,他的职务是销售主任助理,销售额的盈利对他是极为有利的佣金来源,为他个人所得。雉子彦说将陆陆续续归还从犀吉他们借来的资金。雉子彦的店铺繁荣昌盛,他不能把店空关,因此不曾参加我们的旅行。

  犀吉向雉子彦的店家订了货,送来捕獾用漂亮的铁圈套,把它装在奔驰车后排座位上。我在旅行之际,自然一直跟捕獾的圈套同坐一起。我们的计划是,访问四国的峡谷,会见长老,捕回已经野性化的我们的猫。

  当出发准备大致就绪时,妹妹有电话打到我住所,告知祖父病危。那天深夜,我们匆匆离开东京。在大阪的旅馆里吃饭时,我让犀吉和鹰子留在餐桌,自己起身去打电话,传呼四国峡谷的小村,从快变成为老处女的妹妹那儿传来了祖父去世的消息。我折回桌边,告诉犀吉这不幸的消息时,心中难过极了。犀吉嗓泣声声,鹰子不知所措,一反她仪表堂堂的常态,颇像个寄宿舍的女学生做错了什么事。

  5

  鹰子驾驶的奔驰,进入我村的峡谷时,我立即明白现正进行老爷爷的葬礼,而且据说是在战后十分萧条的情况下,在我的祖辈们中独有的大排场,老爷爷之死当时正值村里原有传统卷土重来之际。我家位于峡谷的深处,由高处可以俯瞰峡谷的部落,我们在秋初的阳光下,驾着奔驰通过干巴巴的铺路石道上,在我家附近,但见各类纸旗迎风招展。铺路石道两侧的民居,家家主人都不在,这村落仿佛被人们遗弃似地成了幽灵之镇。连狗儿也不见在此转悠奔跑。

  “莫非是发生了鼠疫之类,人都逃光了?”鹰子敏感地说。“大家都到我家去了哩。参加我爷爷的葬礼。”

  “是啊,因为他是长老啊!”犀吉说。

  我们在村道的尽头,下了奔驰车,登上只有开始枯萎的夏草的狭细的坡道,道路两侧已有无数的自行车竖在低矮的灌木丛边。逶迤来到我家的高台,那里可说成了诺亚的方舟①。村里的大人、孩子、狗、以及山羊、鸡,把那里糟踏得杂乱无序。宅子内所有的场地上,有大人们站着喝酒的,有孩子们手捧饭团在吃的,吵吵嚷嚷,乱成一团。而且,大家对在仓库和祖父所住正房之间的里院那边举行的葬礼,引起了好奇之心。

  ①诺亚方舟出自圣经创世纪。我们挤过人群,向那里挨近,这时,有位幼儿像驯养的家畜幼仔般亲昵地把头擦着我腹部,动情地低语。“南洲号的木乃伊也要一起掩埋哦!”我还以为就要在里院出殡呢!却原来引起人们好奇心的对象竟是那时已经开始的船舞。犀吉和老爷爷两人看的那个船舞班子再次被邀来。突然间,我不安地寻思,妹妹能否支付出那笔费用。可总之,伴随着雄壮、悲怆,而且十分凄惨的击鼓声,船舞中每个角色都在演出一幕悲剧。是怎样的故事可不其了然;可却是非常凄惨,跟老爷爷庄严肃穆的葬礼在感觉上全无关系。我们混在人群里,看了一会儿剧。不一会,犀吉像因有狗的木乃伊同埋心中激动的孩子那样,充满热情,用嘶哑的声音说:

  “这是日本武尊。现正表现他死后变成天鹅的一场戏。那边旮旯上,一个大胖子是天鹅哦!噍,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地,总觉得要把那首歌表现得又杂乱又拙劣似的。一伙人都打扮得像赤穗浪士①模样,因为只有这样的行头啊。瞧,那大胖子像完全合着要另外的疯狂节奏去表现天鹅的惨痛得打颤身段和那歌子的情调哩!这就是长老的葬礼。”

  ①日本历史上1703年为主报仇的47个武士。一说完,犀吉,啜泣起来,可仔细一看,哭泣的人却不止犀吉一孩子们也在落泪。这便是老爷爷的葬礼了,我想。由于速度惊人,动作激烈犹为疯狂,特别是一个个要具体表现出日本武尊临死时的痿顿疲惫,脸色苍白的舞踏者,在胖胖的八寻白智鸟冲天而去之后,留下的一伙全都像瘫子一样,也像患了舞蹈病的瘫子那样喧闹,膝行着在全场飞舞,一面失望地仰视天空,唱着:

  浅小竹原停滞不可前不去空中行足下行路难要去海边行停滞不可前青青河畔草游移入海去在这歌声中,最合这场船舞鼓拍的歌词是“海滨千岛,不去海滨,沿着海滨”。那也是因为这些舞蹈家们全不开口,只不过由我在脑中给配上歌词罢了……

  船舞结束,我和犀吉和鹰子不必特意去找我的家属了。因为他们已经觉察到我们的出现了,并对我们观察了一番。即便是我们周围的村民们,实际上跟我们并着肩在看船舞之际,虽则对我们佯作不知,有的装得全没觉察到我们存在似的,事实上,在我们驾驶奔驰进入峡谷的一瞬间,传令员早已跑向我家属的住所了。这是我们村接待异族人(犀吉、鹰子不用说,我本人也已接近异族)的方法。舞蹈一结束,我的妹妹立即从背后跑来,向我招呼。犀吉匆匆把他妻子介绍给妹妹。而后我们穿过挤满正宅直到仓库二楼的村人们的人群,由妹妹领着来到放置我老爷爷和木乃伊老犬南洲号两口棺木的单间房。在那里,我们见到了所有家属和亲戚。但是,值得庆幸的是,我和犀吉他们,几乎都没被拉进私人的对话之中。这是我的峡谷战前葬礼的做法。葬礼一开始,其后三天三夜,死者之家便变成村广场那样。所有村里人都在宅内住宿,而且可以自由行动,进入所有家庭秘密,不容许死者家属耽于个人的悲哀之中。即使当我把犀吉夫妇介绍给亲戚之时,我们的四周,仍有其他人手拿餐具若有其事似地并着头同时在场。尽管如此,鹰子给予我家属及亲戚们的印象极为深刻。轻率的亲戚,甚至错把她看成跟天皇家沾亲带故的少女。鹰子在一时间,以东京上流社会闺阁千金的颐指气使和像财主似地坦率劲(我的愚笨的表兄在呻吟我们是老百姓)把他们所有人变成她的俘虏。但是,在葬礼高xdx潮,即出殡之际,迷住指派抬棺人的村里老人们的却是哭肿了眼睛的犀吉。老人们随即选中犀吉作为抬棺人之一,相反,却让我一个中年男子亲戚跟木乃伊狗的抬棺人去轮值。以致该中年男子在葬礼之后的酒宴上大发脾气。到傍晚,村里的大人们焚烧了以峡谷为限的山腰中我老爷爷私有的部分山林。峡谷里烧得一片通红。烧山持续到深夜。到黎明时分,由带着一身灰和炭和泥返回的一群人领着路,老爷爷和南洲号木乃伊二口棺材抬出宅邸。来自附近所有寺庙的僧侣们乱喊乱叫着,紧随在后。当然,挤在宅邸中的峡谷的居民们也跟着出发。出殡之前,峡谷的一个年轻木工,制作老爷爷橡木床的男子汉来见我,说爷爷和他的狗的两口棺木也是他亲手制作的,用的是一样的橡木。接着,他又说,既然老爷爷已经去世,专门干橡木活的木工也就没存在的可能了,想干脆辞了这份工,加入自卫队。

  这位男子的一番话,与我相比更加感动的是犀吉夫妇。犀吉问他,以往用橡树材,究竟制作过邢一类的家具。男子一下吓呆了,回答说只有爷爷的床和棺木。尽管如此,犀吉夫妇的感动之情不但依然如前。毋宁说越发提高了感动。犀吉夫妇当即向男子订货,用橡树材制作全套家具。作为定金鹰子从裙子的后口袋,抓出用橡皮筋束住的面值一万日元的一叠钞票当场给那男子二十万日元。鹰子在我的峡谷里,自德川期的毒妇××以来,看来将作为最惊人的女性,留在人们的记忆之中了吧。附带交待一下,葬礼后一周,固执的年轻橡木工买了一栋小屋,结婚了。此后,他多次到东京送来犀吉公寓的家具,又结实又漂亮。不过,犀吉这次到手的,却不仅是新制作的家具。

  作为遗物,老爷爷留给犀吉的是大正天皇即位那年制作的温莎椅子。据说床也给了犀吉。那橡树材的小型军舰,因为没法挪移,所以仅在犀吉滞留峡谷期间,让他睡睡,满足一下。老爷爷也给了我一只皮面的箱子。对我来说,这是第一次见到皮箱。说来,那皮箱不是向冒险家的哥哥学习,受到渡美诱惑的爷爷预先置下之物吗?结果,祖父打消了启程的念头,把那只皮箱收在这幢老家阴暗的角落里。据妹妹说,在去世的前几天,爷爷伤感地说过这样的话,批评了自己。“在感化院集体疏散时,带弟弟让他去是错误的。我错了。自从那弟弟不在,我去找弟弟,我去找的朋友都那样说。”我叮嘱妹妹,在犀吉面前,千万别提这件事。弗洛伊德式的爷爷是我的新发现,我因弟弟的缘故长期来不能原谅爷爷。我固执的憎恶是从爷爷那儿继承下来的。

  葬礼之后,我们去追赶野性化了的我们的猫,老态龙钟的牙医师(第一部6章译为齿医者)。爷爷的葬礼,尤其是跳船舞的日本武尊,给鹰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虽然已是事后,她也完全倾倒于犀吉所谓的长老。这样,她并没有直接去追赶,然而,在捕获到她并没爱过的老猫时,鹰子也勤快地协力相助。牙医师虽已显得老耄,却完全野性化了,怎么也不上我们的圈套。我们初次制作的埃及古代尼罗河上游狩猎家那样的工具,把野性的猫作为对手进行战斗。那是一种疯狂的狩猎。无数的野猫上了捕獾的圈套,一个个被驱散。不止一次,连黄鼠狼也上了圈套,把它关坏了。

  最终牙医师回到了我们的住所。因为村里的孩子们以他们独自的方式逮住了它,送了给鹰子。每天拿着捕獾的圈套东奔西走的我们三人,宛如为狩猎动物来到喀麦隆的英国动物学者的一队人,是村里孩子们(他们是天性狡猾,有时甚至是具有危险性的原居民)的好奇心集中的目标。这样,鹰子逐渐赢得了他们的尊敬。头盔上吊着防虫网,身着骑装,足登红色长统靴,威风凛凛的鹰子,率领着象一群奴隶似的村里的孩子们,行进在茂密的灌木丛中的光景,着实叫人感动。孩子们认为即使要他们作出些牺牲,也不惜付出极大的牺牲,徒手逮住牙医师,无偿地献给鹰子。孩子们一大早,无宁说天刚黎明,就送来他们的贡品。由于犀吉睡了爷爷的床,斋木夫妇住在正房,而我就寄居在中间隔着长满樟树和榉树等大树的里院旁的仓库里,在孩子们喧闹时,我来到里院,当时正值孩子们把那猫送给还没化妆得像工艺品鬼脸样时神态忧郁的鹰子。孩子们甚至费力地捕获到显然继承了牙医师血统的为几头幼猫。衰老然而狰狞的牙医师,拿在孩子们中一个人的手里,像狡猾的狐狸那样在装死,可当它一被递到了鹰子之手,突然间在鹰子的裸露的胸脯上和上臂处留下了挠伤,跳过头顶二米高,逃向远处。可有位勇敢的孩子,面对着它,像橄榄珠球运动员似地上前抱住,从哪儿掏出条短麻绳,宛如美国西部牧场(rodeo)的竞技大会缚仔牛的竞赛那样,不一会,缚住了猫的四肢。他的手掌被咬伤了多处,尽管如此,对于这位完成英雄业绩的单项比赛的孩子,其余的小伙伴露出了十分羡慕的赞叹之声。兴奋的鹰子,尽受挠伤处,滴着血,仍然赤足跳到里院紧紧抱住,缚住猫的孩子。所有的孩子全不出声,纹丝不动胆怯似地脸上的血色也像在逐渐减退。而后,鹰子和犀吉,说出了想把那孩子认作养子,为使他们打消这个念头,着实为难了我的妹妹。

  原也是家猫,现竟不知何故,变得凶暴焦躁的毛茸茸的一个怪物—牙医师—黎明时去流经我村峡谷的小河里觅食被人捕获。它和它的同类的扈从们,每天清晨,结成一个到处去河岸猎食的怪盗团。在菰线上结住的钓针的加针,捆在坚固地扎根于岩石小隙缝中的岩柳上。那是孩子们唯一的捕鳗方法。牙医师和其扈从们捯纪上掛捕猎物的加针,霸占孩子们的鳗鲡和鲇鱼。于是,在今日的黎明前,集合在河岸的一班孩子一面采用了自卫手段,一面向猫类进行全面的挑战,取得了胜利。领子们甚至把牙医师的扈从也额外奉送给我们。结果我们把这些一一退还了。时过晌午,我们外出散步,见到了被孩子们杀死的那些猫,狼藉在草丛里。猫的眼珠全都被挖掉了。

  犀吉热中于相隔了几年重新回到身边的老耄的凶恶的猫。他首先为它捉掉身上的壁虱和跳蚤。看到了像伏倒在呻吟着对空乱咬,四肢被捆,拼命挣扎的猫的身上似的,几乎赤身地蹲着,全身皮肤沾着汗水晶晶发亮,一连几小时在捉壁虱和跳蚤的犀吉,会感到他和猫两个为了解闷正在交换着热情的知心话呢。鹰子那头衰老的猫嫉妒起来。

  牙医师真的长成了一头大猫。几年前,我装着它从东京带到四国峡谷的笼子,现在已派不了用场了。而且,它全身都是伤,原是橙黄色条纹的毛色现已变成模糊一片有深有浅的褐色了。尽管如此,我明白这确实是我们所寻求的牙医师,因为尽管身为俘虏,但它仍然有着不可动摇的王者风度。

  以霸占孩子们加针上的猎获物为生的牙医师的胃,只吃鲜的(而且要活的)河鱼。死的鱼虽也吃,但牙医师却立刻傲然地吐了出来。于是,犀吉也只得买进菰线和钓针,加入峡谷孩子们的违禁捕鱼(这峡谷也已成立渔业合作社支部,开始往河里放鱼苗)的行列之中去。

  一到深夜,被抓获的猫王,像狗那样在远处狂叫。某一晚,我从仓库的窗户,俯瞰月光照射下的里院,只见不计其数的一群猫,聚集在院里,像在寻找牙医师和犀吉夫妇卧室的方向似地抬头蹲坐着。在峡谷住了五周,为了金泰的新重量的初次比赛,我们把牙医师装进奔驰车,从峡谷出发。在那时,猫尽管已大体恢复了从前的习性,但由于车身震动而恐惧得出声啼叫,这一来几只小雄猫,仍然像狗那样,慌慌张张地追着我们的车子,跑到道路上。埃及的家猫,究竟是怎么一直传到东洋来的,而且成了短尾的东洋式家猫呢?这也许像任一动物学都都提不出明确答案那样,对猫这种动物,不是也有二十世纪人类难以估量的无数秘密存在着的吗?

  6

  金泰比赛的前几天,在犀吉夫妇和我一起去看戏归来的途中,在受到鹰子照顾的新剧女演员打工的俱乐部里,尽管有些滑稽而且嘈杂,但在前面,有唱革命后苏联民谣,拿着小型四弦琴(akalele)伴奏的少女,我们则在喝着杜松洒补剂,这时一位中年男子跑上前来,对着犀吉。

  “这回可糟了,赌注押在金泰身上的客人,一个也没有呀!我们又不是国营赌博场,所以,毫无办法呵。”忧愁得像要扭动身躯似地说。而后,用实际也不特别难听的尖锐的声音,咯、咯地笑了起来。

  提到那男子从脸到头的宽度,真叫人恶心。简直如个大象似的,跟脸面一样性质的皮肤一直继续到后脑壳,全是玫瑰色。头发只在鬓角和耳朵四周和脖颈处还留下一些卷成漩涡状。金牙闪闪发光,像京都偶人样,瞪大一双明亮的眼睛。咯、咯地在大笑。我在过去的生涯中,从未见过这种样子不正派的脚色。他身穿浅粉红色和白色条纹的西服,足登一双鳄鱼皮鞋。我还以为别是哪个喜剧演员在开我们的玩笑吧,可那男子,实际是犀吉的熟人,赌场的老板。恐怕谁见了那男子,都会产生“这样的押赌,是开玩笑哩”的想法,会去一个劲儿地朝拳击比赛下注吗?

  “金泰会取胜的哦!”犀吉不悦地说。我觉得他这谎撒得太差劲了。

  “那么,要赚大钱啦,真是好消息!但是,犀吉君这回也没下赌注,不知是哪天,赌过一辆大力车的啊。金泰那阵子正是走上坡路的好辰光。昨天,遇到了金泰还谈起那会子的事儿呢。”

  “金泰知道谁也不去押他自己吗?”犀吉越来越不快了。“无意中把那话儿跟他说了呢。不是受到了刺激了吗?现在连犀吉君也不押他了。”

  “我来押他!”犀吉说。

  “太感谢了,再跟金泰另说去。”

  “我会去说的”

  “赌多少?”

  “五十万,你借不借?”犀吉对鹰子说。

  “哪儿谈得上借不借?不是你可以自由支配的钱吗?”

  “您福分多好。”赌场老板说。

  犀吉焦躁起来,什么也没说。他已不再是举止鲁莽的汉子了。究竟是古怪的上流社会的趣味毒害了跟鹰子结婚之后的犀吉呢?还是磨炼了他?总之,他变成了那种决不会再干互殴、吵架之类的人了。另外除了和我两人单独相对时外,在第二次结婚之后,他失去了那苦思冥想能言善辩的习惯。鹰子的友人们甚至认为她新婚的丈夫是个十分讷口的男子。有时,犀吉仿佛给人以被囚的兽类那样有气无力的印象。

  “金泰的勇气要鼓它起来哩。”鹰子说。“那孩子需要勇气哦。”

  犀吉兴味索然地皱起眉头,一瞥自己的妻子。他对鹰子就金泰的勇气(这点对金泰来说,确实至关重要)所讲的话感到伤心。倘若是从前的犀吉,定然会怒气横生,火冒三丈。我感到犀吉作为金泰的孤单的守护神,气愤得几乎要浑身打颤似的。我逐渐愤然地想到,是的,在此情况下,金泰决不该再来由旁人说三道四的了。那时,正好为年轻作家各人出版一册称为新锐文学的丛书。从我从前出版的小说集中,精选若干篇,汇成一册,作为丛书之一。

  “犀吉,我也要押在金泰身上啦”我意外地感到自己脸红起来,这么说。

  犀吉他也受到了我的突然袭击,生气似地红着脸,赞同我的做法。由于这一原因,我把丛书的版税统统拿来打赌。这是我生平唯一一次赌博。说来,那时,把钱押在金泰身上,决不单是赌博。是比赌博还要重要的事。是对金泰乃至我自己,鼓起博斗勇气的行为。不过,我的重量级大约是中量级;是脸色青肿的肥胖型,自然是跟自己的忧郁症作斗争的孤单的选手罢了。

  金泰的对手森之山是有希望的重量级新人,但一般认为,他胆怯,是位高个子的年轻人。犀吉和鹰子父亲,还有训练馆的老板三人,挑选他作为对手,主要是看中了他有胆怯这个弱点。让金泰在此次比赛中出场,目的在使其从为拉尔果·加巴里埃罗击倒的满心恐怖的记忆之中,解脱出来。跟胆怯的对手若能相持几个回合,金泰就会克服自身的恐怖心,肯定有摆脱掉来自拉尔果铁锤般重击的恐惧心理的机会。大家都如此考虑。

  确实,比赛之初,森之山也好,金泰也好,彼此互不接近,瞪眼相持,像来自远处的松叶蟹的攻击那样,只在抡动拳击手套。我想作战进行还算顺利。其间,森之山的左拳频频向金泰出击,金泰显然已经留意防备。金泰让人看到他时时去接近对手,那也是为牵制森之山的左拳,使他受挫。金泰焦躁起来,我们这些友人心中都有阴暗的预感。金泰又恐怖又焦躁,眼神发狂,血往上涌。

  这样,第四回合主动出击的森之山的右直拳,击中了金泰的下颚,突然,像是意识到下颚的软弱似的,金泰一下败下阵来。在第五回合的钟声打响前,犀吉向着一边被人按摩着,一边在凝视他的金泰,用手掌作喇叭状叫喊:“上半身要稳,金泰,不要击那家伙的手腕,就这些,金泰,放松些!”尽管如此,金泰的身体仍没变得灵活起来。第五回合半中间,鼻梁上受到森之山一、二记直击。金泰右膝一曲,挺着胸,两手下垂,往后便倒。

  “糟了,是跟拉尔果·加巴里埃罗交手时是同样倒的法哩。金泰又想起了拉尔果!”

  犀吉悲哀地发出颤粟之声,一筹莫展地说。

  尽管如此,金泰站立起来,仍然继续搏击。他全身充满着恐怖心和疲劳感,已无斗志可言。第六回合开始钟声响起时,他像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勉强让自己振作的样子站立起来。斋木犀吉已不再抬头去看拳击台了。他把脸埋在当作喇叭筒的两掌之间,颤抖着。金泰几乎奇迹般地,在这一回合一开始,便用右勾拳攻击森之山的腹部,看来像要夺回比赛的均势似的,我晃动犀吉的肩膀,让他再次抬头看看拳击台;不过,这种场面却没有持续多久。那也许是金泰这位天才少年拳击手在这最末一次比赛时所作的告别答谢吧。而后不久金泰连续二次被击倒。他坚持着重新站立了起来。我的眼睛已被泪水搞得朦胧了。金泰被第三次击倒时也还能拼命努力站立起来。可是TKO①的败局已定。第六回合从二分十五秒,金泰终于败北。

  连续三次被击倒称为TKO;这是连孩子也知道的事。当金泰第三次被击倒时,已不能再站立起来了。尽管如此,在体育栏里有嘲笑那拼命站立起来的金泰的评论家。我们愤怒极了。可那时金泰已经失踪,谁也无法去安慰他了。

  ①technicalknockout(拳击)技术性击倒。

  7

  自爷爷去世,金泰失踪之后,斋木犀吉把他的热情和能量全部贯注在和鹰子一起进行的新戏剧的尝试之中。以前他难得去几次剧场,也从不阅读戏曲。演剧理论之类也肯定从未读过一页。为此,他一旦沉湎于演剧,每天晚上都要观看各种各样的戏剧,浏览无数的书籍。他几乎经常表示轻蔑、进行反驳,或发出呻吟,或吐唾沫,或发牢骚;即便如此,他仍然无分昼夜,继续阅读。他对于演剧,在决定自己的基本态度前,尽量注意着不受鹰子主观看法的影响。每当鹰子就哪册戏曲书,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就会说,啊,这一本我已经读过了,堵住了她的嘴,要做到这一点,他现在必须以超常的速度,精通所有的戏曲。不过,尽管如此,犀吉的读书方法,多少带有犀吉原来的、狂热的专心劲头。说起了狂热,犀吉那时对于刚开始的外语学习也可说十分狂热。由于斋木夫妇预定在年底出发去欧洲,在乘上喷气飞机之前,就想学好几种外语的基本会话。他练习小提琴,一起始就拉巴赫的无伴奏组曲变奏曲的和音。学弹吉它,也从像圣徒传奇那样困难的曲调开始。这种作风的犀吉,这一回又在他的卧室和起居间,学法语就用阿希米儿,学英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就一直放灵格风高年级生用的唱片和磁带;读书时也好,和友人们喝酒时也好,日常的一举一动,都在学听那外国语。而且,他在短时间内确也取得相当的效果,只是词汇仍是极度的贫乏,而说到发音的准确程度,连在国外生活过多年的鹰子,也茫然不知其所以然。如前所说,犀吉是个跟外国人真能成为朋友的男子,而这些外国人,听到那只掌握婴儿程度词汇的犀吉,能郑重其事地正确发出那些少量身边语言的音,就感到他对本人的母语,已经表示出敬意,为此,他们对于犀吉十分倾倒。

  总之,我以往从没见过像这一时期那样勤奋的犀吉。据鹰子说,犀吉一天只睡五小时。对此,我和犀吉说过,太劳累可不行啊。犀吉说,自己对睡眠有种恐怖感,这点你该也知道的吧。另外,现在自己对于睡眠,一般说来,是模仿禁欲主义老人们的做法;你难道认为像我这样的年轻人,连模仿老年人那点儿的生命力都没有了吗?用这番话,轻易地就把我打发了。和这时他那大大的脸庞相比,小小的眼睛因睡眠不足,像古怪的猿猴的眼一样,红而且脏。另外,全身皮肤变得干巴巴,缺少光泽;这个时期的犀吉,从整体印象看,似乎有些萎靡。

  可是,这一时期,不屈不挠的犀吉,还在尝试另一种狂热的生命力的高速运转。原封不动地再现了过去年轻时性欲修行者的面貌,采取每周性交十次的做法。他在这时期,为什么这样频繁而且跟各种各样的情人们一起睡觉呢?对这心理上的主要原因,拟在下文说一说我的意见。犀吉曾经关于他那日常的性生活,说过这样的话。那是在鹰子的大鼻子发生了炎症,我和犀吉两人坐奔驰车去横滨小剧场看巡回演出时的事。

  “要说我为什么那样频繁地进行性交,你看到过长跑运动员跑完万米之后,不是马上坐上椅子去喝茶,尽管处于疲惫的状态,仍要慢吞吞继续跑上一段距离的吧。我现在从清晨到夜半一直在满负载工作,作脑子和眼睛的长距离赛跑。而后,在深更时进入终点,还必须多少跑上一段。对吗?现在,对我来说,所谓性交,是进入终点之后的调节呼吸法,仅此而已。在性欲上,青春期最炽热的那一部分已经离我而去了。我现在像禁欲主义的苦行僧感觉到性交时滑稽的自我。据说在瑜伽锻炼课程里,有专门局限于性欲方面的做法。我在不觉之间也许得到了瑜伽修行者的教授资格也未可知。当然,不单是指跟鹰子的性交,跟她的性交是最困难的瑜伽,我们商定每周三次。因为要长期一起生活哦。这样,我每天另外要和一位陌生姑娘睡觉,以一个星期计数,就须找着七位情人。尽管那样,结果,仍然像苦行那样哦。说来,在这些姑娘中,要说不希望达到性高xdx潮的,我连一次也没遇到哩。这就是最近的年轻姑娘!这里不是色情狂之国吗?”

  然而,尽管有七位情人,但犀吉却再也找不到像那性交之国的女主人公卑弥子那样单从性欲方面说最适合于他的情人来了。对于此事,我不久也就明白了。某天清晨,我在自己租赁的房间里睡着觉,忽而,脸色苍白、神情紧张的犀吉,门也不敲,突然像暗杀者那样,出现在我的眼前,环视我卧室的角角落落;而后勉强向我微笑了一下,说点不着边际的话。我知道犀吉产生了那种可笑的妄想,认为他现在会不会和卑弥子睡在一起,留下现在的妻、鹰子一人在床,突然来到我的卧室。这时的犀吉,一定深悔跟卑弥子分了手,有意无意地还在深情地怀念着她。尽管如此,我感到犀吉对我明显表示出他的怀念,这是第一次。他耽溺于新的情热,面对着它,经过了多次努力,失却了往常心理上的平衡。他衰弱了吧。这样,我心想,生平第一次投身于某一工作决意把自己依附于那事的现实成果上的犀吉,常常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和灰心,以致每周十次地多个姑娘性交,达到痛心的胡作非为程度。唯其如此,我但愿斋木犀吉一生中第一次的现实具体行动,新的戏剧试验,能够成功。但愿×××鹰子在犀吉身上发现出斋木狮子吉的血,这一选择是得当的;既然犀吉生涯中最重要的钥匙现已插入现实生活的锁孔之中,那么就不希望它像神经质孩子用的过份尖细的铅笔芯那样,脆弱断裂。

  且说,我和犀吉在作性的,简短的交谈那天,去了横滨的小剧场。在那里,上演以一个十八岁左右的美少年为班主的表现赌徒等流浪汉内容的戏。我是第一次去看这一班子的戏,而犀吉却是那里的常客,从而和班主友情甚笃,作为这一巡回演出小剧团的捧场客,理所当然犀吉也曾对剧团成员有所馈赠。在幕间进入的后台,不过是台后宽一公尺像隧道那样的地方。女演员们是班主的姐妹,他们为下个节目作准备,像猿猴似地裸露着身子紧张地在隧道中前后跑动。她们像英国女王加冕式似的,当作世界上最激动人心的庄严的事业那样在观众定员二十席的小戏场,演出这赌徒等流浪汉的戏。她们在此后不久也曾来东京犀吉的公寓玩过,对犀吉表示好意,可犀吉到底也没跟她们睡过觉。他对她们上演的赌徒流浪戏未免过于认真,可以说多少抱有些恐怖感。领班吸烟用的打火机,也是犀吉赠送的镶有大写字头的纯银的顿西路。观众都是近处的老大娘。每当班主出现在舞台上时,她们便唉声叹气。可班主美少年本人,从心底里瞧不起这些老大娘。那天,一发现我和犀吉坐在观众席上,班主急忙变更了剧目,上演他创作的剧本(说来,所有的戏全是由他一人创作的。付不起演出费的他们,乱七八糟地窜改一下长谷川伸等名家的现成剧本,作为他们本人的创作)中的一个实验剧。那是一出由班主扮演的虚无主义的浪人,背叛了所有同伙,打倒了所有敌人,独霸了不知怎么取得的内藏珍贵宝物的金色佛龛,正当他暗自庆幸时,被一个偶然在附近徘徊的白痴少年刺杀的突发性痉挛似的悲剧。那佛龛的内藏之物且不说,为什么那个白痴的少年要去刺那浪人呢?这浪人究竟是甚等样人呢?这一些观众一无所知。我和犀吉不用说,老大娘们也目瞪口呆,尽管如此,那些班主忠实的捧场客好心的老大娘们都为被刺死的美少年,像绵羊似地发出难听的哭泣声,等到心情一变,便把裹在手纸里的硬币,象痛悼死者的花圈似的,恭恭敬敬地投向舞台。周围全是老大娘的哭泣之声,我和犀吉也感到又被古怪的伤感的独特的海葵缠住了似的。就是这样的演技。

  戏演完之后,我和犀吉邀了少年班主去中华街晚餐,当时,我就刚才情节不详的悲剧,多少提了几个问题,这一下,美少年班主竟然眉飞色舞,发挥出惊人的辩才,开始说明这出悲剧的背景。那些背景和因果关系,只从观众席上仰视舞台是不可能完全弄清楚的。说到后来,那被杀的浪人和杀人的白痴少年,实际是同一人物,浪人是自杀的;说来倒也干脆,总觉得少年有这样的雄心是可以理解的。

  “结果,那家伙只在自己一个人的头脑中,编造出流氓赌徒流浪戏中的大纠葛呵!”在从横滨回归途中的奔驰车内,犀吉说。“这样,从其中取出任意一部分来上演,构筑起来的大纠葛过于错综复杂,充满着矛盾;截取的那部分,有何意义,背景如何说明,这一些全然顾不上的罗。就是说,那家伙搞的戏,只有那家伙才明白的因果关系。难道孤单的艺术家搞出来的东西大抵都是那样的东西?尽管如此,能让满座的老大娘抽泣着在欣赏,我认为那家伙的本领还是相当大的喽。”

  我赞同斋木犀吉的评价。×××鹰子对犀吉如此热衷于演剧非常满意。想来,尽管犀吉那样频繁地瞒过她的眼睛,跟旁的女人睡觉,我认为这时期的鹰子跟犀吉的结婚生活还算最幸福的吧!演剧是她的热情,另一个热情则定是犀吉了,因为如果犀吉本人对演剧抱有热情,则犀吉和鹰子就会被热情这个三角形卷轴坚固地围住而稳定下来。鹰子一面作好跟犀吉同去欧洲旅行的准备,一面着手进行不久而将成为她们新的戏剧运动据点的小剧场的收购计划。不用说,在背后,还集中了一族实务家们冷静的计算器那样的头脑,作为强有力的后盾,可事情也像进行得十分顺利似的。

  在鹰子和犀吉的带领之下,我也有好几次去过那新宿的新闻电影剧场。那是幢像进入迷宫似的,位于旧公娼地区深僻处的一座荒废得像小仓库的建筑物,从白天起,跟新闻电影一起,还放映介绍裸体主义者运动的电影。在那里,伫立在充满古怪风味的阴暗处,凝视着画面,会涌现出这样的想法:新闻电影中的各国首脑们现正举行会谈的路易王朝样的会议场,不是眼看就要被荡漾着暧昧微笑的裸体主义的女友所占领了吗?相反,裸体的疯狂的一伙人的胶片,受了新闻现实感的感染,看来也十分生动、具体。就是说两种类型短篇的交叉上映,确能收到相当刺激的效果。

  不久即将成为这幢建筑物业主的鹰子,在电影上映时并不特别禁声,仍像鸟儿一样,自由地跟犀吉和我说明剧场的改造计划。在那里,观众大致也不多,而且他们都只极专心地仰望着画面,所以没有讨厌鹰子,从而吹起口哨的观众。想来从正午起来到那里,无精打采地坐在暗处的特殊人物,总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像冬初的虫子潜入洞中一样,只不过“潜入”而已。于是,燃起热情之火的可以不客气地说,也一定只有斋木犀吉夫妇和我三个人而已。尽管剧场的观众席原也十分狭窄;然而,鹰子还说按照自己的计划已经过于宽敞了。改造之时,她说要把舞台一直往前伸,观众席位确定为五十席左右。在她的剧场内,必须让观众看得清舞台主人公皮肤上的毛孔,而且这个剧场在观看演出角色上虚构的演员的同时,在厚厚的舞台化妆下,影响了对角色本身,演出本身的观赏。观众一定要有看清作为日常生活中人的演员皮肤上的细微颤动的权利……

  “我在雅典过寒假时,去了卫城(acropolis),登至山腰的土耳式样地下室中一个,会见一位有名的娼妇。可是,在我借住的场所,有不少年轻知识分子,他们是各种国籍的世界主义者,但都知道那样希腊姑娘裸露身体的每个部分,这一些便成为大众共同的话题了。像在一辆游览车上,乘车去参观名胜之后的游客那样,谁都会入迷地对那姑娘身体上的“名胜”谈论不休,而且边还在喝着茶哩。我梦想着有这样一个能让观众对在我的剧场上演的演员们如此传扬的剧场呵。为此,我的剧场必须限定观众人数,使每一位观众,都把舞台的演员当作个人的秘密似地独占着并以此为乐。我要把这剧场办成像演秘密剧的顶楼那样的地方。”

  鹰子一住口,犀吉附在我的耳边,用不胜愤怒的语调,说了如下一段话。这究竟是太实话呢?还是他胡诌的谎话呢?“在鹰子二十二、三岁时,女扮男装,去嫖希腊少女娼妇哩。恶心吧,以年轻姑娘的身份,万一被雅典的拆白党看穿鹰子是个女性的话,奸污之后,还要被贩卖到开罗或伊斯坦布尔去哩,日本女性,在雅典拆白党眼里,看去蛮像个男性,有此误解这才救了这家伙。鹰子让希腊姑娘手里捏着几百德拉克马①的金钱,才使她们真的忍住了古怪的现世苦难呵。这就是眼下的日本女性!”说着,慨叹不已。

  ①希腊货币单位尽管如此,在新闻电影剧场的阴暗处,鹰子和犀吉紧紧地结合在一起了,由收买剧场热情支配着的鹰子不用说,犀吉也逐渐在他人眼里,清楚地表现出他是如何迷恋着那个演剧之魔。某个初冬之夜,看完新闻电影,我们三人走到剧场大门,正就剧场门面的改装计划议论之际,突然,犀吉背靠着裸体主义者们的短片的滑稽而丑陋的广告牌,用力叉开两腿,像军人那样站立,生气勃勃,精神抖擞,以好久没见他那种独有的高亢声调进行苦思冥想式的饶舌,像配合内心的节拍似地说了如下的一番话。“我从十五岁生日那天起,就一直对各种各样的命题苦思冥想,把我自己的答案收集起来。我想如今我已能就所有伦理,所有现象,用我自身的声音,讲述我自己独自的想法哩。我是在不断用我自己的头脑,不断冥思,用自己的眼睛不观察的哩。我已是个专业的伦理学家,也可说是公认的哲学家了。可在以前,这样的我并没有在公众面前讲述自己冥想结果的讲台,也没有一边步行一边给崇拜者说教用的柱廊。我也考虑过写书,可那像是本过于庞大的书似的,不知从何着手为好。第一,我的思想与其让死的铅字来表达,不如用活生生的肉体来表现为好。于是结果我只得用自己怎样生活在这现实世界这一点来证明自己哲学上的冥思的成果。可只要你生活在这二十世纪,还只能被局限在极小的范围之内。可是,现在我将要有剧场和剧团了。我要把自己伦理方面的一切问题通过我及我的剧团成员的肉身表现出来,毕竟这是具体的人的表情和声音啊!我的演出法就是如此哩。比如让舞台上的演员扮演个有勇气的人吧。演员要把我所制作的有关勇气这个命题的卡片熟读到完全背出为止。这样,他就成为我的勇气这一伦理的化身,站立在舞台之上啦!这不限于勇气这一命题。对于这一世界上所有命题,我可以花费充分的时间,进行冥想,求得明确实的答案,同时,我的演员们自然可以在舞台上叫啊、动啊地进行表演。以往我们所见的舞台一般说来是怎样的呢?不论哪位演员都没获得确实的伦理。生活在这一现实世界的大活人,同样,也没有哪个有自己独特的明确的伦理,只在模糊他、散漫地、任意地、偶发地演戏罢了。这哪里是人类意识中最有意识的戏剧世界的主人公表演?昨晚我们看了萨特的翻译剧,是完全不堪入目、模糊影响的杂凑。所有的演员对自己在如上陈述的命题,一个正确的意义也不知道,只能把记住的台词,像鹦鹉学舌胡乱背诵一遍。那样做不感到人间还有羞耻事吗?这是那出戏快结束时的台词,剧团大老板狠心把扮尸体的演员一脚踢开,当时是这样说的吧?‘从今后,人类的统治开始了,美丽的出发。喔,纳斯奇,我要成为屠杀者和死刑执行人’,可演员本人也好,导演也好,对于人的统治这一命题并没有自己的看法。壮烈的出发,出发,对此也没有哪个用自己的声音讲述的内容。若是我们,早在五年前,正要去参加纳赛尔的军队时,对所谓出发是怎么回事这一点让人一想起就像死那样感到心内说不出的恐怖念头和冒险心理。于是,对我们来说,所谓出发这一词语是怎么一回事?真的,只有我们才有特定的答案吧!倘若让我去扮演农民战争独裁者的角色,则我在大声喊出壮烈出发之一叫声中,会混入那时的不安和忧惚心理,发出一种悲壮的音响。就是这样基本的命题,也只会随口敷衍大喊一声的演员,不就只会照样在观众面前说出这一句庄严的台词吗?因为在此之外,没有其他爱法,所以,我要让那伙人惧怕。因为在此之外,没有其他好服从的,所以要命令。此外,还因为除了跟大伙在一起,别无他法,因此,我们把头上的苍天作为对手孤独地留下来。这儿有应该从事的战斗。我就打算干。说到底,那新剧界的老板,一边在叫喊我打算干!一边不是还在回想那些年轻的女演员们湿漉漉的屁股毛上的阻力吗?在我们的剧团,所有的演员都须遵循我冥思的伦理,给予所有台词以限定的意义的吧。使观众不迷惑就行。不仅是台词动作也一样。要对所有身段,所有行为,都给以正确涵义,再拿去上演的罗,其结果,这小小的肮脏的剧场,像苏格拉底走过的柱廊,有伦理之光在闪耀。二十世纪后半期的一位哲学者在这一最蹩脚的小剧场内,表述了他的志向。全东京人都会来这里,学习语言的真义和最正确的形体动作的吧。目前,在这一带盘桓的,不仅是像暗娼的毒海蜇那样的女子和屁精吗!”

  鹰子和我围着雄辩的斋木犀吉,在新宿的新闻电影剧场前狭窄阴暗的一角,虽有些害臊,但仍然感动得伫立不动。这时,我和犀吉已经有点醉意了。然而,犀吉的饶舌不像全是醉汉之言,其中包含着赤裸裸的热情。鹰子再一次沉醉于把这个小剧场命名为斋木狮子吉记念剧场这一设想之中去了。

  8

  在斋木夫妇出发去欧洲的三周之前,犀吉忽来我租住的公寓访问,高兴地说:

  “跟我们一起去欧洲,怎么样?而且,住在同一个旅馆里。费用的话,鹰的父亲说了,把你聘为公司方面的临时雇员派出去哩。我想跟你待在一起。而且,就是你,若现在独自留在东京,不也只在跟自己的忧郁症进行厮打吗?去吧,跟我们一起去吧!”他以那种时时突发性的不留情面、猝不及防的友好印象,而且,又是以那种毫没顾忌,恳求似的口吻说了这段话,让我陷入深深的困惑之中。这犀吉总象像是个快要溺死的幼儿一般,向河岸上的傍观者的我,哇哇地在哭诉求援。

  但那时的我的情况是:无法为了救助斋木犀吉,马上脱身去欧洲旅行。从爷爷去世时开始,我定下了一项主张。当我从发生恐吓事件起到患上忧郁症,停止写作包括小说在内的各类文章时,爷爷对我进行了最严厉的批评。尽管那家伙(指我)写了几本书,但是这小说家的职业究竟是符合我们家系的,冒险的不成器的英雄的血统呢?还是符合断了出远门的念头,株守家园不求闻达的反英雄的血缘呢?这一回该有切身体会十分了然了吧。这就是我爷爷躺在四国峡谷巨大的橡木床上,毫不假借作出的预言。为此我想,不知自己从祖先那里继承了哪一种血缘,才能选择小说家作为自身职业,在没弄明白这点问题之前,暂不拟重新开始工作。而后,又跟斋木犀吉一起,到处奔走,进行非生产性的小型的、日常生活的冒险。尽管如此,我的忧郁症的云雾仍然没有消散,而自己的血缘是英雄的血缘呢,还是反英雄的血缘,也终于没有完全弄明白。不过,为了摆脱那忧郁症,也有一个时期想再一次强制自己,开始工作,但是,我仍然写不出哪怕是一行的文章来,那是在我注意到要搞清我的血缘(换言之,也就是搞清有关小说家这项职业)归属之后的事,结果以无限期延期而告终。这样,如今我的银行帐户内已完全没有了余款,房租积欠着,为了筹措伙食费以及跟犀吉他们的交际费(!)我卖掉了书架上藏书的三分之一。

  可是,就在爷爷去世之时,我才获悉我们家门中反英雄的舆型我的爷爷,也曾悄悄地购来旅行皮箱,而且把此事一直隐瞒到九十余岁,老死之时,这使我心中为之一震。那位现实家的爷爷,也还时时有梦想着出远门的瞬间,直到送别明治时代的冒险狂哥哥移民去美洲之后也仍然此心不改。那么,这样的我,对流经自己体内的血,难以判断它是冒险家的血,还是反冒险家的血,不是可说是极其当然的事儿吗?毋宁说,通过我继续小说家的职业那种暧昧而且困难的生涯一切努力,才可以判断出自己是否属于冒险家的血缘。倘若一旦看清自己是英雄的冒险家之后,才能开始生存的话,难道是那么容易的生涯?自己是英雄的人物呢?还是是不知羞耻的胆小鬼呢?全都心中无数,继续提出不能取消的证据,越发把作为被告的自己逼进困境而生存下去,这不正是二十世纪人们的行动准则吗?于是,我迫于经济上的需要,又须对抗忧郁症的重压,决心向着作为自己小说家的工作重新回头去干。我的忧郁症像让我穿着旧式的铅的潜水服一样,虽然继续束缚住文学上的深海探险的身体的动作,可说来,作为问题的开端而恐吓者们对我的关心已经变淡,我从杂志的编辑们那里接到了要我再次着手写小说的信件。于是,我对着想听到我同意的回音,迫不及待的犀吉,一方面感到极大的阻力,同时,以连自己都觉得悲哀并没有自信的语声,不得这样回答。

  “不,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哦,我在今冬打算开始写篇新的小说呐。”犀吉一听像难以置信似的,刹那间像白痴般茫茫然凝视着我。他像在等着我马上微笑着重新订正,不,刚才是句玩笑话啊,我以往还从没拒绝过你的建议呢。确实,我以往从没拒绝过斋木犀吉的提议。在我们之间,拒绝还是初次出现的课题。

  “但是,你是说你发现了有关长老所说的小说家的职业和冒险家的血缘的伦理了吗?因此,就能写小说啦?待我出发去欧洲后,你独个儿跟忧郁症作斗争,脑袋什么的不全要秃光了吧?”

  “至少我没作自我欺骗,才有写小说的预见呵。虽然忧郁症一定会越来越恶化!你也说过的哪,我没有自我欺骗,再一次开始对我目前陷入的状态,一定会带来些进步的。”

  斋木犀吉察觉到我在认真地拒绝他和鹰子的父亲的有利的提议。于是,他最后一次施出拼命的战术,像纠缠不放的恶女人,单刀直入地说。

  “我现在是想开始一项新的工作。而且,我是初次坐喷气式飞机出发,去陌生的欧洲哩。在那里,鹰子虽有很多老朋友,而我却是孤身一人,一句外国话,也讲不完整啊!我只是想请你和我一起去,可以从种种不安中得到解脱。所以上周以来,就跟鹰子父亲反复谈判,结果,争取到这么一份差事啊!我独自去欧洲战害怕,像去送死一般害怕呐。”

  我不想再让虚弱而孤立无援的犀吉,赤裸裸地坦白他自身的处境,引起他的伤感。我甚至抱着被丧家之犬舔着手掌似的焦躁的不快之感。为了跟鹰子结婚,抛弃掉性交之国的能手卑弥子,束缚住自身非得出发去欧洲学习演戏的乃是犀吉本人,那不是他的自由选择吗?事到如今,还说些可怜话,想把我也一起卷了进去吧。那不正像英雄的冒脸家、斋木犀吉的举止行为吗?总之,我要开始自己的工作哩。即使去国外旅行,也要到来年的冬天。我至少须有一年的工作时间。”我在自己耳边响起了焦躁的语声,像不顾一切地兴奋激动地说:为了不让拒绝犀吉的决心,在我的内心,像饴糖似地变了形,便从他身上移开了视线。斋木犀吉沉默良久。而后,我重新瞥了他一眼,他连眼珠也发了红,忍住激烈的感情,傲慢地瞪了我一眼。在我们之间,某种内在的线断裂了。这一下,我们相互间是否作好一年以上不能共同过活的心理准备?尽管如此,犀吉颤抖的嘴唇,像是受到了创伤似的无防备的表情,就那样伴随着沉甸甸的冲击,让我的衰弱而宽松的胃受到了损伤。到那时,对我来说,今后,至少在一年间不会跟犀吉见面,只有跟自己的忧郁症作伴,这样,能否继续工作?这一点突然使我感到疑虑和不安。

  “啊,那样的话,行哦,我另外找个人一起去得啦。”一会儿,犀吉若无其事处回避了我们之间的危机进一步膨胀,这么说。我总觉得像陷入了十分遗憾的心情之中。

  “另外,你还要操办那延期的婚礼呐,你也可以结婚啦,说来这件事也可由我来给你指导作日常的冒险吧,你的未婚妻就该感谢我哩。”

  因为犀吉说了这句他生涯中最陈腐的台词之一,我也轻松了一下,天真地笑了。这样,那天,我卖掉存书的一半邀犀吉坐奔驰去市中心喝酒。我和犀吉都已到了这样的妥协的年龄,不至于贸然从事,像孩子般吵着架彼此分手,在相互损伤感情的露头上,由于包上了一层糖衣,足以使危机一点点地消散。不过,这种类型的暧昧式的和解,逐步积淀、凝固,这不和的珐琅质,已凝成一辈子化解不开的硬块,到了浮现于意识界的表面时,看来已无计可施……

  斋木犀吉和我,一年后,在欧洲再次会晤时,他和我都装得忘掉了在这天他的愿望和我的拒绝,这段不愉快的往事。在此后,他又希望和我一起运行,而当我再次拒绝时,才明白这个老伤仍淌出不少新的血液的。但那时,对我来说究竟应该怎样办才好呢?我也还要跟自己的忧郁症作斗争,去开始自己新的工作。如有人责难我,并不能成为斋木犀吉那样日常生活冒险家的完全忠实的信任,我也打算默默地领受。

  这天,我坐在一张酒馆的冰凉的长凳上,用几杯威士忌把自己麻痹得像感觉迟钝的狗一样之后,对犀吉提出:作为带去欧洲的友人,选定雉子彦怎样。

  “雉子彦?那家伙热中于经营进口杂货店,最近只能偶尔来会个面哦。那家伙决心要成为出色的实际的顺应主义的,有才干的商店主呐。跟你一样不作自我欺骗!”犀吉不像往常的他说了带有女性尖刻的挖苦话。接着,对自己的歇斯底里的态度有些不好意思吧,为了轻松一下,说了一桩有关自己最近性生活的私房话。“我不是说过每周平均性交十次吗?可如今,我几乎除了鹰子,再没有跟其他人睡觉啦。为此,我心里又着急,性欲上又休了假。跟我有联系的不少情人大家都因古怪的事故,没法跟我见面啦。一位姑娘腰骨脱了血;另一位姑娘两臂神经痛;至于某姑娘,单说在腿上长着痣,就拒绝跟我幽会哩!真不知是怎么回事?”

  当时正值隆冬时节,两个人虽则在一起放声大笑,可对于我,感到像经年的熊那样威风十足地坐在高凳上的大汉犀吉的周围,有一阵个人的旋风在身边狂吹,犀吉看来不是太幸福。我们喝酒的酒馆是新剧新人女演员们手拿着威夷小型弦琴唱歌的俱乐部,可×××鹰子原是这里的上等顾客,犀吉也曾施展他狂热的攻击法,想发展一个新的情妇,可终于未能如愿。我怀疑鹰子是不是有什么性欲上的咒语,把犀吉牢牢缚在她那灵感的源泉荒废的性器上面,而从独占的目的,倘若像犀吉那样的自由人,由于专心致志于演剧运动这一具体的工作,竟然如此损失掉他日常生活的解放感,则所谓“自然的人”究不知是哪一种的幻影?我希望犀吉在其青年年少时刻,仍能继续至少每周十次的性交……于是,原说是由斋木犀吉跟鹰子二个人同去旅行,可实际并非如此。时间一天天的临近,犀吉施展出独有的本领,终于反扑成功。他选定阿晓作为伙伴,带他去欧洲。他就是犀吉公寓里安装大型接信装置时,为○○○弱电机工程师马君搬运器材的忧郁的青年佣工。

  随着他欧洲之行日益临近,犀吉和鹰子的公寓变成了可以称作专为告别开设的沙龙了。各色来客各随其便,享用丰富酒菜,听唱片,要犀吉弹吉它,就演剧方面没完没了地议论,一直呆到深更半夜。旅行准备节节进行,出发日益临近,这沙龙也越发兴旺起来。对我来说,也有些日子去访问犀吉的公寓,要迟到夜深,才有机会和犀吉两个人单独交换些个人的看法。于是,我和犀吉为进行特别的商谈,只有事前商定到时会齐,或坐了他的奔驰,逃出家门去某家酒馆小坐,此外别无他法。不过,既然我拒绝了犀吉的建议,对我也好,对犀吉也好,由于他的公寓中人员混杂,难得有只剩我们两个人(或再加上鹰子三个人)相处的机会,这一点,无宁说,也是多少有点方便之处的。他的告别沙龙的来宾,主要是把○○○鹰子当恩王(patran)看待的新剧的新演员、年轻的女演员们。此外,鹰子和犀吉不断发掘出来的巡迴演出剧团中的成员们也来参加。在年轻滑稽故事演员中,也看到过杂技家的面影。而且,在他们中间,当然也夹杂着电气工程师马君和阿晓。不用说,雉子彦也会在他店务空闲时间,穿上皮大衣赶来参加。

  犀吉出发去欧洲的五天之前,在上述告别的沙龙里不着边际的杂谈中,鹰子突然冲着我说:

  “阿晓跟我们一起去哩。今天护照发下来啦。”她若无其事地,告诉我这一消息。那时,犀吉被女演员和时装模特儿包围着,在沙发上伸出长长的一条腿,腿土搁着吉它,另一条腿上裸露的脚趾尖像受惊的猫那样,深深地陷进了地毯,弹奏他的固定节目的圣徒故事(legemda)。这样,稍一留神,就可见到那个忧郁、自大、好斗像小鸟样脸面的矮个子阿晓,就在犀吉的吉它正下方,把头发剃短的头,枕在胳膊弯里躺着。他像只不愉快的雏鸟想潜入老鸟翼下似的,显然,对犀吉而言,比全房间中的谁都更加占自权威的位置。再一看,他灰色的法兰绒裤子也好,他的瑞士制绣花的上衣也好,扮成赌博师的德郎克·希那多拉戴在额角上的绿色遮阳帽也好,全部是犀吉本人之物。我在那时,还不很详悉阿晓是甚等样的青年,他既像老人,也像少年,这个全身充满愁苦似的疲劳感的矮个青年,几乎常带几分猖介的沉默,在这公寓最高层次的沙龙人们中虽显得不合群,可如今也能令人直感到他是犀吉最为重要的伴侣。再一想这阿晓尽管担心自己白血球的增加,可却当过卡车驾驶呐喊这一小小的插曲,阿晓便突然成为我心中具有特殊个性的人物了。不过,阿晓在不久前已经辞掉卡车驾驶员的工作了。

  “犀吉君把阿晓领回家来啦。因为阿晓原就不适宜搞体力劳动,还拼命去劳累身子,只好买回维生素制剂,过着三天一次全身注射而后突地躺倒那种古怪的生活。阿晓现在就在这屋里的沙发上,从头顶到脚尖像木乃伊似地用毯子裹着,宿夜哩。在白天便一心热中于这台特大的再生装置罗。还撮弄得马君,来把它改造成能正式发信的装置呐。现在已经能够发信了,还想使它具备小型广播电台这类一功能哩。是个有魅力的孩子,可有时也痛得很哩。也许犀吉十八岁时,也像阿晓这副腔调哩。”

  “照此说来,阿晓现在就像十八岁时的犀吉啦。在那时,犀吉和我正想去参加苏伊士战争。”我以回顾往事的心情凑趣着说,再一想,犀吉和我都长了好几岁啦……

  “阿晓也是想搞次战争似的孩子哇。而且是搞大人的战争”像吉普赛人一样有些敏锐眼光的鹰子茫茫然预感到。

  我虽没任何预见,可在这时,阿晓确实在计划着他独特的战争。那也是只使用巨大线圈如白蚁巢似的犀吉的接信装置的一种特殊战争。我在伦敦就此事问过阿晓,心中受到一次冲击。我对这晚上的犀吉和阿晓的特别亲昵,可说尝到了微微的嫉妒似的味道,同时在犀吉身边的世界出现了新的登场人物,可以同行去欧洲,对此又感到自己对犀吉的责任在感觉上的抑郁闷气氛也多少消散了几分。写在阿晓的护照申请卡的出国目的,是请欧洲的白血病专门医生(他们曾经把稀世的钢琴家从白血病的无底沼泽中,虽说是一刹那,可确实让他浮了上来,开了最后一次精采的演奏会。这样的传闻,由犀吉作为参观意见添写在卡上)治疗婴儿时期在广岛受过原子弹爆炸影响的青年阿晓,可在日前,阿晓的血液,除掉受了恐怖毒害的影响而外,还算是正常的,而阿晓本人,并不相信外国的医生。他说倘若白血球略有增加,将马上坐喷气机,返回广岛的原子病医院。

  斋木犀吉和鹰子,加上阿晓,出发去伦敦的日子是这年的除夕。为他们送行,确实和犀吉和鹰子的结婚典礼一样,很多人会聚在羽田机场。其中也有他们婚后新结识的友人,特别是巡迴演出队的成员们到场送行,大放异彩。由犀吉赠予纯银的顿西路的美少年班主,跟姐妹们一起,穿着演出流浪汉的戏装赶来送别。他们是在邻近羽田机场海边的戏棚里进行年终年初的演出的。然而,我没能赶上送行的伙伴们盛大的示威场面。因为那时刻我正在东京站上第十号月台等待阿晓母亲所乘大车的到来。在阿晓的亲属中,存活者仅有他母亲一人。她当时在广岛周边的旧军港城市里当失业对策的小工。顺便说一下,这个城市是全国失业小工人口比例最高的处所。阿晓的母亲一拿到了过年费,随即乘坐慢车,赶来送别自己的独子渡海去欧洲。不一会,时间到,阿晓母亲右手举着中国纸旗样的红色信号,从超员的二等车厢下了车。过度紧张的黑红色的皮肤,尖尖的颧骨,壮实的下颚,加上小小的机警的眼珠,一切一切让人想起古代亚洲人幸存的格里安克族脸色,像老鼠般动作敏捷的老大狼。我们坐在行经拥挤不堪京滨国道的车子上(时已傍晚,一排排房屋对面的海上和空中晚霞一片,像把寒冷的大气撒上一层半透明的粉末),一直沉默无言,阿晓的母亲有高度的警惕性,没有开口。我们到达机场时,犀吉他们已经进了海关。我在附近东跑西颠,结果,偶然碰到个相识的新闻记者,问他设法买到进入海关的袖章。新闻记者对我说,你不是曾戴过眼镜的吗?而且,如今也发了胖了呐。我已有一年没会过任何新闻记者了。我考虑自己在犀吉他们出发之后再恢复戴眼镜的习惯吧,这一想又唤起我一丝淡淡的离愁别绪。阿晓和母亲在海关的一角,哭丧着脸,相对无言。我离开他们稍稍远些,跟犀吉一起远望着那紧张的一幕。不一会,只听得母亲对阿晓反复地劝说,如你去国外行吗?既不懂外语,也没有熟人一类话。阿晓什么也没说,看来有关犀吉和鹰子是甚等样人,以及在他们背后的○○○弱电机一类的事一定也没对他母亲说过吧。因而,母亲也只能理解到现在自己的独子要被不知怎么回事的怪物拐骗到外国去了。不久,阿晓焦躁地这样叫喊:“我呆在这里也好,去哪儿远处也好,全没什么两样唷。因此,我想去一下哪个远处哦。因为有人要把我带到那里去,所以,我就想跟着去呐。我呆在哪里也一样,所以想去搞一下试试呵!”阿晓母亲畏畏缩缩沉默不言,打消了挽留儿子的念头。而后,她想让阿晓接受一只纸袋。阿晓不肯受。母亲从纸袋中,各各取出一个酒的四合瓶和一个装入几个饼的透明尼龙袋,恋恋不舍地对拒绝接受的儿子卖弄一番。阿晓由于过份焦躁和忸怩,像发疯似地用眼睛瞪着母亲直摇头。母亲也气愤得像鬼一样让可怕的眼睛里噙满泪水,一面把打算为儿子祝贺正月带来的酒和饼收进纸袋里。当时正值紧张的旅客从海关冒着入夜的寒风起着鸡皮疙瘩走向宽敞的机场的时间。我和犀吉仍然把视线移开阿晓和他的母亲,言语不多地互道别离时的寒暄语。犀吉对我说,“那么,祝你很好从忧郁症得到摆脱。要早早结婚啊。”

  “另外,新小说出版了,给我寄了来。当然,也别忘了为我们写戏啊!”

  “啊,设法搞一下试试看吧”我模仿阿晓的话语回答了他。

  如上所述,我和犀吉都心平气和地作别了,可其实,犀吉在发出这天跟雉子彦上楼去银座的寿司①店和养面店转了一圈,又加上出发时过分紧张,在机场候车室呕吐起来,像生病似的小孩似地一下子脸色变得苍白,而我自己,则由于①用鱼、菜、醋、盐等做成的饭卷。

  感到从明天起必须过离开犀吉的日常空虚的生活,也不免有几分烦恼,从而脸色也是苍白的。只是惯于旅行而且已属中年的妇女鹰子,由于自信在欧洲确实能独占犀吉的原故吧,像妄自尊大、豪华奢靡的旧中国将军那样,面带微笑,对阿晓和犀吉,像母亲般事事照拂似的,最后一个缓步进入窄小阴暗的拱廊。她那由皮大衣裹着的脊背,把犀吉和阿晓两个,从我的视线中遮没。阿晓的母亲也会把鹰子看作是夺去自己儿子的恶魔的吧。而且,鹰子把好容易恢复了桔黄色条纹,有狗大小的老猫,牙医师塞进定做的、大容积的笼子里,像皮箱似的沉甸甸提在手里。猫已经了解到,自己的命运经常带有戏剧性剧变的性质,事到如今,并没大叫大闹,可仍然可怜地、温和地发出呜呜的叫声。在海关时,阿晓母亲,除阿晓之外,对一行人中的犀吉也好,鹰子也好,全都视若无睹,可独独对那只猫笼,无意间投去不安的目光。她莫不是在自己的儿子和那被囚禁的猫之间发现一种类似的秘密了吗?总之,牙医师定然是在二十世纪所有的猫类中,最广泛地扩展了生活圈子的猫了。我和阿晓母亲从海关来到大厅,送客的人们要为明天的元旦作准备了吧,已都早早离去,宽敞的大厅里,稀稀拉拉,没多少人影。我问阿晓的母亲,要不要看喷气飞机的起飞,刹那间她像是感到了一阵恐怖,坚决地拒绝了。她似乎认为去一看,就害怕喷气飞机的引擎会有什么不祥的力量在起作用似的。总之,我和阿晓的母亲就坐在大厅的沙发休息。阿晓的母亲分给我一小块年糕,另外从大厅一角饮水处拿来个纸杯为我斟上酒。接着,她也为自己准备了一块年糕和斟上酒的纸杯。她用中国地方①的方言讲了什么新年将临和儿子远行的祝贺话。我们干了纸杯里的酒,咯吱咯吱啃年糕。一旦喝开了,才知阿晓母亲酒量相当大。等到四合瓶酒喝空之时,我们身子四周响起一阵像海啸似的喷气飞机发动时的噪声。阿晓母亲无力地耷拉下脑袋,泪水滴在膝上。那天深夜,尽管喝得酩酊大醉,可我仍然把寡言少语阿晓母亲送上去广岛的火车。结果,我和阿晓母亲只不过交换了寥寥数语,但无论是阿晓母亲,是我本人,彼此都理解刚才送别的是对自己关系重大的人物。接着,我去通宵营业的酒店,喝了一夜的酒。一到我喝得酩酊大醉时,就频频后悔不该让那带有格里安克族巫婆腔的阿晓母亲过早地坐上了火车。过会儿,破晓时,已是一九××年了。这一年是我很好摆脱了忧郁症,早早举行了婚礼,并必须正式出版小说的一年,而这些全都是孤立无援的。我必须承认,自己一醉,就养成一了种新的伤感的酒癖。我已到了这样的年龄了。元旦的东京的黎明像旧约中的荒野,既无人影,也无兽迹。带着醉意和疲劳,跄跄踉踉穿行在放下了百叶窗,又从内侧牢牢加锁的建筑之间,感到当今世界由于最恶毒的鼠疫之类,现正濒临毁灭的危机,只有自己才是这荒废的大都市中唯一的幸存者。同时,我又想起跟犀吉两人在大楼中巡夜的那个黎明,俯视着仍极荒凉的市街时,犀吉曾就世界末日的遐想,死的恐怖,以及青春的希望,说个没完没了。我的耳边,由于酒酣耳热,只听得一阵阵持续地从远方传来海啸般的声响,同时,又如同听到了犀吉在朗诵马雅可夫斯基的诗句:

  我的思想中,一根白发也没有

  也没有老年人般的温和!

  用呼声粉碎世界,

  我奋勇前进,美男子,

  二十二岁。

  ①指日本的冈山、广岛、山口、岛根、鸟取五县。犀吉在陌生的人们的国度里,像婴儿似地掌握了极其贫乏的词语云》那样地生存吗?他发现了那待候已久的《他自身的时候》,就能开始惊人的、真正的冒险了吗?正为我祝愿犀吉在欧洲不致被他的最凶恶的敌人,即那个死的恐怖所袭击那样,我也希望伦敦啦、罗马啦、或者巴黎的黎明,不致像包围我的东京黎明那样地荒凉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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