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照进寺庙的场院,岩石的阴影投射在耙松的沙土上,涟漪般地微微波动着。我坐着,两眼直盯着沙土上的图案。康纳大概在里边,依旧看他的电视。我能隐约听到播报新闻的声音。当然,禅宗寺院内该有一台电视机。我开始习惯于这些自相矛盾的现象了。
但是我不再想看电视。刚才一个小时里,我看得够多的了,知道新闻媒体玩的这套把戏。莫顿参议员最近压力很重,家庭生活不安宁;还不满20岁的儿子前不久因酒后开车肇事撞伤了另一名少年而被捕;还有风言风语说他女儿作了人工堕胎手术。尽管不断有记者静候在莫顿参议员一家在阿林顿的住宅外,他们还没有见到莫顿太太,让她对此事做出评论。
参议员的工作人员也都觉得参议员近来的压力过重,既要照料家庭,又得烦神于即将来临的竞选活动。他有些反常,郁郁寡欢。用一位工作人员的话来说,“他似乎让什么难言之隐给折磨着”。
尽管没人怀疑莫顿参议员的判断,不过他的一位同僚道林参议员说,莫顿“最近对日本很有点入迷,这或许是他受到了压力的表现。他似乎觉得不再有可能跟日本人讲和。当然,我们知道讲和是势在必行的。我们两个国家如今息息相关。不幸的是,我们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约翰·莫顿性格很孤僻”。
我坐着,两眼注视着院中的岩石变成金黄,而后又转成红色。一位名叫比尔·哈里斯的美国禅僧走了出来,问我是否想喝茶或可乐。我跟他说不想喝,他就走了。我回头朝里边望去,看见从电视机荧屏上闪出蓝蓝的光亮。我看不见康纳。
我又回过头来注视院中的岩石。
第一枪没有击中莫顿参议员的要害。当我们一脚踢开浴室的门时,他正颤巍巍地立起身来,鲜血从他的脖颈上直往下淌。莫顿将枪放进嘴里又开了一枪。康纳大喊了一声:“别这样!”这第二枪却是致命的。枪反冲出他的手中,旋转着落在浴室的瓷砖地面上,离我站的地方很近。四周墙壁上满是鲜血。
接着,人们便开始尖叫起来。我转过身,看见那位化妆的姑娘站在门口,双手捂住脸,高声惊叫着。最后,护理人员赶到现场,给她服了镇静剂。
我和康纳留在那里,直到分局派来鲍勃·卡普兰和托尼·马什。他们两位是负责处理现场的警探。有他俩在,我们就能脱身了。我跟鲍勃说,只要他需要,我们随时都愿意提供证词。说完,我便和康纳离开了那儿。我发现石仓早已走了。埃迪·坂村亦不见了踪影。
这倒让康纳担心起来。“该死的埃迪,”他说,“他上哪儿去了?”
“管他呢?”我说。
“埃迪有麻烦。”康纳说。
“什么麻烦?”
“难道你没注意到他在石仓面前的表现?他太自信,”康纳说,“过于自信。他本该感到担惊受怕才是,可他没有。”
我耸了耸肩。“你自己说过,埃迪很疯狂。谁知道他干吗要做他现在做的一切。”我讨厌这个案子,也厌恶康纳那没完没了的日本式究根问底。我说埃迪可能回日本去了,或许是去了墨西哥。他早先提过想去那里。
“希望如此。”康纳说。
他引我朝电视台的后门走去。他说他想趁记者们赶到前离开此地。我们坐进自己的车子,开车走了。他让我把车开到寺院。自此,我俩一直留在院内。我给劳伦挂过电话,可她不在办公室。我也给特里萨的实验室打过电话,但那儿线路忙,没挂通。我打电话到家里时,伊莱恩说米歇尔很好,记者们也都走了。她问我是否要她留下来给米歇尔准备晚餐。我请她留下,还说我可能很晚才能回家。
随后的一小时里,我一直在看电视,直到看厌了不想再看。
天色差不多暗了下来。沙变成了紫灰色。由于坐得太久,我的身体感到僵硬。天气开始转凉。我的随身BP机响了。警察局在呼叫我。或许是特里萨。我站起身来,走进寺内。
电视荧屏上,斯蒂芬·罗参议员正在向死者家属表示同情,并强调莫顿参议员是因精神负担过重而自杀身亡这一事实。罗参议员指出,赤井陶瓷公司的报价并没撤回。据他所知,这桩交易依旧在进行,而且,不再会有人强烈反对了。
“唔。”康纳唔了一声。
“那笔买卖又开始了?”我问道。
“看来它从来就没停止过。”康纳显得极为不安。
“你不赞成这桩交易?”
“我担心的是埃迪。他太自负了。现在的问题是石仓将采取什么行动。”
“谁知道?”我很厌倦。那姑娘死了,莫顿死了,可那笔交易却还在进行。
康纳摇了摇头。“别忘了赌注,”他说,“赌注大得很。石仓不会在乎一起小小的卑鄙的谋杀,甚至也不会关心购买某个高技术公司这种战略行动。石仓关心的只是中本公司在美国的声誉。中本公司在美国的势力很大,它还想进一步扩大其势力。埃迪能损毁这种声誉。”
“他能有什么办法?”
他摇了摇头。“我也不十分清楚。”
我的BP机又响了。我回了话。是警察局总部夜班警官弗兰克·埃利斯。
“你好,彼得,”他说道,“我们接到一个要求特勤服务的电话。马特洛夫斯基中士正在车祸现场。他要求找名翻译。”
“什么事儿?”
“他说他那儿有5个日本侨民,要求检查那辆失事汽车?”
我皱了皱眉头。“什么失事汽车?”
“就是那辆在高速公路的追捕中撞毁的费拉里。看来损坏得相当厉害。那一撞使它变了形,还起了火。今天上午交通事故损毁车辆处理作业队用喷灯才把那具尸体清除出来,可日本人非要对这辆车做检查不可。马特洛夫斯基决定不了是否可以让别人检查这辆车。你知道,他不清楚这是否跟正在进行的调查有关。再说,他不会说日语,听不懂日本人讲的话。有一位日本人声称是死者的亲戚。要不你过去处理一下?”
我叹了一口气。“我今晚不当班,昨天刚当过班。”
“不过,值班板上有你的名字。好像是你和艾伦换了班。”
我隐约记了起来。我曾和吉姆·艾伦换了班,好让他带孩子去观看冰球比赛。我是一个星期前同意的,可是这好像已是很遥远的事儿了。
“好吧,”我说,“我去处理一下。”
我回去告诉康纳说我得走。他听了我所说的一切,突然跳了起来。“当然!当然!我在想些什么呀?见鬼!”他用拳猛击掌心。“我们走吧,后辈。”
“我们要去扣押他们?”
“扣押?绝对不是。”
“那我们去干什么?”
“哦,见鬼,我真蠢!”说罢,他就朝汽车走去。我匆忙跟上前去。
我们刚在埃迪·坂村的住所前停下来,康纳便跳下车奔上楼梯。我停好车,追了上去。天空是深蓝色的。此时已是夜晚时分。
康纳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楼梯。“怪我自己,”他说,“我早该看出来的,我早该明白这一切的。”
“什么这一切?”我问。跑上楼梯后,我已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了。
康纳推开前门。我们走了进去。起居室依然是老样子,跟我早些时候在这儿同格雷厄姆谈话时见到的一模一样。
康纳急匆匆地从一个房间奔到另一个房间。卧室里放着一只打开的皮箱。床上放着阿马尼和比勃洛斯牌上衣,等着装进皮箱。“这个小笨蛋,”康纳说道,“他怎么也不该回这儿来。”
室外游泳池边的灯亮着,在天花板上投下微微波动的绿色图案。康纳走到外面。
尸体俯卧在水中,全身赤裸着,漂浮在游泳池中央,像是嵌在泛着绿光的长方形里的深色剪影。康纳拿着漏勺杆将埃迪推向一边。我们把他拖上用混凝土浇成的池边。
尸体青紫冰冷,开始发硬,但看不出任何伤痕。
“他们是会小心的。”康纳说。
“小心什么?”
“别露出什么破绽。但我敢肯定,我们会找到证据……”他拿出笔形手电,往埃迪嘴里细看着什么。他仔细检查了乳头,外生殖器。“不错。在那儿。一排排红点,瞧见没有?就在阴囊上。还有大腿根部……”
“鳄鱼夹?”
“不错,通上电震线圈。见鬼!”康纳说,“他干吗不告诉我?我们开车从你的公寓去电视台见参议员的路上,他本可以说些什么,本可以把实情告诉我。”
“什么实情?”
康纳没有答复我。他陷入了沉思。他叹了口气。“你知道,最终,我们在他眼里只是外国人。甚至在绝望的当儿,他也没想到咱们。不管怎么说,他或许是不会跟我们说的,因为……”
他不再言语,两眼直视着尸体。最后,他把尸体推回水中。尸体又漂了出去。
“让别人来写报告吧。”康纳说着,便站了起来,“我们不必做发现尸体的证人。这没关系。”他望着埃迪的尸体漂回到池子中央,头微微下沉,脚跟浮在水面。
“我曾挺喜欢他,”康纳说,“他帮过我的忙。我在日本的时候见过他的一些家人。不过没见过他父亲。”他注视着尸体打转。“埃迪以前挺好。可现在,我想搞清楚一切。”
我困惑不解,压根儿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可我觉着自己不该多嘴。康纳一脸怒气。
“走吧,”他最后说,“我们行动要快。只有两种可能性了。我们又让人家给甩了。但不管怎么说,我非逮住那狗娘养的不可。”
“狗娘养的谁?”
“石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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