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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双重困境

  1

  这个星期,几乎每天夜里都下雨。到了早上,雨便停了。空气变得比往常清新,人的心情也跟着变得明亮。我和温妈妈在家里翻箱倒柜,将不常穿用的衣物被褥拿到院子里晒。阳光下,温郁穿过的衣物在风里轻轻地飘,仿佛被人捏住了角在挥舞。我站在院前的台阶上,手里捏着一支没点燃的烟慢慢把玩,看得有点儿痴了。

  “阿平,”温妈妈对我说,“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一向自己住在这里,也没觉得什么。可近来忽然感到冷清了。有时候想跟人说说话,眼前也看不到一个影子。”

  我心里有点酸,说:“要不要找个伴儿来陪你住?”

  “找个伴儿可不那么容易。”她慢慢地叹气,说,“近亲呢,一个都没有了。有点儿亲戚关系的,都远得说不上话。再说,不知情知性的,也说不好能不能相处。唉,你不知道人老了,毛病越来越多了……”

  “妈,你喜不喜欢小狗小猫?给你买一只来养着解解闷?”

  “还是算了吧。我这把年龄,谁知道还有多少日子呢?”她显得很伤感,“要是我死了,那些小东西没个依靠,该怎么办啊。”

  我笑道:“你的心肠太软了!要不然,给你找个合适的小保姆?我本来也正担心,你得有个人照顾起居啊。”

  当局者迷冯华推理悬疑系列“我不要保姆。”她态度明确地反对,“我不习惯使唤别人。虽然一把老骨头了,什么事情总还是习惯自己做。”

  “那……”我很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温妈妈看着我,试探地问:“阿平,你现在有没有新朋友?”

  我惊讶地望着她:“没有啊。妈,你怎么会想到这个的?”

  说到这儿,我忽然明白了。温妈妈绕了很大的圈子,很可能是一个策略,希望我能搬来和她住。只是,她从来都很独立,不愿依赖别人,也不愿意给别人的生活增添麻烦,所以这句话,她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口。

  我作出无可奈何的样子,叹了口气,说:“唉,要不是怕你嫌我闷,不会说话,我就自告奋勇来陪你住了!”

  我看见温妈妈一下子笑了起来,眼角眉梢全是老年人特有的、孩子气的狡黠。我的心忽然被轻轻揪了一下,想像着从早到晚,她就独自呆在这个家里,一个人吃饭睡觉,一个人浇花种菜,一个人自言自语……而她本应该可以和子孙们安享天伦的啊。

  “我只要有个人在眼前晃晃就好!”她眉开眼笑地说,“你不喜欢说话也不要紧。我也不会吵到你。你工作忙,只管忙你的好了!”

  于是,我就从自己那套小房子里搬出来,住进温郁结婚前住的房间。环境的变化让我有些恍惚。我看着房间里温郁从小到大的照片,她一直钟爱的抱枕,她曾经爱读的书……我只觉得自己似乎从一个温郁身边,搬到一个更年轻的温郁身边,而且眼看着她一天天长大。搬进来的第一个夜晚,我整晚睡不着,心里酸甜苦辣,百感交集。我躺在温郁睡过多年的小床上,把脸深深埋进她用过多年的抱枕里,嗅到那丝隐约的、熟悉的气息,觉得自己就像在一个梦里一样。

  我原以为,自己猜透了温妈妈的意思,不落痕迹地遂了她的一个心愿。可住了几天,我却意识到自己错了。想到温妈妈的孤单,虽然工作很忙,每天我都尽早赶回家,能够陪她吃晚饭,就算晚一些,至少趁她睡前和她说说话。而我每天回家,都能碰到李燕。她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活活泼泼地说话、做事,跟我们讲笑话,最后愉快地向我们道别、回家。那天我给她的难堪,她似乎全然忘了。

  我不得不佩服李燕的韧性。我已经明白,温妈妈叫我搬来陪她,其实只是想为我和李燕多创造一点儿接触的机会。想到老人善意的用心,我很是感激。所以,当着温妈妈的面,我对李燕很礼貌。李燕一定清楚,我的礼貌中隐含着距离。但她很快有了对策,就是装傻。于是我们的地位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她常常反客为主,热情地“招待”我这个“客人”。

  “秦阳平,你也吃啊。”李燕给温妈妈夹了菜,也给我夹。

  我只得接了,并向她道谢。

  “我的手艺怎么样?”

  “不错。味道挺好。”

  “是吗?那就多吃点!”又是一大筷子菜。

  “哎,谢谢!我自己来。”

  “别客气!菜很多,吃完了,明天我再做!”

  “谢谢。我真的够了。”

  “真的喜欢吃?”

  “嗯。”

  “那我以后每天来给你们做。”

  “那怎么行?大家都挺忙的。”

  “我不忙,温阿姨也不忙,对吧,阿姨?”她转向温妈妈,自然得到了温妈妈的支持,又转向我,“你再忙,总得吃饭吧。在哪儿吃也是吃。我们呢,两个人吃也是吃,三个人吃也是吃,又不多你这一双筷子。”

  ……

  我被李燕弄得没办法。而她又并不是真的没有头脑,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看我没招了,她便见好就收,就此鸣金收兵。为了避免我和她面对面“交锋”,她再也不跟我单独相处。即使夜里她要回家、温妈妈让我送她出门时,她也只跟我招招手,像是怕我会扣下她做人质似地,一溜烟地走开,径直奔到巷口,开着她那辆白色本田离开。

  温妈妈呢,时时有意无意地在我面前说:“燕儿这姑娘挺好,活泼大方,待人诚恳,让人跟她在一起就开心。”

  我顺口应和了,她便高兴。“你也觉得她不错吧?”

  “是啊,她对你挺好的。”

  “不光是对我!”温妈妈一点儿也不糊涂,“她怎么对你,你还不知道?”

  “妈,你不明白。”我无奈地解释,“这是两码事。”

  “我怎么不明白?”温妈妈明察秋毫的样子,“你也不是真觉得燕儿不好。你啊,说来说去,还是忘不了阿郁。”

  我沉默不语。

  “阿郁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当然了解你的心情。可她毕竟已经去了,过去的事情,你又何必老放在心上呢?阿郁是什么样的性格,你不知道吗?她要是看你这样……”

  “妈,求你别说了!”我哀求道。

  温妈妈只好叹口气,打住不说了。

  温妈妈说得对。和李燕接触越多,越是发现她是个不错的姑娘。可这不能解决问题的症结。我当然知道,自己对过去无法释怀是一种不健康的心理状态,但人的感情便是这么无奈,它不因你心里有正确的方向,便能够依此方向前行。你心里悲哀了,就没办法让自己真的相信,你是可以不悲哀的。

  2

  天已经黑了。林光远家里有事,我们让他先回去了。办公室里只剩下岳琳和我,还在对陆海洋的排查结果进行分析。我告诉岳琳,四十七个陆海洋,已经排查了四十二个。剩下的几人,因种种原因,一时间难以联系上。如果真的像那个报警电话里所说的一样,有一个“陆海洋”在晶华大酒店出事儿,那么他应该就在这剩下的几个人中。

  “本地的四十二个陆海洋,我们每个都见过面。综合各方面情况看,他们都可以排除在外。”我用笔将这些人圈掉,点着剩下的几个,一一向岳琳汇报道,“这一个,我们见了他的家人,说他十几年前就去了外地发展,这几年一直没跟家里联系过,不知道现在在哪儿;这个人呢,索性唱起了空城计,整个儿没人在家。听左右邻居反映,这个陆海洋,全家搬到外地一年多了,只是房子一直还空在这儿——这里我想说明一点,根据我们对晶华的调查,我们在找的陆海洋应该是晶华的常客,因此住在本地的可能性比较大。或者至少是经常返回本地。所以前面这两个人的可能性相对较小;接下来看这一位,家属说是公派出国,得半年后才能回来;最后这两位,都是在外地出差,可能过些天就能回家了。没有死亡的,没有受伤的,也没人报失踪……”

  岳琳瞥了我一眼,平静地问:“怎么?有点儿失望?”

  “多少是有一点的。”我坦白地承认,但又说,“不过调查还不算结束,那五个不在家的,虽然大致都有明确的去向,但没见到本人,就不是最后结果。”

  岳琳微笑起来,看着我说:“你这人的固执劲,倒真是挺适合当刑警的。没什么高谈阔论,其实特别敬业,也特别执着。”

  我觉得担当不了岳琳的称赞,不安地说:“你还是等我真查出结果再表扬吧。我现在担心,时间拖得越长,对我们的调查越不利。本来线索就不多,到时候更拿他们没办法了。”

  “他们?”

  “晶华大酒店啊。”

  岳琳沉吟片刻,问道:“秦阳平,你有没有考虑过,假如这四十七个陆海洋查下来,证实个个都没出过事儿,那你怎么想?”

  “当然考虑过。”我如实回答,“只要有精力,我不会彻底放弃这件事情。除非有一天我不当警察了。”

  岳琳笑了,“你这话,我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呢?”

  “我好像没跟你说过吧?”我困惑地问。

  “不是你,是朱文杰!”岳琳笑道,“你们俩身上,确实有些相似之处。比如说,都特别固执,认准一个方向,非走下去不可,十头牛都拉不回头!”

  我苦笑一下,说:“我们真是这样?那可挺危险的。如果有一天我们弄错了方向,又那么顽固,岂不是一错到底了?”

  “所以啊,”岳琳笑道,“就得有人掌管你们前进的方向!免得到时候悲剧发生,哭都来不及。”

  我和岳琳开玩笑:“那么凭你的能力,对老朱的掌管肯定很有成效吧?”

  话一说完,我就自觉不妥。果然,我看见岳琳虽然仍在笑着,但笑容里却明显有着苦涩的味道。她并没有对我掩饰她的惆怅,叹了口气说:“真要像你说的那样,我们就不会吵个没完了。”

  我没有接话。岳琳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又恢复了严肃的态度,说:“言归正传,再来说说这个陆海洋吧。你们和每个人见面的时候,都‘验明正身’了?”

  “那当然。”我干脆地回答,“一个个对过照片的。肯定没错。”

  “如果是这样,重点就放在外地这几个人身上。”她的声音因为冷静,而显得硬邦邦的,“核实这些人的情况,不能听信单方面的说辞,应该有一些能够互相印证的连锁证言。”

  岳琳的话提醒了我。我想起来,对那几个不在本地的,由于无法见到本人,我们只是向家人或邻居核实情况,因此信息来源比较单一。我对岳琳说:“剩下那几位,我们会继续走访核实,保证情况准确。”

  岳琳点点头。她的脸上有着明显的倦色,看看表,说:“哟,都这么晚了!”

  我也意识到,早就过了晚饭时间。紧接着我又想起来,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无牵无挂了。我忙给温妈妈打了个电话。果然,她说她还没吃饭,在等我回去一起吃呢。我有些抱歉,告诉她,我马上就回家。

  岳琳也收拾好了东西,笑着问:“怎么,现在不再是自由身了?”

  “是啊,”我叹口气,说,“我现在搬去和老人住了。”

  岳琳先是不明白,紧接着就反应过来了。“你是说……岳母?”

  我点点头。

  “她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就是怕她太孤单了。”我省略了细节,简单地告诉她。

  岳琳脸上露出同情的表情,说:“可怜……”随即,她像是怕我误会,马上补充道,“我是说,人老了,没有子女,没有伴儿,确实太孤单了。”顿了顿,又含蓄地问,“老人家就只有一个女儿吗?”

  “嗯。”我说,“温郁是独女。”

  岳琳张大眼睛看着我:“她叫温郁?”

  “是的。”我答着,忽然发觉,自己竟然很顺利地对岳琳提了温郁的名字。这是这些年来极少有的现象——温郁的名字就像我心头的一块伤疤,在人前根本没有勇气去碰触。可是现在,为什么对岳琳……这样一想,我微微不安,问岳琳,“你这么迟回家,家里有人照看吗?”

  岳琳“哎哟”一声叫起来:“糟了,我忘了接孩子了!”她一脸懊恼,急急忙忙收拾了一下东西,边跟我解释,“我答应朱文杰,今晚我去幼儿园接蕊蕊。这下子孩子要急死了!”

  我怔怔地看着她慌乱的样子,觉得有些困惑。这个焦虑无措的女人,就是平日里冷静果决、如豹子般机敏的刑警队长么?此刻看上去,和印象中那些婆婆妈妈的家庭妇女没什么两样儿。她慌里慌张地,顾不上和我多说,已经冲出了办公室。可我还没来得及出门时,却碰上她又冲了回来。

  “真糟糕,我的摩托车打不着火!”她急匆匆地说,“你的车在不在?”

  “在。”我马上掏钥匙给她,“就在车棚那儿。”

  岳琳接了钥匙刚想走,忽然又停下来,说:“不行。老人正等你回家,你怎么办啊?”

  “我坐公交车,不行就打车。”

  “你们家在哪儿?”

  我告诉了她温妈妈家的方位。

  “那么远!”她略一思考,不容我拒绝地说,“这样吧,累你多跑点儿路。先送我去幼儿园,然后你就骑车回家。好在是同一方向。”

  我认可了她的提议——其实是安排——骑上摩托车,送岳琳去幼儿园。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我把摩托车骑得飞快,但到了幼儿园,老师说朱心蕊小朋友已经被爸爸接走了。岳琳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遭了老师劈头盖脸一顿批。

  “你们这些做家长的,也太不体谅我们幼儿园老师的工作了!谁都像你们这样,过了几个小时都不来接孩子,我们还要不要下班了?”这位年长的老师说话很不客气,不停嘴地数落道,“你们有你们的工作,我们也有我们的生活啊。不是我说你,孩子既然生出来了,就得承担起做母亲的责任!你们蕊蕊上大班了,我在幼儿园就没见过你几面,都是孩子爸爸一个人在管孩子的事情!你难道不知道,孩子更需要母爱吗?……”

  岳琳咬着嘴唇,默不作声地听着。她脸上忍耐、委屈和愧疚的表情震动了我。我忽然发现,眼前这个女人竟让我从内心里觉得怜惜。这个发现,比她的表情更令我意外,也令我不知所措。我有些匆忙地走到一边,不知是为了避免岳琳当着我的面挨训而感到尴尬,还是别的什么,脑海里一片混乱。我在一个小花坛前等着,周围是沉沉的夜色。

  几分钟后,岳琳沉默着走了过来。

  “我送你回家吧。”我看着眼前花坛里黑漆漆的一丛影子说。

  她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轻声问我:“秦阳平,一个女人,像我这样子,其实是很失败的吧?”

  我没有安慰她,只是说:“成功或者失败,是很难有一个评判标准的。最重要的是当事人自己的感觉。”

  “问题是,”岳琳苦涩地笑笑,“当事人自己也觉得很失败啊。”

  我忍不住了,回过头看着她。她的眼睛望着另外一个方向,那里只是一片摸不着边的黑暗。她眼睛里有一星星的光,微微闪烁。有一件事令我产生窒息感。在远处路灯光微弱的映照下,她脸上是一种我极熟悉的表情——确切地说,是那种表情所反映的一种情绪。我从她脸上看到了自己内心曾看到过的空洞。

  我极力克制自己在那一瞬间突发的冲动。我把两只手都揣到裤兜里去,以免自己会张开手臂去拥抱她。为了减轻内心的惶恐和羞愧,我的心怦怦跳着,和她说话。

  “那是因为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了。”我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平静,但喉咙却有些哑,“一个人,很难做到事业家庭两不误。”

  她的叹息声像呼吸一样。“可你不知道,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做一个女强人。我更想当一个好妻子、好母亲,想有一个和和睦睦的小家庭。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一步的。在家庭问题上,我觉得自己整个儿是个傻瓜,处理不好事情,也不明白该怎么处理才能让大家都满意……”

  我不敢再和她讨论下去。这样实在太危险了,在这沙漠一般无边的黑暗里,人心焦渴得如同迷失方向的旅人,即使眼前出现的不过是海市蜃楼,也会自欺欺人地扑上前去。

  “走吧,”我说,“我送你回家。天晚了。”

  她沉默片刻,不再说什么,转身向外走。我跟着她出了幼儿园的门,骑上摩托车,送她回家。一路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我的胸口满满的,却又没有一点儿分量,像是被塞进了一团干燥的杂草。她在我身后坐着,身体并不与我接触。除了偶尔给我指指方向,她仿佛不存在一样。

  “到了。”她说。我似乎能在轰轰的声响中听到她轻轻吁了一口气。

  我在一栋住宅楼前停下,但没有熄火。她轻捷地下车,几乎感觉不到什么动静。我不待她转身进楼道,便调转方向,准备离开。这时候我听到头顶传来小女孩儿清脆的、喜悦的叫声。

  “妈妈!妈妈!”

  我抬头张望,看见四楼一个窗户大开着,里面灯光明亮。一个小女孩儿趴在窗口,朝着下面欢快地挥手。再看看岳琳,她仰头看着楼上,笑着和女孩儿招手,然后回头对我笑笑,道了再见,便走进了楼道。

  我再抬头看了看,却见那扇明亮的窗前,小女孩儿已经消失不见,换成了一张男子的脸。因为逆光,只能看清面孔的轮廓。但我自然知道,那应该是朱文杰。我做了两秒钟的思想斗争,还是冲着朱文杰扬扬手,笑了笑。

  朱文杰一动不动,在原位停留了几秒钟。然后他无声息地离开了窗户,那扇窗户也被关上了。我茫然地呆立着,不知朱文杰是没认清我,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令他不跟我打招呼。我也不知是就这样走开,还是上门去和朱文杰问个好。最后我还是选择把问题变得简单些,直接骑上摩托车回家了。

  不出我所料,李燕还在温妈妈家。她们已经吃过饭了,我的饭好好地留在桌上。我心情恶劣,只跟她们打了个招呼,便一句话也不想再说。温妈妈要给我热饭,我告诉她不用热,直接吃就可以。李燕去给我倒了一杯茶,只是小心地看看我,然后什么也没说,就悄悄地走了。

  3

  第二天上午,应该是队里的例会。主持人自然是队长岳琳。但她不知为什么迟到了,打她的手机也是关机。这是很罕见的事情。大家都纷纷猜测是怎么回事。林光远知道昨晚岳琳和我加班了,也私下探问情况。我只告诉她,昨晚岳琳的摩托车坏了,是我送她回家的。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也弄不清。由于岳琳平日里极有时间观念,遇到这种情况,大家都不由有几分担心。

  我们只好自己组织起来开会。开到一半时,办公室的门被“砰”地推开了,岳琳急匆匆地走进来,边走边把散着的头发盘起来。等她走到我们面前时,如果不仔细看,已经找不到什么忙乱的痕迹了。她没向我们解释迟到的理由,干脆利落地将例会进行下去。听取汇报、组织分析、进行总结,最后是对各人下一步工作的安排。每个步骤都那么紧凑连贯,就像是她脑中设定好了程序一样。而她的每个手下也都如此习以为常地接受这一切,仿佛这就是她天生的使命似的。

  我和林光远还是继续追查陆海洋的下落。出门前,岳琳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单独说了几句话。

  “朱文杰离家出走了。”她简明扼要地说,声音冷而硬,听不出什么情绪来。“早上我送孩子去幼儿园,所以迟到了。”

  尽管对昨晚的局面有所预感,听到这个消息,我还是觉得突然。我当然知道,岳琳绝不想在下属们面前展示自己的麻烦,因此我格外压低声音,问道:“有特别的原因么?”

  岳琳没吭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我。我一看上面的字就认出来,那是朱文杰的字。他的字棱角分明,线条很硬,一致朝着右边倾斜。

  “岳琳:

  我不想多说什么。你应该很清楚,这个家庭早就该解体了。勉强支撑,既不是你的性格,更不是我的性格。我的错误在于,不仅高估了自己的适应力,也高估了所谓感情的力量。你很明白我指的是什么。我之所以不跟你当面谈,是因为考虑到你在蕊蕊面前的尊严。而且我们也没什么好谈的了。

  我现在搬出去住,希望不会使你的生活陷入混乱。如果你真的有这样的感受,就好好回忆一下,这些年,我就是这样过来的。我这并非在向你抱怨,只是陈述事实。这个世界上的每件事情,往往都有一个表面的解释,但最终应该有个公平的论断。你跟我一起生活了多年,应该了解我最无法忍受的,就是一切的不公平。

  千万别再幻想我们还有挽回的余地。我的性格,你总该知道吧。过几天我会跟你联系,咱们去办手续。如果你愿意配合,当然是最好的结果。要是你另有打算,我也奉陪到底。

  朱文杰即日”短短一张纸的信,我却看了好一会儿。看完,我把信递给岳琳,觉得有很多话想冲口而出,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我回家,想跟他解释。他说晚了,有话明天再说。等早上醒来,他就不见了。”岳琳用那种奇怪的、淡漠的语气说。

  我本想问岳琳,是不是朱文杰对我产生了什么误会。但我的胸口堵得厉害,简直丧失了说话的能力。我呆立着,又想是不是该去跟朱文杰见个面,认真谈一谈,可随即又清醒过来,我能和他谈什么呢?

  岳琳瞥了我一眼,心不在焉地说:“去干活吧。我得自个儿待着理理头绪。”

  说完,她走回办公桌前坐下,埋头不再看我。我也离开办公室,和林光远去查陆海洋的事情。路上,林光远老是打量我,我怎么努力,也做不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怎么啦?”林光远终于还是开口问了,“头儿脸色那么差,现在你也魂不守舍的。”

  我斟酌了一下,告诉他:“岳琳家里有事。不过她可能不希望大家知道。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林光远嘀咕了一句:“肯定不是小事儿。我跟了她几年,太了解她的承受力了。”

  我忽然觉得很压抑,问林光远:“她的承受力是不是应该无限强?她在咱们这些男人眼里,是不是根本就不该是个女人呢?”

  林光远诧异地瞟了我一眼,“怎么啦?这跟我们的看法有关?”

  我一下子又很沮丧,不想再说这个话题。我知道自己现在的表现,在外人眼里会显得古怪,甚至别有隐情。我不愿意将事情变得复杂化,因为那会影响到不止一个人的生活、最重要的是岳琳的生活。她说了,她不想做什么女强人,只想做个好妻子、好母亲,过着和和睦睦的小日子。而现在看来,实现这一点是多么不容易!

  好在工作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在岳琳的提醒下,我们对那五名没见过面的陆海洋进行了又一次的查访。这次我们有了新发现。其中一位陆海洋,上次被家人称去外地出差。此次我们去了他工作的单位查问,结果单位说根本就没派过他出差,而是他家里人代他请了事假,有一阵子没来了。我们再去他家里走访,又见到了上次见过的那位中年妇女——陆海洋的妻子朱红梅。

  “又是你们!”这次她显得很不耐烦,毫不客气地说,“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还让不让人安生啦?”

  我们耐着性子,又一次询问她陆海洋究竟在哪里。

  “上次不是告诉你们了?去出差了!”

  “去什么地方出差?”

  她随口说了一个城市。我们再问一遍,她又改了一个地点。她的态度如此不认真,连假装认真的耐心都没有。这是很不正常的现象。

  “反正是出差了,我也搞不清他去哪儿。”最后她索性这样说道。

  我心平气和地告诉朱红梅,我们已去朱海洋的工作单位调查过,单位说是朱红梅替丈夫请的事假。朱红梅听我说完,脸色微微有些变了。

  “你们先跟我说,你们找他想干什么?”她考虑了一会儿后,问道。同时,眼睛略显警惕地上下打量我们。

  我们如实告诉他,有一个案子,可能与陆海洋有关。希望能见到他的面,以便我们调查了解情况。朱红梅现在变得认真多了,皱着眉,眼神有些游移不定,显然内心在做着什么思考。最后,朱红梅垂下眼睛,说:“他确实不是出差。但他确实到外地去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他没告诉我具体地方。”

  “你们不是夫妻吗?”林光远忍不住了,提高了声音,“他出去这么多天了,你都不知道他在哪儿?”

  朱红梅沉默了几秒钟。我们都盯着她的脸。她抬起眼睛,目光和我的相碰了一下。我看到她眼睛里有种隐隐的恐惧。

  然而她还是调转了目光,根本不看我们,用淡漠的语气说:“这有什么不可能的?我们俩吵了一架。他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了。”

  说完,她躲避灾难似的,“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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