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这一觉又睡到下午,刚到店里,我意外地看见母亲正在收拾东西,她的眼睛有些红肿,看样子刚哭过,我以为她跟父亲吵架了,我问她:“妈,您怎么了?”
母亲没有抬头看我,自顾地收拾东西:“你奶奶死了。”
“奶奶死了?”我不敢相信地看着她,以为自己的听觉出了问题。
“嗯,上午接到的电话。”
“怎么可能呢?我们走的时候她不是还好好的吗?”
“听说是……喝了农药。”母亲吸了吸鼻子,“你爸去买火车票了,下午就回去。”
只觉得心里一酸,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我转身拉开门就要往楼上跑。
“你去干吗,小烟?”
“去收拾东西。”
“不用了,我跟你爸回去就行了,你在这儿看店,反正你回家也帮不了什么忙。”
我刚准备说话,父亲回来了,我已经一年多没见过他了,他看上去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胡子拉碴的,一脸的烟容。他买好了两张火车票,是下午五点四十的。
我把无助的眼光转向父亲:“爸,我想跟你们一起回去。”
说实话,即使奶奶没死,我也真的想回去,我发觉我根本不适应城市里的生活,尤其是经过四楼碎尸案一事,我更不想呆在这里了。
父亲看看我,又看看母亲,他说:“要不……让小烟一起回去吧?”
“都回去了谁来看店?回去处理后事最少得十天半个月,这么久的生意都不要做了?”
父亲点了一根烟,小声地说:“我都跟你说过了,不要硬把小烟接过来,要不然咱妈也不会……”
“我哪知道会这样啊?说得我好像巴不得她早点死一样,我要知道她会喝农药,我还能把小烟接过来?你以为我心里就好受了?真是的!”母亲的声音很尖锐,城市的生活把她熏陶成了一只母老虎。
父亲显然很怕她,听她这么一说便不再吱声了,我也不敢再说话。母亲收拾完以后,把店里的钥匙拿给我,让我这段时间睡在店里,别到处乱跑,又告诉我怎么收电话费跟麻将钱、怎么锁门,如果有不懂的就去问吴子树。临走母亲又给了我五百块钱,说让我省着点用,他们料理完后事就会尽快回来。
父母走后,我的眼泪一直没停过,越想越难受,从小我就和奶奶相依为命,到最后,却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着,她一定是担心我会有什么劫,不想看到我出意外,所以她才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我趴在桌子上号啕大哭起来,我的傻奶奶啊!
我心里多少有些怨恨母亲,为什么不让我一起回去呢?难道看店比奶奶的死更重要?她变得如此势利。
一直到夜里一点多,最后一桌麻将才散场,可是却不知为什么吵了起来,越吵越厉害,最后,母亲的店变成了战场,茶杯跟烟灰缸满天飞,我很不幸地被目标击中,头破血流。直到警察来了,才结束了这场纷争,我被送去医院,额头边缝了四针。我觉得自己还不是一般的倒霉,父母刚走就碰上这档子事。
送我去医院的是昨天在麦当劳遇到的那个警察,我记得他好像叫罗天。送我回家的路上,他问我:“你刚到S市?”
“嗯,前天晚上到的。”
“那你怎么会是吴子树的女朋友?”
“鬼才是他女朋友!”我嘟哝着,侧过头看他,他的眼角眉梢有着一种异常的冷峻,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他是不是经常闹事,所以才认识你的?”
他干笑了两声,没回答。
彼此沉默了一会儿,我又问:“那个案子……有进展吗?”
“嗯?什么案子?”他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就是四楼的碎尸案。”
“哦,没有。”停顿了一下,他突然问,“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赶紧摇头说:“没有啊,我前天晚上才到S市,我什么都不知道。”
“是吗?那件碎尸案好像也是在前天晚上发生的。”说完这句话,他便噤了声,再不开口了。
我有些矛盾,不知道要不要把那个女人向我借锯子的事告诉罗天,因为我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罗天不相信呢,是啊,我刚到S市,那个女人就来问我借锯子,还明目张胆地说她刚刚杀了她男朋友,想要借锯子分尸。如此莫名其妙的事情说出来谁信?
矛盾了半天,我最后决定还是不说算了,可别把我也卷进去。
罗天把我送到家就走了,我站在镜子前端详着自己,感觉心情糟糕到了极点,额头上贴着一块厚厚的纱布,肯定会留下一条疤的,唉,看来是破相了。
我把地板扫干净,又把桌椅板凳全都收拾好,这才准备关门,折腾到现在都快凌晨四点了。
突然,一个人影直直地冲了过来,砰的一声撞在门上,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进我的鼻孔,我吓了一大跳,连连后退。
眼前的人全身都是血,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已经被鲜血染透了,他的手臂上、脖子上以及脸,布满了一道道可怕的血痕。
他倚在门上,看着我,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某种绝望的恐惧。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耳边是一片死寂,仿佛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冰冷的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
“我……打个电话……”他刚一张口,鲜血就从他嘴里往外涌。
我惊恐地看着他。我也濒临绝望。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三更半夜突然出现在这里,我害怕他会出其不意地攻击我,我更害怕突然从外面冲进来一伙人拿着刀一顿乱砍,天知道他是不是正在被人追杀。我紧紧地贴着墙,失去了任何思考应对的能力,身体就像被施了某种魔法一样定在原地无法动弹,眼睛也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他跌跌撞撞地扑到电话机旁边,颤抖地拿起了听筒,我看见他的后脑勺上也有伤口,血肉模糊。
他拨了一串号码,然后艰难而低哑地说:“听着……我们谁……谁也逃……不掉的……”
他挂掉电话,转过身来看我,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踉踉跄跄地往外面走去,走到门边上,他再次转身看我,露出了一口满是鲜血的牙齿……
老天!他居然在笑!
我猛地关上门,久久地不能回过神来,我盯着那部电话机,上面沾满了斑斑血迹,证明刚刚我所看到的那个人并不是幻觉。
他最后对我的那一笑,是什么意思?
我一眼看见电话机旁边放着一个黑色的手提包,应该是他掉在这里的,我奔过去拿起包,刚准备开门,却又犹豫了,我发觉自己害怕得全身都在发抖。
我根本就不敢开门。
只觉得手里的包很沉,而且像一块被烧红的烙铁,越来越沉,也越来越烫,最后,砰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随着这一声响,我猛然间想到了什么,回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计费器,每次打完电话它都会叫的,但是刚刚那个人挂电话的时候,它没有叫。
它为什么没有叫?
我慢慢地走到那部电话机旁边,深吸了一口气,迅速地按了“免提”,紧接着又按了“重拨”。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冰冷机械的声音中藏着一根无形的针,刺穿了寂静的夜。
我耳边又响起那个人说的话:“听着……我们谁……谁也逃……不掉的……”
他在对一个空号说话?
·21·
我一夜没睡好,到中午才起来开店门,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坐在那儿盯着电话机发呆,我在等那个人来拿他的包,也在想昨晚那个奇怪的电话为什么会是空号。看他的样子明明对方有人接的,可是,如果真的打通了,计费器为什么又没叫?而且我拨过去的明明就是一个空号,难道他真的是在对一个不存在的号码说话?
怎么可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他是个疯子?昨晚的电话只是他的疯言疯语?
一个被人砍得满身是血的疯子?还带着手提包?
不!他绝不是疯子!
我很快就否定了这种推测,他被人砍成那样包还没丢,足以证明包里面装着很重要的东西,既然那么重要,他为什么打完电话后又把包丢在店里?
还有他临走时的欲言又止,他想跟我说什么,还是想告诉我什么?我已经不敢再提他的笑了,一想到他的笑就让我毛骨悚然,因为,他的笑太奇怪了,不是微笑,也不是大笑,更不是介于微笑与大笑之间,我不知道该如何用文字来描述。我昨晚对着镜子把他的笑研究了半天,最后跟动物园里大猩猩的龇牙勉强对上了号,这个不符合逻辑的结论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怎样才能笑成大猩猩的龇牙……
我一点儿也不想去想这件事情,但越是这样,它越清晰地在我脑子里翻滚,结果,越翻滚越乱,越乱就越害怕。
晚上,我趁着没人来打麻将,早早地把店门关了,我害怕半夜又有一个血淋淋的人来打电话。
柜台上一张摊开的报纸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不记得它是什么时候被人放在那里的,我拿起来看,一则血腥而醒目的新闻占据了我的眼球,我的心一下子掉进了地狱。
早上七点,在南湖公园发现一具男尸。经验证,死者名叫钟诚伟,28岁,S市人。死者的脸皮被割掉,身上有多处刀伤,死亡时间大约九个小时。据初步分析,警方怀疑这是一起蓄意凶杀案,真正的死亡原因警方正在调查中。
死者身份证上的照片被放大了,我一眼就认出了那张脸,他就是昨晚来店里打电话的那个人!
他叫钟诚伟,他死了。
我反复地看着那句话—死亡时间大约九个小时。
怎么可能会是九个小时?如果按照早上七点发现他的尸体来推算,他应该是昨晚十点钟死的,那我深夜四点钟左右见到的那个人,他是……
我不由地哆嗦了一下,会不会是法医搞错了?可即使搞错,也不应该错得那么远啊,从十点到四点,近六个小时的差距,那是什么概念?不可能会有那么粗心而又不负责任的法医吧?
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
我的脑子乱七八糟地转着,我甚至想到了报警,或者去找罗天,可是找到罗天后我怎么跟他说呢?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来打电话?而且打的还是空号?搞不好他不仅不相信,还会认为我跟钟诚伟的死有什么关系。
我该怎么办?
偏偏父母在这个时候回农村料理奶奶的后事了,没有十天半个月是回不来的,我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怎么办?去找那个变态吴子树吗?不!我宁可被吓死,也不去找他。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奶奶,为什么我刚到S市就碰到了这么多可怕的事呢?先是有个奇怪的女人三更半夜向我借锯子去分尸,然后又有人打架不小心砸伤了我的头,现在又碰到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跑来店里打电话,这一切都是偶然,还是我真的命里带劫?奶奶,您能告诉我吗?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做吗?
我神经质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想了半天,我终于决定什么都不管,对!就装做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可是,他的包还在抽屉里锁着……
里面装的是什么?
我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我的意识被分为两半,一半让我把包扔了,还有一半让我把包打开。
也许把包扔了,所有的事情就结束了,可一旦打开了……
恐怖永远藏在未知里,它在诱惑我。
扔掉,还是打开?
我紧张得无以复加,仿佛拿自己的生命去下一次注定会输的赌注。
蓦地,我的心脏猛一收缩,我用了最快的速度,从抽屉里拿出那个包,拉开了拉链……
·22·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不能去招惹的,如果一旦招惹,它可能会一直跟着你,直到你死去。
我从店里出来的时候,是一个星期后的晚上,因为我对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路都不熟悉,所以我一出门就拦了一辆的士,直奔永和西路。
你好像比我还紧张钟诚伟留下来的包里到底装了什么,对吗?我现在告诉你,是五万块钱现金和一封信。
你不知道,我在数那些钱的时候,我的手指因为颤抖得厉害有些痉挛,因为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多现金摆在我的面前,最重要的,我数的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留下来的钱,这跟捡到钱不一样,相当于遗物,遗物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钟诚伟死得不明不白,且太恐怖。
说来有些脸红,你千万别认为我是一个很龌龊的人,有那么一刻,我产生过想要把它占为己有的想法,谁能抗拒金钱的诱惑?矛盾了很久,最终因为心不安理不得,怕半夜有鬼来敲门而断绝了这个念头。
不过我现在也不能确定那五万块钱是不是钟诚伟的,因里面的那封信,我当时甚至想,钟诚伟是不是抢了别人的包而被人砍成那样,但转念一想又不对,因为他打电话说的那句话,如果钟诚伟打电话的时候真的已经死了,那鬼魂拨一个空号就不足为奇,奇怪的是他那句话—我们谁也逃不掉的。什么意思?难道他早就预知到了自己的死亡,而且死亡还会继续?
那么,下一个又是谁?
信是写给永和西路137号的吴咏倩的,从名字来看,对方应该是一个女子,但奇怪的是,信封上没有邮票,也没有写寄件人的地址和姓名,更奇怪的是,信封上的字写得特别没有力度,有些字的笔画还没有写出来,歪歪扭扭,让人感觉写这些字的人根本握不住笔,又像是一个垂死挣扎的人写的一样。
难道是钟诚伟在临死前写给吴咏倩的?他想告诉吴咏倩下一个死去的人就是她?可为什么要写信呢?同在S市,打电话或者亲自去一趟不是更方便?他能在死了之后来我母亲店里打电话,又如何不能把包直接送到吴咏倩手里?难道他们不能见面也不能联系?钟诚伟是想让别人转告吴咏倩?
说到钟诚伟来店里打电话,这件事情我确实百思不得其解,我在报纸上看到他的死讯之后,第二天就找人打听南湖公园在哪里,是在城南,离母亲的店大概半个小时的路程,我实在想不通钟诚伟为什么会在死了之后跑这么远来打电话。
钟诚伟的死法很恐怖,他跟凶手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对方要残忍地把他的脸皮割下来?
要怎样才能把整张脸皮割下来?是怎么割的?也许……凶手是一个外科大夫。
我越发觉得这件事情离奇古怪,于是考虑再三决定去一趟永和西路,也许能从吴咏倩那里找到一些答案。我本来是想等父母回来以后再做打算的,可是一个星期过去了,他们没有半点音讯,父亲的手机一直不在服务区,想必是在农村没有信号。
的士开了十来分钟后,拐进了一条比较偏僻的小巷子,又经过七拐八弯以后停在了一幢房子门口,我付了钱下车。这里是一片平民区,很安静。我走近了那幢房子,看清了门牌,正是永和西路137号。
屋里亮着灯,应该有人在,于是我按响了门铃。说实话,我有点紧张,我不知道见到吴咏倩以后会听到一个怎样的故事。
随着一阵咳嗽,一个老头儿开了门,他的头发全白了,脸上爬满了深深的皱纹,穿着一件白色的汗衫,蓝格子大短裤。他问我:“你找谁?”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冷,而且木木的,态度很不好。
“请问吴咏倩在吗?”我边说边往里面看,一个老婆婆正背对着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屏幕上是一片雪花,没有图像,也没有声音,她在看什么?
“你是……”他上下打量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就杵在那儿一动不动,没有让我进屋的意思。
“我是她朋友,她在家吗?”
“不在,这死丫头很多天都没回来了。”
“那您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肯定又是跟刘家明那帮人在一起鬼混了,这死丫头最好死在外面别回来了,一天到晚就只知道跟那些流氓在一起,这死丫头越大越管不住了……”他一口一个“死丫头”,听得我心里很别扭。
“呃,那您知道怎样才能找到她吗?”我看见他的神情有些警觉,马上很小心地加了一句,“我找她有点儿急事,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晚跑来打扰您,对吗?”
他又打量了我一番,那眼神有些敏锐,带着几分审视,看得我浑身不自在。然后,他走到电视机旁边,拿出纸和笔,伏在电视柜上写着什么。老婆婆始终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无视我的存在,就像一尊冰冻的石雕。
老头儿写完了,撕了一张纸走过来递给我:“这是刘家明的电话,你自己去找吧,看见那死丫头叫她赶紧死回来,心都野了……”
我连连点头,谢过他,刚准备离开,坐在沙发上的老婆婆突然转过头来“看”我,我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是一双白色的肉球,里面没有黑眼珠。
她是一个瞎子!
在我呆愣之际,她咧开了嘴巴,露出几颗稀疏的牙齿,看不出来她的表情是哭还是笑。
我一口气跑出巷子,生怕跑慢一点就会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抓住,老婆婆的白肉球像长在了我脑子里一样,怎么都甩不掉。
我找了一间公用电话,迫不及待地拨通了刘家明的电话,他那边很吵。“请问你、你是刘家明吗?”我轻拍着喘伏的胸口。
“是的,你谁啊?”
“我找吴咏倩,她现在跟你在一起吗?”
“谁?”
“吴咏倩。”
“哪个吴咏倩?”还没等我说话,他的声音紧接着提高了八度,“你说什么?你找谁?”
我以为他那边太吵没有听清楚,就又说了一遍。
他不说话了,那边也突然安静了下来,一时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我轻声地问:“喂?你在吗?”
“在。”
“那吴咏倩……”
默然了片刻,他说:“她死了。”
我叫起来:“她死了?”难道我来晚了?
“是的,已经死了两年了!”
·23·
二十分钟后,我坐车赶到了刘家明开的那间“心相印咖啡厅”,他找了一间包厢,我们相对而坐,包厢里开着空调,比外面舒服多了。
他看起来大概二十七八岁左右,头发剃得很短,眉毛很粗,脖子上挂着一条很粗的白金项链,穿着一件黑色的T恤,左手臂上露出小半截文身,看不出来纹的是什么图案。这是一个有点野性的男人,不是很英俊,但是颇有男人味。
他从裤兜里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根点燃,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团浓浓的烟雾:“怎么称呼你?”
“我叫古小烟,你就叫我小烟吧。”
“你跟吴咏倩是朋友?我以前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说话的同时,他倒了一杯茶给我。
“唔……”我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话,我根本不认识吴咏倩,我对她一无所知。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他喝了一口茶,把茶杯放在鼻尖下闻着,似有意又似无意地扭转了话题。
“我刚刚去她家了……”
“你去她家了?”他打断我,皱了皱眉头,把茶杯放在桌子上。
“嗯。”
“她家有人?”
“有啊,两个老人,就是他们告诉我你的电话的。”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确定……那是她家?”
他的样子把我弄迷糊了:“永和西路137号,不是吗?”
他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下,再次睁开眼睛时,他的神情变得很沉重,他说:“你见到的那两个老人长什么样?”
我大致形容了一下,他连抽了两口烟,然后把烟头扔进烟灰缸里,喃喃自语道:“那应该是她的爷爷和奶奶,他们怎么会记得我的电话……”停顿了一下,他突然看着我,语气变得生硬,“你根本不是咏倩的朋友,你是谁?”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一跳,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我其实是钟诚伟的朋友。”
“钟诚伟?那更不可能。”
“是……真的。”我决定厚着脸皮一口咬定是钟诚伟的朋友,因为我发现自己并没有找错人,从他嘴里应该能问到一些事情。
他的一边嘴角微微向上倾斜着,这种皮笑肉不笑里带着一种揶揄的味道,让我心里发虚,但我仍故作镇定地看着他,他说:“如果你是钟诚伟的朋友,那你应该知道咏倩的情况,还有她的爷爷和奶奶,而且钟诚伟的朋友我基本上都认识。说吧,你到底是谁?来找我干吗?”
“是这样的……”我的脑子飞快地转着,“其实……我是钟诚伟的一个远房亲戚,我喊他妈喊……表姑妈,我一直住在农村,这几天刚刚来,所以你从来没有见过我,我也确实不认识吴咏倩,我前几天在钟诚伟的房间里看到了一封信,是写给吴咏倩的,我琢磨着信很重要,所以我就去找吴咏倩,我不知道她已经……我本来是想帮钟诚伟把信给她的,然后就找到了你。”我越说越顺口,到最后一气呵成。
他点点头,打量着我,看我编得如此认真,再加上我本身一副土里土气的装扮,他似乎有些相信了。他问:“那你知道信里面写的是什么吗?”语气明显较之前柔和多了。
我松了一口气,摇摇头:“不知道,我没有打开看。”
他又点了一根烟,把身体靠在椅背里,沉吟片刻,轻声说:“钟诚伟也死了。”
我心里掠过一阵惊悸,他说钟诚伟“也”死了,而且说得那么平静自然,似乎钟诚伟的死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从他的话里还听出来,钟诚伟跟吴咏倩的死好像有一定的联系,那么他跟钟诚伟还有吴咏倩是什么关系?
我看看他,叹息道:“是啊,好像是被人砍死的,凶手太残忍了,我那天刚看到报纸的时候……”
“报纸?”他打断我,“哪一天的报纸?”
“就是发现他尸体的那一天。”
“什么报纸?”
“我……没注意。”我当时只顾着害怕,还真没注意是什么报纸。
他诧异地看了看我,随即便苦笑了一下:“可能是你记错了吧,像钟诚伟这种根本就破不了的案子,他们是不可能让登报的,更不可能会在当天。”
听他这么一说,再回头想想那张报纸,好像是有些可疑,早上七点发现钟诚伟的尸体,当天登报的可能性确实很小,但我的的确确是看到了报纸上的新闻,否则我怎么会知道钟诚伟的死,又怎会知道死者就叫钟诚伟?可是……是谁把那张报纸放在柜台上的?纯粹是为了让我看到那则新闻?刘家明又为何那么肯定地说钟诚伟的案子根本破不了?是以前发生过类似的案子,还是他知道凶手是谁?
“你觉得……”他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听我的,这件事情你别管了,根本不是你能管得了的,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吧。”
“可我已经知道了。”
“对你没好处,真的,相信我。”
“为什么?”我不解,但也更增强了我的好奇心,见他沉默不语,我央求他,“你告诉我好吗?我真的很想知道,我保证不跟别人说,我保证!钟诚伟的死……是不是跟吴咏倩的死有关系?”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若有所思地望着我,然后露出了一个奇怪的表情,像是决定泄露一个天大的秘密似的。他说:“你知道吗,咏倩的家里已经两年没有住过人了。”
他的话让我大吃一惊:“两年没有住过人?那她的爷爷和奶奶……”
“他们早就死了。”
我的心一沉:“早就死了?那我刚刚看到的……”我没敢往下说,我想起老婆婆的白肉球,浑身打了个冷战。
“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吧。”
烟雾弥漫在他的脸上,他的表情变得模糊起来。
·24·
“我们三个人从小学开始就是同班同学,一直到高中,钟诚伟和咏倩还是同桌,那时候我们玩得特别好,在学校里,谁也不敢欺负我们三个,当时我们还有一个绰号,叫‘火鸟三人帮’,你知道火鸟吗?”
“火鸟?”
他点点头,又点了一根烟,神情有些伤感,他接着说:“这个绰号是咏倩取的,说相传有一种鸟叫火鸟,它的寿命只有五百年,五百年后,它会把自己投身到烈火中烧成灰烬,这灰烬又变成一只重生的火鸟,咏倩说我们三个人的友谊要像火鸟一样永生不灭。其实,咏倩是个很可怜的女孩子,她爸爸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死掉了,她妈妈后来跟一个男人去了东北,再也没回来过,她是爷爷奶奶养大的。也许是因为从小就没有爸爸妈妈的原因,咏倩的性格很古怪,在学校就跟男孩子一样,打架、闹事,什么事儿她都敢干,12岁就学会抽烟,13岁就开始谈恋爱,学校里几乎没人不怕她的,她有一种玩命的性格,要不是她奶奶一直跟校长磕头,学校早把她开除了,她是第一个敢当着老师的面抽烟的学生,而且还是个女学生,说实话,我那时挺喜欢她的,她那么古怪,那么叛逆,那么与众不同……
“我记得那一天,是我们读高三的时候,就快要毕业了,咏倩也不知道从哪儿想出这么个主意,说要去鬼屋玩碟仙,我们当时一共六个人,除了我、钟诚伟、吴咏倩之外,还有三个女孩子,都是同一个班级的,她们一听说要去鬼屋,死活也不肯去,咏倩说大家快毕业了,以后没机会搞什么活动,硬是将那三个女孩子一起拉了去。我们那时候都太年轻了,心高气傲,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那间鬼屋里原来住了一对情侣,男人为了金钱地位抛弃了女人,女人便在生日那天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上吊自杀了,死状极其恐怖,她在上吊之前把自己整张脸皮都割下来了,还下了一个最毒的诅咒。”
“诅咒?”我张大了眼睛,感觉自己在听鬼故事。
“是的,但是谁也不知道她下的诅咒是什么,她死后的第三天晚上,抛弃她的那个男人鬼使神差地去了鬼屋,结果也吊死了,而且就是吊死那个女人位置,脸皮同样被割下来了,后来那里就经常闹鬼,再也没有人敢靠近。天知道咏倩怎么会想到去那里玩碟仙。我们到鬼屋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也许是封存了太多年,到处都是蜘蛛网,屋子里有一股发霉的味道,为了增加恐怖气氛,我们就在他们吊死的房间请碟仙,刚刚把碟仙请出来的时候,其中有一个女孩子说她想上厕所。你应该听说过碟仙吧?如果把它请出来以后,手指是不能随意离开碟子的,否则……”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又点了一根烟,他的烟瘾看起来很重,一根接一根,包厢里因为开着空调,烟排不出去,熏得我头痛欲裂。碟仙我是知道的,学校里那些女孩子有事没事就爱研究这些恐怖游戏。
“钟诚伟当时正在追那个女孩子,变着法子讨好她,就说要陪她一起去上厕所,那个女孩子可能真的是憋坏了,不顾大家的反对硬是把手指从碟子上拿开了,她跟钟诚伟出去以后,很奇怪,碟子的箭头很快地指向了一个‘死’字,再也不动了。没一会儿,我们就听见了一声尖叫,是钟诚伟发出来的,我们一下就懵了,全都忘了不能把手指从碟子上移开,你知道我们在厕所看见了什么吗?”
“什么?”我感觉全身发冷,呼吸不顺畅。
“那个女孩子死在了厕所里,脸皮被割下来了,贴在厕所的镜子上。”
我忍不住问:“那会不会是钟诚伟……”
“钟诚伟做不到,他不可能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杀人,再割掉对方的脸皮,何况对方还是他喜欢的人,这件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么简单。那天正好是那个女孩子十九岁生日,紧接着,另外两个女孩子也相继地死去,分别死在女生浴室和宿舍,同样都是在她们生日那天被割掉脸皮。我们三个人都快疯了,担心自己哪一天也会被割掉脸皮而死,尤其是钟诚伟,都要精神失常了,可是一直到我们大学毕业,再步入社会,很多年都过去了,我们三个人却一点儿事都没有,咏倩还打趣道,我们是永生不灭的火鸟三人帮。但就在我们快要把那件事情忘掉的时候,咏倩突然出事了,死法跟那三个女孩子一模一样,也是在她的生日那天。钟诚伟那天哭得很厉害,我从没见他那么伤心过,他哭着说,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永生不灭的火鸟,全是骗人的。我们原来一直以为逃过了那个劫,现在我知道,有些事情,真的是注定的,死神一旦找到你,无论如何,也无论隔多久,你都是逃不掉的,钟诚伟出事的那一天也是他生日,我们九点钟还通过电话的,我问他要不要出来喝酒……”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看起来很伤心,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液:“那个……吴咏倩的爷爷和奶奶是怎么……也跟这件事情有关吗?”
“那倒没有,她爷爷是心脏病死的,咏倩一死,她奶奶就跟着吊死了。”
“哦—”沉默了一会儿,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我问他,“那三个女孩子死了以后,你们没想过再回鬼屋一趟吗?”
他看看我:“你是不是觉得跟玩碟仙有关系?只要我们回去再玩一次,然后把碟仙送走就会没事了,对吗?”
“嗯,我也只是这样猜想,我怀疑你们当时请出来的碟仙就是那个吊死的女人,你们试过了吗?”
“没有,我们也想过,但是谁也不敢再回去,我们后来不是一直都没事吗?所以,我们以为……怪只怪我们不该走进那间鬼屋吧。”
“那间鬼屋在哪儿?”
他愣了一下:“你要去?”
我忙不迭地摇头:“不,不是,我只是随便问问。”
他想了一下,把地址告诉了我,他说:“就剩下我了,我知道它迟早会来的,我这几天老是梦到一个满身是血、没有脸的女人,她对我说,她的脸在我的脸上……”
这时,他的电话响了,他接起来,然后笑着说:“谢谢啊,明天请你们吃饭……当然没问题,不过我现在有点事,晚点我再给你打电话……OK,那就明天再联系,拜拜!”
他刚挂完电话,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笑容在他脸上瞬间凝固,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刻骨的恐惧。
我同样也意识到了什么,颤声地问:“怎么了?”
他木然地看着我,嘴唇嗫嚅了半天,才喃喃地迸出了一句话:“明天……是我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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