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古小烟。
我一直不喜欢这个名字,我觉得比较难听,最主要是看起来太男性化了,也因此,我曾一度埋怨父母的文化有限,好好的一个女孩子取这样个名字。我想,如果把“烟”改成“燕”或者“妍”,虽然听起来差不多,可写起来就好看多了。
后来,我听奶奶说,“古小烟”这个名字是她取的,而且还是有来历的,我当时听她这么一说,立马就来了兴趣,以为会有什么传奇色彩,谁知闹了半天才知道什么传奇都没有,倒是有几分邪气。
奶奶说,我出生在一个冬天,那个冬天格外冷,寒风凛冽,风刮在脸上比刀子割还要痛,夸张一点地说,在门口吐一口口水,立马就能结成冰。连着几天的大雪纷飞,到母亲临盆的时候,雪却突然停了。
那天晚上,村里停电了,加上又冷,所以村民们吃完晚饭便早早地睡下了,整个村子出奇的安静,安静得有些不太正常,没有小孩子的哭闹,没有那些妇人在丈夫耳边说东道西,就连那些牲口都不叫了,好像全都达成了一种默契,天地间,一片缄默。只有母亲如动物般撕心裂肺的惨叫孤独地回荡在寂静的夜空,从夜幕降临一直叫到东方破晓,最后变成嘶哑的哀嚎,那声音听起来有点瘆人,搅得全村的人一夜都没睡好,也把父亲的心搅乱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像热锅上的蚂蚁。
母亲的叫声让奶奶很是烦躁,她认为母亲过于娇气,生个孩子而已,还不至于要死要活的。她是过来人,生了八个,不过最后有七个没养大,父亲是唯一的一根独苗。
早上天刚亮的时候,天空中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不像是雷声,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穹宇中轰然倒塌了一样。奶奶吓了一大跳,赶紧拉开后门去看,天空中并无异状,但是屋后的那座山上却莫名地升起了一团烟雾—黑色的烟雾。那团烟雾越来越浓,也越来越黑,最后把整座山都笼罩住了,半边天在刹那间黯然无光。
父亲也看到了,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有人在烧山,可是这么冷的天,谁会去烧山?而且在那团浓烟里根本看不到有火的痕迹。奶奶盯着那团浓烟,联想到刚才的那声巨响,神情凝重地咕哝了一句:“这孩子该不会是妖怪投胎吧?”
父亲不是一般的迷信,竟然相信了,他想起母亲曾经跟他说过,我在她肚子里扭动得太厉害,致使她怀疑自己怀的是一条蛇。想到这里,父亲立马跑到厨房拎起一把菜刀,一脚踹开了房门,准备斩妖除魔。就在这时,哇的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声代替了母亲的惨叫,我出生了。
父亲手里的菜刀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憨憨地笑了。
说来也怪,随着我的哭声一响,那团烟雾便迅速地散去,转眼消失得没有任何痕迹。奶奶看了一眼在父亲手里哇哇直哭的我,淡淡地说了句:“那就叫她小烟吧。”
在我出生之前,父母一直希望生个男孩子,女孩子未免让他们有些失望,不过这层失望很快就被初为父母的喜悦赶跑了,父亲总爱把我搂在怀里,用他满脸参差不齐的胡须扎得我咯咯直笑。只有奶奶不怎么喜欢我,她从来没有抱过我,对母亲也黑着一张脸,她总也摆脱不了我是“妖怪投胎”的阴影,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我是个女孩子。村里人太重男轻女了,当时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宁可生个痴呆儿子,也不愿要个聪明的丫头”,在他们看来,丫头本身就是个赔钱货。
父亲却不以为然,不是说他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而是他从我出生时的那阵烟雾里悟出了一个道理,大凡古时候一些有所作为的人出世,都会出现一些怪现象,比如刮风、打雷,火光冲天什么的,所以父亲认为那阵烟雾是在暗示我和别人不一样,日后必定能干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为古家光宗耀祖。
·2·
我两岁的时候,母亲怀上了,奶奶的脸上终于又有了笑容,每天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母亲生个男孩子,可是母亲却因为一场意外流产了,并且再也不能生育。奶奶想抱孙子的梦一下子彻底破灭了,所以她从那时候起便开始疼我了,再也不说我是妖怪投胎了。
记得四岁那年,奶奶带我去舅奶奶家走亲戚,舅奶奶家住得很远,要翻过一座山才到,奶奶说我很乖,走那么远的路,一直没有让她背。那座山有一个很恐怖的名字,叫勾魂崖。
关于勾魂崖,有着这样一个传说,在很早以前,有一个养鸭的人贩子,专门拐卖小孩子,遇到哄不住的小孩子,养鸭的就把他剁了,剁成肉末喂鸭子,所以他的鸭子长得特别肥,这件事最终惊怒了玉皇大帝,命雷公一个响雷把他给劈死了,贴在最高的那块石头上。当然,传说终归是传说,无从考证,但那块石头上却清楚地印着一个人形,长年累月,风吹雨淋,那个人形就像烙印一样烙在上面无法抹去。后来有些人想走近去看个究竟,纷纷离奇地失踪或暴病身亡,从此再没人敢靠近那里,都说那是一块勾魂的石头。
我跟奶奶走走停停,已经到了山脚下,依稀可以看得见舅奶奶的村庄,迎面碰到一个算命先生,五十来岁的样子,长着一副凶相,有点像门神,脸上有一道很长的疤痕,像蜈蚣一样丑陋地扭曲着。奶奶起初不知道他是算命先生,有点害怕,她担心对方是个人贩子,拉着我加快了脚步。
算命先生叫住了奶奶:“这位大婶……”
奶奶停住脚,本能地把我藏在身后,警觉地问他:“你想干吗?”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这孩子……”
奶奶立刻打断他,把我藏得更紧了,东张西望着:“你别想打我孙女的主意,我只要一喊,山下的人都能听得到。”说得理不直气不壮。
算命先生听奶奶这么一说,扑哧一声笑了,那道疤痕随着他这一笑变得更加扭曲,在阳光下极为刺眼,怎么看他怎么不像好人。他说:“大婶放心,我不是坏人,我是算命的,我只是觉得这孩子……”
奶奶丝毫也不放松警惕,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他的确不像算命的,“你说你是算命的我就相信啊?”
他收起笑容,端详了奶奶一阵,然后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大婶的丈夫是在十八年前去世的,而且很离奇,也很可怕,对吗?”
奶奶怔了一下,他没说错,爷爷就是在十八年前突然死去的,他的死到现在还是一个极其恐怖的谜,这个我等一下再慢慢跟你说。
算命先生没有理会奶奶的反应,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这孩子……命里带劫。”
奶奶看看我,有些恍惚:“命里带劫?什么劫?”
算命先生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道:“这个……我不能说。”
奶奶明白这个道理,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忌讳,尤其是算命的,所谓“天机不可泄露”。奶奶现在已经深信眼前这个长得貌似土匪的人就是算命先生了,于是很紧张地问他:“能有什么办法化解吗?”
他没有回答奶奶的话,又盯着我研究了半天,问道:“你们家后面是不是有一口被封住了的井?”
奶奶的身体抖了一下:“是……”
算命先生说道:“记住,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把它挖开。”
奶奶愣了愣说道:“那……再封住有用吗?”她的声音有些发抖,额头上也渗出了冷汗,因为那口井早在母亲怀上我不久后就挖开了。
他沉思了一下,似乎叹了一口气:“有些事情是天定的,谁能跟天斗?你们多加小心就是了。”说完,他转身就走,留下了一脸愕然的奶奶。走了几步,他又停下来,看看我,眼里竟有了几分心疼,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对奶奶说:“如果你希望她没事,那就不要让她离开出生的地方,但愿这样有用。”
然后,他大步向前走去,再没有回头。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几声乌鸦的叫声,叫得真难听,就像是被捏住了脖子的鸭子。我不由自主地朝勾魂崖方向看去,什么也看不到,勾魂石被无边无际的树木遮住了。
奶奶愣了好半天,思索着那个算命先生说的话,然后,她的身体猛地战栗了一下,紧接着脸上出现了一种莫大的恐惧,拉着我就往回走。我仰起脸,不解地问:“奶奶,我们不是要去舅奶奶家吗?”
奶奶说:“不去了,咱们回家,小烟乖,来,奶奶背。”
·3·
奶奶那天走得很急,似乎背后有什么东西在追她,一路上都没休息,一口气把我背回了家,回到家天已经黑了,村里又停电了,那段时间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三天两头地停电。母亲坐在煤油灯下织毛衣,父亲在编一只箩筐。奶奶还没顾得上喘气,就把路上的事告诉了父母。
母亲一把将我搂在怀里:“不是吧,咱们小烟能有什么劫?”
父亲不置可否地说:“算命先生说的话没一句是真的,尽会蒙人。”
奶奶说:“你别这么说,他连你爸是哪一年死的都能说准。”
父亲停下手里的活,点了一根烟:“这有什么?兴许他认识我爸也不一定,要不就是听人说的,我爸当时死得那么蹊跷,谁不知道?”
“这么多年过去,别人早就忘了,他说……我们不能挖开那口井。”
“你听听,这话摆明了就是在唬人,前面那个算命的说什么,要是咱们不把那口井挖开,秀英就会保不住肚里的孩子,现在这个又说不能把井挖开,我算是整明白了,也不再相信他们的屁话了,纯粹是扯淡!我就不信小烟离开这儿就会出什么意外。”
“那你还记得小烟刚出生时的那阵黑烟吗?还有那一声巨响,就跟天要塌了似的。”
一提到这个父亲就来劲了,把那只编了一半的箩筐踢到一边,从母亲怀里抱过我,狠狠地在我脸上啄了一口,笑着说:“这就证明咱们小烟跟别人不一样啊,说不定以后还是个女状元呢,是不是啊,小烟?”
奶奶喝了一口水,眼神一下子飘到很远,她的脸在忽暗忽明的煤油灯下显得模糊不清。半晌,她长叹一声,悠悠地说:“我觉得算命先生说的是真的,那口井挖不得,从小烟生下来那会儿,我就已经感觉到了,那个女人,她……出来了……”
外面起风了,把贴在窗户上的油纸吹得哗啦哗啦响,不知道是谁家的狗突然吠叫起来,紧接着,全村的狗都被唤醒了,夜,骤然变得喧嚣而紧张。
·4·
听奶奶说,爷爷年轻的时候是放电影的,谁家生了娃、盖新房子、结婚什么的要请爷爷去放电影,不过也不是每家有喜事都会请的,大部分人舍不得花钱,所以,一般请爷爷去放电影的都是些较富裕的人家。
那天正好是舅奶奶村里的一户人家添了男丁,由于路途比较远,加上头天晚上下过一场暴雨,山路不好走,所以爷爷吃完午饭就动身了,到舅奶奶家正赶上吃晚饭。那一天,爷爷从一起床就感觉不对劲,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侵扰着他,具体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一整天都恍恍惚惚,六神无主。
电影放完以后,舅奶奶做了几个菜,他跟舅爷爷喝酒,两个男人天南地北地聊着。酒喝到一半,那种不安的情绪越发浓郁了,难道晚上会出什么事?爷爷坐不住了,不顾舅爷爷跟舅奶奶的再三挽留,硬是要连夜赶回去。
舅奶奶见留不住,忙从屋里拿出手电筒追了出来:“青山,路上黑,把手电筒带着吧,要不要多穿件衣服?晚上冷。”
“不用了!”爷爷拿过手电筒,谢了舅奶奶,一头扎进了夜幕里。
他必须要经过那条阴森恐怖、像谜一样崎岖的山路—勾魂崖!
天上没有星星,那轮如镰刀般的残月也躲到云层后面去了。夜,黑得有些不正常。手电筒的光很弱,看样子是电池快用完了,爷爷有些懊恼,刚出门的时候,怎么不记得检查一下电池?他用手拍了拍手电筒,光似乎亮了一些,但很快又弱了下去,把这条坑坑洼洼、泥泞不堪的山路照得就像一具正在慢慢腐烂的尸体。
四周太寂静了,连动物的呼吸声都听不到,也没有一丝风,一切都像死了一样。这样的征兆让人感到危险而不安。黑暗中,好似有无数双眼睛隐藏在树林深处,窥探着这个不速之客。这些眼睛,肯定不是人的。
除了爷爷,这里没有一个人,也不会有一个人,谁有胆量一个人深更半夜在这树木阴森的山路上行走?
黑暗中永远藏着未知的诱惑与恐怖。
难道爷爷不害怕吗?他当然害怕,那块勾魂石的传说,还有那些大人为了吓唬小孩子瞎编出来的鬼怪,从小就已经根植入他的骨髓,如果不是因为那见鬼的不安感,爷爷是断然不敢半夜从这里走的。据他后来回家跟奶奶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的原话是这么说的:“我都无法形容我当时的害怕了,总觉得有一个东西一直在跟着我……”
是的,爷爷早就感觉到了,那个东西就在他的身边跟他一起走,扭头去看时,什么也没有,但是当爷爷的眼睛看着路面时,眼角就能够瞥见它。
爷爷突然有些尿急,但他不敢停下来,更没有勇气再按原路返回,只得硬着头皮加快脚步,却丝毫也摆脱不了它。为了壮胆,爷爷干咳了两声,哼起了山歌,可是没哼两句他就住口了,因为他发现身边那个东西似乎也跟着哼了起来,曲不成调,带着一种空洞可怖的回响。爷爷更加害怕了,两腿开始发软。
走着走着,爷爷猛然止住了脚步,他听见身体里紧绷着的那根弦,嘣的一声,断了,酒也完全醒了,那股尿意也在瞬间收了回去。
在前面不远处,在路中间,躺着一团白糊糊的东西。
爷爷清楚地听见呼吸在喉间急促而艰难地滑动,他死死地盯着那团东西,盯了好久,它一动也不动。那是什么?肯定不是一块石头。
半晌,爷爷拿起手电筒朝它照了过去。
这一照不要紧,险些把爷爷的魂都吓没了,虽然手电筒的光很弱,但是爷爷一眼就看清楚了,前面躺着的是一个女人,她穿着白色的衬衫,衬衫上沾满了血,混着肮脏的泥水,浓黑的长发堆在一起,把她整张脸都遮住了。
在这样深更半夜的山路上,尤其是在勾魂崖,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怎不让人惶恐?
爷爷来不及分析她是人还是鬼,转身拔起腿就往回跑,这时,那个女人突然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那声音里像有一种魔力,一下子穿透了爷爷的心脏,绊住了爷爷的脚。
爷爷停在了她的身边,蹲了下去,鼓足了勇气,颤抖着撩开了那堆黑发,没有任何不可想象的恐怖,那张脸尽管很脏还沾着血迹,但仍掩饰不了其本身的姿色。
爷爷松了一口气,把手放到她的鼻尖下试探了一下,她又发出了一声呻吟,这次的声音更轻,眉头微微动了动。爷爷什么也没想,把她背了起来。
这一刻,爷爷突然不再害怕了,那困扰了他一天的不安也突然消失了。也许,所有的不安只是为了遇见这个女人,尽管她来历不明,尽管目前还不知道她到底是人是鬼,但这一切对于爷爷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
手电筒的光越来越弱了,终于最后一丝光被黑暗彻底吞没。不知道是什么动物在树林深处轻轻咳嗽了一声,但立刻就闭上了嘴,似乎怕惊动了什么。
月亮再没有从云层里探出来。夜的尽头,一个男人背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
·5·
这个夜晚,注定是不寻常的。
爷爷刚从舅奶奶家里出来的时候,奶奶的眼皮就开始乱七八糟地跳着,跳得她心烦意乱。她起床点亮了煤油灯,撕了一小片红纸,沾了点口水贴在右眼皮上,谁知不仅没用,眼皮反倒变本加厉地跳得愈发厉害了,她懊恼地把纸片从眼皮上扯下来,想着左眼跳财,右眼跳祸的说法,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该不是要出什么事吧?
她重新躺了下去,可是却怎样也睡不着,爷爷每次出去放电影,当天晚上都不会回来的,她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是现在,她深深地感受到了一种让她不堪忍受的压抑袭上心头,她屏住了呼吸,侧耳凝神听着,什么声音也没有,天地间,一片死寂。
今晚这是怎么了?
她把煤油灯吹灭,翻了个身,盖好了被子,闭上了眼睛。突然,她全身猛一收缩,蓦地睁开了眼睛,她强烈地感觉到此时就在这个房间里,多了一个她看不见的东西,而那个东西正在慢慢地、慢慢地向她靠近,以一种致命的速度。它停在床前,就停在奶xx头部的位置,奶奶甚至能清楚地感觉到它沉重而浑浊的气息。奶奶全身都麻了,几乎丧失知觉,躺在那儿想动也动不了。
就在这时,躺在一旁睡熟的大姑姑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惊天动地的哭声陡然划破了寂静的夜,也把奶奶丢掉的魂儿给哭了回来,这才发现自己已是一身的冷汗。她慌忙把大姑姑搂进怀里,在被窝里撩起上衣,把一只xx头塞进大姑姑嘴里,但是大姑姑不吃,用一双小手使劲地推着奶奶,仍是没命地哭,奶奶只得从床上起来,点亮煤油灯,抱着大姑姑在房间里踱步。
那时候大姑姑还小,刚满周岁,还不会叫爸爸妈妈,听奶奶说,大姑姑平时很乖的,基本上不怎么哭闹,奶奶看着大姑姑,发现大姑姑的样子很奇怪,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两只小手在空气中乱抓,哭得声嘶力竭。
大姑姑把奶奶的心哭得又乱又痛,可是又一点办法也没有,怎么都哄不好,一直哭到再也哭不出半点声音,大姑姑才睡着,身体还在时不时地抽搐着。
奶奶突然想到刚开始在房间里多出来的那个东西,她猛颤了一下,难道……大姑姑也感觉到了那个东西,所以才会哭得如此厉害?奶奶瞪大了眼睛,惊恐四顾,除了她抱着大姑姑映在墙上摇曳的影子,什么也没有。
奶奶不知道,就在大姑姑突然大哭的时候,正在勾魂崖的爷爷也发现那个女人。
这个夜似乎比以往任何一个夜晚都显得更加漫长,煤油灯点了一夜,奶奶的心也悬了一夜,大姑姑睡着以后,奶奶的眼皮又开始狂跳,一直没停。恐惧过后更多的还是不安,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想过爷爷,不是说她对爷爷没有感情,而是因为感情太深,致使她不敢把自己这种没来由的不详预感跟爷爷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她失神地透过窗户看外面漆黑的夜空,也许是自己太敏感了,也许是自己出现的幻觉,也许什么事都不会有,她这样自我安慰着。
她刚阖上眼睛,外面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一听到爷爷的声音,她整个人瞬间就踏实了,但紧接着她又纳闷了,天还没亮,爷爷怎么突然这个时候回来了?莫不是真的出了什么事?
奶奶端着煤油灯很快去开门,当奶奶看到爷爷背上那个蓬头散发、满身是血的女人时,吓得不由后退了几步,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惊呼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先把门关上。”爷爷直接把那个女人背到另一个房间,那个房间本来是祖父祖母的,自从他们相继过世后,房间就一直空着。爷爷把她放到床上,小心地放平以后,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大口地喘着气:“可……可把我累坏了。”
“她是谁?”奶奶把煤油灯放在桌子上,打量着那个女人。她看起来很年轻,大概二十来岁的样子,穿着一件男式衬衫,衬衫上沾满了血和泥水,有些地方被撕烂了,露出白皙的皮肤,下身穿一条黑裤子,脏得不成样子,有一只脚光着,鞋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整个一副与人血拼过的造型。
“不知道,在路上捡的。”爷爷说得很随意,像是捡了一把雨伞。
“在路上捡的?”奶奶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你不认识她?”
爷爷站了起来:“嗯,你帮她看看吧,她好像伤得不轻,我去解个手,快被尿憋死了。”
奶奶还想说什么,爷爷已经出去了。奶奶盯着那个女人看了好半天,才慢吞吞地走过去坐在床边,那一身触目惊心的血渍让奶奶有些心悸,奶奶不知道爷爷怎么捡到她的,也不知道爷爷为什么要把她捡回来,但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既然已经捡回来了,总得看看人家伤得怎么样吧。
当奶奶一触碰到她的皮肤,手指立刻像被电击一般缩了回来,奶奶发现她的身体冷得没有半点温度。她该不是死了吧?奶奶战战兢兢地把手放到她的鼻尖下,似乎还有气息。于是,奶奶咬咬牙,把手伸向了她衬衫的纽扣,解开了她的衣服……然而令奶奶吃惊的是,她身上竟然完好无损,没有任何伤口,甚至没有任何瘀青,很显然,衬衫上的血不是她的。
奶奶的脑子里猛然闪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她是不是杀人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奶奶的头皮就麻了,还没等奶奶从这种念头里缓过神,那个女人突然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奶奶,那眼神冷冷的、白白的,没有任何色彩,分明就是一双死人的眼睛。
与此同时,哇的一声,对面房间里的大姑姑又一次嘶哑地哭开了。
奶奶的心脏像被某种尖锐的东西狠狠地刺到了,再看那个女人时,她的眼睛紧紧闭着,保持着刚开始那样的姿势,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难道又是幻觉?奶奶迷糊了。
·6·
奶奶回到房间的时候,大姑姑已经不哭了,在爷爷的怀里咿咿呀呀地说着儿语,一看见奶奶,便伸出小手要奶奶抱。
奶奶从爷爷手里抱过大姑姑,心疼地亲了亲大姑姑的脸。大姑姑的眼睛又红又肿,脸上的泪水还没有干,奶奶发现大姑姑看她的眼神里有着一种奇怪的东西,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奶奶一时没看懂。
爷爷脱了衣服躺在床上,说道:“她怎么样了?”
奶奶有些不高兴,大姑姑哭成这样他不问怎么回事,反倒关心起那个捡来的女人。奶奶白了他一眼,抱着大姑姑躺下去,撩起上衣喂大姑姑吃奶,“她身上没伤,一点伤也没有。”
“不会吧?一点伤也没有?那她衣服上怎么有那么多血?”
“我哪知道?人不是你带回来的吗?”奶奶没好气地说。“你是在哪里发现她的?”
“勾魂崖的半山腰里,我看她昏迷不醒,就把她背回来了。”
奶奶的心抖了一下,一个满身是血的女人半夜昏迷在勾魂崖的半山腰里,想想就让人毛骨悚然。但紧接着奶奶又对爷爷的话产生了怀疑,因为爷爷平时外出放电影从不会连夜赶回来,她怀疑爷爷跟那个女人有什么关系。她问:“你老实跟我说,你跟那女的是不是认识?”
“天地良心,真不认识。”
“那你怎么晚上突然回来了?”
“想你……”爷爷撒了一个谎,撒得有些心虚,不过奶奶听起来很受用,立马就不生气了。她说:“青山,你明天赶紧把她送回去吧。”
“往哪送?我都不知道她家在哪里。”
“在哪捡的就送哪儿去呗。”
“那可不行,咱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一听这话,奶奶又生气了:“什么叫见死不救?她身上又没伤,何况咱们根本就不认识她,如果当时你碰到的是一个男的,你还会把他背回来吗?男人都一个德性!”
“什么话嘛!”其实奶奶没说错,如果当时是个男的,爷爷肯定是不会管的。
“本来就是,你自己想想,你不觉这件事情有些奇怪吗?好人家的女孩儿怎么会半夜出现在勾魂崖?而且一身是血,还穿件男人的衬衫,天知道她是不是杀了人,我可不想惹出什么祸端,等天一亮你就把她送走。”
“那……总得等她醒过来吧,问问她住哪里,直接把她送回家不是更好?”
奶奶想了想,说:“也成,不过我有些不明白,她又没受伤,为什么会昏迷不醒呢?”
其实爷爷的心里一样有着太多的疑问,人是他发现的,他比奶奶更想知道在那个女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现在不想去分析,折腾了一夜,他太累了,他只想好好地睡一觉。他翻了个身,咕哝着:“不说了,我困死了,等她醒了你问她吧。”
奶奶不说话了,总觉得这件事情有些奇怪,甚至有些诡异,她从来不会出现什么幻觉的,这个晚上似乎什么地方都不对劲,还有大姑姑……没有任何预兆,奶奶在一瞬间读懂了刚开始大姑姑眼里奇怪的东西,是—恐惧!
从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的眼神里居然读出了恐惧!
“青山?”奶奶哆嗦了一下,推了推爷爷。
“嗯。”爷爷含糊地应了一声。
“丫头晚上有点反常,她好像很害怕,明天要不要带她去看看?”
爷爷没说话,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他睡着了。
鸡叫了好几遍,黎明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来临。
·7·
那个女人醒过来的时候已是下午,奶奶烧水给她洗了头洗了澡,又找了一套干净的衣裳给她换上,打扮得干净清爽了以后,奶奶发现她还不是一般的漂亮,两条细长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小巧的鼻子下面是一张薄薄的、让人心疼的嘴唇,那么柔弱,那么乖巧,活脱脱一个从画里走下来的古典美人,明眸如水、冰肌如雪。
但这么漂亮的一个女人却让奶奶感到更加的不安,不是因为嫉妒她的漂亮,而是她给人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而且她不说话,从她醒过来到现在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她薄薄的嘴唇仿佛只是为了凑齐她的五官一样,神情呆滞,总盯着一个地方出神,但是她的身体告诉奶奶,她有着极其复杂的心事。你瞧,十根手指紧紧地绞扭在一起,显得紧张而心慌。最重要的是,从她的整体气质来看,她似乎根本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这个年代,她更像民国时候的那种大家闺秀,身上流露出一种很自然、且无法掩盖的娇弱与高贵。也许因为爷爷是在勾魂崖发现她的,再加上她一身是血,所以奶奶总觉得她不寻常,甚至有一丝鬼气,在她的背后肯定隐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晚饭的时候,奶奶用眼神示意爷爷,爷爷装没看见,于是,奶奶又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踩了爷爷一脚,爷爷才放下碗筷,干咳了两声:“那个……你、你住在哪里?”
爷爷的声音其实是很轻的,但好像还是吓着了她,她瞪着眼睛,惊恐地盯着爷爷。
爷爷把语气再放柔了些:“你住在哪里?”
她依然是那副表情,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奶奶白了爷爷一眼,把话茬接了过来:“我们打算送你回家,你告诉……”
奶奶的话还没有说完,她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对着奶奶拼命地磕起头来。奶奶吓了一跳,慌忙站起身去扶她:“我说你这是干什么?有什么话起来再说,快、快起来!”
听奶奶这么一说,她不仅没停,反而磕得更厉害了,把额头都磕肿了,眼泪哗哗地往下掉,奶奶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忙不迭地说:“别磕了,好妹子啊,你快折杀我了,姐不送你回家了,你就住在这儿,把这儿当成你自己的家,住到你啥时候想家了咱们再送你回去……”
奶奶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的确有些冲动,事后她自己也后悔,暗暗责怪了自己好多天,但话已出口,还亲热地叫人家妹子,总不好这么快就把话收回吧,所以,那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就这样在家里住了下来。
她确实是来历不明,她对自己的过去只字不提,包括那晚她为什么会一身是血地出现在勾魂崖。她只告诉了爷爷和奶奶她的名字。她摊开爷爷的手掌,用手指在爷爷的掌心写下了三个字—杜巧月。
杜巧月一住就是两个多月,家里突然多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自然要引起别人的怀疑,奶奶只得说是远房亲戚。奶奶起初指望杜巧月的家人来找她,结果两个多月过去了,也没见人来找,她好像没有家人一样,后来奶奶也就再没有提送她走的事了,因为她确实挺讨人喜欢的,她留下来以后,奶奶在生活上轻松了很多,她总是抢着帮奶奶干活,起早摸黑,什么都干,毫无怨言。而且大姑姑莫名其妙的哭闹也被她治好了,不知道她使的是什么法子。把大姑姑抱到她睡的房间里转一圈,出来后大姑姑就不哭了,再也不哭了,奶奶问她是怎么治的,她摇摇头,笑着亲亲大姑姑的脸。她笑得很温柔,一点儿都不可怕,她的神情也不再呆滞,她把呆滞传染给了大姑姑,大姑姑被她治了以后,是不会哭了,但也不会笑了,甚至连咿咿呀呀的儿语也不会说了,她变成了一个不正常的孩子。然而,奶奶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只要大姑姑不哭,她的心就踏实了。
所以,悲剧不可阻挡地降临了。
·8·
那天中午,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如果非要说哪里不一样的话,就是那天中午的阳光比平时更烈了一些。奶奶喂大姑姑吃完米糊,就把大姑姑放到床上睡了,杜巧月端了一盆衣服出去洗,爷爷头天被人请到别的村庄去放电影了,那个村有两户人家办喜事,所以连放两场,要到第二天才能回来。奶奶坐在门口的石墩上一边晒太阳,一边补一条开了线的裤子,可是补着补着就犯困了,打起盹来。
奶奶做了一个梦,梦见大姑姑哭了,哭得很厉害,她赶紧跑到屋里,可大姑姑却不在床上,她到处找,怎么也找不到,只有那哭声不断,旦就在这个房间里。奶奶凝神听着,寻找哭声的来源,然后,她的眼睛停在床头边的那个小箱子上,就在她准备打开箱子的时候,大姑姑的哭声突然戛然而止,瞬间又在门口响起来。奶奶顺着哭声奔出门去,门外的场景不知怎的变成了一片墓地,四周全是大小不一的坟墓,一条条插在坟上的白色祭幡像幽灵一样起舞。在一座最小的坟堆前站着一个女人,她背对着奶奶,头发很长很长,拖到地上,大姑姑就伏在她的肩上,冲着奶奶挥动着小手哇哇直哭,奶奶又看到了大姑姑眼睛里的恐惧,扑过去要抱大姑姑,手指上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奶奶醒了过来,原来是针扎到了手指。
奶奶把手指放进嘴里,抬起头来,杜巧月正在晾衣服,刺眼的阳光让奶奶有些眩晕,她看着杜巧月的背影,心里突然掠过一阵惊悸,丢掉手里的裤子,跑进房间。
奶奶顿时傻眼了,大姑姑真的不在床上。
当奶奶把整个房间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没发现大姑姑时,她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啊!
她惊慌失措地跑出去:“巧月,巧月!你看到丫头了吗?”
杜巧月眨巴着眼睛,摇了摇头,继续晾衣服。
奶奶又把屋子翻了一遍,仍没找到大姑姑,她想到梦里的那个女人,浑身哆嗦了一下,难道大姑姑真让人给抱走了?想到这里,奶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哗啦一下哭开了,完全没了主意。
杜巧月听到奶奶的哭声立刻跑了进来,奶奶一把抓住了她,无措地说:“丫头不见了!她不见了!我刚打了个盹她就不见了……”
杜巧月轻拍着奶奶的手背,意思是让奶奶先别激动,可是这种情况下奶奶怎能不激动?换成是你,你激不激动?奶奶推开杜巧月往外面跑,一边跑一边喊:“丫头!丫头!你在哪里啊……”
杜巧月也跟了出去。
一直到天黑她们才回来,一无所获,奶奶还去后山的坟地里转了一圈,奶奶的眼睛哭肿了,声音也哭哑了。杜巧月做了晚饭端给奶奶吃,奶奶哪里吃得下东西,她整个人都懵了,她让杜巧月先回房间睡,她要好好地想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就那么一会儿工夫大姑姑到底去哪儿了?
奶奶开始想,会不会是有人在开玩笑,把大姑姑藏起来了,可是谁那么无聊呢?即使真的是在开玩笑,看到奶奶急成这样,玩笑也该结束了吧?况且奶奶下午几乎把全村的人家都找遍了,谁都说没有看见大姑姑,如果不是开玩笑呢?难不成大姑姑自己长翅膀飞了?还有那个梦……为什么会做一个那样的梦?它在暗示什么?别人都说梦是相反的,为什么大姑姑真的不见了?
一种无名的恐惧从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排山倒海般向奶奶袭来,裹得她胸口窒息,她真的害怕了,因为大姑姑才一岁零三个月,才刚学会走路,走得还不稳,她是不可能自己从那么高的床上摔下来的,即使摔下来,她也会哭啊,为什么奶奶一点都没有感觉到?或者在梦里大姑姑的哭声是真实的,就算是真实的,但那么短的时间,一个活生生、且走路走不稳的孩子怎么可能会凭空消失?换言之,如果没有人偷偷地把大姑姑抱走,那么大姑姑肯定还在这个房间里!
这个念头让奶奶全身一颤,手脚冰冷,恍如置身寒冬,冷得发怵。
奶奶的眼角没有任何预兆地落在床头边的箱子上,立刻像被磁石吸在上面,再也无法移开。
那是在梦里出现的箱子,在梦里,大姑姑的哭声曾从里面传出来过。那也是从娘家陪嫁过来的一只箱子,里面只是放衣物的,不可能……
尽管奶奶一万个不愿意相信,但她还是梦幻般地向它走去,她觉得自己虚软得随时会死掉。
当她的手指刚触碰到箱子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了,她甚至已经清楚地听到了大姑姑的哭声,看到了大姑姑眼睛里的恐惧。
这是一种来自于母性的直觉。
箱子被打开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像无声的打开一口棺材。
奶奶首先看到的是那件沾满鲜血的男式衬衫,爷爷第一次把杜巧月从勾魂崖背回家的时候,她穿的就是这件!奶奶记得,杜巧月洗完澡以后就把这件衬衫烧了,还是奶奶烧的,而它此时居然恢复了原貌跑到箱子里来了……
奶奶的意识近乎完全丧失,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把它抱出来的,在这里,只能用“抱“这个字眼,因为在它的里面,正包裹着一个小小的身体。奶奶更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撕开那件衬衫的,麻木?抑或是发疯?
大姑姑早已断气,她的身体被拧成了麻花,以一种完全畸形的姿态定格在奶奶的瞳孔里。
·9·
如果我们做任何事情都能够小心行事,多长一个心眼,那么有些悲剧,是不是就可以避免?
我不知道,奶奶也不知道,但她断定这件事情是杜巧月干的,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跑到家里杀人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杜巧月!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为什么这么残忍?对一个只有一岁多的孩子,她怎么下得了手?
奶奶想不明白,自己平日待杜巧月不薄,她为何会恩将仇报?奶奶也不敢再想了,大姑姑一死,她整个人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她越来越怕杜巧月,看到杜巧月比看到鬼还要让她恐惧,她甚至不敢跟杜巧月照面,她觉得杜巧月不是人,杜巧月所表现出来的温柔与可怜统统都是伪装出来的,杜巧月是一个魔鬼,或者是杜巧月的身体里藏着一个魔鬼,随时会蹿出来把奶奶拧成麻花。
最重要的是,只要奶奶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大姑姑扭曲的身体,和大姑姑眼睛里的恐惧,还有杜巧月穿着那件满是鲜血的男式衬衫,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无法从杜巧月杀了大姑姑的噩梦里挣脱出来。
她被折磨得痛苦不堪,心力交瘁,精神非常抑郁。
好好的一个家,因为大姑姑的死,在一夜之间笼上了一层挥不去的阴霾。
爷爷伤心归伤心,但他毕竟是个男人,必须要坚强,草草地把大姑姑埋了以后,他开始静下心来分析这件事情的可疑之处,因为大姑姑死的时候爷爷不在场,所以他也不知道事情具体是怎样的,但他从大姑姑被扭卷的身体来看,他觉得这件事跟杜巧月没有关系,那么……会是谁呢?他平时从不与人发生口角,奶奶也是村里出了名的贤惠女人,谁会对大姑姑下手?而且手段如此残忍毒辣,动机是什么?还有杜巧月那件衬衫,明明被烧成了灰烬,又怎么会跑到箱子里去,还成了包裹大姑姑的凶器?
难道是……闹鬼了?可是鬼魂索命也该有原因吧?杀死大姑姑,原因何在?
想了半天,脑子都快想裂了,不仅没想明白,心里反倒乱成了一团麻,爷爷干脆什么都不想了,坐在床前,把奶奶的手握在掌心里,轻轻地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失去了丫头我也一样难受,你别这样折磨自己,咱们以后的日子还长着,不是吗?我知道你心里的委屈,你哭出来吧,别憋着,要不……你打我,骂我,你这样让我怎么安心?”
奶奶呆滞地望着房梁,脸色白得发青,眼神空洞无望,她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嗫嚅着嘴唇,苍白而机械地说:“是她杀了丫头……”
“不是的,不是巧月杀的,你知道把一个人的身体拧成那样要多大的力气吗?而且还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巧月做不到,她做不到。”说这些话的时候,爷爷的心里突然有些痛,一种莫名的痛楚在撕咬着他。
“是她杀了丫头……”奶奶依然这样说。
“真的不是她,你相信我好吗?她不会那么做的,我们不能因为一件衬衫就断定丫头是她杀的,那件衬衫不是烧了吗?还是你烧的。”
“是她杀了丫头……”奶奶似乎只会说这一句话了。
“哎……”爷爷叹了一口气,明白此刻说什么也没有用,于是帮奶奶把被子盖好,走了出去。他看见杜巧月的房门虚掩着,他迟疑了一下,走过去推开了房门。
杜巧月正背对着爷爷,站在箱子边,像是在收拾东西。怎么,她要走了吗?爷爷轻咳了一下,她立刻转过头来,满脸是泪地看了看爷爷,然后又把头低了下去。
“你……要走?”爷爷局促地支吾着。
她把头垂得更低了,像个无措的孩子,咬着下唇,用手指来回绞弄着衣角。
爷爷仔细看她,她有些苍白,有些娇弱,眼角眉端,有种淡淡的寂寞、淡淡的哀伤,微微战栗的肩膀给人一种“我见犹怜”的感觉。爷爷的心又痛了,问她:“为什么要走?我们对你不好吗?”
她慌忙摇头,摇落了一脸粉尘的泪珠,抬头急切而无助地望着爷爷,爷爷一下子读懂了她眼神里的含义,她在为大姑姑的死自责,对那件衬衫也无法解释。
爷爷疼惜地说:“我相信你,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做的。”
杜巧月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光,但瞬间又暗了下去。她敏感地看了看对面奶奶的房间,摇摇头,转过身继续收拾东西。其实她才住了两个多月,哪有什么东西可收,她由内到外穿的全是奶奶给她的,她只是不舍得,她的心里有着太多的不舍。
“那……你打算去哪儿?”
爷爷的话显然刺痛了杜巧月,她的眼泪更汹涌了,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但是没有哭出声音,她在拼命地压制自己。
爷爷看着她的背影,低低地、却又带着命令地说:“别走!”说完,爷爷不再等杜巧月有任何反应,走出了房间。
屋外,暮霜沉沉,爷爷出神地盯着灰蒙蒙的天空,整颗心沉甸甸的。
·10·
人们常说,时间是治愈伤口的最好良药,爷爷也是这么想的,他以为时间一长,奶奶就会从悲痛中慢慢地走出来,不再怨恨杜巧月,但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奶奶的病情不仅没好,反而更加严重了,她只要一看见杜巧月就尖叫,甚至一听到杜巧月的脚步声就躲到床底下,而且没完没了地做噩梦,整个人憔悴得面目全非,眼看就要精神分裂了。
有一天夜里,爷爷从梦中醒来,看见奶奶蓬头散发地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把剪刀拼命地剪杜巧月的衣服,剪得自己满手是血,着实把爷爷吓坏了,扑过去一把夺走剪刀,将奶奶搂在怀里,奶奶的身体抖得特别厉害,嘴里不停地咕哝着:“她杀了丫头,现在要来杀我!她杀了丫头,现在要来杀我……”
爷爷心痛得不行,照这样下去,自然是不能再让杜巧月继续留在家里了,可是爷爷又不放心让她走,她从来没有说过她家在哪里,有什么亲人,问她她就流眼泪,很显然她的过去是不堪回首的,那么,让她去哪里呢?
想了好久,爷爷终于想到了一个法子,既然她没有地方去,何不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这样一来,她有了一个安身之所,爷爷也不用再为她担心了,岂不是两全其美?打定主意后,爷爷就开始在脑子里搜索着合适的人选,最后锁定了邻村的王大山,王大山的家里祖祖辈辈都是做木匠的,虽然家里不是特别有钱,但过日子还是不成问题的,而且王大山是个老实本分的人,长得也不难看,把杜巧月嫁给他,爷爷放心。
说归说,但最终要杜巧月自个儿点头同意才行,爷爷先把自己的想法跟奶奶说了一下,奶奶虽没说话,但从表情来看,她是绝对赞成的,只要看不见杜巧月,怎样都好。
杜巧月听爷爷说完,她既不摇头,也不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爷爷猜想她是没有看到王大山本人,不好做决定,毕竟这是一辈子的事儿。于是第二天爷爷就把王大山领到家里,王大山哪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当下就答应了,点头如捣蒜,临走前硬是给爷爷买了一瓶好酒。杜巧月还是那副样子,任爷爷怎么问,她既不摇头,也不点头,爷爷没辙了,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
可就在晚上,杜巧月突然点头了,笑得跟往常一样温柔,但是脸很苍白,眼睛里有一种寂灭的平静。
经过双方的商议,婚期定在七月初十。
结婚那一天,对于爷爷和奶奶,包括杜巧月自己,都是致命的。
本来好好的天气,到傍晚却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爷爷说好免费给他们放电影的,结果也因为天公不作美放不成了。杜巧月那天表现得极为反常,频频地向客人敬酒,一杯也没让王大山代,而且她笑得特别开心,甚至靠在王大山怀里笑出了眼泪,爷爷总觉得她很奇怪,但又不好掺和,找了个借口连夜赶回家,爷爷那晚喝了很多,躺在床上睡了。
“轰”的一声炸雷把爷爷从梦中惊醒,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杜巧月自杀了,她的鬼魂回来了,胸口上还插着一把剪刀。
爷爷猛一翻身,跳下床,光脚冲出房间,打开了大门。
一道闪电划破雨夜,爷爷看见了她,她还穿着那件红嫁衣,圈着手臂,那么孤独、但又是那么执著地站在暴雨中,眼睛都快要被雨水淋得睁不开了。爷爷震颤地望着她,她的胸口上没有剪刀,她不是鬼,但是她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就在她跟王大山结婚的当天晚上……
·11·
奶奶没有任何预兆地睁开了眼睛,爷爷不见了,耳边是狂风暴雨无休止的怒吼,风把没有关严的窗子吹得砰砰直响。奶奶的心沉了又沉,胸口像压了一块千斤巨石,她摸索着下了床,从门缝里看到杜巧月房间里的灯是亮的,她突然觉得很冷,慢慢地走过去,把耳朵贴在了门上。
“我不值得你为我这样,不值得,你懂吗?”这是爷爷的声音,尽管他把嗓音压得很低,但是奶奶听得一清二楚。
“我不懂,只知道从勾魂崖你把我背起来的那一刻起,我就在心里发誓了,我这一辈子跟定你了,就算做不了你的人,我也要做你的鬼……”
奶奶如同遭闷棍一击,完完全全地懵了,脑子短时间里一片空白,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杜巧月是个哑巴,尽管她觉得杜巧月很可疑,可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杜巧月的这番话无疑变成了一柄最锋利的匕首,把奶奶的心脏刺得千疮百孔。
“等天一亮我就送你回去。”
“不,我不回去。”
“这事由不得你,你已经跟他成亲了,你是他的媳妇,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死也不回去。”
“你……既然你不愿意,为什么当初又要答应这门亲事呢?”
“我以为嫁过去可以忘了你,可是我忘不了,我真的忘不了,如果你一定要送我回去,那你现在就杀了我……”
“你怎么这么傻?你怎么可以这么傻?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你明白吗?”
“我不要你给我什么,我只要每天能看见你,我愿意为了你装一辈子哑巴……”
“巧月……”
奶奶再也听不下去了,一种被愚弄的感觉紧紧地绞住了她,一个是她这一生最爱的男人,一个是杀死大姑姑的疑凶,她要怎样才能说服自己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她的血液沸腾了,愤怒被点燃到了极致,她一脚踹开了门。
屋里紧紧拥抱在一起的两个人猝然分开,脸上是惊愕过度的神情。奶奶深吸了一口气,冲上去一把揪住了爷爷,又捶又打,重复地哭喊着一句话:“你怎么对得起我?你怎么对得起我……”
爷爷木桩般地杵在那里,任由奶奶发疯。
杜巧月跪倒在地,抱住奶奶的腿:“对不起,不关青山哥的事,是我勾引他的,是我的错,你打我吧,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奶奶一脚踢开了她,所有的愤怒凝聚成一点,毫不留情地刺向了杜巧月,“你还有脸跟我说对不起?!你骗得我好苦,杜巧月,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我哪一点对不起你了,你要这样对我?你先是杀了丫头,你怎么那么残忍,那么歹毒?丫头才一岁多呀,她才刚刚学会叫你姨……你现在又要来抢我的丈夫,你为什么不干脆把我也杀了?你这个魔鬼!你要做青山的鬼是吗?你怎么不知道廉耻……”
随着奶奶的话越来越不留情面,杜巧月的脸也越来越白,越来越难看,她抱住脑袋,没命地摇着。“别再说了—”她骤然大叫一声,站起来冲到床边,从枕头下拿出一把剪刀,就要往胸口刺,爷爷魂飞魄散地扑过去抱住她:“不要啊!巧月!”
奶奶一看这情形更加伤心欲绝,她扑上去抢杜巧月手里的剪刀:“那就让我死吧,我死了好成全你们……”
顿时,三个人扭成一团,屋外的雨更大了,雷声震动了大地,把所有的吵闹和喧嚣都彻底被掩盖。在雷鸣与闪电交替的一瞬间,那把剪刀不偏不倚地插进了杜巧月的胸口,应验了爷爷的梦—她的鬼魂回来了,胸口上还插着一把剪刀。
说实话,奶奶一开始的确是想一死了之,或者杀死杜巧月的,可是在刚刚争执的时候,奶奶感觉,那把剪刀是杜巧月自己插进去的。
杜巧月的眼神飘过了奶奶,落在了爷爷的脸上,她说:“如果我有欠你们的,现在……不欠了……”
这是杜巧月说的最后一句话。
·12·
趁着天还没亮,爷爷把杜巧月的尸体藏到了后山的地窖里,那里面是放红薯的,每家都有一个单独的地窖,所以把尸体藏在里面,只要自己不露出马脚,一般情况下,别人是不会发现的。
杀人偿命,这个道理三岁的小孩子都知道,尽管杜巧月的死是个意外,可一旦追究起来,爷爷和奶奶还是逃不掉责任的,所以他们必须要把杜巧月的尸体藏好,不让任何人知道。
王大山来问过好几次,一个七尺高的男人,在爷爷面前哭得像个孩子,爷爷有些不忍,但是心一横就把他给搪塞回去了。是的,没有人怀疑杜巧月死在家里,就算有人对杜巧月的失踪怀疑,那也只会跟王大山有关系,毕竟人是在他家里不见的。王大山有口难辩,不仅丢了媳妇,还成了冤大头。
杜巧月刚死的那一阵子,奶奶常常做噩梦,梦到杜巧月来向她索命。而且她和爷爷之间也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隔膜,日子就这样不冷不热地过着,一直到大伯父出生,家里才重新有了生气,但是好景不长,大伯父没满周岁就夭折了,接着后来生的孩子全都离奇地死了,没有一个活过周岁,直到父亲出生,奶奶才意识到可能是杜巧月的鬼魂在报复,于是跟爷爷商量了一下,把杜巧月的骸骨移到后院的井里去,再把井封死,把杜巧月的鬼魂封住,她也就不能再作怪了。
也不知道是父亲的命硬,还是杜巧月的鬼魂真的被封住了,父亲没有出过任何意外,甚至没有生过一场病,健健康康地活了下来,奶奶心里的石头也终于放下来了。本以为悲剧就此停止,没想到爷爷却在父亲五岁那年突然失踪了。
爷爷是吃完午饭出门的,去邻村放电影,临出门的时候还抱着父亲在空中转圈,疼爱地问父亲想吃什么他给带回来,没有任何预兆,但爷爷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了,奶奶方圆百里的村子都找遍了,谁也没有看见爷爷。
爷爷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一失踪就是三年。
有天晚上,奶奶做了一个梦,她梦见爷爷在后院的那口井里,身体浸泡在井水里,只露着脑袋,爷爷的眼睛睁得很大,没有黑眼珠,全是白的。奶奶是被父亲的哭声惊醒的,原来父亲也做了一个同样的梦,他也梦见爷爷在后院的井里。
奶奶第二天一早就托人捎信把舅爷爷找来,哭着让舅爷爷把井挖开,舅爷爷不相信,但他拗不过奶奶,当天晚上就把井挖开了。
那口井从封住到现在已经八年了,爷爷怎么可能在里面?
但确实是,舅爷爷从井里面捞出了爷爷,爷爷的身体还没有腐烂,他死在井里的时间应该不长。
而且,他身上穿的,是那件沾满了鲜血的衬衫,它曾经包裹过大姑姑的身体,它现在又穿在了爷爷的身上。
奶奶只看了一眼就晕过去了。
谁也不知道爷爷当年是怎么失踪的,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失踪了三年后离奇地死在了那口被封住八年的井里。
也许……杜巧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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