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至晌午,荒原之上烈日炎炎,野草滚着阵阵热浪扑面吹来。
沈牟白一动不动地站在土路上盯着唐四老人施针,我真搞不懂是不是当过特种兵的人都有一种受虐倾向,这么大热的天竟然还能笔直站上六七个小时,这家伙真不知道是不是人来的。
当然除了沈牟白以外,还有唐四老人也是一副雷打不动地捏着那根银针一点一点在男人颈三寸处刺入又拔出,随着老人的银针抽动,那个只剩半条命的男人脸上开始一点点泛起红润。看来这银针刺穴果真是有起死回生的功效,不过就是这代价未免太大了。一针就直奔死穴而去,一般人还真是不敢尝试,稍有不慎那就要立刻去阎王殿报道了,当然就算被救活了,依唐四老人所说也要短十年的阳寿,因为这救命绝招对身体是极大的损害。
良久后,只见蹲在地上的唐四老人长长舒了一口气,用袖子擦擦额头的冷汗扭头对我们说道:"活了。"
说完,老人两眼一翻,手中银针落地,身体颓然倒地。
我和沈牟白见势不好,赶忙上去扶起唐四老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捶胸口,折腾了半天,老人才缓缓地睁开双眼,只是目光中已满是疲惫。我抱着唐四老人心说多亏救得及时,不然救活一个又得搭进一个去。
沈牟白松开托着唐四老人的双手对我说:"你先照顾大叔,我去看看那个人。"
我点点头,双臂用力把老人搂得更紧。不知是唐四老人太过虚弱还是怎么地,他微微睁开的双眼忽然闪出了一些泪花,苍老的手挣扎着抬起摸向我的脸颊。我顿时不知所措地看着老人,也不敢动弹。
唐四老人的手在我的脸上抚摸着,而且还在微微颤抖。
"修儿,我的儿啊……"说完,唐四老人顿时老泪纵横,在我的怀中放声痛哭。
修儿?
我的儿?
这哪儿跟哪儿啊!
我茫然地看着老人,难道这"修儿"是唐四老人的儿女,从字上看应该是个男的。见唐四老人紧紧抓着我的衣服,哭得这么伤心,我也不忍心推开他。想一想,老人常年在外面赶尸,儿女不在身边,今晚又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老人心中孤独悲凉也是可以理解的。可能是刚才操劳过度让老人出现了幻觉吧,以至于把我当成了他的儿子。
想到此处,我当下心一软,接着又想起老人几次的救命之恩,双手便用力将老人抱紧伏在他耳边低声唤道:"爹,修儿在这儿呢,您老别哭了。"
没想到我这一唤反而让唐四老人哭声更大,他双手在我后背轻轻捶打:"我的儿啊!你怎么这么狠心抛下爹啊。爹日日夜夜都在想你啊……想得爹肝肠寸断啊……"
我的眼眶也湿润了,心下也想起了远在北京的父母。现在自己身在湘西,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去给他们尽孝,又想起了以往的一些不孝行径,心里顿时苦涩难言。再看看怀中老泪纵横的唐四老人,当下把牙一咬,既然都装儿子了,那就装到底吧!
"爹,修儿再也不离开您老了,以后天天陪着您,守着您,尽人子之孝……"我说得情真意切,也是泪如雨下,当然这也是有感而发,不算什么虚情假意。
唐四老人把头用力地抵在我的胸口,哭声依旧不止,一双粗糙枯槁的老手在我的后背颤抖着抚摸,不再言语。
安抚下唐四老人,我看向沈牟白。这个家伙正用手绢在那个男人脸上的泥土和嘴角的污秽东西,沈牟白的动作很慢,好像在思索着什么,时而扭过头看我这边。我们的目光撞在一起,他又又下意识地拉开。
"娘的……"沈牟白怀中的那个男人忽然发出一声低低地呻吟,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注视着那张被沈牟白擦得渐渐干净的脸,我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再加上刚才那个家伙发出的呻吟声,让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刘龙枪?
隔着沈牟白消瘦的后背,我探头看了看那个男人,淡淡的眉毛,宽宽的脸,稀疏的头发,下巴上一层青虚虚的胡子茬儿。虽然脸上泛着蜡黄色,一看就知道遭了不少罪,可圆滚滚的身体仍旧是一副地主老财的丑恶模样。
这个男人不是刘龙枪还能是谁!刚才光顾着救人了,再加上他被沈牟白和唐四老人围着,我竟然没有认出他来。
我指着那家伙喊道:"刘……刘龙枪!"
沈牟白猛然回头看向我,又看了看怀中的人问道:"你说他就是刘龙枪!"
刚才在树林外,我已经把过往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沈牟白,当然也包括如何认识的刘龙枪。这个家伙可是把我带往厄运的一个重要角色。
我点点头。
刘龙枪在沈牟白怀里抽搐了一下,那双适才还混沌不堪的眼中竟然有了些神采,他张了张嘴巴嘶哑着问了一句:"老子这是在哪儿?"
沈牟白说:"在湘西。"
刘龙枪哆嗦了一下,双眸中闪出惊恐,他整张脸开始扭曲。
"湘……湘……湘西!嘿哟……我怎么这么倒霉呀……"
我看着刘龙枪那可怜兮兮的样子,问沈牟白:"嘿!你不是说这家伙神经不正常吗?可我看他挺正常的呀?"
沈牟白也诧异地说:"不是,原先他是不正常啊!难不成他被这一吓愣给吓好了?"
我心说正常人都能给吓疯的事,说不定还真能把疯子给吓明白喽。
这时,我怀里的唐四老人忽然缓缓推开我,他坐了起来,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说:"我来看看……"
唐四老人挣扎着站起身,我上去要扶他,却被他有意无意挡开,然后他蹒跚地走到刘龙枪身旁。他蹲下身,左手抓起刘龙枪的手腕,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搭在脉门上切了一会儿,又伸手在刘龙枪身上各个穴位按了按,才缓缓地说:"脉序中正,体态安和,这小子不光没事儿,而且肾虚的毛病也给治好了……"
沈牟白笑着点点头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我却什么也没说,我注意到一个细节。那就是唐四老人从离开我怀里到给刘龙枪切脉,他自始至终都没再看我一眼,那感觉不是无意的,而是有意在躲避着什么。是不是老人在为刚才那老泪纵横的模样感到尴尬,还是怕看到我又会想起他的儿子。
唐四老人从帆布袋子理掏出一个黑色瓷瓶,拧开盖子倒出一粒红色的药丸,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塞进刘龙枪的嘴里,然后一拍这家伙的胸口吼道:"吞!"
只听"咕"的一声,刘龙枪果真听话地咽了下去。
唐四老人冲沈牟白拜拜手说:"甭扶了,让他自己坐着恢复恢复体力。"
沈牟白点点头松开了双臂,然后退到我身旁。
刘龙枪迷迷糊糊地侧歪了一下,又要倒地。
一旁的唐四老人赶忙上前一步,右手五指摊开抚在这家伙头顶,展在额头的四指微微轻扣穴位。左手一扬,三根银针赫然捏在指间,然后顺势依次扎在头顶。银针一落,刘龙枪果然不再摇晃,微微扭曲的五官缓缓放松下来,接着大嘴一张,一口浊气吐了出来。
虽然离刘龙枪这家伙稍远,但我还是闻见那气味,并不是恶臭却是一股子幽香,而且那香味儿还异常熟悉。
"曼陀罗!"唐四老人眉头一皱,拔出银针,诧异地看向我和沈牟白。
沈牟白也是一惊,扭头又看向我。
我茫然地对他们说:"你们别都看我呀!我还纳闷儿呢……"
唐四老人脸色阴沉地说:"幸亏发现得早,不然这一口气让他吞下去,不死也得变成白痴。"
沈牟白指了指刘龙枪小心翼翼地问:"大叔,他还有事儿吗?"
唐四老人说:"没事儿了,毒已经吐出来一半,再加上唐门的秘制解毒药剩下的余毒就等着它消化在肠胃里吧。"
因为已经时过晌午,唐四老人说不易赶尸,尸体暴露在太阳下会加速腐烂速度,所以大家就搀着仍旧迷迷糊糊的刘龙枪走进树林休息。
我们把刘龙枪放在一棵大树下让他靠着休息,唐四老人又回去把尸体赶到一片树阴下,大家这才气喘吁吁地围刘龙枪坐在地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良久后,沈牟白从上衣兜儿里掏出一包,抽三根分别递给我和唐四老人。
说实话,我已经有日子没抽烟了,看着递到眼前的香烟,我还真是兴奋得直哆嗦。可唐四老人却摆摆手说:"抽不惯你这烟……"
说着,老人又从帆布袋子里掏出他那个大烟锅来,我皱了皱眉,心说就那烟味儿快赶上毒气弹了,估计味道也不怎么样,我要是抽这玩意儿保准得咳嗽死。
沈牟白笑了笑,转手把两烟递给我,然后掏出打火机给我点上,然后自己才开始吞云吐雾。我们还没抽几口就看见刘龙枪那家伙缓缓睁开了眼睛,他迷迷糊糊咂摸咂摸嘴说:"也给我来一根儿吧。"
我和沈牟白相视一笑,看向唐四老人。
我拿着烟犹豫着问:"这家伙刚缓过劲儿来,他能抽烟吗?"
唐四老人点点头,冲我摆了摆手说:"没事儿,给他吧。他就是受惊过度,现在已经清醒了。正好抽根烟缓缓神。"
我凑过去,把手中的烟递给刘龙枪,然后接过沈牟白手中的打火机正要给他点上。
不想这家伙抬头冲我一笑,忽然发出一声惨叫:"鬼呀!"
接着刘龙枪就地一个鲤鱼打挺就蹿了起来,撒开腿就往树林外跑。可能是刚刚清醒腿脚还不利索的缘故,这家伙没跑几步就摔倒在地上。他又开始口吐白沫儿,浑身抽搐。
沈牟白和唐四老人诧异地看着我,好像在问你小子把他怎么了?
我说:"我没吓他呀,他怎么又开始抽风啦?"
唐四老人起身用力把烟锅按灭,快步来到刘龙枪身旁,抬手切了切脉门扭头对我和沈牟白说:"不是毒发,这次好像又是吓的。"
沈牟白哭笑不得地望着我说:"刚才费半天劲儿才把他治好,结果怎么又让你吓疯啦。"
我说:"什么叫我又把他给吓疯了,我又不是鬼。"
沈牟白说:"可他刚才冲你喊鬼啊。这是怎么回事儿?"
我说:"奶奶的!别问我,我还纳闷儿呢!"
唐四老人给刘龙枪嘴里又塞进一粒药丸,然后冲我们挥挥手说:"你们别吵了,这小子又死。让他休息一会儿就没事儿了。"
我和沈牟白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齐齐地说道:"真脆弱……"
日落西山,刘龙枪这家伙总算又醒了过来,他一醒就又指着我喊鬼。弄得我这叫一个郁闷,老子虽然长得不帅,也不至于丑得像鬼吧。
沈牟白推推刘龙枪,指了指我说:"你看清楚,他不是鬼,是人。"
刘龙枪惊恐地抱着一棵大树指着我喊:"你少骗老子了,这家伙两个月前就摔死了。你当我三岁小孩子,那么好骗!"
唐四老人说:"小伙子,他真的没死,是活生生的人哪,不然我早把他赶着走了。"
刘龙枪依旧死命抱着大树,拼命摇头。
我这心真是被气炸了,我挽了挽袖子,快步冲上去,也不管这家伙什么大病初愈了。我一把抓住他脖领子吼道:"你他妈的给老子看清楚,老子那点像鬼!"
刘龙枪哆嗦着说:"鬼,鬼从来不说自己是鬼。"
现在我掐死刘龙枪这家伙的心都有了,这是哪门子狗屁理论。
沈牟白和唐四老人围过来劝我松手,我说横了他们一眼说:"你们别管,今天我非得问清楚不可!"
刘龙枪被我一掐,他两眼上翻又要玩昏迷。
我拍地给了他一记耳光,吼道:"疼不疼!"
刘龙枪模了模脸,傻傻地说:"疼……"
我说:"鬼都是没肉身的,那玩意儿能打疼人吗!"
刘龙枪翻了翻白眼,嘴角抽搐了一下说:"好像不能。"
我悻悻地松开他,说:"那你该知道老子是人是鬼了吧。"
刘龙枪瘫坐在地上,摸着微微肿起的脸,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唐四老人和沈牟白,他好像明白了什么,然后点了点头。接着这家伙做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动作,他一把抱住了我的双腿裂开大嘴嚎啕大哭起来:"萧老弟啊……"
我,我我……
这回我不想揍刘龙枪了,我想揍自己两耳光。我这不是在做梦吧,怎么认识的人不是赶尸的,就是神经病啊!我这还没死哪!就有人开始给我哭丧了!
我这叫一个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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