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0
阁楼。
没有灯,也没有月光,天窗外一团漆黑,只有小枝均匀的呼吸。
她已经熟睡了,躺在顶顶为她准备的席子上,还盖上了一条毯子以免着凉。
叶萧和顶顶尴尬地坐在旁边,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就像守护着自己的妹妹。他们都不知该怎样度过这长夜,倒是很羡慕小枝想笑就笑想睡就睡,似乎一切忧虑都是留给别人的。
三个小时前,叶萧与小枝爬到屋顶上,数完星星聊完雪儿,叶萧已感到浑身虚脱了,再聊就要从屋脊上摔下去。他们从天窗爬回了阁楼,似乎还带回了天上的月光,顶顶已经等了许久,强压着郁闷的心情。
他们必须要保护好小枝,不能让楼下的童建国等人进来,只能暂时在小阁楼里过夜了。小枝在席子上很快睡着了,就连子夜时分狼狗的狂吠,也只是让她摇了摇头,便又闭着眼睛睡下去了。叶萧和顶顶也不敢说话,生怕会吵醒别人的好梦。
终于,叶萧实在撑不住了,他对着顶顶耳语道:“有什么办法让人坐着睡着?”
“也许——催眠?”
顶顶同样也轻声回答,叶萧轻轻打开阁楼的门,拉着顶顶出去说:“我们可以在外面谈。”
他们走到三楼的露台上,现在不用担心吵醒小枝了,又能同时监视着阁楼门。顶顶披上一件旧衣服,抵御着凌晨山区的冷风。叶萧不想再看星星了,揉着疲惫的眼睛说:“给我催眠吧!”
“什么?”
“我说给我催眠吧,我需要深度的睡眠!就像你让小枝回忆起一百年前,说出自己是阿鲁特小枝那样。我不需要回忆那么多年,只要回忆十几天就可以了。”叶萧盯着她的眼睛,仿佛重病的人乞求着医生,“顶顶,你能明白我的处境吗?我的记忆断裂了一小块,而这断裂的部分对我们至关重要,我必须要把记忆重新连接起来。”
“所以你想让我给你催眠?”
叶萧着急地点了点头:“是的,我相信你能够做到的。”
“这——”顶顶犹豫地看了看四周,确信不会被其他人听到,低声说,“就在这里吗?”
“没错,快!”
“可我从来没有在露天环境中做过催眠。”
“想象这天空是屋顶,这栏杆是墙壁。现在灯都已经关了,只剩下两点烛光,就是你的眼睛。”
顶顶靠近了他的脸,睁大那佛像似的双眼,宛如罗刹之国的神龛,目光穿越千年的尘封,在黑夜中熠熠生辉。
她的声音也渐渐变了,仿佛具有洞窟里的穿透力,富有磁性地灌入叶萧耳膜:“你在自我催眠吗?”
“也许。”
“你断裂的记忆是什么?”
就像带有密码的电波,顶顶的声音阵阵发出,环绕着敞开的“露台密室”,但对被催眠者而言,却宛如坐在幽深的井底。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泰国旅游?也不知道旅行团发生过什么?直到我们离开清迈的那个上午,我的记忆完全是空白的。”
他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些,与平时的说话也完全不一样。顶顶紧咬着嘴唇,努力保持着镇定,她还从未尝试过用催眠治疗失忆。
“好了,你会记起来的,看着我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
这声音反复洗涤着叶萧的大脑,似乎在擦去记忆中的杂质,让模糊的世界变得清晰起来。
“距离你记忆最近的地方是清迈。”
“清迈?”他已看不清顶顶的双眼,只剩下两点烛光,“我不记得自己到过清迈……”
“不,你到过,你再想一想,我们住在清迈的兰那酒店,还记得那个酒店的名字吗?”
顶顶吐出的每个字都清晰而缓慢,让叶萧进入了深度的催眠状态。
“兰那?我好像记得这两个字,微笑的少女和人妖。”
他果然开始想起来了,顶顶保持着语音的节奏,乘胜直追:“9月24日上午,我们从清迈的兰那酒店出发,从那里前往兰那王陵,结果在路上发生意外,误入了沉睡之城。”
“那么前一天晚上呢?”
“9月23日的晚上,我们旅行团去清迈的夜市逛街了。”
“夜市?”叶萧拧起标志性的眉毛,记忆的缺口开始渐渐填补,那些流走的水分倒灌回来,浸湿已经干枯的井底,“是的,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自己,我和孙子楚还有其他人,也包括你在内,我们走在清迈的夜市——”
夜市,仍然喧闹的子夜。熙熙攘攘的人流,簇拥着不同肤色的人们,有拿着DV的欧美人,也有寻花问柳的日本人,还有这群来自中国的人们。耳边此起彼伏着叫卖声,小女孩们挤到他面前卖着兰花,街边的摊上摆满了木雕,偶尔还有人悄悄贩卖违禁品。不远处有女子在唱歌,听不懂的南国之音婉转婀娜,抑扬顿挫如泣如诉,竟在汹涌的人潮之中,微微勾起叶萧的一怀愁绪。
又一群游客挤来,竟冲散了叶萧和孙子楚,他觉得自己就像孤独的船,在夜市中随波逐流,只想被放逐到一个安静的角落。但耳边仍充满嘈杂,四周全是陌生的脸庞,还有卖春的女子拉扯他的衣服,他厌恶地奋力甩开胳膊。就在他回头寻找同伴们时,眼前的人群中掠过一张面孔——如针一般深深扎进了他的瞳孔中。
那张曾经熟悉却又尘封了多年的面孔,无数次在他梦中出现的面孔,刹那间在许多张面孔中清晰生动起来,这清迈的午夜是否是灵魂的轮回之所?
他看到了雪儿。
叶萧用力揉了揉眼睛,那张脸分明就是雪儿的!尤其是那双眼睛,无论隔了多少年都不会忘记。她的周围都是清迈本地人,她的外貌更显得与众不同,似乎多少年来没有改变过,仍然是在公安大学读书的样子。而他却已经变化了许多,再也不是那个懵懂的毛头小伙子了,岁月让他变得成熟而忧郁。
他浑身打着冷战,难道这么多年来都是一场梦?他们从来都没有分开过,现在梦醒后重逢在清迈?叶萧用力推开前面的人们,很快来到雪儿的面前,对她瞪大着眼睛,要再把她仔仔细细看一遍。
“叶萧。”
她叫出了他的名字。
如此平静。
毫无疑问,再也不用犹豫了。叶萧抓住她的肩膀,无比激动:“雪儿!就是你!我的雪儿!”
但她依然平静地点点头。
“真是你!真是你!”
叶萧不再顾忌什么了,在热闹的夜市上流下了眼泪,将雪儿深深地拥入怀中。偶尔有人瞥来奇异的目光,但又算得了什么。
某个沧桑的声音在心底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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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抱的片刻之间,叶萧脑子里掠过了许多许多,所有的回忆都涌上来,紧张的幸福的痛苦的忧伤的……
难道当年雪儿没有死?虽然叶萧亲眼看到过她经百般折磨后的尸体,并目送她在云南被火化。但总是有许多我们无法确知的事,就像这个天机的世界。
她从叶萧的怀里挣脱出来,拉着他的手向旁边走去,穿过几个卖小吃的摊点,走入一条清冷的街道。灯火辉煌的夜市被抛在身后,转眼便进入了黑暗的世界,路边全是低矮的木屋子,几乎看不到半点灯光,只有借助微弱的月光,走向藤蔓丛生的街道尽头。
没错,应该快点脱离那喧嚣的尘世,他们有太多的悄悄话要说了。
但一路上雪儿都没有说话,叶萧也只是紧紧抓着她的手,满腹的话竟不知该如何说起。只有肌肤的交流了,他温暖的体温传递到她手心,虽然她的手依然冰凉。
抬头却是一间寺庙,破败的山门前有古老的神龛,池塘围绕着残旧的石墙。庙里点着几盏幽幽的灯,照着一片凄凉的野树杂草。
他们在池塘边停下,叶萧终于说出来了:“那么多年你去哪里了?”
“我——另一个世界。”
雪儿的回答依然如此冷静,嘴角还带着柔和的微笑,不由得让他更为揪心:“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都会在这里的。”
“什么?”
“这是天机——不可泄露。”
说完她用手指竖在嘴唇上,然后转身向寺庙里走去。
叶萧抓住她的胳膊:“不要走,我们还可以一起。”
但雪儿挣脱了他,一阵神秘的雾从山门里涌出,刹那间模糊了他的视线。
“别走!”
当他冲进破败的寺庙时,却再也看不到一个人影了,只有残颓的屋檐下,点着一盏莲花灯。
闪烁的灯影笼罩他的脸,一如永别的当年,不用挥一挥衣袖,也带不走一片云彩。
“不要走!”
叶萧泪流满面地喊了出来,睁开眼睛却是南明的星空,微凉的夜风拂上额头,把他拉回被围困的城市。
凌晨两点半,他在三楼的露台上,对面是萨顶顶锐利的目光。
“催眠结束。”
她深深吁了一口气,都出了一身冷汗,从没在这种环境下做过催眠,好像第一次要跳海拯救溺水的人。
“我见到了雪儿。”
他睁大着眼睛,嘴唇仍然颤抖,泪痕清晰地印在脸上。
顶顶点头安抚着他,伸手抹去他的眼泪:“刚才你都已经说出来了。”
“谢谢你。”叶萧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帮我记起了那一晚。”
“雪儿是你曾经最爱的人吗?”
“是。”
叶萧说完仰起头,呼吸着数年来所有的痛楚,让月光直射入瞳孔的最深处。
03:00
沉睡的别墅,万籁俱寂,灵魂在小憩。
底楼的沙发上躺着童建国,除了耳朵以外全身都睡着了,但只要有稍微的风吹草动,他会立刻跳来拔出裤管里的手枪。
孙子楚坐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黑暗笼罩着他的眼睛,却仍牢牢地盯着虚空。已经熬了好几个钟头,磕睡虫无数次爬上脑门,又被他残忍地驱赶掉了。有几次实在撑不住了,他使劲扭着自己的手,让疼痛感来保持着清醒——他再也不敢睡觉了,担心自己一睡着就会梦游,说不定又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情?
当他差点坐在楼梯上睡着时,头却轻轻撞到了墙壁上,看来这里也坐不下去了。他强打精神站起来,悄悄走上二楼的露台,让晚风吹凉一下脑袋。
好不容易才缓过来时,身后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
“你又来了。”
这让孙子楚几乎惊倒,还以为是宅子里的女鬼出来了,回头才发现是林君如。
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睡袍,显示是属于这里的女主人的,打开露台上的一盏小灯,才看清孙子楚熬得通红的眼睛。
他低头躲避林君如的目光,尴尬地回答:“我——我没有梦游,别这么看我。”
“你怎么了?”她还是头一回温柔地看着孙子楚,强迫他把头抬起来,“哎呀,看你的脸色太糟糕了,眼睛里还都是血丝,不会一直没睡吧?”
“我不敢睡。”
林君如摇摇头说:“我知道你不睡觉的原因,但是不能这样折磨自己。”
“你怎么变得这么关心人了?”
除了孙子楚,旅行团里就数林君如最伶牙俐齿了,旅途中也是他们两个打嘴仗最多,好像是一对天生的欢喜冤家。
“我变了吗?我本来就很会关心人嘛。”
林君如也没意识到自己的变化,只能硬撑着给自己辩护。
“也许吧。”
孙子楚无奈地苦笑了一下,现在自己还有什么资格去评价别人呢?
“你在怀疑自己?”
“是的,我感觉我快要崩溃了,我甚至搞不清自己究竟是谁?”他再也没有必要隐瞒了,索性都说出来吧,“也许是个魔鬼。”
“每个人都是。”
林君如回答得很淡然。
“什么?”
“有的人躺着梦游,有的人站着梦游,不管有没有梦到魔鬼,实质都是一样的。”
他长叹了一声:“但躺着梦游不会伤害别人。”
“睡着的时候不会,但醒来的时候会,而且会伤害得更深,这就是躺着梦游和站着梦游的区别。”
林君如说完微笑了一下,轻轻拍了拍孙子楚的肩膀,就好像是多年的老朋友。
“谢谢你的安慰。”他竟然有些害羞了,原先绷紧的神经也放松下来,抬头望着古今无不同的月亮,“我不知道自己在梦游时做过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谁能解开呢?”
“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至少我知道自己的秘密。”
孙子楚好奇地靠近她的眼睛:“你的秘密?”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其实我的父亲就出生在金三角。”
“啊,难道是——”
“我想你猜对了。”林君如靠在栏杆上,看着月亮淡淡地说,“在我台北的户籍本上,籍贯一栏填的是浙江宁波。我的祖父是国军的军官,五十多年前败退到东南亚,在金三角扎根下来。”
“果然是这样啊。”
“我的父亲就出生在这附近的某个地方,他从小在金三角长大,并继承了我爷爷的职业和军衔。三十年前,他独自离开这里,经曼谷去了台北,并保留了原来的军职。他在台北认识了我的妈妈,后来就有了我。”
此刻,孙子楚已全无睡意了:“这就是你参加这次泰国旅行团的原因?”
“有一点点这个原因吧。爸爸从没有说过他年轻时的经历,好像那二十多年都没有发生过。但我看到过他身上的伤疤,至今还有一块弹片藏在他的大腿里,每当阴雨天就会疼痛难忍。”她也轻松了许多,与孙子楚靠得如此之近,几乎在交换着呼吸,“呵呵,就这些了。”
“有时候我在想,这个世界有太多的秘密了,我们真的要全部弄清楚吗?”
“不需要吧。”
“是啊,我的毛病就是太较真,太想什么都得到答案了。”
孙子楚悄悄抓住了她的手,她甩了一下却没有甩掉,他反而抓得更加紧了,让她的心跳疾速加快,脸颊也泛起了绯红。
身后就是露台的栏杆,她已经无路可退了,低头羞涩地问:“你是认真的吗?”
“我们还有选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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