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各自的手里,都握着一小部分可供搏杀的筹码,不过在突变一波接一波发生前,单个操作的力量实在是太渺小了。以我之见,不如联起手来,共同进退,攫取到胜利果实后二一添作五平分,怎么样?”
方星放弃了电脑,微笑着站起来。她的状态比起凌晨进入客房之前,已经好了无数倍,我开给她的那些药看来也起了不小的作用。
厨房里飘起了药香,阿胶、当归、茯苓三样的味道首当其冲。关伯真是用心,不待我吩咐,已经开始提前熬药,把当年对方老太太的一份神情,全部转嫁到方星头上来了。
想起他经常絮叨的“只道不相思”那几句诗,我真替从前的班家大小姐感到冤枉,白白担了十几年的虚名,原来那些句子,一直都是关伯用来思念方老太太的。
“笑什么?”方星敏锐地捕捉到了我唇边不易察觉的笑意。
“我去厨房看看,在药汤里加几个白水煮蛋,你服下去,效果一定会加倍——”关伯的电冰箱里常年不断新鲜正宗的江北乌鸡蛋,配合这些中药材,恰好能补足方星身体的虚弱之症。
“小哥,鸡蛋已经煮好了,不必你惦记。”关伯笑嘻嘻地走了进来,把一切风头都抢尽了,比我这个正宗的妇科名医还在行。他看着阳光里的方星,像是护花如命的农人发现了一朵含苞初绽的蓓蕾一般。
我忍不住苦笑:“关伯,还有没有什么献殷勤的机会可以留给我的?你都做了,岂不显得我毫无用处?”
他目光定定地看着方星,并没在意我说什么,忽然一声长叹:“方小姐,你跟令堂的模样越来越像了,她……她现在好不好?”
真正的深情无法磨灭,看来关伯毕生都无法脱出对方老太太的那份暗恋了。不过,方星只是半途收养的婴儿,何谈什么模样像不像的问题?
“她老人家身体很健康,精神也很好,近年来一直致力于为非洲艾滋病患者募捐的善举,历年都被国际红十字会组织评为‘全球五十大爱心慈善人士’。”
方星的回答自然得体,但左手情不自禁地抬起来,轻抚着自己的下巴。
关伯有些不胜唏嘘:“那我就放心了,其实每年的九月九日登高节,我都会买几束茱萸遥祝她平安如意的。”
这是真话,不过以前我一直以为他是在为班家大小姐祈祷,从不知道他的生命中还有那么一段惊才绝艳的传奇故事。
“小哥,我要去菜市场买两只芦花大公鸡,药都熬好了,一会儿你替方小姐端过来,小心不要烫到她的手。唉,女孩子始终是要人疼的,再刚强、再勇悍的女孩子也不过是偶尔搏击暴风雨的燕子,渴望有一片可以栖身梳羽的瓦檐……”
关伯絮絮叨叨地走了出去,这些话,大概是说给我听的,又仿佛是当年没来得及讲给方老太太听,特地重新铺排出来说给方星听,心底深处,已经把方星当作了方老太太的替代品。
我忽然觉得气氛有些尴尬,昨夜臂弯里曾经拥着方星,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很近,又似乎隔着难以逾越的一道无形鸿沟。
“说正题吧——”方星挥了挥手,洒脱地将那些暧昧浮动的情绪涤荡一空。
“昨晚,我的话题只讲述了一半,都南察带领人马杀气腾腾的进入鬼墓绿洲时,一路没有遇到任何抵抗,连军队驻扎后必备的瞭望哨都没有。雇佣兵迅速占领了各个制高点,装甲车呼啸着冲到鬼墓入口,所有人如临大敌。出乎意料的是,鬼墓内外什么都没有,没有悍马吉普车、没有士兵和宝藏、没有女祭司‘黄金眼镜蛇’,更没有举行仪式的火把、祭品、牲礼血迹。”
方星耸了耸肩膀,像是说书人到了关键时刻卖关子一样,忽然停下来。
“嗯,这个结局倒是有点意思,一次奇怪的消失?抑或是有人故意撒谎?”我立即找出了必然存在的两种情况。
假如逃兵说谎的话,只怕要立即血溅当场。都南察发动了这么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一旦明白自己遭到了别人的戏弄,不杀人又怎么能泄忿?
“沈先生,或许你也注意到了这件事的一个关键因素,那就是时间的先后次序问题——逃兵离开鬼墓时,是第一天的下午三点钟,夕阳还没有落山;他在边境线上落入都南察之手,大约在暮色四合的七点半钟;都南察集合人马、准备车辆武器出发,已经到了午夜零点;大部队浩浩荡荡兼程杀入鬼墓时,时间为第二天的凌晨五点钟,天已经亮了。所有的过程,历时为十四个小时,绝不会超过十五个小时,并没给悍马车队留下逃走的机会——”
我找到了问题第一个关键点:“车辙,方小姐,只要搜索到车队进入绿洲时的车辙,不就等于找到了他们的转移路线?”
那么庞大的车队,一行一动都会有明显的痕迹留下来,就算沙漠里的沙尘再凶猛,总不会连绿洲深处的车辙一起掩盖掉吧?
“很好,你的想法与我当初听到这个故事时想到的一模一样,并且同样是第一时间发现了这个破绽。不过,都南察麾下的雇佣兵里人才不少,自然会有跟踪专家,他们的搜索结果证明,绿洲里只留着车队来时的痕迹,车辙一直延伸到鬼墓外的小型广场上。三个小时内,他们查明了四十四部悍马车停车后留下的非常深的印痕,并且得出了以下结论,吉普车停止后就再没有挪动过。也就是说,所有的吉普车不经发动、没有人力推移,凭空消失了。”
方星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大约是察觉了我的重重疑问,立刻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
这个在普通人看来或许值得大惊小怪的问题,并没有令我大惊失色或者骇然弹起。
其实,完全可以用另外的一种神秘事件来类比悍马消失的怪事——百慕大海域经常发生船舶失踪事件,其中有十几起的内容非常相近,都是船舶失踪后又突然出现,船上的一切器具物品一样不少,唯独那些活生生的船员们凭空消失了。
“凭空消失,就像百慕大的失踪船舶一样?不过这一次的故事背景,却被搬到了离百慕大万里之遥的中东沙漠上?”这是我的结论,但不确定都南察会不会也这么想。
方星“啪”的弹了一下指甲,意识到再不继续涂下去,恐怕就要伤及自己的美甲了,马上垂下头,小心翼翼地蘸了蘸笔刷,继续精心涂抹。
“握转轮手枪杀人的手,也可以打扮得鲜艳妖娆之极?”我突然发现自己之前虽然无数次为女孩子诊脉看病,却根本不了解她们的内心世界。几日之内,与方星走得越来越近,对她的了解越深入,便越感到她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一个难解的谜。
她第一次出现在书房里时,曾说自己是为了一笔赏金而寻找碧血灵环,迫切之情溢于言表。现在,当灵环踪迹出现时,她的心思却越飞越远,不断地牵扯出更多新问题,把我也拉进这些扑朔迷离的陈年旧事里。
“她到底要做什么?我在她的计划里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正是因为不知不觉走入了这个布局里,才令自己陷入了“当局者迷”的两难境地。
此时此刻,我凝视着方星的鲜艳指甲,心里想的却是早已经踏上不归路的唐枪、冷七、无情。
在遥远的中东沙漠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竟然能令唐枪失踪、冷七东躲西藏?按时间推算,无情的搜救行动也应该已经动身了,接下来等待她的,又将是什么样的诡谲遭遇?
“沈先生,假如日后你能有机会见到都南察的话,就会知道,他是一个非常精明的人,做任何事之前都会三思而后行,就像中国人常说的‘不见兔子不撒鹰’。他不会仅凭逃兵的一面之词便大举行动,其实押送财宝的悍马车队刚刚从巴格达动身,各方面线人便已经有详细报告送达他的桌上,综上所述,车队的目的地的确是鬼墓,也的确是在鬼墓前面神奇地消失了,包括那些不计其数的财宝在内。”
我同意她对都南察的评价,如果不是足够精明,也就很难在战争中立足,更不必谈择机觅食并且大发其财了。
方星翘着自己的指尖,满意之极地悠然长叹:“那么多财宝,足够照亮全球各地盗墓者的贼眼。沈先生,像你这样的正人君子,自然是不会起贪心的了?”
她这种旁敲侧击的激将法对我起不了什么作用,但我实在为无情担心:“方小姐,唐枪的妹妹即将出发去鬼墓,能否请你的朋友代为关照一下?”
方星一笑,目光中揶揄之意不停地闪现着:“我已经打过招呼了,就在你因为她的离去失魂落魄之后,不必担心。”
我的脸陡然一热,仿佛被人一下子揭穿了心事似的,有几分心虚,又夹杂着几分惶惑不安。在她这样冰雪聪明的女孩子面前,还有什么事能瞒不过她的双眼呢?
冷七的第二封电子邮件到达时,时针已经指向上午十点,同样的三层加密,方星只用了五秒钟便破解出来,将那个电话号码写在便签纸上。
三十秒倒计时结束之后,那封高度匿名的邮件上方弹出一个黑色的骷髅标志,随即电脑系统发出警告:“该邮件已经损毁,内容无法读取。”
冷七正式追随唐枪之前,曾是中国最大的黑客组织“红客”中的一员,水平相当高明,这些邮件“自毁”程式是他自己编写的,简单但却非常有效,足以毁灭一切证据。
“用我的电话打过去吧,麻烦会少一点。”方星取出了自己的电话。
我迅速拨了便签纸上的那个号码,等对方接起电话,立刻报出一串数字:“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
冷七经过掩饰后的沙哑嗓音传来:“万无一失。”
我低声回应:“对,万无一失。”这三句密码,也是很早以前大家就沟通好的,每次通话之前都会验证。
“沈南,有人追杀我,三个帮派,都是为了那块石板画,但却都不相信枪哥寄送给你的,就是取自鬼墓的那块。枪哥是半夜随怪人图拉罕离去的,留下纸条说是要再探鬼墓,从此便失去了联系。我需要躲起来一阵,本来要发给你的图片都被黑客拦截了,五分钟后,我会用传真机发手边仅有的一张给你。你会不会到鬼墓来?我怀疑枪哥已经死了——”
说到这里,冷七的声音哽噎起来,悲哀地大口喘着粗气。
不知道他到底是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里,我听到有绵羊被宰杀前的嚎叫声,还有几个阿拉伯男人在大声地用下流粗话交谈,不时爆发出一阵阵怪腔怪调的哄笑。
“冷七,给我留一个可以联络到你的电话号码!”我担心他一躲起来,就再也找不到了。
“我没有固定号码,萨坎纳教的追杀者里有黑客高手,随时都能追踪过来。沈南,我要挂电话了,希望你能过来,枪哥生死未卜,那个自称为图拉罕的怪人是罪魁祸首,不能任他逍遥下去。枪哥一生最欣赏你、最信任你,这一次,希望你能过来帮他,我要挂了……”
听筒里随即传来“嘀嘀、嘀嘀”的电话忙音,我无声地合上电话,还给方星。
自从“红龙”死后,萨坎纳教已经重新振兴,麾下党徒的影子无处不在,到港岛来追杀“红龙”余党大概只是他们复兴大计的一小部分而已。
“怎么办?你的意思,要不要亲自到鬼墓去走一趟?”方星满含期许。
唐枪是我的朋友,并且正如冷七所说,他对我的武功、定力、头脑都很激赏,数次要拉我入伙,相互砥励,直至成为盗墓史上的两座丰碑。
“他绝对没那么容易就死的,他是唐枪,是本世纪全球最优秀的盗墓专家,或许只是暂时被困,很快就能安然无恙地出现在大家面前吧?”我叹着气摇头,对冷七的话并不赞同。
传真机就在书桌的一角,一直都处于工作状态,不到一分钟时间,便有一份传真进来。方星动作敏捷地抢在我前面撕下了那张热敏纸,陡然惊骇地叫起来:“什么?沈先生,是木乃伊!是动物尸体做成的木乃伊!”
她的双手同时一拍,把那份传真重重地压在桌面上,那幅黑白图像非常清晰,显示的应该是一面宽广的石壁。目光所及之处,上面凿满了方方正正的壁龛,每一个龛里都放着一只盘子,盘子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种动物标本。
“鹰、蛇、猫?”方星的声音正在失去控制。
的确,我看到壁龛大约有十几层,按照一层鹰、一层蛇、一层猫的次序排列,毫无错乱。大概估算,三种动物各循环了四次,横向延展出去,壁龛至少有三十几个,也即是说,这面石壁上各放着一百二十多只鹰、蛇、猫的标本。
我之所以把它们叫做“标本”,而不是像方星那样称之为“木乃伊”,是因为木乃伊属于埃及人的专利,毫无理由在伊拉克境内出现那种东西。
壁龛纵横排列着,视线的中心焦点位置那一个龛里摆放的却是一块石头,看它的外观形状,正是唐枪从伊拉克寄过来的那块石板画。
“沈先生,毫无疑问,唐枪就是从这个地方取得了石板画——”
图片的下半部分,留有唐枪的潦草字迹:鬼墓下第二层,妙妙妙。
这么多年来,众所周知鬼墓只有地上三层、地下一层,从没有资料披露下面的部分。我不得不佩服唐枪的盗墓本领,竟然第一个发现了鬼墓里的隐秘空间。
方星变得焦躁起来,不停地在书桌前来回踱步,忽然站定:“沈先生,你的朋友唐枪陷在古墓里生死未知,冷七遭到黑暗势力步步追杀,无情又即将懵然涉险,难道你能狠下心来看着他们一步步走向死亡?”
又是激将法,但这一次却深刻地触动了我的心。
“我决定了,订明天飞往大不里士的机票,借都南察的力量全面探索古墓,揭开所有疑点。”方星等不到我的确切回答,只能提前暴露出自己的意图。
“唐枪死了吗?或是仅仅被困?他没那么容易就死的,否则也不会在盗墓圈子里闯出如此威名来。我去,对事情有帮助吗?毕竟我不是标准意义上的盗墓高手,一旦出现纰漏,连自己也会被陷落进去,根本于事无补。”
进厨房端药回来的几分钟里,我在反复权衡利弊,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每个人的一生都有自己最重大的目标,在我来说,找到失踪的父母是最重要的。
“方小姐,好好喝药,就算明天动身,至少今天按时把药喝完,一定对你的身体有所帮助。”
两个剥好的鸡蛋已经被药汁泡成了浅褐色,补药加乌鸡蛋,正是女孩子的食补良方。
“你选择放弃?”方星看着我时,目光中夹杂着一丝鄙夷。
我坦然迎接着她的凝视:“我去也不会有用的,唐枪他们从一开始踏上的就是一条不归路。希望你能平安回来,咱们联手合作,伺机盗取灵环。”
在方星面前,我没必要说谎,更无须用一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来美化自己。
我撕碎了写着电话号码的便签纸,随手丢进废纸篓里。
方星低头喝药,一言不发,不过眉头越皱越紧。
“下午,我去老杜那里,再看看达措。这一走,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有些事提前安排比较好一些。”她仰起脖子,把碗底的药渣一块儿喝下去,晶亮的眸子迎着窗前的日光倏的一闪。
她去鬼墓,为的是那块鹰蛇互搏的石碑,还有图片里显示的这层凿满了壁龛的诡奇墓室。在港岛这边,唯一惦念不下的也就只有昏睡中的达措了。
“我陪你。”我的脸上仍带着微笑。
这一次,我并没有做懦夫,百善孝为先,我只是最明智地选择了自己应该走的道路。如果方星离开港岛,我真的应该考虑一下,与其它神偷合作,开始盗取灵环的具体工作。
“不必麻烦你了,我有点累,想去休息一会儿。”她的情绪再次一落千丈,全都是为了我,这一点令我愧疚莫名。
书房的门被方星反手带上,我在转椅上坐好,突然发现自己的思想又一次随着方星的怏怏不快而被打乱。面对干干净净的电脑屏幕,眼前却不断掠过她失望的眼神,我禁不住喃喃自问:“这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我是真的爱上方星了?”
关心则乱,她的愁郁无时无刻不牵动着我的心,自从昨晚在洗手间里拥过她的身体之后,她那种小鸟依人般的柔弱便深深地镌刻在了我的回忆里。
“叮零零——”电话响了,骤然将我从迷茫中唤醒,竟然是无情的来电。
我惊喜地接起电话,一串暗哑的驼铃声首先从听筒里传来。
“沈先生,我在去鬼墓的路上,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打电话了。”无情的话透着无尽的哀伤。
我立即回答:“无情,鬼墓那边危险,你最好马上退回来。现在冷七正被萨坎纳教的党徒们追杀,时刻都有丧命之虞,大家都不要冲动,先退到安全地带再说,好不好?”
驼铃声曾经是很多人推崇的最动听的声音之一,黄沙大漠之中,蓝天白云之下,一行迤逦前行的旅人,一曲叮当回响的驼铃,这种壮观浩渺的场面可以将边塞诗人们泉涌一般的灵感无数次激发出来。
这一次,我耳中听到的驼铃却无异于死亡的丧钟。
“退?沈先生,如果能后退的话,我就不必一得知消息便立即离开港岛赶来大不里士了。唐枪是我唯一的哥哥,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跟我相依为命的人,所以,他有难,我不能不来。最后一次打电话,我想告诉你,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开始喜欢你了——”
我不禁一阵惊愕:“怎么会这样?”
跟无情相识不到一周时间,我只是把她当作小妹妹看待。
“记得从像册上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梦想着有一天做你的新娘,披着雪白的婚纱挎着你的右臂走上红地毯,在所有人的祝福声中跟你一起白头到老。”她的声音在驼铃叮当的背景下显得空旷而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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