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第二天,燕长锋两眼浮肿地来到公安局,向局里主管的副局长申请请几天假。副局长盯着他看了半分钟后,叹了口气说:“你真的就是铁定心要追查602凶案?”
燕长锋点了点头。
“你知道接手此案可是凶多吉少,甚至可以说是有去无还?”
燕长锋再点了点头。
副局长难于置信地摇了摇头,说:“既然这样,那好吧,我也不再阻挡你。我批准你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都不用过来局里上班,专心侦破602凶案,等你什么破了案,什么时候再回来局里好了。如果有需要的话,随时可以……”话到此,副局长猛然察觉到说顺嘴了,赶紧煞住了话头,“没什么了。你去吧。”
燕长锋敬了个礼,从副局长办公室里退了出来。他再次确认,这个案件只能是由自己一人孤军奋战了,因为副局长最后的半句话已暗示,局里是不会再为他提供任何的协助。
出了公安局。外面的明媚的阳光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他眯起眼,看着马路上的川流不息的车潮与人潮,一种雄心油然升起:我不管你是人还是鬼,只要你杀了人,我都要把你揪出来,绳之以法!
如此打气一番,燕长锋的心情顿时开朗了起来。他想了想,决定先去找朱素的父母,多了解一点朱素的情况。这是目前所有的线索中最为简单的,只需照着卷宗上朱素父母所留的地址,按图索骥即可。
燕长锋掏出笔记本,上面记录着朱素父母的地址:广州市花都区新华镇建设路117号405房。他坐了个车,来到省汽车站,买了张票,搭上去往花都区的大巴。
上了车,燕长锋头枕在椅子靠背上。汽车轻微的颠簸将他昨晚所欠下的睡意一点一点地晃荡了出来,将他送入了酣甜的梦乡。睡得迷迷糊糊之时,汽车一个大拐弯,将燕长锋的脑袋从椅背上摇了下来。就在他将醒未醒间,突然有一个纤细的声音猛地扎入他的耳中,“你是找不到我的”,紧接着是一阵的笑声,有着说不出的刺耳,似乎是锯子拉扯着声带摩擦所发出的声音,特别干涩,又特别尖锐,将燕长锋一下子从睡梦中完全惊醒。他张开眼,发现身边空无一人,只有前面的一对夫妇低头在收拾行李准备下车,窗外的景象显示,汽车正拐入车站。
燕长锋心“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着,他使劲地咽了一口口水,将惊慌的情绪压了下去,然后很快发觉全身有着说不出的沉重,甚至左半身都已酥麻,似乎之前睡觉时,有个东西紧压在他身上似的。他艰难地抬起左手,活动了下,体内凝滞的血液重新流通了开来,身体慢慢地恢复了生机。
汽车很快靠站了。燕长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下了车,打了个的士,告诉司机地址,然后疲惫地靠在椅背上,用力地用拇指揉着太阳穴,想分清,刚才听到的那个声音,究竟是在梦里呢,还是真的有人在他耳边说的话。但任他锁痛眉峰,也无法做出一个定论。从理智上讲,他更趋向于那是梦里的声音,因为从前座那对夫妇的平淡反应来看,那奇怪的声音决计不是周围的人发出的,但从主观感受来看,他却宁愿认定那是有人扒在他耳边说的话,因为实在太清晰逼真了。可若是后者,究竟是什么人能够穿越行走中的汽车,将话语传入他的耳中,却又不会惊扰到周围的人?
燕长锋无法再深入下想,只隐隐地觉得,今天此行恐怕不会顺利,甚至说不定还会遇上什么凶险。
的士很快在朱素父母所在的楼下停住。这是一栋独栋的商品房。燕长锋略微打量了一下楼房的外观,五六成新,款式不一的防盗网后,挂着各式花花绿绿的衣服。看来这里面是个鱼龙混杂之地,至少不是单纯的居民楼,而极有可能是外来人员聚集区。
这种感觉,自燕长锋踏入楼梯后,就更强烈了。楼梯里,乱七八糟地摆放了各种杂物,从煤球到废弃的木板、啤酒瓶等,什么都有。燕长锋小心翼翼地绕开这些障碍物,来到405房,敲了敲门。
隔了大概一分钟,一颗光溜溜的脑袋自防盗门后探出,看着燕长锋,充满警惕地问:“你找谁?”
燕长锋掏出自己的工作证,朝对方亮了亮,“警察。”
门后的光头男子的脸上肌肉抽搐了下,下意识地就想关上门,但慑于燕长锋鹰隼一般的目光紧盯着他,只得强抑制住情绪,假装镇定地问:“你想做什么呢?”
光头男子情绪的波动全都落入燕长锋的眼里,不过他也不太以为意。因为他知道,许多外来人员来到广州这样的大都市,迫于生活的压力,都会干过一些偷鸡摸狗、打家劫舍的事。不过他目前根本不把这样的小案放在心上,所以也就没有往深处想。“我找个人,朱盛世。是住这里的吗?”他说明来意。
光头男子紧张的情绪缓和了下来,“哦,你找他呀。他已经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燕长锋吃了一惊。
“病死的,中风,拖了一年多,没钱治,就死了。”光头男子轻描淡写地说。
“那他老婆呢?你又是他的什么人,为什么会住在这里?”燕长锋紧追着问。
“他老婆为治疗他,欠了一屁股的债,就把这房子卖给我了。”
“她人呢?”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拿了钱回家养老了吧。”
燕长锋沉吟了下,说:“能不能让我进去看一下?”
光头男子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哦,这……里面太乱了,你稍等片刻,我收拾一下,你再进来。”说完把门关上。燕长锋听得里面“乒乒乓乓”地响了一通,大概两分钟后,光头男子将门打开。
燕长锋进了屋,屋里一片的狼藉,桌子上乱丢着各种碟片,地上满是烟头和啤酒瓶,沙发上坐着两个平头小伙子,满脸警惕地看着他。
燕长锋没有理会他们,转身问光头男子:“朱盛世是什么时候死的?”
“死了有一年多了吧。”光头男子边说边去冰箱里拿了瓶可乐,举着问燕长锋,“要不要来瓶,警官?”
燕长锋摆了摆手,谢绝了他的好意,“他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没有。”光头男子斩钉截铁地说。
燕长锋淡淡地“哦”了声,继续问道:“那他生前是住在哪个房间,我想进去看看。
两个平头小伙子“刷”地一下,站了起来。光头男子朝他俩使了个眼色,示意不可冲动。他满脸堆笑地问燕长锋:“请问你究竟找他有什么事吗?”
“他女儿几年前遇害了,我想找他了解点情况。”燕长锋简要地答道,径自往主卧室走去,“朱盛世以前应该就住在这里面吧。”
光头男子几乎是扑上来,挡住燕长锋的脚步,“这里面什么都没有。我买下这房子后,就把朱盛世他们留下的东西全都扔掉了。”
燕长锋看他紧张的样子,心头疑窦顿生,他几乎是强行将光头男子自他面前拨开,“我只是随便看看,你紧张什么呢?”边说边拧开了房门。
两个平头小伙子自地上操起了两个啤酒瓶,准备冲向燕长锋,但却又被光头男子以眼神制止了。
燕长锋没有理会他们,动手打开了门,发现里面很简单,只在屋子中间摆放了一张双人床,然后墙角下扔着一只旅行箱,再别无他物。
燕长锋本以为里面会不会藏着朱盛世什么的,但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大为失望。他略微迟疑了下,朝旅行箱走去。
光头男子一个箭步冲上前,想要阻挡燕长锋去动那旅行箱。但燕长锋只轻轻地一拨,就将男子的身躯带开,打开了旅行箱。里面没有人,也没有尸体,只是散乱地放了一些钱包及首饰,另外还有些钩子、匕首等物。
燕长锋心下明白,原来这一伙是以盗窃、抢劫为生的犯罪集团。这与他此行的目的没有丝毫关系,他无意对此深入调查,也不愿与他们发生冲突,只打算回头跟当地的派出所讲一声,让他们将这个贼窝给端掉。
他不露声色地问光头男子:“你确定朱盛世的老婆把房子卖给你后,就离开花都了?”
光头男子没有料到燕长锋会这么问,楞了一下,说:“应该是的吧。反正我是没有再见到她。”
“那好,你下次再见到她时,就给我个电话。”燕长锋从口袋里掏出笔和纸,记下自己的手机号码递给光头男子。
光头男子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纸条。
“那我就告辞了。”燕长锋朝光头男子微微一点头,朝门外走去。
客厅里,那两个平头男子见燕长锋出来,手不由地又落到啤酒瓶上。光头男子朝他们摇了摇头。
燕长锋出了大门,转过身去问光头男子:“我再问你一次,你确定朱盛世是死了吗?”
光头男子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说:“我确认。我还没买下这房子之前,还曾在这里面见到过他的骨灰呢。”
燕长锋点了点头,离开了405室。
刚转过三楼楼梯,燕长锋突然感到心头一颤,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了上来。未等他作出反应,眼角瞥见一条黑影,挟着冷风,朝他飞了过来,紧接着整个大脑“轰”地一声,失去了知觉。
等燕长锋醒来时,发现自己像个粽子一样地被丢在405主卧室的角落里,手脚被绑得严严实实,连嘴巴都被用胶带封住了。他艰难地挪动了一下头,扑入眼帘中的,是之前的光头男子和两个平头,还有另外一个长发青年,约莫20岁左右,眼中充满暴戾。燕长锋猜测刚才应该就是他躲在楼道里给了自己一记闷棍。
“打了一辈子的猎,最后反倒叫雁啄瞎了眼。”燕长锋看着眼前的形势,心里长叹了一声,本来还担心自己要捐命给602凶案,没想到竟然这么快栽在几个毛头小贼手下,心中真不是滋味。
光头男子见燕长锋醒了,缓缓地说:“兄弟,不要怪我们心狠手辣,只怪你自己不长眼,自己送上门来。我不管你真的是只为调查那老太婆的女儿一案而来呢,还是探兄弟我们的底儿,我只知道,只要你回去了,我们在这里就立不住脚了。所以只能委屈你在这里呆上段时间,等我们办完事了,到时再放你回去。”
燕长锋在大脑中琢磨着男子所言的办事究竟指的是什么,直觉上应是比较重大的行动,不由地对自己的命运多了一层担忧。正在心烦意乱中,却听得光头男子的手机响了,他接听了一下,转头对两个平头说:“阿平那里搞定了,我们现在过去。”再转向长发青年,“阿黎,你留在这里,看着这条子,他如果有轻举妄动的话,就做了他。”
长发青年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说:“你放心好了。”
光头男子和两个平头从床底下拎出了个袋子,出了门。屋里就剩下燕长锋和长发青年。
长发青年对燕长锋冷冷地说:“听见了没,你别跟我耍什么花招,否则老子就直接送你上路。”
燕长锋“唔唔”地吱了两声。长发青年也不再去理他,不知从那里拎出一个手提电脑,坐在床上,玩起了游戏。
燕长锋分辨一下处境:手脚都被绑住,而且绑得极为结实,绝对不可能挣开;对面的长发青年虽然在玩游戏,但由于距离太近,自己不论玩什么动作,都可能惊动到他,招来拳脚之痛甚至杀身之祸,所以绝对不能硬拼,而只能智取。
可自己目前有什么可利用呢?燕长锋看着空荡荡的屋子,苦笑了一声,好像也就是自己的一条命吧。但他知道,如果不借此机会干掉长发青年,逃出去的话,回头等男子他们搞定了活动,自己就更难有机会活命了。虽然光头男子说他们办完事就放他走,但他知道,只有小孩子才可能相信这样的话。这帮家伙敢对警察出手,肯定不是一般的小贼,而是一个团伙,而且还是胆大心狠手辣的那种。也许朱盛世夫妇都并非如他们所述那样的结局,而是被他们杀害,随后房子为他们所霸占,当作了据点。所以一旦他们办完了事,多半也就是将他这个警察杀人灭口,甚至毁尸灭迹。
“他们杀死朱盛世夫妇?”燕长锋心里一动,一个念头浮了上来。
长发青年游戏正酣中,突然听到燕长锋“唔唔”地叫着,同时身体极力地蜷缩起来,往后闪去,似乎屋子里有个极为恐怖的东西在逼近着他。
“你他妈的的搞什么鬼,再闹的话老子一刀捅死你!”长发青年骂骂咧咧着,及至他从电脑上抬起头,望见燕长锋的脸时,很快就发现有一丝异样在空气中浮动。燕长锋的整张脸拧成了一团,身体蜷缩得像只煮熟的虾米,眼睛紧紧地顶着他的头顶上方,恐惧布满了瞳孔。
长发青年被燕长锋的表情吓得心头一毛,为壮胆,他扔下电脑,大踏步地走到墙角,踢了燕长锋一脚,“你小子装神弄鬼想唬谁呀,告诉你,老子不吃这一套。”
燕长锋对他的威胁置若罔闻,对他的那一脚也似乎丝毫未觉,他的目光仍是落在长发青年的身体后方,身体蜷曲得更加厉害了,看样子若不是手脚被绳子缚住,他早就夺门逃掉。
长发青年心头的恐惧感更浓烈了。他扭过头看了一下背后,依然空空如也。就在他刚准备扭头大骂燕长锋,收拾他一顿时,猛地感到脖子处一凉,似乎有个人在对着自己吹了口气。
“谁?”他的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虽然他向来自诩胆大妄为,但在这样薄阴黄昏,目睹燕长锋的惊恐模样,加上脖子上突如其来的冰凉感,顿时“有鬼”的寒意爬上了心头,将他的勇气啮咬去大半。
四周幽幽地没有任何的声音,只有燕长锋挣扎着退缩发出的怪声。
长发青年一把扯掉封燕长锋嘴上的胶带,色厉内荏地喝问道:“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有鬼。老太婆鬼。”燕长锋双手在地上乱刨,极力想支撑着身体站起来,“她……她伸长着舌头,骑在你背上,正在舔你的脖子。”
长发青年的头发“刷”地一下根根倒竖而起。他张皇地转过头去,双手在空中胡乱抓着,想将背上的“老太婆”驱赶下。就在他心神涣散之际,燕长锋已靠着墙壁站了起来,冲着他的耳畔大喝了一声:“看这里!”。长发青年悚然转身,燕长锋双脚平地跃起,身体一个旋转,肩膀狠狠地撞在长发青年的下巴上。长发青年都来不及呻吟一声,顿时昏厥了过去。
燕长锋看着长发青年瘫倒在地,心中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但却轻松不起来。在他刚才装神弄鬼,骗长发青年近身的时候,有一瞬间,透过薄暮,他真的好像依稀看到长发青年背后趴着一个人,白色长裙,披头散发,看不清脸面,但直觉上应不像是个老太婆,而更像是青年女子。这一幕稍纵即逝,但却将他惊出一声冷汗。
“那是真实的还是幻觉?”燕长锋心头像压了一块石头,喘不过气来。但这个问题很快地被如何脱身的眼前现实所挤开。他将身体往墙上蹭了蹭,发现装在口袋里的手机之前已被搜去,环顾屋子,没有固定电话机,打电话报警看来是不可行的。剩下的选择就是打开门,向邻居呼救,但这存在着危险,如果这栋楼里还有长发青年同党的话,那么自己的麻烦就大了,立刻可能为自己招致杀身之祸。所以燕长锋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办法,把身上的绳索解掉,然后再逃出去。
但要在手脚都被绑住的情况下解开拇指粗细的绳子,谈何容易。燕长锋一蹦一跳地来到厨房,找到了把菜刀,用手指头捏着反割了几下绳索,发现根本就使用不上劲,按照这样的力度,就算割上两三个小时都未必割得断,反倒可能先将手给累折了。他将目光投到煤气灶上,心中有了个新念头,但随后就叹了口气,为即将受到的皮肉之痛——但在生命攸关之时,一点皮肉之痛又怎么可能去计较了。
他用菜刀用力地自厨房的墙壁上剥下两块瓷砖,再将煤气灶上的钢圈去掉,仅保留一个中心出火口,然后将煤气打开,用手反夹着瓷砖,抵在煤气灶上,以将火焰聚拢在一起,避免烧到手掌。最后一步——将捆绑在手腕上的绳索放到火上炙烧。如此烧了大概有两三分钟,绳索有近半断了开来。燕长锋用力一挣,整条绳索散掉。他检查了一下手腕,还好,瓷砖隔断了大部分的热源,手掌、手腕只是烧红了些,并无大碍。他强忍着痛,将绑在脚上的绳索解开,活动了一下筋骨,让被绑得有点酸麻的部位活络开血液,蹒跚地走到大门口,开了门,看看四周无人,扶着楼梯走了下去。
出了楼,燕长锋悬着的心才松了下来。他找到一家公用电话,给花都区公安局打了报警电话。不多时,五个刑警坐着一辆警车,呼啸而来。一干人在405房里埋下伏击,很快就将“办完事”兴高采烈回来的光头等三人及另外两个帮手一网打尽。
经过审讯,光头等很快就招认,原来朱素的后妈正是被他们所杀害,他们先是觊觎她的财产,于是半夜闯入她家,将她用绳子活活勒死,尸体扔到一个废弃的枯井里。后来发现并无人过问起朱素后妈的下落,胆子也就渐渐大了,干脆把房子一并给霸占了。而今天燕长锋为朱素的案件上门前来调查,他们担心事情败露,就在楼道里偷袭了他,并准备在“办完事”之后将燕长锋捆绑着扔在屋里,任他自生自灭。至于他们所说的“办事”,是绑架当地一个富翁的儿子,勒索索要100万。今天傍晚他们正是出门取赃款,谁知钱都还没有捂热,竟然就被警方全部捕获。
燕长锋从他们口中得知,朱素她爸朱盛世确实是病死的。他中风后,在床上苟延了一年多,凄凉死去。
等审完几个匪徒,燕长锋才发觉头疼得厉害,肯定是之前被那长发青年敲了一记闷棍所留下的后遗症。花都区公安局的刑警见他捂头痛苦的神色,赶紧把他送入附近的医院。
值班医生检查过说,没有大碍,只是外伤引起的轻度颅脑损伤,好好休息两天就好了,然后开了点化淤的药,让燕长锋服下。
不过陪同过来的刑警不太放心,坚持要燕长锋住院查看一天。燕长锋见天色已晚,反正再出去找住宿的地方也麻烦,还不如在医院里呆上一晚来得简单,也就应允了。
办好入院手续,已是午夜12点多。燕长锋将陪同来的刑警支回去后,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平生第二次陷入了失眠。
他在心中默数着与602凶案相关的人员,到目前为止,除了生死未卜的苏阳外,其他的一个个都死于非命。燕长锋的心情就沉重了起来,若是苏阳也未能躲过劫数的话,那么本案的线索几乎都断了,那样无疑要为侦破此案增添许多的困难。
黑暗中,燕长锋盯着天花板,怔怔地发呆,大脑如同身边的混沌一样,无法搅拌开。他翻了个身,盯着门口。走廊外面有路灯的光芒渗了一点进来,在门缝间荧荧地绕了一圈,衬得屋里的黑暗越发地浓重起来。隔壁有重症病人的呻吟声,穿过墙壁,一点一点地凿开人的大脑,将死亡的阴影灌输了进去。燕长锋感到身体有点凉。
他将被子裹了裹,闭上了眼睛。多年养成的生物钟终于发生了效力,“滴答滴答”地将他的身体送到梦的边缘。
睡了大概两个小时,燕长锋突然被一阵“吱呀”的开门声惊醒,他睁开眼望去,却见一条白色的身影从走廊外边飘了进来。随后,门又被重新掩上了。屋子重新陷进无边的黑暗中。奇怪的是,来人的身影却仍然清晰可辨,仿佛是有一道光芒笼罩在她的身上似的。燕长锋坐了起来,看着来者,神智渐渐清醒了起来。他认出,来者正是朱素的后妈。她以一种飘移的姿势来到燕长锋的床前,凝视了他大概有十秒钟,开口说:“我前来是谢谢你帮我报了仇,将那帮混蛋绳之以法。”
燕长锋吐出一口浊气,说:“不客气,这是我的职责。不过请问你是人还是鬼?”
朱素后妈没有回答,继续说道:“为报答你,我送你一句话,千万不要去招惹朱素,你斗不过她的。”
燕长锋刚想多问,朱素后妈脸上呈现出惊慌的神色,说:“不好了,她抓我来了。你千万要记住我的话,别跟她斗。”说完,白光一闪,攸然消失。
燕长锋心头大急,高呼道:“别走……”伸手准备去抓她的身影,却抓了个空,反倒用力过度,手背磕上了一个硬物,一疼,他“啊”地一声,睁开了双眼。
燕长锋这才发现,刚才的一幕原来只是个梦。他坐了起来,发现不知是裹着被子睡得太热,还是梦中的着急所致,身上已是密密的汗珠。
他抓过放在枕边的夜光表。时针指向凌晨两点半。他半倚在床头,细细地回想梦中的情景,有一种心烦意乱:那究竟是我的臆造呢,还是真的有鬼魂前来拜访?
“不要招惹朱素……”燕长锋在心中默念着,对未来的凶险更加地怵惕了起来。但半途而废绝对不是他燕长锋的风格。“富贵在天,生死由命。反正我燕长锋孤家寡人一个,了无牵挂,只要能破案,是生是死也就都无所谓。”
黑暗中,似乎有个人读懂了他的心思,角落里幽幽地响起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燕长锋全身的血液为之一凝,低喝一声:“谁?”同时飞快地打开床头的灯。光明像个胆怯的小女孩,以闪烁的眼神来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借着灯光,燕长锋看清了,狭小的屋子中空荡荡的,而且门窗紧闭,哪有什么人?
四周惨白的墙壁如同被四双大手所推动,齐齐向燕长锋拥了过来,似乎要将他捻碎于其间。燕长锋觉得呼吸困难了起来,几乎是下意识地抽搐了下,腿在床上抖了一抖,神智为之清醒了过来,所有的幻象也全都消失。
所有的空气、声音都凝滞了下来,就像是被点住了穴,动弹不得。燕长锋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惟恐稍微的一个声响,都要惊扰紧绷的神经。
终于,那个悠远的叹息再度幽幽地响起。这次燕长锋辨别清了其来源——那是隔壁的病人所发出的呻吟,大概是在睡梦中所释放出的一丝痛苦,于是就像是含着一口痰似的,拉长了,含混着,再竭尽全力地从腹腔中挤压了出来,耗尽着最后一丝的生命能量。
燕长锋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他想起小时候在乡下生活,一个人住一个房间,农村那一种宽大而寥落的房间。一天凌晨,幼小的他突然惊醒,听见床的另外一头传来粗重的呼吸声。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向大脑,可大脑里却只有一片空白,连声呼叫都发不出,只剩下僵硬的四肢,动也不敢动。时光漫长地流过,黑暗中,那个呼吸声始终均匀地响着,似乎并没有要扑上来吞噬他的恶意。渐渐地,他的身体回温了些,试探着把身体一点一点地回收起来,蜷缩着。就在这时,黑暗中的“人”骤然发出了一阵“哼呼”的响声,将幼小的燕长锋吓得差点哭出声来,但随即他就反应过来——根本不是什么有人睡在对面的床上,而是家里的老母猪从猪圈里跑了出来,躺在屋后鼾然大睡。只是它粗浊的呼吸声,经过墙壁的衍射,黑暗的放大,变成了在他的床尾响应。当燕长锋辨清了真相时,他就可以准确地把握到呼吸的来源,但当他听多了时,又会开始觉得,那个呼吸声仍是从自己的床尾位置发出。这也给幼年里燕长锋留下了一个长久的谜团:为什么黑暗中人的听觉会有这么大的误差,是否人的听觉、视觉、嗅觉、味觉以及触觉更多地是受人的意识所指挥,而不是客观世界的真实反应?简单地说,一杯茅台酒,在一个酒鬼看来、闻来、尝来,都是无上的琼液,可对于一个滴酒不沾的人而言,在他心中涌起的,却是反胃感。所以这个世界或许是客观存在的,但对于个人来说,它更多的是一个主观世界,我们以自己的观念来打量它,并形成自己的印象,在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改造它。
想通了这点,燕长锋长舒了口气。睡意重新翻卷了上来,将他扯入了梦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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