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十一月十日。萨克理庞被授予提唐瑟伯爵的封号。那是经由蓓莉希娜女王及王夫殿下的联名决议。
叙任的萨克理庞大人,以提唐瑟伯爵的身份接下了第一项任务。任务的内容是逮捕朵朗伽一族之族长,也就是具有公爵头衔的伊果密尔大人。罪名是谋反。
“伊果密尔大人是我的伯父,于情,我实在不忍心告发一个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然而事关谋反大罪,绝对不容许有夹带私情的余地。我的身份不止是伊果密尔大人的侄子而已,身为卡拉多瓦女王的夫婿,我绝对不能做出任何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之举动。”
做出沉痛的表情,奥利佛发表着他从君特兰姆那儿学来的台词。于是萨克理庞立即率领三百骑的士兵,从王宫直奔伊果密尔的宅邸。只是要逮捕一名老人而已,这样的排场似乎夸张了点。然而伊果密尔身为国内屈指可数的名门贵族,不能不防范他举兵反抗的可能性。在萨克理庞如雷的喊叫之下,宅邸的大门并没有打开,所以只得由十余名士兵翻墙进入,从内侧把门打开。他们并没有遭遇到进一步的抵抗,而伊果密尔大人也在士兵们的包围之下被强行带走。
对伊果密尔大人持有好感的领民半个也没有。君特兰姆要收买他们实在轻而易举。三个农民出庭作证,指控伊果密尔大人与邻国帕得拉翁之间共谋造反。在取得“证言”的瞬间,伊果密尔也完完全全地沦为囚犯。在那之前他还算受到礼遇,但是现在不止被剥夺了豪华的丝绸衣服换上粗糙的狱服,两手还被烤上手铐,拖着铁链被扔进监狱之中。得知此事,朵朗伽一族中虽然有激昂愤慨之人,但是君特兰姆和萨克理庞早就做好出兵镇压的准备,以防止朵朗伽一族的暴动。同时,王夫殿下奥利佛大人也即刻宣布“除了伊果密尔大人之外,与其他人等毫无关系”。所以火势在闷烧阶段就已经熄灭,并没有扩大燃烧。
以八十岁的高龄而言,伊果密尔仍然维持着营养充足、看起来相当强健的体魄。然而一被剥夺华丽的衣服,鞭打个二三回之后,他也不禁发出了模糊的哀嚎,倒在石地上痛苦打滚。尽管对他人的痛苦相当迟钝,但是对于自己的痛苦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考问者每在老人背加上一击,哀嚎声也越加凄惨。
“没想到你也会如此地丑态毕露呀,伊果密尔大人。我还以为你会表现得有气魄一点呢,真是令人失望。”
冷笑揪痛了鞭痕,伊果密尔将视线转移至那个方向。回视着老人那双宛如漂浮着油膜的陈年泥沼般眼睛的人,正是狄弗拉伯爵君特兰姆。毫不掩饰自己就是造成老人不幸的人物,君特兰姆满不在乎地继续说话。
“我只是以你的人生观来处置你罢了。人类的世界里只有恶与伪善的存在。弱者、愚者都没有生存的资格。无辜的人没有被拯救的必要。我听说这就是你的论调吧。”
伊果密尔张开了口,但是却只发出低沉的呻吟,流出痛苦的唾液而已。
“还真是个了不起的论调呢。总比那些世界上没有坏人等等的胡说八道要强多了。只不过,当这种傲慢的话是由一个和自己本身的努力与才能毫无关系、纯粹是站在强势立场的人口中所说出来的时候,理所当然,一定会遭人厌恶的吧。”
君特兰姆伸出脚,以长靴的鞋尖轻轻地踢着伊果密尔肥厚的肩膀。那不是一种愉快地感觉。
“你对自己领地的农民或仆人似乎相当残酷呢。听说你曾经把因为歉收而无法纳贡的农民的小孩卖给异国的人口贩子,还把无力偿还借款的老人的手指给切断了等等。”
这当中最令君特兰姆感到厌恶的,就是伊果密尔迫使卖子女的母亲挑选孩子这件事。他先强制对方“三个孩子当中只卖掉一个。你自己来挑选吧!”接着再以“你被自己的父母卖掉了呢,恨你的父母吧!”这样的话来讥笑哭哭啼啼被挑中的孩子。在内心之中,君特兰姆早已判了这个老人死刑。
“我倒是有个方法可以救你喔,伊果密尔大人。”
君特兰姆一面低声说着,一面凝视着映在老人瞳孔之中的自己的身影。
“你只要说,你是受到法比昂大人的唆使,这样就能得救了。”
“……法比昂?”
老人的双眼之中,浮现出凶恶的光源。
“只要把一切的罪状都推给他就行了。”
君特兰姆把声音压得更低。
“当然,你也不可能完完全全被无罪释放,大概会有三四座庄园遭到没收吧。不过,以这样的代价解决事情算是便宜你了,对吧?”
“…………”
“听说,法比昂曾经好几次想控告你虐待民众但是都没成功。对你而言那或许也是种伪善的行为吧。无论如何,趁着这个机会把污名嫁祸给那个麻烦的男人,将他除掉,这对你应该有好处才对吧。”
君特兰姆闭上口,等着老人的回应。这是测试这位骄傲自大的老人是否拥有身为人类的矜持的时间。过了不久,结果就出来了。
“……法比昂私通帕得拉翁大公国一事,我愿意作证。”
“唔,你愿意作证?”
“你答应释放我的事情,是确实的吧?”
“没问题,那就一言为定了。”
君特兰姆的笑声之中充满叹息。
当然,君特兰姆并非真心要冤枉法比昂。他是想让伊果密尔控告法比昂,让他坐一阵子的牢,最后再将他无罪释放。至于伊果密尔那一边,他再以诬告清白者的罪名,不容分说地将他处理掉。卖了法比昂这个人情之后,将来他就会成为自己忠心的帮手。这就是他一石二鸟的计划。
“想要治理国家就必须有宰相的存在。必须具有制定法律、以法律为根据来处理行政的能力。不论在战争方面或和平方面都能够辅佐我的见识。这一切,唯有那个男人能够胜任。”
换句话说,君特兰姆对法比昂有着极高的评价。既然那么样地看重他,怀抱诚意正面地向他寻求协助,其实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事实上,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君特兰姆就曾经这么做。只可惜这次行不通了。谋杀前任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这件事情,君特兰姆并不后悔,只是难免会感到不安。君特兰姆自己本身,多多少少也意识到这点而感到生气,而内疚与缺少自信是一体的。他总觉得“请求协助”的要求会遭到拒绝。至少他身边的三个女巫一定会建议他拒绝的。所以君特兰姆必须制造出让法比昂无法拒绝的状况。这是他的想法。到目前为止,他的权谋算计一直都相当成功。唯一的失败就只有追求蓓莉西娜公主这件事情而已。但这其实也不能算是失败,因为事情早在他行动之前就已经结束了。
以不实之罪陷害伊果密尔这个老人,其目的并非老人本身。君特兰姆完全没有和这位老人对等抗争的意思。
吩咐狱卒为老人治疗之后,清脆的脚步声便离开了监狱。
Ⅱ法比昂将在伊果密尔大人的审判中担任特别辩护人。一听到这个消息,三个女巫都没有太大的惊讶。反倒是有点“果真如此”的想法。这就是法比昂少爷的作风,尽管救出那个老人对世界并无益处。
担任特别辩护人一事,一旦失败的话,法比昂少爷便会蒙上耻辱,就算成功的话也会遭到众人的抱怨,制止他吧。三个女巫一起来到法比昂的面前。红宝石萝洁丝缇拉首先开口。
“伊果密尔是一个以伤害人为乐的老人。法比昂少爷何须为了拯救那种人而辛苦呢?”
“因为那个老人是清白的呀。”
这一次,对于君特兰姆的强制作风,法比昂打从一开始就心存疑惑。他对这种以不实之罪冤枉政敌的做法完全不具好感。
“您确定他真的无罪吗?”
“确定。那个老人家决不会做出什么图谋不轨的行为,而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他所会做的,仅仅是在别人完成某件事情的时候,去否定那件事情的意义,或者去损害别人的名誉罢了。”
忍无可忍,绿宝石亚兰蒂拉提高了音量。
“那种卑劣的人类,根本就没有拯救他的必要不是吗?”
“没错,那个老人是卑劣。但那些都是伦理上的罪,在法律上并不算罪犯呀。如果那个老人因为他根本没犯下的法律上的罪名而遭到处决的话,我们的国法岂不是要论为笑柄了吗?”
必须维护的是国法的权威而非伊果密尔这个人,这就是法比昂的出发点所在。接着蓝宝石丝妲薇尔也开口了。
“我们还都记得,当法比昂少爷救出我们的曾祖母,伊果密尔大人说了些什么话,我们记得一清二楚。”
“唔,我也记得。”
那个时候,伊果密尔大人以恶毒的口吻狠狠地骂了法比昂一顿。
“什么清白之人,根本毫无拯救的必要。谁叫他们平日素行不良,做出那种令人怀疑的行为,所以才会遭到逮捕。这就叫做自作自受。浪费时间为他们进行审判,只有像你这样的伪善者才做得出来,这是多余。那些在狱中大叫自己冤枉的家伙,最好早点用死刑把他们解决掉,才是一劳永逸的做法呀。”
红宝石萝洁丝缇拉的语气之中,透露着熊熊燃烧的怒火。
“自作自受,这句话简直是为伊果密尔大人所创造出来的嘛。别管他了,法比昂少爷。”
“那种老人,就算法比昂少爷倾尽全力救他出来,他也不会有任何谢意的。”丝妲薇尔也跟着补上一句。
“我明白。就算那个老人真的感谢我,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只不过,用法律来作为政治斗争的道具,这点我实在无法忍受。法律应该是用来维护人类尊严的呀。”
绿宝石亚兰蒂拉向前进了一步。
“您的意思是,法律之下人人平等吗?那么对法比昂少爷而言,伊果密尔大人和我们几个人,都是一样的吗?”
“不,相当不同。”
明快地下了结论之后,法比昂仿佛字字斟酌般地开始说明。
“我之所以不得不救伊果密尔大人,只因为他是清白的。要是那个老人真的犯下谋逆之罪的话,我绝对放手不管。说真的我们应该要高兴才对。”
仿佛屏住气息似的,三人专心聆听。
“但是,你们三个是不同的。如果你们犯下了任何的罪,我一定把法律、正义什么的抛在一旁,说什么也要救出你们。”
三个女巫脸上所透露出来的光彩,法比昂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在各种各样的意义上都拿他没办法的奇人,正忙着在纸上写东西。就算救出了伊果密尔大人,他也不敢抱持着童话式的幻想,以为这个老人会因此忏悔而变成好人。
以恶作剧般的口吻,萝洁丝缇拉开口说话。
“忽然好想犯个什么罪,好让法比昂少爷来救我呢。”
“你这个女孩子,真是令人伤脑筋。”
法比昂苦笑着,拜托三人帮他从书房拿几册书籍过来。他希望借由这次的事件,让人们明白冤罪的危险,开始朝向《护民法》的制定迈出脚步。这是法比昂的企图,然而他怎么都想不到,自己本身竟会成为标的所在。
……就这样,十一月十五日,伊果密尔大人的审判正式展开。虽说是审问谋逆大罪,但伊果密尔毕竟是卡拉多瓦首屈一指的大贵族,所以并没有受到一般犯人的对待。审判于王宫中的一室进行,“黄水仙大厅”被指定为特别法庭的场地。在大法官的任命之下,审判长由梅涅滋大人担任。梅涅滋大人虽然拥有高等法院法官的经历,但任命他的人却是王夫殿下奥利佛大人。而奥利佛又是透过君特兰姆的建议,所以这场审判必然从一开始就会依照君特兰姆的想法进行。
伊果密尔大人肯定会被判有罪,几乎所有的人都这么想。出人意料的是,伊果密尔竟被允许拥有辩护人,而且这位辩护人还是法比昂大人,因此王宫内外的人都对这场审判大感兴趣。法比昂大人这次可接下了一个不讨好的差事呢,一来他绝不可能获胜,万一他真的胜了,伊果密尔那个老头也不会感谢他吧。无论如何,这场审判都有一看的价值。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有意旁听这场审判的贵族们纷纷涌入法庭之中而令现场骚动不已。
“这就是这个国家的贵族呀。”
对着侍从麦孟得,君特兰姆不屑地出言讥讽。
“这群人呀,根本不在意伊果密尔老人的罪状等等。就连来自于邻国的威胁是事实还是谣言也是毫不关心。他们所等待的,只是看到一场精彩有趣的演出罢了。”
“请恕小的无礼,不过小的我也是抱着这种心态呢。”
麦孟得边说边搔着头。
“如果能够看到伊果密尔大人哭丧着脸,将来的十年可就有话题聊了。要是被判有罪的话更是值得干杯呀。”
人类应该要尽可能地减少敌人,君特兰姆不由得露出苦笑。伊果密尔大人在人类的心理以及人生的真谛方面,其实都只了解到一半而已。目前的人心全都期盼着伊果密尔老人被判有罪,与之对抗者只有法比昂一人。
审判当日,特别法庭旁听席的两百个位子全部客满。王夫殿下奥利佛大人就坐阵在最前排。他的内心虽然不相信伊果密尔有罪,但是又希望他是有罪的。如果以谋反的罪名被判有罪的话,当然只有死刑一个下场而已,不过还是可以透过特赦保住一条命吧。奥利佛的这个想法正好是所有旁听者的代表。原本应该是相当严肃的一场审判,从一开始就预漫着轻率的气氛。
红宝石萝洁丝缇拉,蓝宝石丝妲薇尔,绿宝石亚兰蒂拉三个人,虽然以特别辩护人法比昂的助手身份在法庭的一隅整理文件,记录证词,但是却怎么都无法接受法庭里的气氛。无论法比昂如何地为了法的精神而努力奋斗,审判的结果似乎早在一开始就已经决定了。况且由于法比昂不认同拷问,就算再怎么追究证人,对方总能以“不知道”来逃避一切。好不容易有了好的进展,大法官梅涅滋便会不着痕迹地加以妨碍。在没有物证的情况之下,要证明被告无罪反而是一大困难。毫无收获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直到第七天为止,审判仍然得不出结果来。到了二十二日,大法官指示让被告伊果密尔大人站上证人席为自己辩护。一看到稀疏的头发凌乱不堪、穿着一身仿佛散发着臭味之粗布囚衣的伊果密尔,现场顿时一片人声嘈杂,不是同情,而是差点将“活该”二字脱口而出的冷淡情绪。对着周围射出的恶意,老伊果密尔站上了证人席。接着在回答法官的询问之时,老人表示他知道陷害自己的人物是谁。
“此事可不能置若罔闻。那个人是谁?”
“就是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与帕德拉翁大公国密谋造反,还把卖国的罪名嫁祸给我。”
老人的手指笔直地指着法比昂的方向。
Ⅲ充满于法庭之内的喧嚣嘈杂只能以诡异二字来形容。被告竟然指控为了自己努力不懈的辩护人为真正的犯人。法比昂愣住了,直盯着这个他尽力想守护的老人的脸孔。老人脸上完全没有胆怯与迟疑之色。
“肃静!肃静!”
大法官一面叫喊,一面敲响木槌。由于他本身也受到震撼而情绪激奋,因此法律的威信若要展现出效果,必须花上一段相当长的时间。
“被告人,这是相当严重的控告啊。你有什么确切的证据吗?”
“只要用你们对付我的方法来对付他不就行了!他一定会立刻承认自己的罪状的。”
老人咆哮着,大法官梅涅滋将困惑的视线转向法比昂。
“法比昂大人,我想听听你的解释。你是与帕德拉翁密谋的卖国贼吗?”
“我从未做过这些事情。”
由于事实的确如此,法比昂也没其他的话好答。这件事情实在太过荒谬,简直就是对于人的善意和努力的一大嘲讽,令人毫无真诚作答的意愿。
“就只有这些吗?”
“我没有其他的话可说。”
“无论如何,被告的指控不能视若无睹。先将法比昂大人收押起来,再好好地审问。”
所谓审问也就是拷问的意思。君特兰姆微微地点了点头,法庭的大门立刻敞开,数十名武装士兵跑了进来。
“不要脸!竟然出卖法比昂少爷!”
发出激烈喊叫的是绿宝石亚兰蒂拉。她从位子上站了起来,以愤怒及轻蔑的视线射向伊果密尔大人。老人移开视线,转向惊慌失措的大法官,凶恶地扯开嗓门。
“那个女巫也是共犯。最好统统抓起来严刑拷问。法比昂就是靠着女巫的帮助,才策划出卖国的阴谋。”
“不可伤害她们三人!”
按捺不住的法比昂大声喊着。体会到自己的天真与愚蠢,后悔的念头几乎令他昏厥。这个法庭,并不是道理所行得通的场所。在这里的人们,都是从未认真思考过法律及审判意义的人们,就连被告也是。
闪光疾驰。彩虹的光芒充满了整个法庭。正确地说,是红、兰、绿三色交互闪烁。然而事到如今,根本没有人能够冷静地观察一切。朝着法比昂冲上来的士兵们,有十个人左右一起在瞬间被那道闪光击倒。两眼翻白、口吐白沫地昏倒在地。惊愕与慌张的叫声此起彼落,一个压倒一切的凛然斥喝声响起。
“不准靠近法比昂少爷!”
红宝石萝洁丝缇拉踢倒椅子,跳向空中,宛如小鸟飞舞般地在法比昂的面前降落之后,把左手手背对着手持棍棒的士兵们横着一挥。戴在中指上的红宝石戒指伸出了一把红色的光之枪,将三个士兵一起撂倒。
“法比昂少爷,快逃!”
望着对他叫喊的萝洁丝缇拉点了点头,法比昂粗暴地脱下厚重的法袍。在那底下是一身易于行动的便服。看到这幅情景的梅涅滋大法官,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
“你若是无罪的话,就应该相信法律,乖乖地束手就缚才对。你总得证实自己的清白呀。”
“您说到我的痛处了,大法官阁下,归根究底,我法比昂也不过是这种程度的男人而已。”
脸上浮现着痛苦至极的笑容,法比昂拾起士兵们掉落的棍棒。此时萝洁丝缇拉再次跳向空中,这次她降落在证人席的前方。她把右手伸向衣服底下,取出藏在里面的短剑。察觉到她的意图的伊果密尔发出了呻吟,想要从证人席上逃走。迅速地绕到他的前方,萝洁丝缇拉将短剑的尖端抵住了老人的咽喉,老人的脸丑陋地痉挛起来。
“连杀害的价值都没有。”
冷漠说着,红宝石萝洁丝缇拉从伊果密尔的喉咙上收回短剑。瞪视着宛如豆子汤一样混浊地翻滚沸腾的老人双眼,萝洁丝缇拉抓住他的衣襟。
“你一定会众叛亲离,被所有的人撇开、唾弃,孤零零地一个人死去。不过那也是将来的事情了。现在你得当我们的人质。”
这个时候在法庭之中技压众人的并非只有萝洁丝缇拉一人而已。绿宝石亚兰蒂拉以及蓝宝石丝妲薇尔也分别拔出短剑跃向空中,飞舞着前往不同的地方。丝妲薇尔降落的位置就在旁听席的最前排,也就是奥利佛的眼前。换成是平常的时候,能与美女接近想必很令人兴奋才对。但是此刻所面对的是一个两眼冒出炽烈的蓝色火光,右手拿着闪烁短剑的美女,再要沾沾自喜的话就太危险了。发出尖叫向后仰的奥利佛,不知为何却不逃不避,因为他逃不掉。
“王夫殿下,不、应该称呼您国王陛下才对吧?”
丝妲薇尔祥和的脸上充满着痛恨的表情。左手手背一对着奥利佛,中指所带的戒指立刻伸出一条蓝色光索,将奥利佛的脖子缠绕起来。丝妲薇尔的左手一拉,蓝色光索也紧紧地勒住奥利佛,使得他全身向前倾倒。王夫殿下完全发不出声音,就像是被锁链拖着的狗一样,吐着舌头,两眼圆睁。
突然间,一个粗犷的嗓音在她的侧面响起。
“丝妲薇尔小姐,这样子对待王夫殿下未免太过无礼了吧。把剑拿开!”
说话之人是萨克理庞。在其他士兵都对女巫的本领畏惧不已的情况之下,难得他一个人还能保持镇静。也许只是因为他感觉迟钝也说不定。
“把短剑交给我吧!丝妲薇尔小姐。如果你照做的话,我愿意以过去的所有功绩来为你抵消罪名。”“你省省吧。”
“你的脸上不应该出现这么可怕的表情。这和优美典雅的丝妲薇尔小姐一点儿都不相称。还有,这么纤细的玉手也和短剑极不相称呢。来吧,把它交给我。”
萨克理庞露出亲切和蔼的笑容,只可惜在丝妲薇尔的眼里,怎么看都是好色的表情。由于丝妲薇尔戒指的魔力已经用来对付奥利佛了,所以她只能靠着短剑来对抗萨克理庞的威胁。确信自己处于优势的萨克理庞带着笑容,正打算进一步靠近丝妲薇尔的时候,一个沉闷的声音响起。萨克理庞的黑眼珠向后一翻,两眼翻白的大汉就这么“砰”的一声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原来是法比昂从背后以棍棒一挥,对着萨克理庞颈后的弱点给予猛烈的一击。技巧完美熟练。同一个时间,法庭里充满着响亮的女性声音。
“愚蠢的人们呀,你们就在这儿继续以莫须有的罪名去陷害同胞吧。正当你们在这里吵嚷起哄的时候,这个国家恐怕就要沦为帕德拉翁的领土了。”
声音的主人是亚兰蒂拉。绿色的光芒从戒指中射出,化为一条锁链捆绑住大法官梅涅滋。
直到此刻,君特兰姆才首次开口说话。
“这是什么意思呢,女巫阁下?”
“怎么,狄弗拉伯爵不知道吗?就在不久之前,邻国帕德拉翁的军队大约三万人马,正如洪水般地跨越过国境而来。你们这些位高权重的人士们,是不是该拿起剑来赶往战场,而不是坐在这个虚伪的法庭之中呢?”
“别胡扯了!”
这句话谁都不敢叫喊出口。现场人士一个个全都露出了颤栗的表情面面相觑,交换着惊惶失措的言语。因为女巫一族向来被认定有超乎寻常的情报收集能力。法庭的空气急遽转变,在确认了冻结的情况之后,三个女巫分别将自己的人质放开。
“我们走吧,法比昂少爷。”
“这样的地方没必要再留下来了。”
“找一个说得通道理的地方,我们四个人一起去吧。”
看着相继劝说的三个人,法比昂的双眼中点起了嘲笑的灯火。他对卡拉多瓦王国的宫廷社会已经完全绝望。与其这么说,倒不如说他已经彻彻底底领会到,这个地方根本没有自己存在的必要,也没有他应尽的责任。
“我明白了,走吧。”
法比昂向三人点头示意,把辩护人的徽章从胸前扯掉。完全不理会伊果密尔大人,仅仅看了君特兰姆一眼,但是并没有说话。看到法比昂和三位女巫朝着出口前进,数名士兵象是寻求指示般地望着君特兰姆。君特兰姆面无表情地微微摇了摇头。士兵们动也不动,眼看着法比昂和三位女巫的身影消失在法庭之外。
“真是无趣的结果呀。”
君特兰姆喃喃自语。他心中的某个角落,似乎并不期待事情过度地按照计划发展。还不如让伊果密尔老人指着君特兰姆大叫“这家伙是阴谋的罪魁祸首!”那才有趣呢。如果是那样的话,自己会如何临机应变地行动呢?君特兰姆对此抱持着奇妙的兴趣。
“不过,伊果密尔那老头终归还是在我的摆布下精疲力竭了吧,没用的东西。”
君特兰姆把自己的任性、失望与愤怒,全都发泄在那个老贵族的身上。萨克理庞抚摸着疼痛不已的脖子站起身来,大法官也边发牢骚边站了起来,接着王夫殿下奥利佛也抚着喉咙不断咳嗽,摇摇晃晃地走到君特兰姆的面前。
“怎,怎么办?我该怎么做才好呢,君特兰姆大人?”
“如果对方攻来的话,就只好前往迎战将他们击退呀。难不成要举手投降,把国家双手奉上吗?”
“万、万一,真是这样……”
“那就战吧。您大可不必担忧,反正前线有勇猛无双的堤搪瑟伯爵萨克理庞压阵,而且这场战争我也会参加的。”
在君特兰姆的注视之下,萨克理庞挺起了他厚实的胸膛。拜法比昂所赐而出其不意地失去意识一事仿佛早已抛诸脑后。就着,君特兰姆将视线转移到伊果密尔方向。
“哎呀,该如何处置这个小丑呢?”
低声发了句牢骚之后,他立刻作了决定,向士兵们下令。
“把这个丑恶的老人放逐到国境之外。”
伊果密尔发出了惊人的尖叫声。被红宝石萝洁丝缇拉放开之后,他一直瘫倒在地上,直到此刻才开始扭动爬行,打算逃离现场。
“褫夺伊果密尔的地位与财产。法比昂大人的财产先行查封,直到他回到王夫殿下的面前之后在交还给他。”
这是极为明显的差别待遇,但是却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倘若有人的话,大概也只有执着于“法律公正”的法比昂一个人而已。只不过这个当事人早已脱下发袍消失无踪了。伊果密尔被士兵们强行拖离现场时,君特兰姆满脑子都是对帕德拉翁军队的作战计划。
Ⅳ四名男女所骑乘的四匹马从国都阿萨摩尔的北门奔出。穿越初冬的田园不断地向北而去。收割完毕的田园,展开了一片冷飕飕的灰褐色景象。夏季的丰富阳光与绿意早已远去。
究竟上哪儿去?这个问题法比昂一次也没问过。红宝石萝洁丝缇拉一马当先地跑在最前头,绿宝石亚兰蒂拉紧跟在后。法比昂和蓝宝石丝妲薇尔两人则一同在最后方奔驰着。吐出的气息是白色的。幸好事先已将羽毛上衣挂在马鞍上面。
三个女巫你来我往地说服着法比昂。
“到露那希欧山去吧,法比昂少爷。”
“曾祖母一定会非常高兴地欢迎您的。”
“我们会倾全族的力量来守护您。”
事到如今,法比昂已不再气馁。事情的变化真是奇妙,他在心里想着,口中同时说着“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了。”之类的话语作为回应。
一进入山间,分不清是云还是雾的水汽从天而降,四骑被灰蒙蒙的阴影团团包围。倘若只有法比昂只身一人的话肯定会迷失方向,幸好有三个女巫毫无迷惑地在前方为他导向。不知行走了多少时间,耳边不时回响着鸟的鸣叫声,仿佛溪流般的水声也忽近忽远。还有比熊巨大比蝙蝠怪异的影子从水汽的帘幕后方横越过去。像是害怕似的,马匹向后退却。亚兰蒂拉笑了。
“别担心,法比昂少爷,那时奇安多罗努斯。是朋友。”
那是法比昂不知道的野兽之名。正要开口询问那是什么样的野兽的时候,罗洁丝缇拉发出声音。丝妲薇尔指着左方。水汽的帘幕骤然卷起,露出一个巨大的三角形。那是一座高达五层楼的坚固木造房屋,向左右倾斜的屋顶两侧几乎与地面相接,一看就知道是为了防范大雪所设计的构造。
“曾祖母!”
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三个女巫从马上飞跃而下。像是玄关的正面大门向两侧开启,一个人影出现,那是个衣服上覆盖着厚重披肩的老妇人。虽然给人一种瘦削干瘪的印象,但是两眼之中却充满着活力的光彩。三个女巫围绕着法比昂的身边,从玄关进入客厅。老妇人,也就是露那希欧山的老女巫,恭敬有礼地向客人打招呼。
“法比昂少爷,好久不见了。”
“你的曾孙们救了我啊,实在感激不尽。”
“哪里,都是不成熟的小孩子。如果是个成熟女巫的话,还会在众人面前把事情闹大吗?萝洁丝缇拉、丝妲薇尔、亚兰蒂拉!你们三个简直是派不上用场的小孩子呀!我看你们的修炼有重新来过的必要呢。”
面对严厉的责骂,三个女巫似乎早已惭愧得要命。看着三人面红耳赤低着头的模样,法比昂忍不住插嘴。
“别责怪她们,应该奖赏她们才对。该受到责怪的,不,该受到嘲笑的是我呀。我还不自量力地夸口说要救她们三个人,结果被救的人是我自己啊。”
法比昂意味深重的笑着。
“她们三个是我的救命恩人。只要他们三个一致地要求我做什么的话,从今以后无论什么样的事情我都听从。”
“这番话相当令人感激,但可千万不要轻率地挂在嘴上啊,否则那三个孩子会一下子得意忘形起来的。”
目光锐利地审视着曾孙女们,老女巫将拐杖朝着地上一撞,那个声音令三个女巫像是弹起似地开始动了起来。在手脚忙个不停的声音及动作之下,餐厅里的圆桌已经铺上桌巾了,排满深深浅浅各种不同的盘子,分别盛装着或热或冷的各式各样料理。
“来,先把肚子填饱了。有什么话留着待会儿再说吧。”
“那就这么办吧。不过话说回来,帕得拉翁大军入侵之事,实在令人担忧啊。”
“帕得拉翁大公国的侵略,凭君特兰姆一个人的智勇就能击退了吧。别管那么多了。”
“……是吗?”
“比起那件事情,将来还会有更重大的事情发生呢。但是在那之前,还是先用餐吧。”
明亮的灯火、温暖的房间、美味的食物。悲观主义丝毫没有存在这空闲的余地。鸟肉做成的派、炖鹿肉,把从扇面包到葡萄酒以及加入香草的茶都解决了之后,法比昂终于提出质问。
“刚才你说有重大的事情发生,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十年后或十五年后,大约就是那段期间吧。到了那个时候,法比昂少爷的能力对于卡拉多瓦的国民而言将会非常必要。”
法比昂一沉默下来,红宝石萝洁丝缇拉立刻露出不可放过的表情。
“曾祖母,这么一来,法比昂少爷岂不是十年以上都不可能踏入社会了吗?”
“你一点都没变,说话还是那么急躁呢。不过事实的确如此,法比昂少爷必须要等待一段时间。”
蓝宝石丝妲薇尔凝视着年轻的主人。
“法比昂少爷,您没有任何不满吗?”
“没有不满。必要的话,十年十五年我都会等下去。只不过,十年后的我到底能做些什么呢?而且还有一件事情……”
法比昂再次转向老女巫。
“我并非是惋惜那些宅邸和庄园,最令我在意的是在那里工作的人们。我相信君特兰姆不会苛待那些身份低微的人,但可能的话,我还是想确认一下。”
“我会让族人去调查清楚的。”
“不好意思,那就麻烦你了。除此之外我没什么特别在意的事情了。你们一族,唔,一定有办法做到的才对。”
绿宝石亚兰蒂拉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
“曾祖母,法比昂少爷是个一日都少不了书的人呢。我们是不是该帮他准备一下呢?”
“没有那个必要哟。”
老女巫以一笑回应。
“没必要沉闷地等待十年或十五年哟。一夜就够了。好好地睡上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数千日。”
“你的意思是……冬眠吗?”
法比昂相当能够认同这样的形态。
“我这就去把醉梦酒拿来,法比昂少爷。喝下之后,您就安心地睡一觉,一直睡到这个国家需要您的时候吧。”
“我的命是你们所拯救的,就这么办吧。”
“曾祖母,我们三个也可以陪伴着法比昂少爷,对吧?”
红宝石萝洁丝缇拉嚷嚷着。丝妲薇尔赫亚兰蒂拉也已赞同的表情,注视着老女巫。
“我本来想让你们三个多累积个十来年的修炼,唉,阻止也是没用的吧。”
老女巫口中说着批评的话,但心里对于曾孙们的慈爱却清晰可见。她终究是个溺爱儿孙的曾祖母。
“真是群任性的孩子呀。不过,你们几个应该能帮得上忙才对。一起到睡眠的国度去做伴吧。”
老女巫恭恭敬敬地再次向法比昂行礼。
“那么法比昂少爷,我就预祝您在醒来之前有个愉快的美梦。虽然是陪伴,我看一定会吵闹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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