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端宗皇帝即位的这一年里,宋朝失去了李庭芝、姜才、苗再成、赵孟锦、陈文龙、刘声伯,以及秀王赵兴榫。在失去了这么多人才的情况之下,宋朝的前途是多么的险恶与暗淡,海上朝廷完全能够深刻地体认。
反过来说,元军则在胜利的骄傲之中,拥有坚定的自信。众将一致认为在宋朝余党的势力壮大之前,必须速战速决地予以击溃。
“残存的敌人只剩下两个方面而己。一是张世杰和陆秀夫之海上势力,二是文天祥之陆上势力。海上势力在拥护幼帝的情况之下,应该会彻底采取守势才对。既然不可能采取大胆之军事行动,那么暂时不予理会也无所谓。首先应该尽速击败在陆地上蠢蠢欲动的文天祥。”
如此主张的李恒于是率领大军,展开对文天祥的全面讨伐。
李恒为西夏国王之后裔,而西夏亦是为蒙古军所减。从这件事情看来,其亡国之悲哀理应与宋朝是共通的才对,然而李恒对宋却毫无半点同情或是感伤。他似乎极度认同着忽必烈汗建设世界帝国之大义,因此对于任何违抗者都毫不留情地予以铲除。
“点燃亡宋余灰,令天下大乱,破坏和平与统一,陷百姓于苦难之中。文天祥就是这些罪恶之魁首。我们一定要将罪恶消灭殆尽!”
李恒如此地训示全军,命令大家毫不留情地歼灭宋军。勇猛、武略、统筹力各项要件均不缺乏的李恒麾下配置了骁勇善战的十万精兵。
“文天祥没希望了。”
元军首脑们一致的想法是理所当然的。文天祥虽然以做人的骨气及意志取得了一时的胜利,但若论到以武力正面冲突的话,李恒肯定必胜无疑。
五十岁之时,李恒奉忽必烈汗之命远征安南。地处于越南北半部的这个国家,统治者是以河内为首都之陈王朝。李恒虽然一时占领了河内,但是当时正值夏季,由于酷暑和湿气之故,北方出身的士兵们接二连三地不支倒地。在他迫不得已打算撤兵之际,却惨遭安南军队之凌厉追击而全军溃减。李恒因为膝盖被毒箭射中而从马上跌落。兵士们扛着他的身体,满身鲜血泥巴地好不容易才逃回中国本土。可惜毒性已经扩散,李恒的脚肿大有如酒桶一般,经过数日之煎熬终究难逃一死。对于李恒而言,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败北。曾经遭到自己毫不留情地追击歼灭的宋军兵将之心情,这时的李恒应该刻骨铭心地感受到了才对。
总而言之这些都是五年以后的事情,在宋景炎二年、元至元十四年、公元三七七年的当时,李恒还是一个完全不曾尝过失败滋味的猛将。
他的攻势就像袭卷夏日天空的雷阵雨一般,极为迅速而又猛烈。文天祥千辛万苦才占领的雩都和梅州,在短时间内全部陷落,而文天祥所率领之军队也即将为敌军压迫包围。
文天祥家人全都在阵营之中。他原本想找个安全的地方加以安置,可是又担心一旦被敌军抓住会沦为人质。不光是文天样,其部下之兵将们也多半有着相同之想法,结果整支军队夹带了不少非战斗人员之男女老幼。据某文献之记载,文天祥军队的总数达十万人之多。不过并非全员皆是具有战斗能力之兵将,实际上能够从事作战的人数应该只有二三万左右而已吧。别的不说,光是在机动性方面,就远远地比不上李恒之精锐部队。
就这样,八月二十七日,文天祥在一座名为空坑之山中遭到李恒军队之夜袭。就在全军精疲力竭地陷入熟睡之际,立刻又被噩梦给惊醒了。当文天祥跳了起来坐上马背之同时,宋军早已溃不成军,而元军也已杀到。
一度突破元军包围的巩信,单骑折返战场,手舞长枪地阻挡在元军阵前。虽然奋勇击毙六七人,但是元兵数量岂止这些,从黑暗深处不断涌出的人潮,仿佛永无止尽一般。
就在巩信即将力竭之时,赵时赏、张日中、刘沐等人亦火速赶来救援。在满天星斗之下,两军陷入混战。刀剑之鸣响与人马之叫声重叠交错。血腥之气味笼罩着整片大地。
“残败之鼠辈,竟然不知大义,胆敢反抗天兵?根本连活命的价值都没有。”
嘲讽之际,同时长枪一闪贯穿了张日中喉咙者,正是元军主将李恒。对于喷血落马之张日中他看也不看地大声命令部下:
“文天祥在哪里?别让他给逃了。”
此时文天祥正骑着一匹有着黑白斑点的马匹,在微薄兵力的守护之下突破重围。李恒如老鹰般锐利的目光,忽然发觉黑暗的角落之中浮现出一匹斑点马的影像。
“别让那个将领逃走。说不定就是文天祥。”
李恒挥起了沾满张日中血迹的长枪,在队伍前方带领着兵将们亲自追赶。阻挡者无不被撞倒、挥开,或是击落。他以驱散羊群之猛虎般的气势直逼文天祥。
文天祥觉悟了。他虽然不认得李恒之长相,但是却知道他是元军之中屈指可数之猛将。一旦被追上的话,他就要服下从陈宜中那里取得之“脑子”。当他将手伸入怀中正准备取出毒药之同时,赵时赏按住了他的手。
“丞相,现在还太早了。”
赵时赏立刻将在场之兵力分为二路,一路守护着文天祥继续逃亡,另一路则自己亲自指挥,在崖壁上不断地向李恒投掷着大大小小之石块。由于山道相当狭窄,就算李恒是个多么卓越的骑士,仍旧无法完全躲过倾盆而来的岩石。马匹倒下的话就换乘其他的马,一路踩着岩石好不容易才抵达坡道之上。只见赵时赏一人挽着手臂,闭目端坐,一副从容就义之模样。
赵时赏亦是个人品出众之人物,身上的银色胄甲和战袍也非等闲之物,因此无军会有“这个人物该不会就是文丞相吧”之想法,也是理所当然。
“你就是文丞相吧。快从实招来。”
被以汉语盘问之时,赵时赏相当不悦地将脸背了过去,不发一言。越来越相信他就是文天祥的元兵们,为求确切回答又再次向他询问。此时赵时赏终于开口。
“是的话又如何?”
他极尽巧妙地予以回答。元兵们兴奋地叫了起来。抓到了文天祥,岂不等于莫大的封赏已经到手了一样。
赵时赏被带到李恒本营之时,发现该处有许多被掳获的宋军士官。他故意提高声音地大笑。
“这下子总算见识到元军喜猎小功之习性了。那些人不过是身份低微的士兵而已,根本毫无斩杀或是俘虏之价值,你们竟然以欺凌这种人为傲。”
翻译官传述了赵时赏所说的话之后,李恒蹙起眉头。
“既然抓到文天祥之家人,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掳获下级士兵以换取小功之行为若是传了出去,必会损及大元帝国之威名。快把他们放了。”
就这样,赵时赏之演技不单救了文天祥而已,还帮助了数十名之士官。只有刘沐一人因为身上之胃甲实在醒目,因而难以逃过一劫。
李恒命人将赵时赏带到自己面前,冷冷地予以嘲讽:
“汝文天祥,竟不知天命继续从事恶行,现在运气终于用尽了吧!”
赵时赏沉默不语。看起来一副既然战败,就不得不忍耐着加诸于身上之冷嘲热讽之姿态。忽然间李恒之表情急遽软化,对他的称呼也完全改观。
“文丞相,吾等之大元皇帝陛下,对卿之忠诚赞许有嘉,意欲迎为重臣。目前三宫均已迁至大都,而丞相本人也置身此地,继续坚持下去实在毫无意义。何不考虑选择新的路途?”
生擒文天祥并劝服归降,这是忽必烈汗亲自颁下之效命。李恒只能暂且抛开个人想法,不敢有违救命。
对此赵时赏显得更加冷漠,同时仍继续保持沉默。李恒被他的态度激得满腔怒火,但仍隐忍不发,命部将把赵时赏手上之枷锁解下。这时候来到本营之其他部将大叫道:
“此人并非文天祥。我问过了五六名俘虏,都说是别人。文天祥似乎已经逃逸无踪。”
现场立即引起了一阵骚动。被带到此地的俘虏们证实了这个部将所言之事。
李恒的表情再度转变。锐利的鹰眼狠狠地瞪着赵时赏。
你这家伙,原来不是文天祥。竟敢卖弄替身伎俩可助他逃走!”
“喔,你终于明白了吗?本人姓赵、名时赏,字宗白。我劝你好好地记清楚了。”
“可恶,竟敢欺瞒吾等。”
“我几时欺骗了你们?我可从未说过自己叫做文天祥啊。是你们自以为是地这么想的不是吗?要恨就恨你们自己的愚蠢吧!”
赵时赏哄然大笑。李恒的双眼冒出了愤怒的火花。然而在停顿片刻之后才说出之话,语调却出奇地冷静。
“……可恨的家伙。不过倒是个有胆识的男儿。让我问你,你愿否降服于大元成为我的部下?”
“休想!”
赵时赏只简单地回了这么一句。他的话中仿佛带有“真是可笑”之意味。李恒之表情有如刚喝下一碗醋般地点了点头,赵时赏和刘沐等被斩首示众。据说被斩下之首级在落入血泊之时,脸上仍然挂着夸示般之得意笑容。
Ⅱ
文天祥好不容易又再次逃脱了。其境遇固然凄惨,但是心境却更悲痛至极。在猛将李恒的完美突袭之下,号称十万的文天祥军竟于一夜之间遭到毁灭。
勇敢的张日中被杀害了。张汴、刘钦、彭震龙等,这些自离开福州以来自己所信赖的部将们全都战死。士兵们也大半不是死亡就是遭到俘虏。
总算摆脱了元军追踪的文天祥从精疲力竭的马上下来之后,自己也因为疲劳过度而倒在地上。群山耸立的东方慢慢地升起了一道晨曦之白光。因为赵时赏的演技而被元军释放的士官们也在此时追了上来。从他们口中听到赵时赏的事情,文天祥泪流满面。
不久,又得知妹婿刘洙战死之消息,文天祥顿时陷入气馁之中。文天祥回想起自通州乘着大船出航之时,那时他就已体认到自己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共同辛苦走来的好友们。然而继金应之后,连刘洙也失去了。
文天祥还失去了家人。好不容易脱逃成功的只有他的母亲和十二岁之长男。其余的人全都成了元军俘虏。
文天祥之元配欧阳氏,以及次女柳、三女环全部落入李恒之手。在此之前,文天祥一直都享受着家族天伦之乐。仿佛是为了补偿他在仕途上的挫折一样,他和妻子的感情极为和睦,与子女之间的亲情也相当深厚。然而他却在一夜之间失去了这一切。除此之外,他还有两名侧室。文天祥和侧室们之情谊也很亲密,而她们与元配也相处得非常融洽。这两名侧室也被元军抓走了。
从后世的眼光看来,“文天祥一副高风亮节之言行举止,竟然也拥有小妾,真是虚有其表”这样的批评应该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不过一夫一妻制之确立是距离此时极为遥远之未来。在当时,士大夫拥有侧室是理所当然之事,就连三国时代,身为蜀汉丞相之诸葛亮也拥有侧室。因此文天祥从未遭受过伦理上之攻击。
再经过数日,他从逃回来的士兵口中听到了赵时赏和刘沐被斩首之消息。文天祥再度为他们当心流泪。
担心再次受到李恒之追击,文天祥勉强地将残存之士兵集结重整,往潮州方面移动。李恒并未虐待文天祥之家人,只是将他们送往大都而已。文天祥之次男在旅途之中因衰弱而死。当他得知这些消息之时,已是后来的事情了。
就在文天祥惨败之前后,兴化军城也再次落入了元军手中。
兴化军城曾一度为元军所占领,但是又被夺回宋军之手。参知政事陈文龙之子陈瓒为父报仇,将元军逐出城中,以己之力固守城池。元朝派出有力将帅唆都率领四万大军南下讨伐,将整座城习团包围。唆都照例先动服对方开城投降,但是陈瓒却不加理会。陈毅以齐射之火箭回应唆都。元军列阵之处立刻发生火灾,浓烟四起。
唆都战袍之袖子亦受到火苗波及而燃起火焰。正当唆都慌乱地打算拍打袖子熄火之同时,马匹却受到火焰的惊吓而抬起了前足。就在敌我双方的注目之下,唆都难看地被甩到了地上。宋军从城墙之上对着混乱的元军射出豪雨般之弓箭。
超过干名的元军士兵在大火与烟雾之中死亡。唆都的头发和胡须也全被烧光,脸部及手腕都受到了烧伤。虽然只是轻伤,但是唆都激愤的情绪却令部下们战栗不已。
“我军近来过于宽容,才会助长南人之气势。这次一定要给他们一个全新的教训,让他们知道反抗我军会有什么下场。”
翌日早上,当陈瓒到城墙上察看敌阵的时候,只见数十支军旗随风飘扬,完全看不到人或马的踪迹。为了慎重起见他还特地派兵侦察,得到的回报亦是周围山野之间完全找不到元军踪影。
该不会是元军打消攻陷兴化军之念头,将军队转往潮州去了吧。年轻的陈瓒如此情测。士兵和居民们顿时放松了紧绷之情绪,这一天就这么平稳地度过了。
到了半夜。城内之一角忽然发生大火。伴随着叫喊之声,无数的元军从火焰和烟雾之中冲了出来。原来唆都将全军集结在半包围着城墙的河川上游之处,砍伐山中树木扎成了数百艘巨大的木筏,然后乘坐木筏顺流而下,发动夜袭。陈瓒立刻出阵奋勇作战,但是后来却因为大腿中枪而落马,以致终被擒获。
唆都将城内居民连同婴儿在内全数杀光,但是仍然无法平息头发胡须被烧光之愤怒。当负伤的陈瓒被拖至他面前之时,他大骂道“乳臭未干的小子,胆敢违抗天兵”。“什么天兵,不过是不知分寸的侵掠者罢了”,陈瓒亦激烈地顶撞回去。唆都命士兵牵来两头水牛,将陈瓒之左右两脚分别绑在水牛身上的皮带之上。接着鞭打水牛,令其往左右奔驰。年少陈瓒之身体在一瞬间被撕裂,鲜血有如红云一般覆盖了整个惨剧现场。
“北虏虎狼之性,动辄大肆屠戮,残害忠臣,实令人憎恶至极。”
《通俗宋元军谈》以如此之记述批评道。
这个唆都后来也并不长命。他陪同着忽必烈汗第九子镇南王脱欢一同远征,踏入了安南之热带雨林。饱受酷暑及豪雨之折磨,就在通过河上之浮桥打算离去的半途之中,受到安南军的袭击。安南军对着桥上发射火箭,浮桥立即燃起熊熊大火。唆都在全身着火的情况之下惨叫着跌入浊流之中。这是在李恒死后三年所发生之事情。亡宋大功臣中的两位都战死在安南。
顺道一提,当时的安南军队之中有许多都是原本隶属于宋军之将领子弟。这一点在《十八史略》及《元史,卷二百九·安南传》中都有记载。他们的手腕上都刺有“杀鞑”二字。意思就是要“杀尽蒙古人”。他们对于元军之憎恶程度可想而知。
将兴化军沉入血海之中的唆都,好不容易恢复了平静,于是便继续率领大军朝着宋军根据地之潮州前进。此时唆都之麾下有个名为孙安甫之男子。他是张世杰之旧识。唆都派遣孙安甬前往劝说张世杰投降。
然而孙安南却没有回来。或许是亲眼见到陈瓒被杀之惨状而心怀厌恶,投奔至张世杰阵营去了吧。总之他就这么的消声匿迹。
Ⅲ
正当文天祥遭受李恒毁灭性之打击,陈瓒为唆都残酷地杀害之同时,潮州的海上朝廷亦面临了新的危机。
海上朝廷之基本方针原本就是以守势为主。在拥立年幼端宗皇帝以维系宋朝存续为目标的情况下,毫无理由贸然地从事军事上之冒险行动。当然,在抵挡元军攻势之同时,也期待着旧南宋之各个领地能够发起叛乱。
然而这一年的七月,张世杰还是带领着船队,北上讨伐蒲寿庚所在之泉州。
蒲寿庚献出了泉州城以及一千艘之大船队面成为元朝之臣。他残害宋朝宗室三千人之恶行也已经调查清楚。这样的恶人岂有不加以惩治之道理。
张世杰的船队有一千艘。苏刘义、方兴、张达、梁窕等武将们全都随行攻打泉州。
泉州这边根本料想不到南下而去的宋军会北上回来攻击。在海上巡哨之小舟发现破浪而至的大船队时,立刻慌慌张张地向泉州紧急通报。然而恶耗还不止这一项。泉州支城所在之邵武在宋军猛攻之下,仅仅一日就陷落了。邵武守将张才被追逼至城墙之上,中了张达一刀而跌落海里。
蒲寿庚立刻紧闭泉州城门,向无军请求救援。就在使者出发之后不久,宋之船队就闯入了泉州湾。先锋正是苏刘义。
围绕着墙而展开之死斗延续了一个月。在宋军极尽激烈的猛攻之下,泉州城内的粮食早已吃光,弓箭及弹药也几乎用尽,眼看就在陷落之际。
然而,某天早上,走到城墙之上的蒲寿庚发现了港湾之中的宋朝大船队全都消失无踪,他顿时呆住了。倘若被攻陷的话,蒲氏一族肯定会全数遭到斩杀。每当想到此事他便恐惧不已,没想到一夜之中复仇者之船队竟已乘着海风离去了。
这中间当然是有原因的。元之兵力和宋比起来可谓压倒性的强大。当蒲寿庚所派遣之求援使者到达时,元军方面立刻命令唆都之大军前进泉州;李恒之大军则从陆路攻击潮州,并追捕端宗皇帝,水军也同时配合行动。在接获“潮州危急”的急报之下,张世杰不得不带着船队折返。
“再多五天,不,只要三天。”
苏刘义虽然遗憾地愤恨不已,但是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此时由刘深所率领之元朝水军正打算从海上攻击潮州,但是却反被张世杰所击溃。
张世杰火速赶回潮州,在安排了端宗皇帝、卫王、杨太后、陈宜中、陆秀夫等人之座船逃离之后,便与元军展开一场激战。
“张世杰虽然是陆战英雄,但是却完全没有水战的经验和知识。只要将他除掉,宋军就无人可指挥了。今日一战一定要把他解决掉。”
刘深向麾下将兵训示之后,便正面迎战张世杰。
海上不时吹来强风,令两军船只激烈地摇晃。灰色的波涛不断地卷起,帆柱也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响。宋元两军之船队在海浪之中激烈地战斗。
宋军之战斗意志被刘深过度低估。眼看即将攻陷泉州、诛杀那可恨至极的蒲寿庚,然而却在前一刻不得不将船队撤回折返。未军将士心中对于清寿庚之愤怒与憎恶,全部都转移到对刘深的攻击之上。
宋军技巧性地切入了上风位置,向元军发动攻势。宋之军船和元军的比起来又大又坚固,而且在船首还有冲角设计。乘着风浪之势以船身进行冲撞,元之军船立刻在远雷般的轰然声响之下破裂溃散,并且将元兵们抛入了海里。
刘深损失了五十艘以上之军船大败。之所以免于全灭之命运,主要是因为张世杰担忧着端宗皇帝之现况,因此在适可而止的情况之下便撤回攻击。
张世杰等人追赶着先行之端宗皇帝船队,心中的不安果真发生了。整只船队在暴风及波浪的肆虐之下,陷入了极度的混乱之中。宋朝之大型船,在技术方面领先欧洲约六百年,早已具备“密水隔舱”之设计心由于船体内部有着元数之防水隔板加以分隔,因此能够有效地限制浸水区域,非常不容易沉没。虽然知此,但是却无法避免摇晃。船身一会儿右倾下会儿左斜,一旦被巨大的波浪推向了顶端,紧跟着就会被拉向波浪与波浪中间。被称之为“帝舟”的皇帝座船也不例外。宫女和宦官们在船舱里翻滚呕吐,到处都是半死不活的呻吟之声。被母亲杨太后抱在怀里,哭泣叫喊着的端宗皇帝渐渐地连声音或呕吐都发不出来,只能虚弱地痛苦喘息。
一夜之后暴风终于平息,海面上之安静与平坦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再次组成的船队之中一沉船都没有,全体暂且先从广州湾的东方位置位进入了硐洲港。构成海上朝廷这些船只的坚固程度实在令人惊讶。
上了陆地终于感到安心的陈宜中,从乘坐别艘船的妻子那里听到了恶耗而错愕不已。刘声伯之妻在暴风之中走出船舱,从此之后就不见踪影。很明显的,她是为了追随丈夫而跳海自尽。陈宜中只能默默地为他们祈祷而已。
上陆不久之后,端宗就发高烧了。
即使是成人也会因为长期的海土生活而感到疲累,因此端宗皇帝的衰弱也是在所难免。相对之下,其弟卫王能够长保健康,实属相当难得之事。
“据闻丞相精通医术,不知可否为皇上诊断一下呢?”
对于杨太后之请求,陈宜中起先相当犹豫。端宗皇帝身边不是应该有一群太医随待在侧吗?况且陈宜中的本业根本不是医生,就连刘声伯之性命都挽救不了,过度的期待实在令人困扰。可是在听见杨太后从帘幕后所传出之啜泣声后,陈宜中实在无法拒绝。
景炎二年结束,进入景炎三年。这年为元朝至元十五年,公元一二七八年。端宗之病情陷入了时好时坏之状态。不知元军船队何时出现,在张世杰的命令之下,苏刘义对于海上巡哨从来不敢有所懈怠,然而元军始终未曾出现,令人不快的寂静就这么持续着。
由于哥哥卧病在床,只能一个人独自玩耍的卫王赵景手抱着一只竹编的笼子。里面有一只白色的鸟,有时热烈地鸣叫,有时拍动着身上的羽毛,看起来像是雉的一种。这是陆秀夫依照约定,抓来送给卫王的小鸟。
陆秀夫和文天祥的最大不同就在于,他一直陪伴在端宗皇帝和卫王之身边,对于他们拥有深厚的个人情感。他无法像文天祥一样,在某种意义之上对于抽象式的国家和朝廷当成一种理念地来为其效忠。无论如何,他都得拯救这两名小童免于受到元军的魔手摧残。
不但土地狭小,港口也不大。就长期而言也没有一处适合建造行宫的地点。元军的来袭似乎越来越见紧迫。不立即选定建置行宫之地是不行的。
“总之先往崖山移动吧。那里是一个天然的要塞,而且从海陆两面都很容易防御敌军。”
张世杰如此主张,其他大臣们都相当赞同。然而崖山总归不是长久性之根据地,因此陆秀夫同时提出了将行官迁至海外一案,并说道:
“我想占城应该是个合适的地方。”
占城是位于越南南部的一个国家,自古以来透过海陆和中华帝国之关系相当深远。南宋首都临安府也常有占城之外交使节、留学生以及商人来访。从广州循海路大约十天左右就可抵达占城首都占婆城。
占城在文化方面受印度之影响也相当强,同时信仰佛教和印度教,文字上亦采用梵文。他们在中国的南北朝时代势力很强,甚至曾经进犯中国本土。刘宋王朝之将军檀和之以及隋朝之将军刘方都曾经讨伐过这个地方而威名远播。
“向占城借地之后将行宫迁移过去,接着在那个地方把兵养好的话,相信不久之后一定能够夺回本土。不如先派遣使者与占城王室交涉,大家以为如何。”
这样的意见之所以能够被归纳出来,主要是因为跨海与诸外国交流对于这个时代的宋人而言并非什么稀奇之事。不论是杭州临安府或者是泉州,随处都可见到不少的外国人。宋、尤其南宋,原本就是个开放于全世界的海上通商国家。
重臣之中,陈宜中由于曾经照顾过从占城前来留学之王族,所以和对方的关系较深。
“那么就有劳左丞相了。”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原因之一是陈宜中就算留在行宫之中,也无事可做。
政事方面有陆秀夫,军事方面有张世杰,宫中则有杨亮节分别处理一切之事务。陈宜中根本没什么发言机会,枯坐的时候相当的多。至少让他在外交上出点力也好。
陈宜中本人亦无丝毫的不悦。行宫之内没有他的容身之地。在他慢慢地体会到从福州离开之文天祥的心境时,能够得到前往占城这样的机会,反而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情。
只不过,他实在不愿意听到“这么艰苦的时期里,那个人又潜逃了”的批评。别人会以这样的眼光看他也是因为有前例可鉴,他无法去憎恨别人。然而对于陈宜中而言,实在不想再次受到误解。
“我会尽可能早日回来。请你让大家事先做好准备,以便随时都能够率领船队出发到占城去。”
“知道了。希望你早日传回佳音。”
陆秀夫和杨亮节异口同声地回答。
杨太后之许可也简单地颁布了下来。对她而言,最值得信赖的莫过于陆秀夫、张世杰、杨亮节,若是送三人之中的任何一人要离开朝廷的话,就算是多么温和文静的她,想必一定也会面有难色吧。文天祥和陈宜中对于杨太后而言,似乎是到最后为止都相当疏远的人物。
准备工作紧急地进行着。为了这趟行程一共预备了六艘船共二百四十名人员。不管怎么说,这可是大宋之左丞相以国使身份出使任务,而且对于占城王室也必须备妥合适之礼物才行。数量庞大的黄金、白银被装上了船。陈宜中的书籍也包含在内。不光是儒教经典而已,还有医术、陶磁器制造法等等,是这个时代之中对于中国周边诸国而言,极为贵重之书籍。由于陈宜中之家人也一起同行,所以船上还装载了每个人的衣物及财产。
正确的时间虽然不祥,但应该是在三月底左右。陈宜中领着六艘船前往占城。连续平稳地航行了四五日后,来到了海南岛北岸之琼州。一行人在那里补给水和蔬菜,并且稍事休养地停留三天。陈宜中向琼州官衙形式土地通报过后,正打算步行回船上之时,随从们忽然骚动了起来。陈宜中的面前出现了一名男子阻挡着地的去路。
Ⅳ
这名男子看起来约有三十五岁左右。个子很高体格健壮,相貌相当精悍,脸颊及手背上游走着一道道泛白之刀疤。目光锐利得令陈宜中之内心不觉地感到畏缩。绝对不是商人或是渔夫,陈宜中忍不住地猜测起这名男子之来路。此时男子忽然一拜,并以汉语明快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在下姓郑,名虎臣。”
“郑虎臣?”
陈宜中在记忆中搜寻着。他大吃一惊地倒退了半步。这不就是因为杀害贾似道而被通缉的男子吗?随从们惊惶想做些什么,但是却为陈宜中所制止。
“没错,我就是杀害贾丞相之人。倘若我在此地将你杀了的话,那么我就成了一生之中杀过两位丞相的男人,这么一来肯定会在历史上留名呢。当然了,不是美名而是丑名。”
郑虎臣笑了笑。有一半是自嘲的意味吧。不过眼神仍旧距离温和相当的远。
“你要杀我吗?”
陈宜中的声音发抖着。在恐惧的同时,他的心中竟出现了一股奇妙体认。或许被杀死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吧。自己身为宋朝丞相却如此无能又无为,因此心里早有自觉地对自己感到嫌恶。
仍然挂着笑容的郑虎臣摇了摇头。那笑容的性质起了微妙之变化。是苦笑呢,还是怜悯呢?郑虎臣收起了笑容开口问道:
“据闻相公精通医术,是否真的吗?”
这大概是从上陆船员的对话中听来的吧。陈宜中在困惑之中回答:
“多多少少……”
“足够了。如果您能够帮忙为病人诊治实在是感激不尽,请问意下如何?”
郑虎臣之遣词用语虽然极其礼貌,却不容拒绝。陈宜中点头首肯,但表示必须先回船上拿取药箱。把药箱交给身边的随从提着之后,陈宜中走下船,朝着港口最热闹的中心步行了片刻。他一边盯着郑虎臣宽广的背影,一边转过了几个转角,终于来到一间由褪色红砖所砌成之房子。
房子内部相当的潮湿闷热。虽然窗户都开着,但是却无半点风吹进来。在踏入室内的同时,陈宜中的额头和脖子就立刻喷出了汗水。郑虎臣的手在空中挥舞着,把令人不悦的嗡嗡声以及某种不知名的虫子一起赶走。简陋的床上躺着一名年轻的女子。郑虎臣对着那女子说了些话,一脸催促的表情看着陈宜中。陈宜中站在床边凝视着女子的脸,接着便皱起眉头为她诊脉,并且翻开了闭上之眼睑查看。
“……这个我恐怕无能为力。”
“你这人倒也诚实。不过你可别以为这样就没事了。”
郑虎臣的声音相当低沈。陈宜中按揍住恐惧地继续说明。
“即使是药王在此也回天乏术呀。很抱歉,她已经死了。”
药王就是“医界之神”的意思,指的是唐初名医孙思邈。郑虎臣推开陈宜中瘦弱的身体。一手搭在女子的额头之上,凝视着她的脸庞。他所见到的情景和陈宜中所见到的完全相同。那是一种从生之痛苦中解放之表情。陈宜中默默地守候着郑虎臣,他那硬绑绑、紧绷的情绪似乎无声无息地从他宽广的背上剥落了下来。
简单地处理好埋葬事宜之后,郑虎臣说起了自己的经历。他以有点轻蔑的语气诉说着自己如何在杀害贾似道之后,一度加人文天祥的义勇军,然后又猎杀了张全之过程。在婺州通往温州的山区当中,曾经受到张全追缉的陈宜中只能叹息而已。
“从那时起,我就一直紧迫在文丞相之后,希望与他会合,然而却总是慢了一步而无法相见。这就是所谓的缘薄吧!”
“这也是你我得以见面之理由。”
“不想见的总是会见得到。”
说出了这句既带讽刺又充满真情的话,郑虎臣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这两年左右的时间里,我不知见过多少所谓的忠臣义士平白赴死,数都数不清了。什么赤诚终究会得到回报,根本就是虚言嘛!”
他转向默默无言的陈宜中,继续说道。
“当然,要是本人心满意足的话,那样又何妨呢?我自己就从未想过要得到任何的奖赏。只是,实在太累了。”
在战争及逃亡之行的疲惫下,郑虎臣辗转来到了广州,并且在那里与一名旧识之女子重逢。虽说是旧识,其实不过是数目左右之事情,而且根本算不上是什么正经的缘分。那名女子叫做玉英,是贾似道在遭到流放之际带在身边的五十名侍妾之一。贾似道被杀之后,侍姜们各自带着或多或少的盘缠向四方逃散。玉英由于脑海里印着年轻刺客所说的“向南去吧”,所以朝着南方前进。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抵达广州之时,身上也只剩下几枚铜钱而已。凭着对自己之姿色及歌舞琴艺的几分自信,玉英委身于一问酒楼之中,并且在那个地方与客人郑虎臣再次相见。
“接下来就没什么稀奇了。事情就是这样,我们从广州逃了出来。那个时候,玉英就不时会吐出黑色的血了。本来也曾想过到日本国去,但是那方面的船只元军查问得非常严密,实在是没办法。元朝皇帝好像打算在进二三年之间,再度远征日本。”
忽必烈汗远征日本之行动已经遭遇过一次的失败。完全将未灭亡之后,接下来就轮到日本,这似乎已成为既定之事实了。
“忽必烈究竟是个领土欲望强大到什么程度的人物啊!”
陈宜中为之战栗。过去宋朝即便在水军最强大之时期,也从未有过以武力跨海去征服另一国之念头。忽必烈那种无止尽的宏大贪欲,着实令陈宜中极为惊讶。
“但是,忽必烈汗姑且不论,其他的朝臣和士兵们之想法又是如何?在这么密集的征战之下,难道不会感到疲惫而希望和平吗?”
“这个嘛,元朝宫廷之事,我们这种人就不清楚了。”
“唉,说的也是。”
“去年我曾经一度回到杭州去。……那里现在已经不叫做临安府了。那个时候我在杭州所听到的传闻是这样的。听说元曾经在降元的宋朝将兵之中,招募有意加入远征日本的志愿者呢!”
陈宜中微微地吃了一惊。
“真是可笑。这样的远征怎么会有人自愿参加呢!”
“那是理所当然的。招募志愿者只是个形式罢了。这种事情要是光看表面就轻易相信的话,也未免太过天真了吧!”
不愿意参加的结果为何,相信任何人应该都猜测得到。一想到那些在胁迫之下不得以只好上了军船,横越万里波涛被送到异国战场之上的士兵们,陈宜中不禁黯然。他们这一生还能够再活着踏上故乡的土地吗?
公元一二八一年在强制之下进行的第二次赴日远征,结果相当有名。在日本军的果敢抵抗以及异常恶劣的气候之下,元军不得不撤退。主将范文虎将数万名士兵弃置于日本独自潜逃回国。日本军将数万名俘虏之中的蒙古人与高丽人全部杀掉,因为此时的高丽国相当积极地助元远征日本。而旧南宋人则全部遭到释放。日本的主政者对于大陆之情况掌握相当正确,他们明白汉人士兵都是在侵掠者的强制威逼之下被带到此处的受害者。
“……念是因为大宋三百余年,从来不曾与日本国发生过战事,所以才会有这样的结果吧!”
叹息之后,陈宜中向郑虎臣问道。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吗?”
“唉,什么打算呀?我觉得这片土地之上似乎已经没有我应该做的事情了……”
“可能的话,想不想到占城去看看?”
一脸的惊讶与不解,郑虎臣直盯着陈宜中。
“到异国去吧。我身边也需要一个值得信赖的护卫呢。如果你有意思的话,就在明日之内到船上来。”
命随从拿起药箱之后,陈宜中起身离去。郑虎臣动也不动地静静坐着。走在强烈的近乎粗暴的阳光之下,陈宜中探索着自己邀约郑虎臣同行之心情。他向郑虎臣所说的话并非虚言。只不过,那并非完整之理由。陈宜中深知自己并无自杀之勇气。他没有办法以一死来免于屈辱。一旦沦落到那样的状况之下,那个男人肯定会乐意帮自己解决问题的。虽然心中如此盘算,但陈宜中也明白,自己的算计其实经常落空。
Ⅴ
端宗皇帝终于驾崩。时间是宋景炎三年,元至元十五年,公元一二七八年的四月十日。即位至今尚未满二年,年龄才十一岁。
母亲杨太后悲恸极甚。宠爱她的度宗皇帝在四年前死去,现在又失去了自己的儿子。为了拯救衰弱的儿子,杨太后废寝忘食地加以看护,而且还不时地焚香跪拜恳求天地。然而种种的努力却丝毫没有得到回报。
将悲哀暂置一帝,重臣们不得不思考拥立继位天子之事。候补者有一位。也就是度宗之子、端宗之异母弟弟卫王赵景,年龄八岁。比哥哥健康,在宫女和宦官之间的评价也非常良好。因此众人达成协议,即刻拥立卫王为天子。
杨太后并无异议。因为她对卫王疼如自己亲生儿子般。杨太后之兄杨亮节也不反对。
倘若卫王母亲那边尚有极欲扩张势力之族人的话,或许会与杨亮节发生深刻的权力斗争吧。然而卫王与亲人之缘分淡薄,目前只剩下祖父俞如珪一人而已。这个俞如珪原本是个身份低微之武人,自从逃离杭州临安府以来,虽然一直都在朝为官,但是却从未要求过权力。其他的朝臣们对他也毫无芥蒂。
就在这样的决定之下,卫王即位成为后帝,他是大宋第十八代的天子。历史仅以帝景来加以称呼,他死后并未获赠谧号或是庙号。
随着新天子即位,陆秀夫叙任左丞相之职。尽管左丞相早有一位陈宜中在,但是陆秀夫却仍然被重新任命。逮同时也显示出朝廷之正式见解,那就是“陈宜中不会再回来了”。
因为端宗之死,宋军士气一时之间极为低落。人们会有“已经不行了”之念头也是在所难免。然而成为左丞相之陆秀夫却仍旧俨终地维系着纲纪。所有的官廷行事全都比照在临安府之当时,依同样之方式进行。由于形式之崩坏而导致追随朝廷者之节度或士气丧失,这样的事情是陆秀夫绝对不容许发生的。
进入五月,年号重新改元为祥兴元年。据《宋史》记载,帝属即位之时在距离行官相当近的海面上出现了一尾黄龙。这或许是来自于阳光、波涛和风之微妙作用所产生出来的自然现象吧,不过人们都对此“吉兆”感到十分喜悦。人们极欲看到吉兆。说起来,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心理因素,所以才会致使黄龙的出现。
得知端宗皇帝之死讯,元军方面非常高兴,并且更进一步地强化了军事性攻击。
“宋方现在正处于失去幼主的丧期之中,在这样的时机之下发动攻势,于仁于礼都不合吧。应该暂且按兵不动才对。”
虽然也有这样的意见,但是反对之论调却占了大多数。
“这岂是讲究形式上仁礼之场合?我们现在应该做的就是一口气将亡宋之余尽扫灭,让天下到回复到太平才对。”
阐述着这番具体意见的人就是西夏王族后裔之李恒。
“最重要就是讨伐文天祥。他和朝廷之间关系不佳,被孤立在外。虽然兵力不强,不过以他不屈不挠之个性,只要仍是自由之身,就一定会持续地奋斗到底。最好先将陆地上的余尽一扫而空,然后再从海陆两面攻打卫王。”
在元朝的正式看法之中,由于并不认同帝景之即位,因此只称之为卫王。李恒之意见为镇国大将军张弘范所认同,元军之作战方针于是确定。
祥兴元年六月。宋之行宫移转至崖山。孤立在外持续奋战的文天祥,好不容易得知端宗皇帝死亡以及帝晨即位之消息。文天祥心中明白,事到如今再也无法继续地孤军战斗下去了。于是便令使者将上奏公文呈送崖山。虽然清楚表明合流之意,然而朝廷却只送来一封“文天祥封信国公”之公函,并未同意他前往崖山行宫参拜。
此时身在行宫的陆秀夫与张世杰究竟在想些什么?从偏袒文天祥之立场看来,陆秀夫和张世杰大概是妒忌文天祥之功绩与声望,害怕他回来争夺地位吧。但是就文天祥而言,他根本没有理由去夸耀那些招人妒忌之压倒性功勋。或许是这样吧。
“既然当初认为此处无容身之地而出走,如今再次归来岂不同样困扰?再说,他不是一直处在疫病流行之地区吗?若是将那疫病带回朝廷的话……”
实情多半是如此才对。此时,张世杰亦受封越国公。
这一阵子,文天祥一路辛苦地四处转战,一边整理着身边事务。在母亲与长男相继病死,自己也因过度劳累和营养失调而导致左眼即将失明之际,他修书给弟弟文壁并送上白银千两。文璧原本在广州附近的惠州担任知事,在元军迫近之时他毫无抵抗地开城投降。虽然是个生存态度与哥哥完全不同之人物,但是至少目前境遇安定,因此文天祥才委托弟弟办理母亲与长男之丧事。
宋祥兴元年十二月二十日。
在潮州附近山中一处名为五坡岭之地方,文天祥受到张弘正所指挥之元朝大军包围。张弘正为张弘范之弟,因勇猛无比所以担任其兄军中之先锋一职。旗下兵将亦全属精锐。饥饿又疲惫地徘徊在疫病发生地带之文天样军,完全没有对抗之能力。几乎就在一瞬之间,死的死、散的散。在流血与哀嚎声中,文天祥之一名部下刘子俊大叫道:
“我乃大宋之右丞相文天祥。要抓就抓我吧。请放过无罪的士兵们。”
刘子俊立刻就被抓住了,但紧接着又出现“这个人是假冒的,真的文天祥在那里”之叫喊,文天祥随即也受到重重包围。文天祥从怀中取出脑子,一口气吞了下去。但是——
“没放。为什么?”
文天祥极为错愕。濒临死亡之痛苦始终没有出现。
难道是陈宜中欺骗了他,所给的并不是毒药?还是因为事情过了两年半,毒性成份已经消退?还是有什么人不希望文天祥死去,所以偷偷地将毒药换走了?种种的可能性在文天祥的脑海里浮现掠过,但是惟一可以确定的却只有自己仍然活着的事实。
两名强壮的元兵分别按住了文天祥之双臂,第三名之元兵则拿来一副牢固之手铐。听着手铸被上锁的声音,文天祥同时也下了决心。
“这是天命。无法自杀。那么就死在这些骄傲自大的元人手里吧!”
他向元兵告知自己之官位姓名,并以冷静的态度被带走。
最悲惨的是刘子俊。在弄清楚他并非文天祥之后,愤怒的元兵在巨大的锅中注满了油,在下面起火把油烧至沸腾,然后将刘子俊丢人锅中。可怜的刘子俊就这么活生生地被烹杀至死,飞溅出来的热油还烫伤了数名元兵。
不久之后张弘范来到现场。在得知刘子俊被惨杀之经过后,他狠狠地斥责了部将一番,不过此刻还有另下件更重要的事情。他迅速命令部下将文天祥之手铐取下。
“阁下就是文丞相吧!”
到目前为止,文天祥所见过的元将之中,尚未有态度如此郑重之人物出现过。
“我乃大元蔡国公张柔之子张弘范,宇仲畴。在战场之上的种种无礼,还请丞相务必见谅。
在弟弟张弘正将座椅摆设好之后,张弘范便领着文天祥前往上座。对方以礼相待,自己便不得不以礼回应。文天祥郑重地回了礼,辞去上座。
“我不过是个败军将领罢了,这般礼遇我承受不起。”
不,相公乃是南朝丞相。就地位而言,相公尚在吾等之上。自称败军将领等等实在太过谦卑了。”
文天祥和张弘范之间的互相谦让,张弘正以不满之表情在一旁观望。在他的眼中,哥哥的郑重态度简直到了低声下气之地步。光是取下手铐这一点,对于败将而言就已经太过宽容了,就算是礼遇也无须过分到以宾客之礼奉请至上座呀。
虽然注意到弟弟的表情,但张弘范予以漠视。
“您若有什么希望的话,请别客气尽量吩咐。”
“说到希望我倒有一个,就是死。你应该做得到吧!”
“实在抱歉,这点我无法允诺。”
忍无可忍的张弘正跳出来大声说道:
“既然他本人也这么希望,为何不干脆杀了他?这个人的部下,每个都态度干脆地只求一死!”
“放肆!礼遇这位大人是皇帝陛下特别吩咐的。你身为臣下,竟敢违背救命吗?”
破哥哥一喝之下的张弘正,立刻满脸通红沉默不语。
此时张弘范之子张莲亦从军在营,字公端,年龄为十五岁。由于曾经在狞猎之时于其父面前刺杀猛虎,因此年纪轻轻地就威名响震。张连亦无法认同父亲之态度。然而随着事态之进展,他却不由得地受到文天祥那股毅然态度所吸引。气势高傲之胜者与摇尾乞怜之败者,这样的画面他不知见过多少回了。然而挂着战败之手铐却仍然昂首阔步勇敢向前,气势甚至压倒胜者之人物,至今他才第一次见到。
“吾等此后将进入潮州城,有请文丞相一同前往。”
被掳获的文天祥当然没有拒绝之自由,不过张弘范仍是一贯地郑重。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儿子面前低声说道:
“何谓真正的士大夫,你可要仔细地看清楚了。从潮州出发为止,照顾丞相的事务就交给你了。一定要以宾客之礼相待。只有自杀这一点要特别留意。”
张畦紧张地一拜。
文天祥是士大夫。从前镇守扬州的李庭芝,以及参知政事陈文龙都是。由于士大夫信奉儒教训示,伤害身体之事是严格被禁止的。因此士大夫从未以刀剑自杀,而是采取服毒、上吊、投水、绝食饿死等等手段。陈文龙选择饿死,李庭芝之所以投水失败!原因都在于他们不想以武人之身份,而想以士大夫之身份就义。所以说,张连只要注意这点的话,应该就没问题了。
这个时候,单独行动的杜浒也在元军的追击之下,好不容易才逃回崖山。身边只有不到几名的士兵而已,满身的伤口污垢,精疲力竭,连站立步行都极为勉强,状况实在非常凄惨。
“只有一人逃出实在诡异。说不定他已经成为元军之密探了呢。应该把他给斩了。”
原本就讨厌杜浒的苏刘义如此主张,不过张世杰和陆秀夫却一致地摇头否决。
“杜司农(司农卿·杜浒)绝不是这样的人。他好不容易才生还回来,我们应该接受他才对。”
从张世杰和陆秀夫的态度看来,倘若文天祥大难不死逃了回来,他们想必也会默默接受吧。
就这样,社浒在崖山之行宫获得了一席之地。
Ⅵ
八个月过去了,陈宜中仍然滞留在占城。这是一片冬天也很温暖、绿意从不断绝之土地。和杭州等等相比当然是差了一截,不过都城中亦有数万人居住,王官及寺院周遭房舍林立,市场里的物产也非常丰富。虽然被奉为宾客礼遇,感觉相当不错,然而手边之重要任务却半点进展都没有?也就是将端宗皇帝和宋之船队迎至占城之任务。陈宜中委托郑虎臣开始物色适合兴建大宋行宫之士地。
“因为陈丞相曾有恩于我,所以我才直言,投靠我国实在是相当危险的一件事情啊!”
就在这一年即将结束之某日,占城王族中的有力人士将陈宜中招来自己家中,给予这样的忠告。两人之对话以汉语进行。这是在杭州所使用之语言,也就是说,这位有力人士曾经到杭州去留学过。
“你的意思是,贵国已经与元互通交好了吗?那么大宋三百二十年来与贵国建立起的友谊呢?”
“听到你这么说,我也感到很难过。可是我们只是个小国罢了。就连宋朝都屈服于元打开临安府投降了,像我们这样的小国又怎么有办法与元对抗呢?”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当然,我们是不可能为了协助元而配合出兵的。只是修好而已。而且,陈丞相一家,想在我国停留多久都没有问题。当然,我由衷地希望丞相能留下来,将中国先进之学问与医术传授给我国。”
自己又被当成了大夫看待了吗?陈宝中心中不禁涌起了一股淡淡的苦涩,经过片刻的思考,他终于回答。
“关于我个人之事,我非常感激。不过,光是这样实在是毫元意义。难道就没别的办法让宋之行宫在此地兴建吗?”
“抱歉,这点实在有所困难。”
这位王族人士将朝廷之本意转达得相当清楚。倘若是默默无闻的亡命者,尚可佯装不知地加以收容,但是要同意宋朝之旌旗高高升起的话可就困难了。
“那么,陈丞相,继续向西的话你觉得如何呢?”
“向西?”
“没错。你也知道,与我国以海相隔的西方就是暹罗国。”
暹罗国之后代就是泰国王朝。陈宣中与文天祥所生存的这个时代,正是素可泰王朝之发展时期。当时被称为“大王”的兰坎亨王才即位不久。他积极采用中国和印度文化,为国家制度奠定基础,建设都城,以至于整个国家之发展相当迅速而且显着。
陈宜中一沉默下来,王族就开始雄辩滔滔地热心推荐暹罗之行。
“那里已经有好几百名的中华海商居住。平原宽广丰饶,再多的人口也容纳得下,和我们进种狭小多山的国家不一样,想要建造广太的行宫更是容易呢!”
对方的饶舌带给陈宜中一种拼命的感觉。元之贪欲无穷无尽,占城打从心里害怕被其征服的矛头指到,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陈宜中向王族告辞离去。乘着占城人所抬的轿子回到旅舍之后,他招来郑虎臣,急切地将事态告知。
“不论如何,一定得先回行宫一趟。”
“回去之后又能怎样?”
“当然是将占城无法依赖之事,先行票明皇上及皇太后。”
“票告了之后又如何?”
郑虎臣相当清醒。
“占城靠不住。那么,就该接下来的事情吧。干脆奉劝朝廷放弃赴占城之计划,和元军一战拼个玉碎吧!”
“玉碎”这个用词,在《北齐书》中曾被记载。距离陈宜中等人之时代大约是七百年前。本来与“瓦全”一月是成对的。
“不行,这种事情我实在做不出来。该怎么办才好呢?!”
窗外溢满了热带之白色光线。其白亮之程度灼热了陈宜中之眼睛。有好一阵子他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竟虚弱地在地上蹲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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