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计其数的目光有如一道道无形的利箭戮刺着我,上百名记者不约而同地睁大血红的双眼盯住我,就连向来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的我也不禁感受到些许的怯场。话虽如此,实际上我根本不可能临阵脱逃,因为接见记者是我的职务,而回答他们的问题更是我工作意义的所在。如果我对这些情形感到厌烦,那么“美国白宫发言人”这项职务一开始没有我的份。
“我代表全体记者向夏曼发言人请教几个问题。”
我甫上台,一个尖鼻梁上挂着银边眼镜的中年记者立刻开口发言。他的声音夹带着磁气般的紧张感,我点头以示回应。
“请说吧,索菲德先生,在白宫发言人的能力范围内我会尽量回答你的问题。”
“前天遭到流亡古巴人暗杀的布拉德佛登总统目前伤势如何?我们美国人民是否必须事先做好心理准备以迎接新任总统上台?”
他的话一说完,整个室内随即笼罩上一层重如铅块的沉默,上百张脸齐露出不安的表情。我做了一口深呼吸,旋而以语言代替刀刃划破这道沉默之墙。
“索菲德先生,我看您是白躁心了。”
我停顿一下接着说道:“总统先生安然无恙。”
“哦……”众人松了一口气。
“虽然目前的身体状况并不算良好,但伤势正以稳定的速度康复之中。”
铅块仿佛在瞬间烟消云散,欢喜的喧嚷在室内泛起一阵不规则的涟漪,当涟漪消失之后,索菲德记者再度开口问道。
“这对美国人民而言,的确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请转告总统先生我们全体记者预祝他早日康复。”
“好的,同时我在此代表总统先生感谢各位的关心。”
“发言人,另外还有一件事,同时与总统先生遭到枪击的麦肯尼与凯休两名护卫,目前的伤势如何……”
“关于这两位我必须表示由衷的遗憾。”
我只说了这句话,却感到不安的情绪有如水份凝聚在同一处,即将形成乌云。
“我们失去了两名总统护卫。”
现场传来失望的叹息。
“但他们两位并没有白白牺牲,不,我这番话绝不单单是表面上的敬意,事实上总统先生由于他们两位,尤其是凯休护卫的牺牲才得以获救。”
又是一阵质疑的喧嚷,来自各种不同情绪的反应在短时间一览无遗。
“发言人,关于这一点可否请你具体说明?”
“当然,我正有此意,而且有件事必须先取得各位的理解,也就是关于总统先生的容貌,总统先生现在的外表与过去有些不同……”
索菲德记者一时之间不明究理,朝身旁的同事瞄了一眼。
“你意思是说……总统先生脸部受伤,并动了整形手术吗?”
“不是的,总统先生的确动了手术,并非整形而是器官移植,手术成功的结果导致总统先生的容貌必须有所变化。”
“器官移植会导致容貌产生变化?请问到底移植了甚么器官?心脏?还是肾脏?”
我以舌尖润拭干涩的嘴唇,然后以清晰的发音谨慎地回答这个问题。
“移植脑部。”
“脑部?你是说脑部?”
“是的。”
“脑部移植手术?”
索菲德记者的声音近似哀嚎。
充满惊愕的声吟如同狂涛巨浪直扑我而来。
“没有错,总统先生在这次枪击中除了头部与四肢以外几乎遍体鳞伤,要挽救总统先生的性命最可能并且最迅速的方法,就是把他的脑移植到另一个健全身体上。”
我的口吻近似咆哮,这是与惊愕的狂潮抗衡的唯一方法。
“‘很幸运地’这句话或许有语病,但凯休护卫正好与总统先生相反,他的伤势主要集中在头部,身体方面则毫发无损,因此克劳轮斯·摩根纪念医院负责执刀的修克罗斯博士决定进行脑部移植手术,结果相当成功。”
“这、这么一来布拉德佛登总统从今以后必须使用凯休护卫的身体……”
“全世界首次脑部移植手术的结果正是如此,但是索菲德先生以及在场的诸位,即便外表有所改变,布拉德佛登总统对他自身的事情仍然铭记在心。”
“发言人,请等一下!”
索菲德记者的脸色苍白,声音有气无力。
“我记得、我记得凯休护卫是黑人啊……”
还不等我做出肯定的回答,一阵冲击有如暴风雨席卷整个现场,激动的呐喊与座椅倒地的撞击声此起彼落,记者们头顶与天花板之间的距离顿时缩短。
“今天的记者会到此结束!”
我立即起身宣布。
“详情择日再叙──今天劳驾各位了!”
我像个短跑选手直冲大门,叫喊与脚步声紧追而来。
“请等一等,发言人!”
“你确定总统先生的脑移植到黑人身上了吗?会不会是另一个护卫麦克尼尔?”
“你们有没有顾虑到人权问题啊?”
“会不会产生后遗症?”
“你们怎么处理凯休的脑?”
我冲出记者会场紧闭门扉,阻断一连串的人声、物声、谴责与追问。
“总而言之,脑部移植手术对记者团体而言还比不上总统先生的脑移植到黑人体内这件事令他们震惊。”
我而向坐在床上的人说明记者会的情况,这个人头上裹着绷带,黑褐色的皮肤、琥珀色的瞳孔再加上一身强健的体魄。身体部份是凯休护卫,而脑部则是布拉德佛登总统,我誓言效忠的政治对象。
“这也是人之常情,国际之间已经公认脑部移植手术为即将成功的技术之一,成功者不是美国就是俄罗斯、德国或是日本,此事早在众人的预料中,因为再过不到十年的时间人类就要迈入二十一世纪,但是谁也没想过黑人会成为美国总统。”
我耸耸肩。
“科学技术日新月异,但人类的观念却跟不上时代的脚步,恼人的种族问题仍将伴随着人类社会一齐迎接下个世纪的来临。”
“法兰克,你打算由白宫发言人改行当文明批判家吗?”
总统先生笑着直呼我的教名,他的外貌与声音都是属于黑人护卫赖瑞·凯休,我到现在仍然摆脱不了这种莫名的违和感。
“不,我只是兼差罢了,白宫的待遇比较优渥,苛薄的上司还不至于让我想跳槽。”
正当我反唇相讥之时,有个人打开病房门走进来,他就是进行全世界首次脑部移植手术的修克罗斯博士。
“总统先生,您感觉如何?”
如果有个精通面相学的专家在场,看到博士的长相可能会断定他是个典型的偏执狂。博士并没有突出的特征,但那对张力十足的目光往往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这位年近半百的医师过去曾在巴尔的摩经营一家私人医院,但是那家医院在十五年前发生一场不明的人为纵火,医院烧得精光,但摩根纪念医院肯定他钻研脑部移植的技术,于是聘请他到院内驻诊。常听人称他为疯狂医生,而他以人体做实验的传闻也已成为半公开的事实,这次手术在医学史上的确是一桩辉煌璀璨的丰功伟业,遗憾的是得不到任何人的支持,甚至有家报纸不怀好意地写道:“如果是由修克罗斯博士以外的医生成功完成这项手术,必定备受殊荣。”修克罗斯博士之所以让舆论界痛深欲绝的原因就在于他极端的保密主义,在联合记者会之后,某个电视播报员还故意把博士捧为“无可奉告先生”。博士平时最擅长自吹自擂,一旦问题涉及核心他立刻不断以“无可奉告”一词塘塞。总而言之,修克罗斯博士并非危险份子,却是个十足可疑的人物。而我则认为布拉德佛登总统与博士之间这层长久的往来关系,简直就像一场恶梦。
博士似乎没有甚么要事,在询问总统的病情并简短寒暄几句后正打算离开病房,就在此时与随侍在床边的我四目交接,他不禁垂下头沉思。
“我是不是曾经在哪里见过阁下?”
我而露苦笑。
“自从我担任白宫发言人以来,在电视上曝光的机会不计其数,可能高达一、两百次吧,除非你是住在阿拉斯加的深山里,否则不可能对我的脸毫无印象。”
待博士离去后,我转向总统大吐苦水。
“总统先生,我希望你应该慎选朋友,我很担心博士的坏名声会连累你。”
“法兰克,你要我成为忘恩负义之徒吗?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总统先生瞄向自己的手,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开口说道。
“看着身上的黑皮肤,感觉的确格格不入,不过我迟早得去习惯它,而且非习惯不可,不管是白是黑,我就是我。”
我的目光也落在自己白皙的手上,“不管是白是黑,自己仍然是自己。”我可以了解。
此时又有一位客人造访。
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名年轻的黑人女性。她的肌肤泛着浓郁的达吉琳红茶色泽,精雕细琢的五官与秾纤合度的身材比例,仿佛是出自名匠之手的石雕。
“布兰达。”
总统的声音似乎哽在咽喉。
“这次事件我真不知道该对你如何交代……”
我退居墙边保持沉默,因为我也找不出适当的应对,我们跟这名女性──布兰达·玛休兹相识多年,透过她男友──赖瑞·凯休的介绍。
她开口说道,没有任何惊惶失措的言行举行。
“看到您无恙我就放心了,总统先生。”
说完,她就直视着总统。
“总统变黑了?哼,总比变红来得好吧。”
据说共和党右派某位参院议员在新闻记者面前如此说道,不料事情有一必有二。
“脑部移植等于是违背了上帝所赋与的自然之道,应该与堕胎一起从这社会根除,生死定夺必须取决于神的旨意。”
某位宗教家带着一脸无趣的表情谈论著了无新意的内容,整个舆论界鸡飞狗跳,如同一个遭到狐狸袭击的鸡笼。说好听点是雨后春笋百花齐放,但“支离破碎的鼓躁状态”这项批评比较接近事实。
“怎么能让黑鬼当美国总统,以民主阵营统帅的身份领导全世界?”
如此公然叫嚣的是历史悠久的三K党,但“拥有良知”的知识份子则对此事视若无睹,他们只关心总统先生的健康问题,因为他们怀疑总统的身体在接受重大手术之后,也许无法胜任一国元首兼最高行政首长的重责大任。这群人虽然不像三K党具有强烈的种族歧视而且口无遮拦,但他们的质疑却显得更陰险更狡诈,不过具有赖瑞·凯休肉体的布拉德佛登总统面对这些批评反而捧腹大笑。
“我的健康会有问题?开甚么玩笑,我在手术后年轻了二+二岁,这就表示我必须继续执政二十二年才会抵达就任时的年纪啊。”
总统先生虽有意刷新富兰克林·罗兹贝特的就任记录,可惜他这番壮志终将落空了,不但两年后总统大选的失败显而易见,甚至在党主席竞选中也很难取得复选资格。
“看来只有光荣退休了。”
我报告完民意调查惨淡的结果后如此说道,总统黑褐色的脸上浮现了苦涩的微笑。
“百分之二十二的人希望我再度出马角逐,而不表支持的人却占了百分之七十一,显示我相当不得人心,话又说回来,我到底是做错了甚么?我又不像尼克森专管窃听,也不像甘乃迪性好渔色,更不像哈汀迂腐贪污、败坏政府。”
“您完成的是历任总统所办不到的,总统先生。”
我继续出示其他资料。
“与前任政府相比较,国内失业率与犯罪率有减少之势;对日贸身收支也有大幅改善,与俄罗斯在限武方面的谈判大有斩获;内政、外交政策的成果斐然,遗憾的是民众支持率急速下降,理由只有一个。”
总统激动得往桌面一敲。
“接受脑部移植手术是不可原谅的罪行吗?话说在前头,我可不是自愿接受这项手术的啊。”
“总统先生,我想这点所有人都能谅解,真正的问题并不是在这项手术。”
“请不要忽视选民的心情,他们认为当初自己的选票并不是投给一个黑人;恕我直言,您的政敌单凭一身的白皮肤就能赢你。”
“即使他的能力与器度比我差?”
“如果能力与器度能决定一切,那这个世界看起来也许会比较顺眼一些。”
“──我明白了,你说的对。”
总统表情严肃地陷入沉思,突然间他开口说道。
“我有个法子你听听看,既然我的黑皮肤是阻碍我参选的主因,那我只要让皮肤变白不就得了?”
“您打算喝下漂白水吗?”
“我可不是在跟你开玩笑,我是说真的,总而言之,我可以再进行一次脑部移植手术,把身体换成白人即可。”
我哑口无言地注视着总统的表情,如果现在有幅画叫做“认真”,他就是最好的模特儿。
“法兰克,你觉得我这个想法好不好?”
总统的声音与他的表情配合得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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