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章里,泽费兰·西达尔有了一个主意,甚至是两个主意大家平时讲话时常说:“哦,泽费兰·西达尔那家伙啊!……”确实,不管在身体上或思想上,泽费兰·西达尔都是个与众不同的人物。
他的修长的身材像散了架似的,他的衬衣经常没有领子,也从来没有袖口,裤子皱得像螺丝起子,背心上的三个扣子掉了两个,上衣肥大,口袋里鼓鼓囊囊地塞满了各式各样的小玩艺儿,从头到脚的穿戴都污秽不堪,是他随随便便从他那堆乱七八糟的衣服里拣出来穿上的,这就是泽费兰·西达尔的外貌,这也就是他所理解的优雅。
他有着一双像地窖的顶子一样倾斜着的肩膀,末端垂着两条猿臂,一双多毛的然而灵巧得惊人的大手,不知隔多长时间这双手的主人才让它们接触一下肥皂。
如果说他的脑袋和大家一样,长在身子的最高部位,那是因为他没能换一种长法。不过这位奇人自己弥补了这点,他提供了一张丑得出了格的脸让大家欣赏。没有比他那张线条皱蹙、极不协调的脸更“引人注目”的了:笨重的方下巴,肥厚的嘴唇,大嘴里挤满了出色的牙齿,又大又扁的鼻子,没有好好卷边的耳朵,仿佛厌恶地躲开脑袋避免与它接触,这一切都只能非常间接地勾起人们对英俊的安弟努乌斯的回忆来。相反,那高高隆起的、线条高贵的令人赞叹的前额,座落于这张古怪的脸上面,就像一座神庙座落在小山上面一样,这是一座能够容纳最卓越的思想的神庙。最后,为了彻底使见到他的人莫名其妙,泽费兰·西达尔又在这个宽阔的前额下方开了一双鼓起的暴露于日光之下的大眼睛,这双眼睛时而露出绝顶聪明的神气、时而又露出蠢笨无比的神气来。
在精神上,他和同时代人的平庸也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他自幼就反对一切正规的教育,宣称要进行自我教育,他的父母也不得不对他难以驯服的意志让步。总的来说,这样做的结果对他们来说并不太糟。在别人还坐在中学的板凳上捱时光的岁数,泽费兰·西达尔就已参加了所有名牌大学的考试——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考着玩的——而且总是取得第一名。
但是这些成绩都是刚取得就被淡忘了。因为这个优胜者总是忘了在开学时到校报到,于是那些名牌大学只得不断地在名册上划去他的名字。
十八岁时,父母的去世使他有了行动的完全自由,并拥有一万五千法郎年金的收入。他急急忙忙在他的教父和监护人、银行家罗伯特·勒格尔(西达尔按童年的习惯称他“叔叔”)所要求他签署的文件上签了字,摆脱了一切牵挂之后,便在巴黎卡赛特街的一座房子的七楼的两个小房间里住了下来。
在他三十一岁时,仍然住在那里。
他在那里落户以来,那地方并没有扩大,但在那儿堆积的东西却多得惊人。人们可以在那里看见乱糟糟的各种机器、电池、电机、光学仪器、曲颈瓶,以及上百种其他杂七杂八的仪器。一堆堆的小册子、书籍、纸张,从地板一直摞到了屋顶,也堆在桌子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把它们同时都加高了,结果我们的奇人坐在椅子上伏案写字时,竟没有发现这个变化。而且,当他觉得这些东西太碍事时,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消除这种不便。他一挥手就把几叠纸张扔到房间的另一头,于是他觉得天下太平,便坐在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桌前开始工作,因为桌子上什么都没有了。但正因为地方空了下来,却又为以后在上面乱堆一气作好了准备。
泽费兰·西达尔到底干些什么呢?
必须承认,一般来讲,他只不过是在永不熄灭的烟斗的香烟缭绕之中沉思遐想而已。但每隔一段长短不一的时间,他便会想出一个主意。每逢这种日子,他就用自己的方法收拾一下桌子,也就是说拳头一挥一扫而光,然后在桌前坐下,不管这项工作要进行四十分钟还是四十小时,都要到做完才肯离开桌子。写完最后一句话以后,他就把写着研究结果的纸扔在桌上,就这样桌上又开始堆起新的一堆纸来。只有当他又鼓起新的工作劲头时,它才会像先前那堆纸一样被打扫掉。
这些接二连三产生的、无一定时间规律的工作热情,使他对各方面的问题都有了一些接触:微积分、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哲学、纯科学和应用科学,都曾吸引过他的注意力。不管是什么问题,他总是同样狂热地猛攻一气,直到解决了才能住手,除非……
除非另一个念头分了他的心。可能这个过分异想天开的人会在幻想的原野上被另一只蝴蝶的色彩迷住,因而又追逐起这第二只蝴蝶来。他在陶醉于第二个梦想时,会把先前的工作忘个一干二净。
但这也只不过是暂时搁置起来。说不定哪天,他会在无意中又发现自己没完成的工作,于是怀着全新的热情又猛干起来。哪怕是经过两三次这样的中断,他也总能最后找出结论来。
在泽费兰·西达尔常常轻蔑地一脚踢开的这堆废纸中,包含着多少聪明深刻的见解,多少关于精神科学和实验科学的最困难的课题的结论性的评语,多少实用的发明啊!他从来没有想在这个宝库里牟取什么利益。除非他的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中,有人在他面前抱怨自己的研究工作——不管哪方面的——一无所获的时候。
这种时候,西达尔就会说:“等一等,关于这个,我大概有点东西。”
同时,他伸出手臂,凭着一种奇妙的嗅觉,一下子就从千万张多少都有点揉皱了的纸张中,找出与他朋友的问题有关的那一张,把这份科学文献交给他朋友,并允许他不受任何限制的加以利用。他一次也没想到过,这样做是违背自己利益的。
钱吗?那有什么用?当他需要钱时,他就去找他教父罗伯特·勒格尔先生。勒格尔先生不再是他的监护人了,但仍然是他的银行家。西达尔每次从他那里回来,都带回一笔款子。等他把这笔钱花得精光,就再去找勒格尔先生。自从西达尔住到卡赛特街,他一直是这样十分满意地生活的。一个人有着不断产生的欲望而又能逐一实现,这当然是一种幸福,但却不是唯一的幸福。泽费兰·西达尔则没有这种欲望,而他倒感到完全幸福。
五月十日这天早上,这个幸运儿舒舒服服地坐在他唯一的椅子上,两只脚搁在窗台上,比脑袋还要高出几厘米,他嘴里衔着一只特别令人喜爱的烟斗,猜着印在一个纸兜上的一些字谜和方格字游戏作为消遣,那纸兜是杂货店老板给他送食品时的赠品。当这项重要工作一旦做完,答案一经找出之后,纸兜便被抛进了纸堆。然后,他的左手又漫不经心地向桌子伸去,下意识地想拿点什么东西,随便什么都行。
这只左手碰到了一捆没有打开的报纸,泽费兰·西达尔碰运气似地从中抽出来一张,这是一份一周前的《每日报》。对于这样一个生活在时间和空间之外的读者,即使这样陈旧的新闻也没有什么关系的。
于是,他的眼光投向第一页,当然,他什么也没看进去。他就这样,浏览了第二页和其他各页,直到最后一页。在这页上,他对广告倒大感兴趣。接着,他又糊里糊涂地翻回到第一页,却还以为是翻到了下一页呢。
他的眼光无意地落在头条新闻的开始,直到这时那显得愚笨透顶的巨大的瞳人才闪出一线智慧的光芒。
越往下读,这光芒越显得明亮,等到读完时,就已经成为一团火焰了。
“瞧!……瞧!……瞧!……”泽费兰·西达尔用三种不同的语气喃喃地说,又重头开始念了起来。
在自己孤寂的房间里大声说话,可算是他的一种习惯。他甚至爱用复数人称说话,大概是为了给自己一种愉快的幻觉,似乎有那么一批全神贯注听他演讲的听众,这批想象中的听众当然为数众多,因为他们包括西达尔从未有过的,也永远不会有的所有学生、朋友和崇拜者。
这一回,他不那么健谈,只是发出三声惊叹。《每日报》上的这篇文章强烈地吸引住了他,他默不作声地读着。
他念的是什么,那么津津有味?
其实他不过是全世界最后一个知道有那么颗威斯顿的火流星,只是因为偶然的机会他才读到这篇关于那个神话般的金球的文章,因而知道了威斯顿火流星的独特的构成。
“这才真叫怪事!……”他读完了第二遍,自言自语地说。
他沉思了一会,然后把脚从窗台上拿下来,走近桌子。
又一阵工作的热劲无疑就要爆发了。
他毫不迟疑地从杂志堆里找到一本科学杂志,把带子扯断,一翻就翻到了要找的那页。
一份科学杂志有权比一家大报技术性更强,这本杂志也不例外。在用几句话说出火流星的基本数据:轨道、速度、质量、体积和性质之前,有好几页是深奥的曲线和代数运算。
泽费兰·西达尔毫不费力就吃透了这种很难消化的精神食粮,然后他朝天空望了一眼,看到蓝蓝的天上没有一丝云彩。
“咱们倒要好好看看!……”他一边用急躁的手飞快地计算着,一边喃喃地说道。
做完这些,他又把胳膊伸到放在一个角落里的一堆纸下。用一种只有经过长期实践才能达到的高度准确的动作,把这堆纸抛到了屋子的另一个角落。
“我那么有条理,真是令人惊奇!”当他看到自己这番“收拾”达到了预期的效果,一架天文望远镜出现时,便以显然十分满意的口气这样说道。那望远镜上裹满了灰尘,活像搁了上百年的瓶子。
转眼之间,他把望远镜拿到窗前,对准刚才计算出来的天上的某一点,把眼睛凑到了目镜上去。
“准确之至。”他观察了几分钟后说。
他又思索了几分钟。然后深思熟虑地拿起帽子,走下他那七层楼。再后,他朝德劳特街的勒格尔银行走去。整条街都理所当然地以这家银行而感到自豪。
泽费兰·西达尔只知道一种赶路的办法,从来不坐汽车、电车或是马车,不管目的地有多远,他总是步行前往。
但就是在这种最自然、最常见的体育运动中,他也总是表现得与众不同。他低着脑袋、肩膀左右扭动着,就像在沙漠中一样地在这个城市里走着。对于车辆和行人,他都若无其事地不加理会。所以,那些被他撞着或者太有点不拘礼仪地踩着脚趾的行人,都纷纷骂道“粗坯!”“没教养!”野家伙!”那些害怕为报纸的杂闻栏——而泽费兰·西达尔则可能将充当某条杂闻中的遇难者的角色——提供材料,不得不紧急刹车的马车夫们,用他们悦耳的歌喉对他叫嚷了多少更加有力的骂人的话啊!
对这些他都毫不理会。就像航船后面形成的波纹一样,他的身后响起一片咒骂的交响乐,而他却继续镇定自若地迈着不紧不慢的、坚定的大步走着。
他用二十分钟就走到了德劳特街勒格尔银行。
“我叔叔在吗?”他问一位见他过来便站了起来的公务员。
“在,西达尔先生。”
“就他一个人吗?”
“是的。”
西达尔推开钉着软垫的门,走进了银行家的办公室。
“呵!……是你吗?”勒格尔先生看到这个假侄儿出现在面前,便机械地问道。
“既然有血有肉的我就站在这里,”西达尔答道,“那我敢说你的这个问题就是没话找话,而回答也是多此一举。”
勒格尔先生真诚地笑起来,他对他教子的古怪行径已经习惯了。他认为这是个精神失去平衡,但在某些方面却是个天才的人物。他这看法是对的。
“这倒不错。”他承认道,“不过直截了当回答我个‘是’字,岂不简单得多。那么,关于你来这里的目的,我是否有权动问呢?”
“您有这个权利。因为……”
“不用说了!”勒格尔先生打断他说,“我的第二个问题和第一个一样,也是多余的,经验已经告诉我,只有在你要用钱的时候我才能看到你。”
“对喽!”泽费兰·西达尔说,“您不是我的银行家吗?”
“这倒不错,”勒格尔先生同意道,“可你真是个奇特的主顾!那么关于此事,你是否允许我给你提一项建议?”
“如果这使您愉快的话……”
“我建议你别太节俭!真见鬼,我的好小伙子,你把你的青春都用来做什么了?你知道你在我银行里的帐目情况吗?”
“毫无所知。”
“很简单,你那帐户真是吓死人。怎么搞的!你父母给你留下了一万五千法郎以上的年金,可你却连四千都花不了。”
“哦!……”西达尔道,他对这个少说也已听到过二十次的情况仍然显得十分吃惊。
“事情就是这样。因此,你的利息越存越多。我不知道你现在有多少存款,但肯定超过十万法郎。这些钱往哪儿花呢?”“我将研究这个问题。”泽费兰·西达尔严肃地说,“另外,如果这笔钱使您感到麻烦,那您把它摔开就是。”
“怎么摔开呢?”
“给别人,这再简单也没有了。”
“给谁?”
“谁都行,您想让我拿它怎么办呢?”
勒格尔先生耸了耸肩膀。
“那你今天到底要多少?”他问道,“二百法郎,象往像一样吗?”“一万法郎。”泽费兰·西达尔答道。
“一万法郎!”勒格尔先生十分惊奇地重复了一遍,“这倒是新鲜事!你想用这一万法郎做什么呢?”
“旅行。”
“高明之至。去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泽费兰·西达尔说。
勒格尔先生被逗乐了,他狡猾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教子兼顾客。
“那倒是个好地方。”他认真地说,“这是一万法郎。你就要这些吗?”
“我还需要一块地。”泽费兰·西达尔答道。
“一块地?”勒格尔先生重复道,他像俗语所说的,越听越糊涂了。“什么地?”
“一块普普通通的地。比方说,两三平方公里。”
“一小块地,”勒格尔先生冷冷地说,他又嘲笑地问:“是在意大利人大街吗?”
“不是,”泽费兰·西达尔答道,“不在法国。”
“那在哪儿?说呀。”
“我不知道。”泽费兰·西达尔无动于衷地又讲了一遍。勒格尔先生好不容易忍住了笑。
“这样倒还可以有所选择。”他赞同地说,“可是,告诉我,亲爱的泽费兰,你是不是有点……神经?请问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打算做一桩买卖。”泽费兰说,他的额头因努力思索,出现了一道道皱纹。
“一桩买卖!……”勒格尔先生惊奇到了极点,他叫了起来。
这个怪物会想做买卖,确实令人吃惊。
“是的。”西达尔说。
“大买卖?”
“不,……”泽费兰·西达尔说,“不过五六万亿法郎罢了。”
这一回,勒格尔先生可真的忧心忡忡地打量他的教子了。他要不是说笑话,那就疯了,真疯了。
“你是说……”他问道。
“五六万亿法郎。”泽费兰·西达尔用平静的声音又说了一遍。
“你头脑还正常吗,泽费兰?”勒格尔先生又问道,“你可知道,地球上的全部黄金还不到这个惊人数字的百分之一?”
“地球上也许如此,”西达尔说,“在别处,可就是另一码事了。”
“别处?”
“是的,与这里的垂直距离是四百公里。”
一线闪光掠过勒格尔先生的脑海。他和地球上所有的人一样,由于报纸长期以来喋喋不休地谈论这同一个题目,也已通晓有关情况。他觉得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他也确实猜对了。
“是火流星吗?……”他结结巴巴地说,脸色不由得有点发白了。
“是火流星。”西达尔安详地表示同意。
如果不是他教子,而是别人对勒格尔先生说这种话,他准会把对方立刻赶出门去。一个银行家的时间太宝贵了,不能用来听那些疯子的胡说八道。但泽费兰·西达尔跟大家不一样。他的脑袋瓜是有毛病,唉!这倒是确确实实的。不过,在这个有毛病的脑袋瓜里,却有一副天才的头脑,对于这副大脑来说,世界上没有任何先天的不可实现的事情。
“你想开发那颗流星?”勒格尔先生面对面地盯着他的教子说。
“有什么不行呢?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可你刚刚说过,这颗流星离地面有四百公里。我想你总不会以为自己有本事能爬到那上面去吧?”
“假使我能使它掉下来的话,那又有什么必要要这样做呢?”
“办法呢?”
“我找到了。这就够了。”
“你找到了!……你找到办法了!……那么远的天体,你如何作用于它?你把支点放在哪里?使用什么力量?”
“把这些都解释给您听就太费时间了,”泽费兰·西达尔说,“而且毫无用处:您不会懂的。”
“你真客气。”勒格尔先生道谢说,他并没有生气。
但是,在他的再三请求下,他的教子最后还是同意了给他做些简略的解释。这篇稀奇古怪的故事的叙述者,在这里还要对这些简略的解释再做一番删节,同时指出尽管银行家对冒险事业的兴趣是众所周知的,这时他却丝毫不想对西达尔这套有趣的、但也许过于大胆的理论表态。
泽费兰·西达尔认为,物质只是种表面现象,实际上它并不存在。他想用人们无力设想物质内部结构这一事实来证明这一点。人们可以把物质分为分子、原子,甚至基本粒子,却总要剩下来某一部分东西;对于它,人们又得重新提出全部的问题来,于是又得从头搞起,这样没完没了地继续下去,直到人们终于接受这么一个第一性的要素。这种要素并非物质,这种非物质的要素就是能。
能是什么?泽费兰·西达尔承认他一无所知。由于人只能通过感官与外部世界保持联系,而人的感官又只能接受属于物质的东西的刺激,所以一切不属于物质的事物是人无从感受、了解的。如果说人能够通过纯粹理性的努力,而承认一个非物质世界的存在,那么因为他无从比较、他也无从理解这个非物质世界的本质。只要人类没增生出新的感官,事情便将永远如此。
不管关于这一点究竟是怎样一回事,据泽费兰·西达尔认为,能充斥宇宙,并在两种极端之间摇摆着。这两种极端是:绝对平衡——这只有当能平均分布于全宇宙时才能办到;绝对集中——所有的能都集中到一点上,在这种情况下,这一点的周围是一种完全的真空。由于宇宙是无限的,这两种极端也就都是不可能达到的。其结果,内在的能便处于一种永恒的“摄放”状态。一切物体都不断吸收着能,这种能量的集中必然在别处引起相对的真空。于是另一方面,物质又把它所禁锢的能释放到宇宙空间里去。
因此,和经典的公理“任何物质既不产生也不消灭”相反,泽费兰·西达尔提出“任何物质都可以产生,也可以消失”。物质不断地破坏,又不断地重新形成。每变换一种状态,都伴随着能的释放和相应物质的毁灭。
如果说我们的仪器无法证实这种毁灭,那是因为它们太不完善了,而巨大的能蕴藏在小得无法估计的碎片里,因而(按照泽费兰·西达尔的看法)这就说明了何以星星之间的距离与它们有限的体积相比竟大得不可思议。
这种毁灭并不因为它未被证实而不存在。声、光,电、热,间接地证明了它的存在。这些现象便是被释放出来的物质。能的释放便是通过它们而表现出来的,尽管它只是以一种粗糙的、半物质的形式表现出来。纯粹的能可以说是种升华物,它只存在于物质世界之外。它形成包裹着每个物体的“力层”,其强度与物体的体积成正比,离物体表面距离越大强度越小。能的这种表现,能的这种不断集中的趋向,就是引力。
这就是泽费兰·西达尔讲给有点目瞪口呆的勒格尔先生听的理论。应当承认,人们往往会为更小的事弄得目瞪口呆的。
“既然如此,”泽费兰·西达尔得出结论道,好像他刚才提出了些最简单的建议似的,“我只须释放少许能量,把它引向宇宙中某处合适的位置,使我能任意对其附近的一个天体施加影响,这个天体不大,但也具有极高的能。这简直有点像儿戏。”
“你有办法释放这种能吗?”勒格尔问。
“我有办法替它打开一条通道,排开任何属于物质的东西,这跟释放出能并把它导向某一点是一回事。”
“这样的话,”勒格尔先生惊叫道,“你会打乱整个天体结构的!”
泽费兰·西达尔对这种异乎寻常的假设一点也不显得吃惊。
“目前,我制造的机器还只能产生小得多的效用。”他谦逊地简简单单承认道,“然而,它足以影响一颗几千吨重的破流星。”
“但愿如此!”勒格尔先生下了结论,他开始被打动了。“可你的流星,你打算让它落在哪儿?”
“落在我的地里。”
“什么地?”
“等我做完必要的计算后,您将替我买下来的那块地。这我会给您写信的。当然,只要可能,我会挑一个荒芜的、地皮不值钱的地区。在办理卖契时您也许会碰到一些困难。因为我不能完全自由挑选,也许我挑的地方不太好去。”
“这就是我的事了。”银行家说,“电报的发明就是为了这个的。这事我可以负责。”
泽费兰·西达尔获得这个保证之后,把一万法郎扎成捆装入口袋,便像来的时候一样又大步地走回家去了。他一关上门,先以习惯的方式用手背打扫干净桌子,就坐了下来。
他的工作劲头肯定又空前高涨了。
整整一夜,他拼命计算,到了早晨,答案就出来了。他确定了应当作用于流星的力的大小、时间、适当的方向,也确定了流星坠落的时间和地点。
他立即抓起笔,给勒格尔先生写那封预先讲定要写的信,下楼把信投进邮筒,然后又上楼把自己关在家里。
他关上门,走到房间的一个角落。前一天他那么准确而又出色地把盖着天文望远镜的纸堆抛到了这里,而今天,要做的却是个相反的*作。西达尔把手抄到纸堆下面,然后用这只很有把握的手,又把它送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第二次“收拾”的结果,使一个发黑的箱子见了天日。泽费兰·西达尔毫不费劲地拿起它来,搬到屋子中间,对准了窗口。
箱子外表没有什么很特殊的地方,是一个漆成暗色的木头方盒。里面尽是些线圈,夹在一套玻璃灯泡中间;灯泡的尖头用铜丝两个两个地连在一起;铜丝一对比一对细。箱子上面,是一个金属反光镜,装在一个支轴上。反光镜没有任何遮盖,镜的焦点上有一个纺锤状的灯泡,没有任何物质的导线把它与其他玻璃灯泡连结在一起。
泽费兰·西达尔借助于精密仪器把反光镜对准他在前一天夜里计算出来的方向。然后,他查看了一下,觉得一切正常,便把一个闪着耀眼光芒的小筒放进箱子的下部。他一边干,一边按他的习惯讲着话,仿佛想让一大群听众欣赏他的口才。
“先生们,这是西达尔元素,它的放射性相当于镭的十万倍。我承认——这话只能在你我之间说说——我之所以使用这种元素,多少是有点想出风头。这种元素倒是没有害处,但地球放射的能已经太多了,再加上这个有点多余。这就像是沧海一粟。不过,我觉得在这种性质的实验中,让它登台表演一番,也没有什么不妥。”
他一边说,一边关上箱子,把箱子里伸出的两条电线接在一个搁在架子上的电池的两极上。
“中子漩涡,先生们,”他又接着说,“可以毫无例外地排斥开一切物体,不管它们是带正电还是带负电,因为它自己是中性的。另一方面,既然它是漩涡,那么它就具有漩涡的形式,这连小孩子也能明白。我会想到去发现这些东西,真是运气太好了……在生活中一切都是多么有用啊!”
电流回路接通了。箱子里发出轻微的嗡嗡声,支轴上的玻璃灯泡射出了淡蓝色的光线。那灯泡几乎立即开始了一种旋转运动,起初很慢,接着一秒秒地加快,不一会儿就快得令人头昏眼花了。
泽费兰·西达尔看了一会跳着疯狂的华尔兹舞的玻璃灯泡。然后,他的目光沿着与反射镜的轴相平行的方向,消失到宇宙的深处。
乍看起来,这台机器的作用似乎没有任何物质的迹象可供辨认。但是一个细心观察的人却会注意到一个虽说不显眼,却很奇特的现象。在空气中悬浮着的灰尘,一接触到金属反射镜的边缘,就象是无法逾越这道界限,又好像是碰到了看不见的障碍,猛烈地旋转起来。这些灰尘包围出一个截圆锥体来,截圆锥体的底面落在反射镜的圆周上。这个由不可触摸的、旋转着的微粒构成的截圆锥体,在离机器两三米的地方,逐渐变成直径为几百厘米的圆柱体。这个由灰尘形成的圆柱体到窗外空气流通的地方仍然存在,虽说那天正刮着相当大的和风,它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处。
“先生们,我很荣幸地通知诸位:一切顺利。”西达尔一边说,一边在唯一的那张椅子上坐下,点着了他精心填满的烟斗。
过了半小时,他关了机器。在这一天和其后的几天里,他又每天*作几次,每次都留意使反射镜对准天空中邻近的另一点。他就这样绝对精确地*作了十九天。
第二十天,他刚开动机器,点起他忠实的烟斗,发明的魔鬼又一次占据了他的大脑。他曾经为罗伯特·勒格尔先生简略地说明过物质不断消灭理论的某一种结果,现在钻进了他的思想,使他眼花缭乱了。跟往常一样,他一下子就设想出了一种自动充电的电池的工作原理。这种电池靠连续反应进行充电,最后一个反应又可以使分解了的物质回到最初的状态。这样的电池显然能一直工作到所用的物质完全消失,全部转化为能为止。这实际上是种永动机了。
“啊呀呀!……咳!……啊呀!”泽费兰·西达尔大为激动,结结巴巴地叫道。
他以自己的方式思考起来,这就是说把他全部生命力一下子集注于一点。这样集中起来的思想,真好像是一支聚集了所有的太阳光的光芒万丈的画笔一样,指向问题的阴暗角落。
“没有反对意见,”最后他高声地说出了他的思维的结果。“必须马上进行试验。”
泽费兰·西达尔抓起帽子,冲下七楼,闯进马路对面的一家小木匠作坊。他简明扼要地给那个细木匠说明他想要的东西:在一根铁轴上安个轮子,轮子周围安二十七个他规定了尺寸的斗,用来装二十七个大口瓶,当轮子转动时,大口瓶应能保持垂直。
他做完这番解释之后,便要求立即开始制作,接着又走了五百米,到了一家化学产品商店,他是那里的老主顾了。在那里他挑了二十七个大口瓶。店员用一张厚纸把瓶子包好,又用一根结实的绳子捆上,还在绳子上钩上一只舒适的木头把手。
包装完毕,泽费兰·西达尔提着纸包正打算回家,却在门口撞到了他那为数不多的朋友中的一个。这是个有真才实学的细菌学家。西达尔沉浸在自己的梦想中,没见到细菌学家,细菌学家却看到了他。
“瞧,西达尔!”他叫道,热情地半张着嘴笑着。“真是巧遇!”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被招呼的这位冷漠地朝外部世界睁开了他那双圆滚滚的眼睛。
“瞧!”他回声似地说,“玛赛尔·勒鲁!”
“正是本人。”
“您好吗?……您知道,我见到您真是高兴。”
“我好极了,一个即刻就要乘火车的人还会不好吗?正如您看见的,我斜背着挎包,里面装着三条手绢和几样梳洗用具,这就去海边痛痛快快呼吸一个礼拜的新鲜空气了。”
“真是幸运儿!”西达尔说。
“您也可以这样嘛,这全在您自己。我们挤一挤,两个人都可以装进火车去的。”
“这倒是真的!……”泽费兰·西达尔说。
“至少您在巴黎没有什么离不开的事吧?”
“没有。”
“您没有什么要紧事?……没有正在搞什么试验吗?……”
西达尔真心诚意地在记忆里搜索了一番,回答说:“一点事也没有。”
“既然这样,您就去吧。放一个礼拜假,这对您大有益处。而且我们还可以在海滩上大摆龙门阵!”
“此外,”西达尔打断了他的话说,“我还可以趁此机会搞清一个有关潮汐的、使我感到伤脑筋的问题。这个问题的有些方面,与我研究的一些普遍性的问题有关系。我碰见您的时候,正是在想着这个。”他以动人的真诚的神气说道。
“那么,您同意了。”
“同意了。”
“那就走吧!不过我想起来了,应该先上您家去一下,但我不知道是否开车时间……”
“没有必要,”西达尔自信地答道,“我这里面什么都有了。”
这个马大哈用眼睛指了指装着二十七个大口瓶的纸包。
“好极了!”玛赛尔·勒鲁高兴地说。
两个朋友迈开大步朝火车站的方向走去。
“您知道,我亲爱的勒鲁,我假设表面张力……”
迎面走来一对夫妇,使两个交谈者彼此分开,下边的话被车辆的嘈杂声淹没了。这可打扰不了泽费兰·西达尔,他一会儿向这个行人一会儿又向那个行人继续解释着,使那些行人大为吃惊。这个演说家却没有发现,仍然一面滔滔不绝地讲着,一面在巴黎这个海洋的人流中破浪前进。
正当西达尔又被新的爱好所激动,大步走向火车将要远离这个城市的时候,在卡赛特街的一个七楼上的房间里,有一个发黑的、貌不惊人的木箱,却一直发出不引人注意的嗡嗡声;一个金属的反射镜始终射出浅蓝的光线;那旋转着的灰尘围成的圆柱,笔直的、脆弱的圆柱,刺进了还是未知之物的太空。
泽费兰·西达尔忘了关掉机器,而现在连他有这么一个机器也忘了,于是这台被人听任自流的机器便盲目地继续干着它那默默无闻的、神秘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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