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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册 第十一章 圣堂

  奥罗拉:……一个神话世界,在太初时代、星际旅行的黎明期,其上应该曾有人类居住。有人认为它就是“地球”的别名——那个或许同样神秘的人类“起源世界”。

  据说古川陀麦曲生区(参见该条)的民众,将自己视为奥罗拉居民的后裔。并以这点作为他们信仰体系的中心教条。

  除此之外,外人对这个信仰几乎一无所知……

  ——《银河百科全书》

  50

  雨点姐妹在十时左右抵达。雨点四五似乎快活依旧,但雨点四三只是伫立在门边,看来愁眉苦脸又小心翼翼。她始终低垂目光,连瞥也末瞥谢顿一眼。

  谢顿显得有些不安,他对铎丝做了一个手势。于是铎丝以愉悦而老练的语气说:“等一下,姐妹们,我必须对我的男人做些指示,否则他不知道自己今天该做什么。”

  他们走进浴室后,铎丝悄声说道:“有什么不对劲吗?”

  “是的,雨点四三显然魂不守舍。请告诉她,我会尽快归还那本典籍。”

  铎丝惊讶地看着谢顿,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哈里,”她说,“你很可爱,很体谅人,但你的感觉还比不上一条变形虫。要是我对那个可怜的女人提到那本典籍,她就会确定你把昨天的事全告诉了我,然后她才会真的神不守舍。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以和平常一模一样的方式对待她。”

  谢顿点了点头,垂头丧气地说:“我想你是对的。”

  铎丝刚好赶在晚餐前回来,发现谢顿正坐在便床上。手里仍在翻阅那本典籍,可是显得越来越不耐烦。

  他带着一脸阴霾抬起头来:“如果我们要在这里多待一些时日,我们就需要一套某种通讯装置。我根本不晓得你什么时候会回来,我真有点担心。”

  “好啦,我现在回来了。”她一而说,一面小心翼翼地脱下人皮帽,表情厌恶地望着它。“你会担心真令我感到高兴。我还以为你早就被这本典籍迷住,甚至没有察觉我出门了。”

  谢顿哼了一声。

  铎丝说:“至于通讯装置,我相信在麦曲生不容易弄到手。否则,那就代表能轻易和外族人通讯。我觉得麦曲生的领袖都有坚定的意志,决心切断和外界一切可能的接触。”

  “没错,”谢顿把典籍丢到一旁,“根据我阅读这本典籍的心得,这点我也料想得到。你有没有问到你所谓的那种……寺庙?”

  “有的,”她一面说,一面将眉毛遮带摘下。“果然存在。在本区范围内,这种建筑为数甚多,可是有座中心建筑似乎是最重要的——你相不相信,有个女的注意到我的睫毛,告诉我说我不该在公共场所露面?我有一种感觉,她打算告发我犯了猥亵暴露罪。”

  “别担心那个,”谢顿不耐烦地说,“你知道那座中心寺庙在哪里吗?”

  “我问到了地址,但是雨点四五警告我,除非是一些特别的日子,否则女性一律不准进入,而最近都碰不到那种日子。对了,它称为圣堂。”

  “什么?”

  “圣堂。”

  “多难听的名字,有什么意义吗?”

  铎丝摇了摇头:“我第一次听到,两位雨点也都不知道它的意思。对她们而言,圣堂并非那座建筑的名字,它就是那座建筑物。问她们为何这样称呼,听来也许就像问她们为何把墙壁叫做墙壁。”

  “关于这个圣堂,有没有她们知道的事?”

  “当然有,哈里,她们知道它的用途,那个地方是一种不·属于麦曲生此地的生活。它是为了纪念另一个世界,原先那个较佳的世界。”

  “他们一度居住的那个世界,你是这个意思吗?”

  “完全正确。雨点四五几乎就是这么说的,不过没有说明白。她无法让自己说出那个名字。”

  “奥罗拉?”

  “就是这个名字,但我想你要是对一群麦曲生人大声说出这个名字,他们会感到极度震惊和恐惧。雨点四五说到‘圣堂是纪念……’就突然打住,改用手指在手掌上仔仔细细、一笔一画写下那个名字。然后她涨红了脸,仿佛做了什么下流的事。”

  “真奇怪。”谢顿说,“如果这本典籍是正确的指南,奥罗拉就是他们最亲密的记忆,是他们凝聚的首要重心,是麦曲生境内万事万物运转的枢纽。为什么提到它会被视为下流呢?你确定没有误解那位姐妹的意思?”

  “我很肯定,而这也许没什么神秘。谈得太多就会被外族人听去,最好的保密办法就是让它成为禁忌。”

  “禁忌?”

  “这是人类学的一个专用术语,意指一种严厉而有效的社会压力,足以禁止人们的某种行动。女性不准进入圣堂的这件事实,或许就有禁忌的力量在内。假如你建议一位姐妹侵入它的境域,我确定她一定会吓得半死。”

  “你打听到的地址,足以让我自己找到圣堂吗?”

  “首先我得告诉你,哈里,你不会自己单独行动——我要跟你一起去。我想我们已经讨论过这点,而且我说得很明白,我无法在远距离保护你——不论是对抗夹着冰珠的暴风雪,或者是如狼似虎的女人。其次,想走到那里去是不切实际的。就行政区而言,麦曲生或许是个小区,但绝未小到那种程度。”

  “那么,改搭捷运吧。”

  “没有捷运经过麦曲生境内,那会让麦曲生人和外族人的接触变得太容易。然而,这里还是有大众交通工具——属于低度开发行星常用的那种。事实上,这就是麦曲生的写照,一小块末开发的行星,像碎片一样嵌在川陀表面,否则川陀就完全由已开发社会连缀而成。还有,哈里,尽快把那本典籍读完。只要它还在你手上,雨点四三显然就身处险境,假如被别人发现的话,那么我们也会一样。”

  “你的意思是说,外族人阅读典籍是一种禁忌?”

  “我肯定是。”

  “好吧,还回去也不会有太大损失。在我看来,百分之九十五的内容都枯燥得不可思议,例如政治团体间无休无止的明争暗斗,对一些本人无从判断多高明的政策无休无止的辩护。此外还有对伦理议题喋喋不休的说教,即使它是文明开化的思想,措辞中也充满令人愤慨的自以为是,几乎让人不想违反也难,况且通常根本不知所云。”

  “听你的几气,好像我若是把它拿走,等于帮了你一个大忙。”

  “不过,总是还有另外百分之五,讨论到那个不可直呼其名的奥罗拉。我猜,那里也许有什么东西,而它也许对我有帮助。这就是我想打听圣堂的原因。”

  “你希望在圣堂里找到线索,以支持典籍中对奥罗拉的说法?”

  “可以这么说。此外,我对典籍中提到的那些机器人——或者用他们的称呼,对那些机仆起了强烈的好奇心;我发现自己被这个想法深深吸引。”

  “不用说,你不是当真的吧?”

  “不,我不是随口说说。你若接受典籍中某些片段的字面意义,那么它就暗示着一件事实:某些机器人具有人形。”

  “这很自然。假如你想建构人类的拟像,就会把它造得看来像人类。”

  “没错,拟像的意思是‘相像’,但相像可以是很粗略的。一位艺术家如果单以线条表示人形,你也该认得出来。圆圈代表脑袋,长方形代表身体,四根弯曲的线条代表手脚,这就行了。但我的意思是说,就每个细节而言,机器人看起来都绝对酷似人类。”

  “简直荒谬,哈里。想想看,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将金属躯体塑成完美的比例,并且表现出内部肌肉的平滑纹理。”

  “谁说金属了,铎丝?就我所得到的印象,这种机器人的材料都是有机或假有机体。它们外表覆盖着一层皮肤,很难从任何角度区分它们和真人的不同。”

  “典籍上这么说吗?”

  “没有用那么多字句。然而,根据推论……”

  “那是你的推论,哈里。你不能太认真。”

  “让我试试看。我已找遍索引中每一条有关机器人的资料,根据那本典籍对机器人所做的记述,我发现可以推论出四件事。第一,我已经说过,它们,或者它们的一部分,形体和人类一模一样。第二,它们拥有超长的寿命,如果你想这么说的话。”

  “最好说‘有效期’。”铎丝说,“否则你会开始将它们完全当成人类。”

  “第三,”谢顿并未理会她,继续说道,“有些——或者,无论如何至少有一个机器人——一直活到今天。”

  “哈里,这是人类流传最广的传说之一。古代的英雄永远不死,只是进入一种生理机能停顿的状态,随时会在紧要关头回来拯救他的同胞。”

  “第四,”谢顿仍然没有上钩,“有几行字似乎指出,那个中心寺庙——或者说圣堂,不过事实上,我在典籍中没找到这个词汇——那里面有个机器人。”他顿了一下,然后说:“你懂了吗?”

  铎丝说:“不懂,我该懂些什么?”

  “我们如果将这四点组合起来,那么圣堂里也许有个和真人一模一样的机器人,他至今仍旧活着,已经存活了……比如说两万年。”

  “得了吧,哈里,你不可能相信这种事。”

  “我不是真的相信,但我无法完全漠视。如果这是真的呢?我承认,这只有百万分之一的机会,不过若是真的呢?你看不出他对我会有多大帮助吗?他能记得古老的银河是什么样子,那是比任何可靠的历史记录还要古老而真实的描述。他或许能成就我的心理史学。”

  “即使这是真的,你以为麦曲生人会让你跟这个机器人晤谈吗?”

  “我并不打算请求他们准许,我至少可以先到圣堂去,看看那里是否有什么晤谈的对象。”

  “现在不行,最快也要等明天。假如明天早上你还没改变决定,我们就去。”

  “你自己告诉我,他们不允许女性——”

  “他们允许女性站在外面看,这点我可以肯定,而我怀疑我们能做的也仅止于此。”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

  51

  哈里·谢顿极乐意让铎丝带路。她曾经逛过麦曲生的大街,对这些街道比他熟悉。

  铎丝·凡纳比里眉头紧锁,她对情况并没有那么乐观。“我们很容易迷路,你知道的。”

  “有这本小册子就不会。”谢顿说。

  她抬起头,不耐烦地望着他:“把你的心思放在麦曲生上面,哈里。我该拿的是一套计算机地图——我可以对它发问的那种东西。这份麦曲生地图只是一叠塑料布,我不能用嘴巴跟它说我在哪里;甚至不能借助按键告诉它。而它也不能告诉我什么,它只是个印刷品。”

  “那就读读它的内容。”

  “这正是我在试着做的事,但它是写给本来就熟悉这种系统的人看的,我们必须找人问路。”

  “不,铎丝,那是最后的办法,我不想引人注意。我宁可我们自己碰碰运气,试着找出正确路径,即使因此转错一两个弯也无妨。”

  铎丝极其专心地翻看那本小册子,然后不情不愿地说:“嗯,它对圣堂做了突出的描述,我想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敢说,每一个麦曲生人总会想到那里去。”

  她又仔细钻研了一会儿,说:“告诉你吧,根本没有任何从这儿到那儿的交通工具。”

  “什么?”

  “别激动。有办法从这里搭车到另一处,再改搭另一辆年带我们去那里。也就是说,我们必须换一次车。”

  谢顿松了一口气:“嗯,当然。即使搭乘捷运,如果不换车,川陀也有一半地方到不了。”

  铎丝不耐烦地瞥了谢顿一眼。“这点我也知道,只不过我习惯了让这类东西告诉我答案。当指望你来找出答案时,最简单的事都能让你好一阵子摸不着头绪。”

  “好吧,铎丝,别生气。如果你现在知道该怎么走,那就带路吧,我将谦卑地跟在后面。”

  于是他跟着她前进,到了一个交叉路口,两人停下了脚步。

  在这个路口等车的,还有二位身穿白色裰服的男性,以及二位穿灰裰服的女性。谢顿试着向他们投以一个世界通行的微笑,他们却回敬了一个白眼,接着便将目光转开。

  交通工具来了,那是一辆式样过时的车子,在谢顿的家乡赫利肯,通常称之为重力公交车。它里面有二十几张罩着布套的长椅,每张能容纳四个人。在公交车的两侧,每张长椅都有独立的车门。它停下来之后,乘客纷纷从两侧下车。(一时之间,谢顿不禁为那些从街心侧下车的人担心,但他随即注意到,来往车辆在接近公交车时都停了下来,而当公交车尚未开动时,没有任何一辆超越它。)

  铎丝不耐烦地推了谢顿一下,他赶紧走到一张还有两个相连座位的长椅旁,铎丝则跟在他后面。(男士总是优先上下车,他注意到这点。)

  铎丝低声对他说:“别再研究别人了,注意你的四周。”

  “我会试试。”

  “比如说——”她一面说,一面指着他们正前方椅背上隔出的一方平坦区域。

  公交车开动后,那上面立刻亮出字迹,标示出下一站的站名、著名的建筑物,或是附近的十字路口。

  “好了,我们接近转车的地方时,它或许会告诉我们。至少这一区并非全然未开化。”

  “很好。”谢顿答道。过了一会儿,他倾身凑向铎丝,悄声说:“没有人在看我们。任何一个拥挤的地方,似乎都自动形成一个个人防线,好让每个人都能保有隐私。你注意到这点吗?”

  “我已经司空见惯了。假如这将成为你的心理史学法则之一,没有人会觉得了不起。”

  正如铎丝猜测的,最后他们面前的方向指示牌终于宣布:即将抵达圣堂直达专车的转车站。

  他们下车之后,还得再等一下。前面几辆公交车已经离开这个路口,不过另有一辆重力公交车即将进站。他们将搭乘的是一条热门路线,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圣堂必定是本区的枢纽与心脏地带。

  他们上了那辆重力公交车,谢顿惝声说道:“我们都没付钱。”

  “根据这份地图,大众运输工具是免费的服务。”

  谢顿撅起下唇:“多么文明啊。我想任何事物都不能一概而论,不论是落后、先进,或是任何一样事物。”

  不料铎丝用手肘轻推他一下,压低声音说:“你的法则被打破了,已经有人盯上我们,坐在你右边的那个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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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顿的眼睛很快瞟了一下。坐在他右边的男士稍显瘦削,而且似乎相当年长。

  他有一时深褐色的眼珠,以及一身黝黑的皮肤。谢顿可以确定,假如他未曾接受脱毛手术,他一定会有一头黑发。

  他再度面向前方,开始寻思:这位兄弟的外表相当特殊。他曾注意过少数几位兄弟,他们的个子都不算矮,而且肤色很淡,有着蓝色或灰色的眼珠。当然,他见过的人还不够多,不足以列出一条通则。

  然后,他感到裰服的右手袖子被轻轻碰了一下。谢顿迟疑地转过头去,发觉眼前出现一张卡片,上面写着一行淡淡的字迹:“外族人,小心!”

  谢顿吓了一跳,自然而然伸手去摸人皮帽。此时,身旁那位男士做出一组无声的口型:“头发。”

  谢顿摸到了,原来太阳穴处有一绺短发露出来。刚才不知什么时候,他一定扯到了这顶人皮帽。他尽可能谨慎地赶紧将它向下拉,然后装作好像是在摸头,用手在附近探了探,以确定人皮帽已回到原位。

  他向右转身,对邻座轻轻点了点头,以唇语说了声:“谢谢你。”

  邻座那人微微一笑,改用正常的声音说:“去圣堂吗?”

  谢顿点了点头:“对,正要去。”

  “很容易猜到。我也一样,我们要不要一块下车?”他的笑容相当友善。

  “我带着我的……我的……”

  “你的女人。那么,三个人一块吧?”

  谢顿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很快向另一侧望了望,发觉铎丝的眼睛已转向正前方。她的态度完全符合一位姐妹该有的举止——对男性的交谈毫无反应,这是符合一位姐妹身份的态度。然而,谢顿感到左膝被轻拍了一下,他把它的意思(也许没有什么正当理由)诠释为:“没关系。”

  无论如何,礼数使他自然而然认同这一点。于是他说:“好,当然好。”

  他们之间并未再做任何交谈。不久,方向指示牌显示圣堂刮了,那位麦曲生友人便起身准备下车。

  重力公交车在圣堂广场做了一个大转弯,画出一个很大的圆形轨迹。车子停妥后,众多乘客纷纷下车。男士挤到前面先行走出车门,女士们则跟在后面。

  这位麦曲生人由于上了年纪,声音有点沙哑,不过口气十分快活。他说:“现在吃午餐是早了点,我的……朋友们。不过相信我,要不了多久就会非常拥挤。你们愿不愿意现在就买点简单的食物,然后在外面吃?我对这一带很熟,我知道一个好地方。”

  谢顿疑心这是个圈套,专门诱骗无知的外族人购买什么特别差劲或昂贵的东西。不过,他决定冒一次险。

  “你实在太好了。”他说,“我们对这个地方一点也不熟,我们很高兴有你当向导。”

  他们在一个露天小摊买了午餐——三明治与一种看来像是牛奶的饮料。既然天气很好,而且他们又是游客,所以那位麦曲生老者建议,三人一同走到圣堂广场,在户外将午餐解决,这样有助于他们熟悉周围的环境。

  当他们拿着午餐,一路向前走的时候,谢顿注意到圣堂类似一个缩小许多倍的皇宫,周围的广场仿佛是个具体而微缩的御苑。他几乎不能相信麦曲生人竟会崇拜皇室建筑,或是做出除了憎恨它、轻视它之外的任何行为。然而,文化上的吸引力显然无可抵御。

  “它真漂亮。”那位麦曲生人带着明显的骄傲说。

  “是啊,”谢顿说,“它在白昼之下多么灿烂耀眼。”

  “周围的广场,”他说,“是模仿我们黎明世界上的政府广场建造的……事实上,是缩小很多的仿制品。”

  “你见过皇宫周围的御苑吗?”谢顿小心翼翼地问。

  那麦曲生人察觉到了这句话的含意,但是似乎一点也不生气。“他们也是尽可能仿照黎明世界。”

  谢顿心里全然不信,但什么也没说。

  他们来到一个半圆形的白色石椅旁,它也像圣堂一样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太好了,”这位麦曲生人的黑眼珠闪耀着喜悦的光彩,“没有人占据我的地盘。我将它称为我的,只因为它是我最心爱的座位。从这里穿过树木看出去,可以见到圣堂边墙的美丽景观。请坐下来,它并不冰冷,我向你保证。还有你的同伴,也欢迎她坐下。她是一名外族女子,我知道,因而拥有不同的习俗。她……她若想说话可以随意。”

  铎丝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才坐下来。

  谢顿明白他们大概会跟这位麦曲生老者待一会儿,于是伸出手来说:“我叫哈里,我的女伴名叫铎丝,只是我们不用号码。”

  “各人自有他自己……或她自己……的规矩。”对方以大方的口气说,“我是菌丝七二,我们是个大支族。”

  “菌丝?”谢顿带着点犹豫说。

  “你似乎很惊讶。”菌丝说,“那么我猜想,你只遇见过那些长老家族的人。诸如云朵、阳光、星光之类的名字——全都是天象。”

  “我必须承认……”谢顿的话只说了一半。

  “嗯。现在见一见低下阶层的人吧。我们从土地上,以及我们栽培的微生物中撷取我们的名字,它们尊严无比。”

  “完全同意,”谢顿说,“再次谢谢你在重力公交车上帮我解决……问题。”

  “听着,”菌丝七二说,“我帮你免除了许多麻烦。假使一位姐妹在我之前看到你。她无疑将发出尖叫,旁边的兄弟们就会把你推下公交车——也许甚至不等它停下来。”

  铎丝往前倾身,以便让视线越过谢顿。“你自己又为何没有这种反应?”

  “我?我对外族人没有敌意,我是一位学者。”

  “学者?”

  “我们支族中的第一个。我就读于圣堂学院,而且成绩很好。我对一切古代艺术都有研究,此外我还有许可证,可以进入外族图书馆,那里收藏着外族人的胶卷书和传统书。我能随心所欲阅读任何胶卷书,或是阅读任何一本传统书。我们甚至有一间计算机化的图书馆,而我也能使用。这样做有助于开拓心灵,我不介意见到一点头发露出来。我看过许多次留着头发男人的照片,还有女人的。”他瞥了铎丝一眼。

  他们默默吃了一会儿午餐,然后谢顿说:“我注意到每位进出圣堂的兄弟,身上都披挂着一条红色肩带。”

  “喔,没错。”菌丝七二说,“从左肩垂下来,在腰际右侧环绕一圈,通常都有非常别致的刺绣。”

  “那是为什么?”

  “它称为‘和带’,象征进入圣堂所感到的喜悦,以及为保护它而甘愿喷洒的鲜血。”

  “鲜血?”铎丝皱着眉头说。

  “只是一种象征,我从未真正听说有什么人血溅圣堂。此外,这里也没什么喜悦,主要都是对‘失落世界’的恸哭、悲叹,或是顶礼膜拜。”他的音调降低,并且变得柔和,“非常愚蠢。”

  铎丝说:“你不是一位……一位信徒?”

  “我是一位学者。”菌丝带着明显的骄傲说。当他咧嘴而笑时,他的脸孔皱成一团,使得老态更加明显。谢顿发觉自己对此人的年纪感到好奇,数个世纪?不,他们已经排除这个假设。那是不可能的,然而……

  “你有多大岁数?”谢顿不知不觉脱口问道。

  对于这个问题,菌丝七二毫不介意,回答也未显出任何迟疑。“六十七。”

  谢顿非要追根究底:“我听说你们族人相信,在极早的时代,每个人都能活好几世纪。”

  菌丝七二以怪异的神情望着谢顿:“你是怎么知道的?一定有人口无遮拦……但那是真的,的确有这种信仰。只有天真的人才会相信,可是长老们却鼓励这种信仰,因为它能显出我们的优越。事实上,我们的平均寿命确实高于其他地方,因为我们吃得比较营养,可是活到一个世纪的实在少之又少。”

  “我猜你并不认为麦曲生人比较优越。”谢顿说。

  菌丝七二说:“麦曲生人没什么问题,他们当然绝非拙劣。然而,我认为所有人都是平等的——甚至包括女人在内。”他在补充这句话时,朝铎丝的方向望了一眼。

  “而我认为,”谢顿说,“你们族人同意这点的不会太多。”

  “你们族人同意的也不会太多。”菌丝七二带着一丝愤恨应道,“不过我对此深信不疑——一位学者理当如此。外族人所有的伟大文学作品,我全部通过投影甚至肉眼读过。我了解你们的文化,还写过这方面的文章。我可以自在地和你们坐在这里,就好像你们是……我们的一员。”

  铎丝略显唐突地说:“听你的口气,好像以了解外族人的种种而自豪。你到麦曲生外面旅行过吗?”

  菌丝七二似乎向后退了一点:“没有。”

  “为什么不去呢?那样你会对我们更加了解。”

  “我会觉得不对劲,我必须戴一顶假发,那令我感到羞愧。”

  铎丝说:“为何要戴假发?你可以光着头啊。”

  “不行,”菌丝七二说,“我才不会那么傻,否则我将被所有拥有毛发的人欺负。”

  “欺负?为什么?”铎丝说,“不论是在川陀各个角落,或是其他任何一个世界上,随处都能见到许多天生的秃子。”

  “我的父亲就相当秃,”谢顿叹了一声,“而我想在未来几十年内,我也会变成秃头。我的头发现在就不怎么浓密。”

  “那不是光头,”菌丝七二说,“你们有周围一圈毛发,还有眼睛上面的。我的意思是光秃秃——完全没有毛发。”

  “全身都没有吗?”铎丝很感兴趣。

  这回菌丝七二看来真生气了,他什么也没说。

  谢顿急着想将话题拉回来,他说:“告诉我,菌丝七二,外族人能以旁观者的身份进入圣堂吗?”

  菌丝七二猛力摇了摇头:“绝对不行,它的门只为黎明之子而开。”

  铎丝说:“只有黎明之子?”

  菌丝七二不以为意地说:“嗯,你们是外族人。只有在某些特定的日子和时辰,黎明之女方可进入。规定就是这样,我并没说我也赞同。如果由我做主,我会说:‘进去吧,玩个尽兴。’事实上,我自己会排在最后。”

  “你从来没进去过吗?”

  “在我小的时候,父母曾经带我去过。可是——”他摇了摇头,“里面只有一些凝视典籍的人,他们诵读其中的章句,为古老的日子叹息、流泪。气氛非常沉闷,你不能跟人交谈,你不能笑出声来,你甚至不能望着别人。你的心灵必须完全放在失落世界上,完完全全。”他挥了挥手,表示无法认同。“我可不吃这一套。我是一位学者,我要整个世界对我开放。”

  “说得好,”谢顿发觉机会终于出现,“我们有同感。我们两人也是学者,铎丝和我。”

  “我知道。”菌丝七二说。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

  “你们一定是。获准进入麦曲生的外族人,仅限于帝国官员、外交使节和重要的商人,此外就是学者。而在我看来,你们有学者的长相。这就是我对你们感兴趣的原因,物以类聚嘛。”他露出开怀的笑容。

  “你猜得真准。我是个数学家,铎丝是历史学家,你呢?”

  “我的专长是——文化。我读过外族人所有的伟大文学作品:黎叟尔、曼通、诺维葛……”

  “我们则读过你们族人的伟大作品。比如说,我曾经读过你们的典籍——有关失落世界的记述。”

  菌丝七二惊讶得张大眼睛,橄榄色的皮肤似乎稍微褪色。“你读过?怎么会?在哪里?”

  “在我们大学里,我们有些副本。只要获得允许,我们就能阅读。”

  “典籍的副本?”

  “没错。”

  “我怀疑长老们是否知道这件事?”

  谢顿说:“我还读过有关机仆的记载。”

  “机仆?”

  “是的。所以我才会希望能进入圣堂,我想看看那个机仆。”(铎丝轻踢谢顿的足踝,但他并未理会。)

  菌丝七二不安地说:“我不相信这种事,有学问的人都不相信。”但他四下东张西望,仿佛害怕有人偷听。

  谢顿说:“我读到一段记载,说是有个机仆仍在圣堂里面。”

  菌丝七二说:“我不想讨论这些无稽之谈。”

  谢顿毫不放松:“假使它在圣堂里面,它会在什么地方?”

  “即使里面真有一个,我也无法告诉你什么,我只在小时候进去过。”

  “你可知道里面是否有个特别的地方,一个隐秘的场所?”

  “有个长老阁,只有长老才能去,可是那里什么也没有。”

  “你去过那里吗?”

  “没有,当然没有。”

  “那你又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那里没有石榴树,我不知道那里没有激光风琴,我不知道那里没有一百万种东西。我不知道它们不存在,是否代表它们全都存在?”

  一时之间,谢顿无言以对。

  菌丝七二忧虑的脸上闪过一丝飘忽的笑容。他说:“那是学者的论证方式,你看,我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无论如何,我还是建议你别试图上长老阁去。如果他们在里面发现一个外族人,我想你不会喜欢那种后果。好啦,愿黎明与你同在。”

  他突然起身——毫无预示——然后匆匆离去。

  谢顿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感到相当惊讶:“什么东西把他吓得落荒而逃?”

  “我想,”铎丝说,“是因为有人来了。”

  的确有人来了。那人身材高大,穿着一件精致的白色裰服,斜挂着一条更为精致而且隐隐生辉的红色肩带。他踏着严肃的步伐走近他们,脸上显现出不容置疑的权威,以及更加不容置疑的不悦神色。

  53

  那位麦曲生人一走近,哈里·谢顿便站起来。至于这是不是适宜的礼貌举动,他心中没有丝毫概念,不过他很清楚地知道,这样做并无任何害处。铎丝·凡纳比里跟着他起身,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下垂的目光。

  对方站在他们两人前面。他也是一名老者,却比菌丝七二更不容易看出年龄。

  岁月似乎使他依然英俊的脸庞显得更高贵。他的光头浑圆美观,眼珠是惊人的湛蓝色,与亮得几乎冒火的红色肩带形成强烈对比。

  来人说道:“我看得出你们是外族人。”他的声音比谢顿预料中更为高亢,不过他说得很慢,仿佛意识到吐出的每个字都具有权威。

  “我们的确是。”谢顿以客气而坚定的语气说。他看不出有任何理由不该尊重对方,却也没打算委屈自己。

  “你们的姓名?”

  “我是来自赫利肯的哈里·谢顿,我的同伴是来自锡纳的铎丝·凡纳比里。你呢,麦曲生的先生?”

  那人不悦地眯起眼睛,不过他也感受到了对方的威严态度。

  “我是天纹二,”他将头抬高一些,“圣堂的长老之一。你的身份为何,外族男子?”

  “我们,”谢顿刻意强调这个代名词,“是川陀大学的学者。我是个数学家,我的同伴是历史学家,我们前来研究麦曲生的风土民情。”

  “经由谁的许可?”

  “经由日主十四的许可,我们抵达时他曾亲自迎接。”

  天纹二陷入沉默好一会儿,然后他脸上出现几分笑容,态度几乎变得和蔼可亲起来。他说:“元老啊,我跟他很熟。”

  “理当如此,”谢顿以温和的语气说,“还有什么事吗,长老?”

  “是的。”这位长老极力想要扳回优势,“刚才跟你们在一起,当我走近时匆匆离去的是谁?”

  谢顿摇了摇头。“我们以前从未见过他,长老,对他一无所知。我们遇到他纯粹是巧合,只是向他询问有关圣堂的事。”

  “你问他些什么?”

  “两个问题,长老。我们问这座建筑是不是圣堂,还有它是否准许外族人进入。他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是肯定的,第二个则是否定的。”

  “相当正确。你对圣堂哪方面还有兴趣?”

  “阁下,我们来此是要研究麦曲生的风土民情。圣堂难道不是麦曲生的大脑和心脏吗?”

  “它完全是我们的,专门保留给我们。”

  “若是某位长老或元老,看在我们做学问的分上,而特许我们进去呢?”

  “你真得到元老的许可了吗?”

  谢顿迟疑了一下,铎丝抬起眼帘,迅速从旁望了他一眼。他判定自己无法扯这么大的谎,于是说:“不,还没有。”

  “或者永远不会。”这位长老说,“你们虽然获得许可来麦曲生,可是就连最高当局也无法绝对控制民众。我们珍惜我们的圣堂——不论在麦曲生哪个角落出现一个外族人,都很容易引起大众的激动情绪,尤其是在圣堂附近。只要有个容易冲动的人高喊一声‘侵略!’像这样一群平和的群众就会变成一群猛兽,非得将你碎尸万段才肯罢休,我这样说绝不夸张。即使元老待你很亲善,为了你自己好,你还是走吧。立刻!”

  “可是圣堂……”谢顿继续顽固地说,不过铎丝却在轻扯他的裰服。

  “圣堂里面究竟有什么能引起你的兴趣?”那位长老说,“现在你已经看到它了,里面没有任何值得你看的东西。”

  “有个机仆。”谢顿说。

  长老惊骇万分地瞪着谢顿。然后他弯下腰来,将嘴巴凑到谢顿的耳边,严厉地悄声说道:“立刻离开,否则我会自己高喊那声‘侵略!’要不是看在元老的分上,我甚至连这个机会都不会给你。”

  此时铎丝展现惊人的力量,拉着谢顿急步离去,几乎使他站立不稳。她一路拖着他前进,直到他恢复平衡,快步跟在她后面为止。

  54

  一夜无话,直到第二天上午吃早餐的时候,铎丝才重拾这个话题——用的是谢顿感到最伤人的说法。

  她说:“唉,昨天真是一败涂地。”

  谢顿面色凝重,他原本以为已躲过批判:“为什么说一败涂地?”

  “我们的下场是被轰出来。为了什么?我们又得到些什么?”

  “我们只知道那里面有个机器人。”

  “菌丝七二说没这回事。”

  “他当然那样说。他是个学者,或者自认为是个学者。有关圣堂的点点滴滴,他不知道的也许能装满他常去的那间图书馆。你看到那个长老的反应了。”

  “当然看到了。”

  “假使里面没有机器人,他不会有那种反应。我们的情报把他吓坏了。”

  “那只是你的猜想,哈里。即使真有其事,我们也无法进去。”

  “我们可以试一试。吃完早餐我们就出去,先买一条肩带,就是所谓的和带。我把它挂在身上,目光保持虔敬地向下,就这样走进去。”

  “人皮帽和其他一切呢?他们会在一微秒内认出你来。”

  “不,他们不会的。我们先走进那间保存外族人数据的图书馆,反正我也想去看看。那间图书馆是圣堂的附属建筑,我推测里而或许有进入圣堂的入口……”

  “你进圣堂后会立刻遭到逮捕。”

  “绝对不会。你也听到菌丝七二是怎么说的,每个人都保持目光向下,冥思他们那个伟大的失落世界奥罗拉。没有人会望向其他人,说不定那是严重违反戒律的行为。然后,我就能找到长老阁……”

  “那么答易?”

  “在谈话中,菌丝七二曾说建议我别试图上长老阁去。‘上’!它一定是在圣堂的高塔中,那个中央高塔。”

  铎丝摇了摇头:“我不确定那人使用的是哪些字眼,我想你也记不清了。那实在是太过微弱的根据……慢着。”她突然打住,同时皱起眉头。

  “怎么了?”谢顿说。

  “有个古老的字眼‘阁’,意思是位于高处的住所。”

  “啊!我就说吧。你看,从你所谓的一败涂地中,我们获悉了一些重要的事。如果我能找到一个已经两万岁的活生生的机器人,如果它能告诉我……”

  “假设这种东西果真存在——这已经难以置信;再假设你能找到它——这又是不大可能的事。在这两个前提下,你认为在自己的行踪被人发现之前,可以跟它谈多久?”

  “我不知道。可是如果我能证明它存在,如果我又能找到它,那我总会想办法和它交谈。如今不论在任何情况下,我想打退堂鼓都为时已晚。在我认为心理史学根本无法建立时,夫铭就该放我一马。现在似乎有了眉目,任何事物都无法阻止我——除非将我杀了。”

  “麦曲生人可能会被迫那样做,哈里。你不能冒这种险。”

  “不,我可以冒险,我要去试试看。”

  “不,哈里。我必须照顾你,我不能让你去。”

  “你一定要让我去。找到一个建立心理史学的方法,比我自身的安全更为重要。我的安全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我或许能建立心理史学。若是阻止我这么做,你的工作就失去意义——好好想一想。”

  谢顿觉得一股全新的使命感自体内升起。心理史学——他那模糊不清的理论,不久之前,他还认为绝无成功的希望——隐隐约约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真实。现在,他必须相信它是可能的,他打心眼里感觉得到。拼图的碎片似乎开始聚在一起,虽然他还无法看出整体图样,然而,他确定圣堂能够提供另一块碎片。

  “我要和你一起进去,这样我才能及时将你这个白痴拉出来。”

  “女人是不准入内的。”

  “什么东西让我看来像个女人?只是这件裰服罢了。穿着这种服装,你看不见我的胸部;戴上人皮帽之后,我头上也小再有女人的发型。我的脸洗得干干净净,未施任何脂粉,跟男人没什么两样,而且这里的男人连短髭都没有。我需要的只是一件白色裰服和一条肩带,然后我就可以进去。要不是受到禁忌的限制,每位姐妹都能这么做,我可不受任何禁忌限制。”

  “你受我的限制,我不让你那样做,太危险了。”

  “对我和对你一样危险。”

  “但我一定要冒这个盼。”

  “那么我也一样,为什么你的命令胜过我的?”

  “因为……”谢顿突然住口,陷入沉思之中。

  “你不如这样想,”铎丝的语气坚如磐石,“我不会让你不带我同去,假如你想尝试,我会把你打昏,再把你绑起来。若是你不喜欢那样,就别再有独自前往的念头。”

  谢顿迟疑不决,闷闷不乐地嘀咕了几句。他放弃了争论,至少暂时如此。

  55

  天空几乎万里无云,但天色却是灰蓝色的,仿佛罩在一片高层轻雾中。多美好的画面,谢顿心想,不过他忽然又怀念起太阳。川陀上的人都无法看见太阳,除非他们前往穹顶上,而且即便如此,也必须等到自然云层裂出一道缝。

  土生土长的川陀人是否怀念太阳?他们是否想到过它?当他们访问其他世界,抬头便能望见真实的太阳之际,他们是否带着敬畏的心情,凝视着那个炫目的火球?

  他感到纳闷,为何那么多人过着庸庸碌碌的日子,从未试图找出许多问题的答案,甚至根本未曾想到那些问题?人生难道还有什么事情,比寻找答案更令人感到振奋?

  他又将视线移到水平线上。宽广的道路两侧排列着低矮的建筑,其中大多数是商店。来来往往的个人地面车为数众多,每一辆都紧贴着右侧。它们似乎像一批古董,不过都是电力驱动的,而且几乎安静无声。谢顿不禁怀疑,“古董”难道总是值得嘲笑的词吗?安静是否能弥补慢速的缺点?毕竟,人生又有什么特别需要赶场的呢?

  看到人行道上有些儿童,谢顿在心烦意乱中抿紧嘴唇。显然,麦曲生人不可能拥有超长的寿命,除非他们愿意大肆进行杀婴的举动。两种性别的儿童(虽然很难分辨男孩与女孩)都穿着裰服,长度仅达膝盖以下数寸,好让孩童狂放的活动方便些。

  那些儿童也都还有头发,顶多不超过两厘米。不过即使如此,较大的儿童在裰服上一律附有兜帽,而且都把它拉上,将头顶完全遮起来。仿佛他们的年龄已经不小,足以使头发看来有点淫秽之意;或者是年龄已经够大,主动希望将头发遮掩,并渴望脱毛手术的成年礼早日来临。

  谢顿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说:“铎丝,你去购物的时候由谁付账,是你还是雨点姐妹?”

  “当然是我,雨点姐妹从未掏出信用磁卡。但是她们应该那样做吗?买的东西全是给我们用的,又不是给她们的。”

  “但你拥有的是一张川陀信用磁卡,外族女子的信用磁卡。”

  “当然,哈里,可是根本没有问题。麦曲生人或许如愿地保持着独有的文化、思考模式和生活习惯,他们可以毁弃头部毛发,并且一律穿着裰服。然而,他们必须使用世界通用的信用点。他们若是拒绝,那会扼杀一切的商业活动,任何理智的人都不会那么做。信用点能使人见钱眼开,哈里。”她举起一只手,仿佛正握着一张隐形信用磁卡。

  “所以他们接受你的信用磁卡?”

  “他们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对我的人皮帽也从来不予评价。信用点消除了一切疑虑。”

  “嗯,那很好。所以我也能买……”

  “不,由我来买。信用点或许能消除一切疑虑,但更容易消除对一名外族女子的疑虑。他们习惯了对女性不太注意或毫不注意,所以自然而然对我一视同仁——这家就是我曾经光顾的服装店。”

  “我在外面等,帮我买一条好看的红肩带——特别引人注目的。”

  “你别假装忘了我们的决定。我会买两条,还会再买一件白色裰服……符合我的尺寸的。”

  “一个女人想买一件白色裰服,他们不会认为奇怪吗?”

  “当然不会。他们会认为我是帮一位男伴买的,而他的身材刚好和我一样。事实上,只要我的信用磁卡没问题,我想他们根本懒得做任何判定。”

  于是谢顿开始等待,心里多少盼望着有人跟他这个外族人打招呼,或者公然抨击他这个外族人——后者其实更有可能,结果这两种人皆末出现。在他面前经过的人都没看他一眼,甚至那些曾朝这个方向望来的人,也似乎无动于衷地继续前进。尤其让他敏感的是那些灰色裰服——那些成双成对行走的女性,而身边有个男伴的更糟。她们是属于受到压制、遭到冷落、不被重视的一群。还有什么举动,比看到一个外族男子后尖叫一声更能引起短暂的侧目?可是就连女性也对他不屑一顾。

  他们并未预期看到外族人,谢顿想,所以他们视而不见。

  对于两人即将入侵圣堂的行动,他认定这是个好兆头。在那里更不会有人预期见到外族人,因此将对他们两人更加熟视尤睹!

  铎丝出来的时候,谢顿的心情相当好。

  “买齐了吗?”

  “一样不缺。”

  “那么我们回去吧,好让你换衣服。”

  新买的白色裰服不如灰色那件合身。显然她刚才根本不能试穿,否则即使最愚钝的店主都会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看来怎么样,哈里?”她问道。

  “跟一个男生一模一样。”谢顿说,“现在让我们试试肩带……或者该说和带,我最好习惯这样称呼它。”

  未戴人皮帽的铎丝正心满意足地甩着头发。她突然说:“不要现在就戴上,我们不准备披挂着肩带游行麦曲生。引人注意是我们最不愿发生的事。”

  “不,不。我只是想看看是否合身。”

  “好吧,不是那条。这条的质量比较好,而且比较精致。”

  “你说得对,铎丝。我必须吸引所有的注意,我不想让他们察觉你是女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哈里,我只是要你看来帅气。”

  “感激不尽,但我怀疑那是不可能的。现在,让我们想想看,这究竟该怎样穿戴。”

  谢顿与铎丝两人一起练习戴上、摘下和带的动作,试了一次又一次,直到能以流畅的动作一气呵成为止。这回由铎丝担任谢顿的老师,因为昨天她曾在圣堂外看到一名男子的全程动作。

  当谢顿称赞她具有敏锐观察力的时候,她红着脸说:“这实在没什么,哈里,不过是我观察到的一件事。”

  谢顿答道:“那么,你就是个观察力过人的天才。”

  练得纯熟满意之后,他们彼此站得老远,互相审视着对方的穿着。谢顿的和带闪闪发亮,有个鲜红的龙形图案浮现在较淡的同色调背景上。铎丝那条的设计没那么大胆,仅在中央处点缀着一条简单的细纹,而且色调非常浅。“这样,”她说,“足以显示我们的品位不俗。”说完她就将它摘下。

  “现在,”谢顿说,“我们把它折叠起来,放进其中一个内袋里。我的信用磁卡——其实是夫铭的——和此地的钥匙在这个内袋,而这里,另一边的内袋是那本典籍。”

  “典籍?你要带着它到处跑吗?”

  “我必须这么做。我猜任何进入圣堂的人都该随身携带一本典籍,他们可能会吟咏或齐声朗读其中的章句。假使有必要,我们就共享这本典籍,或许没有人会注意到。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是不可能的,但我会跟你一起去。”

  “这将是个沉闷的旅程。能否请你检查一下我的人皮帽,确定这次没有头发露出来?记着别抓你的头。”

  “我不会的,你看来一切正常。”

  “你也是。”

  “你看来还有点紧张兮兮。”

  谢顿以挖苦的口气说:“猜猜为什么!”

  铎丝冲动地伸出手去,紧紧握住谢顿的手,却赶紧抽回来,好像对自己的举动感到惊讶。然后她低下头,将身上的白色裰服拉直。

  谢顿自己也有点惊讶,心中又特别高兴,他清了清喉咙,说道:“好啦,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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