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连续四顿饭的时间中,裴洛拉特与宝绮思只有用餐时才得见崔维兹。其余时候,他不是在驾驶舱中,就是躲在寝舱里。用餐时他始终保持沉默,嘴唇紧紧抿住,而且总是只吃一点点。
不过,在第四餐的时候,裴洛拉特察觉到,崔维兹异常凝着的神色似乎缓和了些。裴洛拉特清了喉咙两次,彷佛准备说些什么,结果两次都欲言又止。
最后,崔维兹抬起头来,望着他说:“怎么样?”
“你有没有——有没有想出来,葛兰?”
“你为什么这样问?”
“你看来好像没那么沮丧了。”
“不是没那么沮丧,而是我正在思考,专注地思考。”
“我们可以知道内容吗?”裴洛拉特问。
崔维兹朝宝绮思那边瞥了一下,她却盯着面前的餐盘,谨慎地保持沉默。彷佛她能确定,在这个敏感时刻,裴洛拉特比她更能问出些名堂。
崔维兹说:“你也好奇吗,宝绮思?”
她抬了抬眼睛。“是的,当然啦。”
菲龙踢了一下桌脚,像是在闹别扭,然后说:“我们找到地球了吗?”
宝绮思用力搂住那孩子的肩膀,崔维兹则根本没理会。
他说:“我们必须从一项基本事实开始探讨。在每个世界上,所有关于地球的资料都被移走了,这就让我们导出一个必然的结论:地球上有什么东西被藏起来。然而,根据观察的结果,我们发现地球具有致命的放射性,因此上面不论有什么,都自然而然藏了起来。登陆地球是不可能的事,我们目前所在的距离,已经相当接近磁层的外缘——而我们也不打算再靠近了——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你能确定这点吗?”宝绮思轻声问道。
“我在电脑上花了很多时间,用它和我想得到的各种方法来分析地球,结果什么都没发现;而更重要的是,我觉得不会发现什么。如此,有关地球的资料为什么会被清除呢?需要隐藏的东西不论是什么,现在它的安全水平已超乎任何人想像,哪还需要再多费工夫,大动手脚呢?”
“有可能是这样的,”裴洛拉特说:“当地球的放射性尚未变得那么严着,还不至于使外人却步的时候,的确有什么东西藏在它上面。当时,地球上的人也许担心会有外人来到,进而发现那个秘密。因此,地球企图除去有关自身的资料,其实是那时候的事情。我们现在发现的结果,只是那个不安全的时代所留下的遗迹。”
“不,我不这么想。”崔维兹说:“位于川陀的帝国图书馆,里面的资料似乎是最近被移走的。”他突然转向宝绮思,“我说得对吗?”
宝绮思以平静的口吻说:“当你、我、第二基地人坚迪柏,以及端点星市长聚会的时候,从坚迪柏忧心忡忡的心灵中,我/我们/盖娅捕捉到了这个讯息。”
崔维兹说:“因此,过去有可能被发现而必须隐藏的东西,现在一定仍藏在某处。纵使地球现在已具有放射性,那东西仍旧有被人发现的危险。”
“那怎么可能?”裴洛拉特好奇地问。
“想想看,”崔维兹说:“原来藏在地球的东西,有没有可能已经不在地球上;当放射性变得越来越危险时,它被移到了别处去?然而,那个秘密现在虽然不在地球上,我们若能找到地球,也许可以推论出秘密被移至何处。果真如此,地球的下落就仍有隐藏的必要。”
菲龙又用尖锐的声音说:“因为如果我们找不到地球,宝绮思说你就会带我回到健比身边。”
崔维兹转头面向菲龙,以凶狠的目光瞪着她。宝绮思赶紧低声道:“我是说我们可能会,菲龙。我们待会儿再讨论这件事,现在回到你的舱房去看书,或是玩笛子,或是做你想做的任何事。去——快去。”
菲龙皱着眉头,悻悻然地离开餐桌。
裴洛拉特说:“可是你凭什么这样说呢,葛兰?我们到了这里,我们已经发现地球。不论那是什么秘密,假如它不在地球上,我们有办法推论出它可能藏在何处吗?”
崔维兹花了点时间才摆脱被菲龙搞坏的情绪。然后他说:“怎么不能?试想,地球表面的放射性持续不断恶化,由于死亡率与移民剧增,地球人口因此不断锐减。而那个秘密,不管它是什么,处境就越来越危险。谁还会留下来保护它呢?最后,它一定会被送往其他世界,否则这个秘密——不管它是什么——就没有作用了。我猜一定有人不愿将它移走,这件事有可能是最后一刻才完成的。好啦,詹诺夫,还记不记得新地球的那个老者,拼命对你讲述自家地球历史的那位?”
“单姓李?”
“没错,就是他。当他提到有关新地球的建立时,是不是说地球残存的居民都被带到那颗行星?”
裴洛拉特说:“老弟,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所要寻找的东西,如今位于新地球上?由最后一批离开地球的人带去的?”
崔维兹说:“难道没这个可能吗?在整个银河之中,新地球的知名度没有地球高,而那里的居民竭尽所能和外星人士隔绝,这点就很可疑。”
“我们到过那里,”宝绮思插嘴道:“什么也没发现。”
“当时,我们一心打探地球的下落,没注意到其他事情。”
裴洛拉特以困惑的口气说:“但我们要找的是跟高科技有关的东西,它能在第二基地的地盘上将资料偷走,甚至还能——对不起,宝绮思——侵入盖娅的地盘行事。那些住在新地球上的人类,或许能控制头上一小块的天气,也可能拥有某些生物科技,可是我想你也会承认,整体而言,他们的科技水准相当低。”
宝绮思点了点头。“我同意裴的看法。”
崔维兹说:“我们这是以偏概全。我们一直没见到渔船上的男人;除了我们着陆地点附近之外,我们没观察过岛屿的其他部分。如果我们搜寻得更彻底,有没有可能发现些什么呢?毕竟,我们本来并未认出那些萤光灯,直到目睹它们运作才恍然大悟。如果科技看来落后,我是说‘看’……”
“怎么样?”宝绮思显然未被说服。
“那可能是故意制造的烟幕,目的是要混淆真相。”
“不可能。”宝绮思说。
“不可能?当初在盖娅时,是你亲口告诉我说,川陀大部分的文明都故意保持低科技水准,以便隐藏第二基地人组成的核心。同样的策略为什么不能用在新地球上?”
“那么,你是不是建议我们回新地球去,再去面对那种传染病——这次让它真正发作?性行为无疑是特别愉快的传染方式,但可能并非唯一的途径。”
崔维兹耸了耸肩。“我不急着回新地球,不过也许有这个必要。”
“也许?”
“也许!毕竟,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什么可能性?”
“新地球环绕着那颗叫作阿尔发的恒星,阿尔发则是双星系的一部分。在阿尔发那颗伴星的轨道上,难道没有可住人行星吗?”
“我认为它太暗了。”宝绮思一面说一面摇头,“那颗伴星的光度只有阿尔发的四分之一。”
“虽然暗,但并不至于太暗。如果有行星相当接近那颗恒星,仍然可能适于住人。”
裴洛拉特说:“电脑提到那颗伴星有任何行星吗?”
崔维兹冷笑了一下。“我已经查过了,有五颗不大不小的行星,没有气态巨行星。”
“那五颗行星中,有任何适于住人的吗?”
“电脑只给出它们的总数,并指出它们体积不大,此外没有提供任何资料。”
“喔——”裴洛拉特显得很泄气。
崔维兹说:“没什么好失望的,电脑中也找不到任何一个外世界,阿尔发本身的资料也少得不能再少,这些资料都被故意藏起来。如果电脑对阿尔发的伴星几乎一无所知,反倒可以视为好兆头。”
“所以,”宝绮思一本正经地说:“你是打算这么做——先去造访那颗伴星,如果无功而返的话,再回头去找阿尔发。”
“没错,而这一次,当我们抵达新地球那座岛屿时,我们将有所准备。在我们着陆前,我们会仔仔细细将整座岛屿搜索一遍。宝绮思,我希望你利用精神力量来屏蔽——”
就在这个时候,远星号突然偏向一侧,好像太空艇打了个嗝似地。崔维兹立刻大叫:“是谁在控制台?”声音中半是愤怒半是困惑。
而在他发问的同时,他已经非常清楚那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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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电脑台前的菲龙全神贯注。她尽量张开有着修长手指的小小手掌,以便按在桌面那双微微发光的轮廓上。她的手掌似乎陷入实质的桌面,虽然感觉上它显然又硬又滑。
她曾经好几次看到崔维兹双手如此摆放,除此之外,她没见过他有什么其他动作。不过她心中很明白,他这样做就能控制整艘太空艇。
有些时候,菲龙还看到崔维兹闭起双眼,因此她现在也学着这么做。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听到一个模糊而遥远的声音——十分遥远。(她隐约意识到)但是透过她的转换叶突,那声音在她脑际响起——转换叶突甚至比她的双手更重要——她开始努力分辨那些字句。
“指令,”那声音以近乎恳求的语气说:“您的指令是什么?”
菲龙什么也没说,她从未目睹崔维兹对电脑说过任何话。不过她知道自己全心全意要的是什么,她要回索拉利,回到那座无边无际的舒适宅邸,回去找健比——健比——健比——
她就是要去那里。一想到自己挚爱的世界,她便想像能在显像屏幕上看到它,就像屏幕上出现过许多她不想去的世界那样。她张开双眼凝视着显像屏幕,渴望看到另一个世界,而不是这个可恨的地球,然后她盯着眼前的画面,想像它就是索拉利。她憎恨这个空虚的银河,认识这个银河全然出于无奈,想到这里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太空艇则开始颤动。
她能感觉到艇身的颤动,自己也微微晃了一下。
接着,她听到外面走廊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崔维兹扭曲的脸孔占满她的视野,将显像屏幕完全挡住,遮住了她心中的目的地。他在大吼大叫着什么,伹她并未注意听。杀了班德而将她带离索拉利的是他;一心只有地球而不准她回家的也是他,她决定再也不要听他的话。
她要驾着这艘太空艇回索拉利。当她再度坚定决心时,太空艇又颤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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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绮思粗暴地抓住崔维兹的手臂。“不要!不要!”
她紧紧抱住他,不让他向前走。裴洛拉特则僵立在远处,茫然不知所措。
崔维兹咆哮大叫:“把手拿开,别碰电脑——宝绮思,别拦我,我不想害你受伤。”
宝绮思近乎声嘶力竭地说:“别对这孩子动粗,否则我不得不伤害你——抗命也在所不惜。”
崔维兹将目光从菲龙身上猛然转向宝绮思。“那么你把她拉开,宝绮思,现在就去!”
宝绮思一把推开他,力道大得惊人。(大概是从盖娅那里吸取的力量,崔维兹事后想到。)
“菲龙,”她说:“把手放开。”
“不要,”菲龙尖叫道:“我要太空船飞到索拉利,我要它去那里,那里。”她朝显像屏幕点了点头,甚至不愿让任何一只手离开桌面。
宝绮思伸手探向那孩子的肩头,当她双手碰到菲龙的时候,那孩子开始发抖。
宝绮思改用柔和的声音说:“现在,菲龙,告诉电脑将一切恢复原状,然后跟我走,跟我走。”她双手轻轻抚摩着菲龙,菲龙随即软化,放声痛哭。
菲龙双手离开桌面之后,宝绮思撑着她的胳肢窝拉她起来,然后让她转身,再紧紧抱着她,让这孩子在自己怀里痛快地大哭一场。
崔维兹现在站在门口一言不发,宝绮思对他说:“让开,崔维兹,我们经过的时候,千万别碰我们。”
崔维兹向旁闪开。
宝绮思顿了一下,又压低声音对崔维兹说:“我刚才不得不暂时进入她的心灵,假如因此造成任何伤害,我不会轻易原谅你。”
崔维兹差点就要脱口,告诉她,自己一点都不在乎菲龙的心灵,他担心的只有电脑。然而,在盖娅严厉的目光瞪视之下(当然不只是宝绮思的,她个人的表情无法使他产生不寒而栗的恐惧),他终究什么也没说。
宝绮思与菲龙消失在她们房间后,崔维兹沉默了许久,全身动也不动。事实上,他一直僵在那里,直到裴洛拉特柔声道:“葛兰,你还好吗?她没伤到你吧?”
崔维兹使劲摇了摇头,彷佛想将轻微的麻痹甩掉。“我很好,真正的问题是它好不好。”他坐到电脑台前,将双手放在刚才被菲龙按过的手掌轮廓上。
“怎么样?”裴洛拉特焦急地问。
崔维兹耸了耸肩。“反应似乎正常,等一下也许还是会发现问题,不过现在看不出有何异状。”然后,他以更愤怒的口气说:“除我之外,电脑应该不会和别人的手有效结合。但那个雌雄同体又另当别论,问题不在于她的手,而是她的转换叶突,这点我能肯定……”
“可是太空船为什么震动呢?应该不会这样的,对不对?”
“没错,这艘重力太空船应该不会出现这些惯性效应。但那个母怪物……”他突然打住,看来又火冒三丈。
“怎么样?”
“我猜,她对电脑下了两个互相矛盾的指令,由于每个指令具有同样的效力,电脑只好尝试将两者同时执行。为了进行这种不可能的尝试,电脑一定暂时解除了太空船的无惯性状态,至少我认为事情是这样的。”
他的脸色突然间缓和下来。“或许这不是一件坏事,因为我忽然想通了。我对半人马之阿尔发,以及它的伴星所做的种种推测,其实根本是痴人说梦。现在,我知道地球将秘密转移到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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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洛拉特瞪大眼睛,但他没立刻追究最后那句话,而是回到原先的问题。“菲龙如何要求电脑执行互相矛盾的指令?”
“嗯,她说要让太空船飞到索拉利。”
“对,她当然会想那么做。”
“可是她所谓的索拉利是什么?她无法在太空中认出索拉利,她从未真正自太空看过那个世界。当我们匆匆离开索拉利时,她正处于睡眠状态。虽然她从你的图书馆学到很多,宝绮思又告诉她不少知识,但是对于拥有上千亿颗恒星、数千万住人行星的银河,我想她还无法真正了解它的真面目。她从小甭独地生活在地底,顶多只知道有许多不同的世界这个概念。可是究竟有多少?两个?三个?四个?对她而言,她见到的每个世界都可能是索拉利,甚至一厢情愿地将见到的世界都当成索拉利。此外,我想宝绮思为了安抚她,曾对她暗示过,说我们若是找不到地球,就会带她回索拉利,因此她可能还产生了一种想法,认为索拉利很接近地球。”
“可是你又怎么知道呢,葛兰?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她几乎等于对我们说了,詹诺夫。我们闯进来找她的时候,她喊着说要到索拉利去,又加上一句‘那里——那里’,还向显像屏幕猛点头。而显像屏幕的画面是什么呢?是地球的卫星。我离开电脑去吃晚餐的时候,屏幕上并非那颗卫星,而是地球。当菲龙要求回到索拉利时,她心中一定想着那个卫星的画面,因此电脑做出的回应,必定是将镜头对准那颗卫星。相信我,詹诺夫,我知道这个电脑如何运作。谁会比我更清楚呢?”
裴洛拉特看了看屏幕上一弯肥厚的新月,意味深长地说:“至少在地球的某种语言中,它被称为‘月球’,另一种语言又称为‘太阴’,此外可能还有许多不同的名称。想想看,一个有着众多语言的世界,老弟,是多么混乱啊——有多少误解,多少纠纷,多少……”
“月球?”崔维兹说:“嗯,这倒是个很简单的名字——此外,你想想看,也许那孩子基于本能,试图藉着转换叶突的作用,利用太空船本身的能源驱动它,那样或许也会造成惯性暂时失调。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詹诺夫,重要的是,这一切阴错阳差让月球——嗯,我喜欢这个名字——出现在屏幕上,它的影像被放大,而且此时仍在那里。我现在正盯着它,而且正在思索。”
“思索什么,葛兰?”
“思索它的大小。我们一向漠视卫星,詹诺夫,它们即使存在,也都是不起眼的小东西。不过这个却不同,它可算一个世界,直径大约有三千五百公里。”
“一个世界?你当然不能称它为世界,它不适于住人,三千五百公里的直径仍太小了。它也没有大气层,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没有云气,和太空交界的圆周线条分明,内部的日夜半球分界曲线也一样。”
崔维兹点了点头。“你快要成为老练的太空旅人了,詹诺夫。你说得没错,没有空气,没有水。伹那仅仅表示月球赤裸的表面不可住人,可是地底呢?”
“地底?”裴洛拉特狐疑地问道。
“对,地底,有何不可?地球的城市曾经建筑在地底,是你告诉我的。此外,我们知道川陀是个地底都会;康普隆的首都很大一部分位于地底;索拉利的宅邸也几乎全在地下,这种情形其实非常普遍。”
“可是,葛兰,在这些例于中,人类仍居住在可住人行星上。那些行星表面都有大气、有海洋,同样可以住人。假如表面不可住人,还有可能住在地底吗?”
“拜托,詹诺夫,动动脑筋!我们现在住在哪里?远星号就是个表面不可住人的微型世界,外面既没有空气也没有水,我们却能在里面住得舒适无比。银河中充满各式各样的太空站和太空殖民地,更遑论各种太空船和星舰,这些都是只有内部才能住人。你就把月球当成一艘巨型太空船吧。”
“里面住着一组人员?”
“对,根据我们所知研判,可能有好几百万人,此外还有许多动植物,以及先进的科技——你看,詹诺夫,这是不是很有道理?假如地球在最后关头,能送出一批殖民者到环绕半人马之阿尔发的行星上;而且,或许是在帝国的协助下,他们有能力改造那颗行星,在它的海洋中播种,还无中生有造起一块陆地,那么,地球难道不能送另一批人到卫星上,并将它的内部改造成可住人的环境?”
裴洛拉特不大情愿地说:“我想是吧。”
“想必就是这样。如果地球有什么东西需要隐藏,何必送到超过一秒差距以外的地方,它附近就有另一个世界,距离还不到阿尔发的亿分之一。此外,就心理学观点而言,月球是个更佳的藏匿地点。没有人会将卫星和生命联想到一块,比如说我就没想到;月球近在眼前,我的心思却飞到阿尔发。倘若不是菲龙——”他紧抿嘴唇,同时摇了摇头。“我想我得将功劳记在她头上,我若不这么做,宝绮思也一定会的。”
裴洛拉特说:“可是我问你,老友,如果有什么东西藏在月球里面,我们又要如何去找?月球表面一定有好几百万平方公里……”
“差不多四千万平方公里。”
“而我们需要全部搜寻一遁。可是该找什么呢?一个开口?某种气闸?”
崔维兹说:“照你这么说,它似乎是件大工程。但我们寻找的不只是物件,我们还要寻找生命,而且是有智慧的生命。我们有宝绮思,侦测智慧是她的看家本领,你说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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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绮思望着崔维兹,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我总算让她睡着了,这是我一生中最艰难的一天,她简直疯狂了。幸好,我想我没有伤到她。”
崔维兹以冷漠的语气说:“你最好试着除去她对健比的情感固着,你知道吗,因为我绝不打算回索拉利。”
“不过是除去她的情感固着罢了,是吗?这些事你知道多少,崔维兹?你未曾感测过任何心灵,对心灵的复杂度连一点概念也没有。假如你对这方面稍有认识,就不会将除去情感固着说得那么简单,好像只是从瓶子里舀出果酱一样。”
“那么,至少把它减弱一点。”
“我如果花上一个月的时间,小心翼翼地抽丝剥茧,也许能让它减弱一点。”
“你所谓抽丝剥茧是什么意思?”
“对一个毫无概念的人,根本无从解释。”
“那么,你准备让那孩子何去何从?”
“我还不知道,这需要好好考虑一番。”
“这样的话,”崔维兹说:“让我告诉你我们准备让太空船何去何从。”
“我知道你准备怎么做,你要飞回新地球去,还会试着跟可爱的广子再亲热一回,只要她答应这次不将病毒传染给你。”
崔维兹仍旧面无表情。“不对,事实上,我已经改变主意。我们要飞到月球去——月球就是那颗卫星的名字,詹诺夫说的。”
“那颗卫星?因为它是最近的一个世界?我没想到这一点。”
“我也没想到,谁都不会想到。在整个银河中,没有任何卫星值得考虑——这颗超大型卫星是唯一的例外。况且地球的隐密也掩护了它,如果找不到地球,也就找不到这个月球。”
“它可以住人吗?”
“表面不可以,不过它没有放射性,完全没有,所以并非绝对不可住人。它的表层之下也许有生命——事实上,也许充满生命。当然啦,一旦我们足够接近,你就应该可以判断。”
宝绮思耸了耸肩。“我会试试看——不过,是什么使你突然想到试一试这颗卫星?”
崔维兹以平静的口吻说:“刚才,菲龙在控制台前的某个举动。”
宝绮思等了一下,仿佛指望他多讲几句,然后她又耸了耸肩。“不论是什么举动,如果你因一时冲动而将她杀死,我想你就无法得到这个灵感了。”
“我没有要杀死她,宝绮思。”
宝绮思挥了挥手。“好吧,到此为止。我们是不是正朝月球飞去?”
“是的。为了谨慎起见,我不想飞得太快。不过假如一切顺利,三十小时后,我们就能到达它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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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球表面是一片洪荒。崔维兹望着下方不断向后掠去的白昼区域,眼前的景象是干篇一律的陨石坑、山区,以及许多黑暗的阴影。土壤的颜色不时呈现微妙变化,偶尔也会出现一大幅平地,其中仍不免有许多小陨石坑。
当他们快要接近夜面时,各种阴影变得越来越长,最后终于融为一体。这个时候,在他们的后方,可以见到许多山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是一些圆胖的星星,比太空中其他星体都明亮许多。伹群山不久便消失无踪,再向下望去,天空中只剩下地球暗淡的光影,那是个白里带蓝的巨大球体,看起来比半圆丰满些。然后,地球终于也落在太空艇后面,进而沉到地平线之下,因此下方变作一片绝对的黑暗,而头上只有暗淡稀疏的星辰。不过对端点星长大的崔维兹来说,这种星空景象已足以让他啧啧称奇。
接着,前方开始出现一些明亮的星辰,起初只有一两颗,然后渐渐增多,范围越来越大,密度越来越高,最后聚结成一片。此时他们迅速通过昼夜界线,又回到了日照面。初升的太阳带来恶魔般的强光,显像屏幕立刻转移镜头,并偏振了来自下方地表的眩目光芒。
崔维兹心中非常清楚,仅凭肉眼检视这个可谓巨大的世界,想要找到任何通往内部的人口(若真有可住人的地底世界),绝对会徒劳无功。
他转头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宝绮思,她并未注视着显像屏幕,反之,还将双眼都闭起来。她好像不是坐着,而是全身瘫在椅子中。
崔维兹怀疑她是不是睡着了,遂轻声道:“你侦测到什么迹象了吗?”
宝绮思缓缓地、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她悄声道:“刚刚只有一丝微弱的讯息,你最好带我回那里去。你知道刚才经过的是哪个区域?”
“电脑知道。”
就像瞄准箭靶一样,太空艇前后来回移动,最后终于锁定目标。那个地区仍旧处于夜面深处;虽然驾驶舱的灯光已尽数熄灭,但除了天际微微发后的地球,在月表阴影间映出死灰的光芒外,根本什么部看不清楚。
裴洛拉特走过来,站在驾驶舱门口,神情显得很焦急。“有任何发现吗?”他以沙哑的声音悄悄问道。
崔维兹正盯着宝绮思,他举起手示意裴洛拉特保持肃静。他知道还要好多天之后,阳光才会重新回到月球这一带,不过他也明白,宝绮思目前试图进行的侦测,并不受任何光线影响。
她说:“就在那儿。”
“你确定吗?”
“是的。”
“只有这个地点?”
“我只侦测到这个地点,你飞遍了月球表面每个角落吗?”
“绝大部分我们都经过了。”
“好的,在这绝大部分中,我唯一侦测到讯息的只有这里。它现在变得更强烈,彷佛也侦测到我们了。它似乎没什么危险,我感到的是欢迎的情绪。”
“你确定吗?”
“那是我接收到的感觉。”
裴洛拉特说:“那种情绪会不会是伪造的?”
宝绮思带着一丝骄傲答道:“我能侦测出真假,我向你保证。”
崔维兹咕哝了几句太过自信之类的评语,然后又说:“你侦测到的是智慧吧,我希望如此。”
“我侦测到的是很强的智慧,只不过——”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很奇怪。
“只不过什么?”
“嘘,不要打扰我,让我全神贯注。”最后几个宇只剩下嘴唇的蠕动,根本听不见声音。
然后,她以透着惊喜的口吻说:“不是人类。”
“不是人类!”崔维兹万分惊讶地说。“我们又在跟机器人打交道吗?就像在索拉利一样?”
“不,”宝绮思微微一笑,“也不完全是机器人。”
“必定是两者之一。”
“都不是。”这回她真的咯咯笑了起来,“它不是人类,却也不像我过去侦测到的任何机器人。”
“我真想看看!”裴洛拉特猛点着头,张大的眼睛中充满喜悦。“多令人兴奋啊,一种新东西!”
“新东西。”崔维兹喃喃说道,同时精神突然一振——一闪意料之外的灵光,似乎照亮了他的大脑。
100
他们向月球表面缓缓落下,全都沉浸在一股近乎喜悦的气氛中。就连菲龙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由于小孩子特有的天真,她感到喜不自胜,彷佛真要回到索拉利一样。
但在崔维兹心里,则仍有一丝清明的神智,提醒他这事相当奇怪。地球——或者原本在地球,现在转移到月球的力量——曾经大费周章逐退所有的人,如今却采取行动吸引他们至此,两者的目的会不会殊途同归?会不会是所谓的“若无法阻止敌人,不妨将计就计藉机歼敌”?这两种做法,不是都能让地球保住秘密吗?
然而,他们越接近月球表面,喜悦的情绪就越深刻,他的疑虑也渐渐被喜悦淹没。但纵使如此,当他们正要冲向月球表面时,他仍紧紧抓住罢才心中突然闪现的那道灵光。
他似乎对太空艇的去向成竹在胸。现在,他们在一片起伏山丘的正上方,崔维兹坐在电脑前面,却感到什么事都不必做,彷佛他与电脑两者皆受到指引。他只觉得如释着负,心中满溢着极度的欣快。
他们现在正贴着地面滑翔,前方耸立着一座险恶的峭壁,像是专门阻挡他们的屏障。在地球的光芒与远星号射出的光束照耀下,这座屏障反映出微弱的光辉。虽然眼看就要撞上去,崔维兹却似乎毫不在意。接着,他发现正前方那块峭壁倒了下来,面前出现一道灯火通明的走廊,他也一点不觉得意外。
太空艇的速度减至最低,显然是自动调整的,然后对准一个大小恰好的入口飞了进去——一路滑行。后方的入口随即关闭,前方又出现另一个人口。太空艇穿过第二个人口后,来到一处像是将山挖空而形成的巨大空间。
太空艇随即停下,四个人迫不及待地冲向气闸。包括崔维兹在内,大家皆未想到检查外面是否有适宜的大气——或是究竟有没有大气存在。
不过外面的确有空气,而且呼吸起来非常舒服。他们像是终于回到家的旅人,神情愉悦地四处张望。过了一会儿,他们才发现前方站着一名男子,彬彬有礼地在那里等候他们。
他的身材高大,表情严肃,古铜色的头发剪得很短。他的颧骨宽阔,双眼炯炯有神,衣着类似古史书籍中才得见的款式。虽然他似乎身强体壮、精力旺盛,却彷佛带有一股倦意——其实外表根本看不出来,那是属于感官外的一种气息。
最先有反应的是菲龙,她发出高声尖叫,像是吹口哨一样,然后拔腿向那人飞奔而去,同时不断挥着手,上气不接下气地叫着:“健比!健比!”
她始终没放慢脚步,她一来到那人面前,他便弯下腰来将她高高举起。她伸出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哇哇大哭起来,一面仍抽抽噎噎地喊着:“健比!”
其他三人以较冷静的步伐向前走去,崔维兹用缓慢而清晰的声音(此人听得懂银河标准语吗?)说:“我们向您致歉,阁下。这孩子失去了她的保母,正在四处拼命寻找。至于她为何抱着您不放,我们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因为她要找的是个机器人,一个机械的……”
那人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平实,没有任何花腔,而且带着些许古风,伹他说的银河标准语极为流利。
“我伸出友谊之手欢迎诸位。”他说——他的友善似乎毋庸置疑,纵使他的脸孔依然维持严肃的表情。“至于这个孩子,”他继续说:“她的感知能力或许超乎你的想像,因为我正是机器人,我的名字叫丹尼尔·奥利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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