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酆都国乃是个鬼国,在地之尽处。萨真人是个生人,如何去得?盖缘他遇了葛仙翁仙师,每日咒枣而食,既辟了其谷,身体轻便,履高山如平地,浮深水如陆路,故此去得酆都。真人要去酆都作甚?他原先未学道时,为猾吏而陷死人命,做庸医而谋杀人命,未曾救度,心歉歉不安,故此要往酆都国里救度那一干死人。真人既去到那个所在,只见陰风飒飒,黑雾漫漫。见一个小城廓内有一青脸鬼使喝道:“甚么生人敢进此关?”真人道:“这叫甚关?”鬼使道:“不会起眼看看?”
真人抬头一看,上写着“鬼门关”三个大字。真人道:“我云游道人,要往酆都国一游,鬼使可放我过去?”鬼使道:“你既是云游道人,我不接过关钱罢。可过去,可过去。”真人遂进了鬼门关。鬼使却见了王善形容古怪,手执钢鞭,乃问道:“此何神道?不要来混扰我冥司。”真人道:“此吾部下一将。”鬼使道:“这不要夹带奸细。”真人道:“不敢。”于是鬼使亦放王善过去。真人既过了鬼门关,行不数里,见一座楼台呵:
巍峨高耸通云汉,槛设一横白玉段。
兽鼎香云袭御衣,绛纱灯火明宫扇。
左边猛烈摆牛头,右畔峥嵘骡马面。
接亡迭鬼转金牌,引魄招魂垂素练。
唤作冥司总会门,阎君住的森罗殿。
真人在外面左观右看,时十代阎君正聚于殿上议事。是哪十代阎君?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伍官王、阎罗王、泰山王、平等主、都市王、卞城王、转轮王。牛头马面一见了真人,乃禀于阎君说道:“森罗殿前有一个道人左顾右盼,却又是个生人,更带着一个神道,不知是哪里来的?”秦广王道:“此必蜀西河萨真人也。”宋帝王道:“尊王何以知之?”秦广王道:“日前湖广省城隍备述此人德行,此人佩参张天师符录,奏名真人,法力高显。当初烧了广福庙,真神王善跟他一十二年,欲报前仇。见其并无过犯,因求着真人收录为将,来此者必定是他,其神道乃王善也。”遂命判官崔玉问之。
崔玉一见真人,乃相与稽了一个首,遂问道:“足下来此,愿通姓名。”真人道:“吾姓萨名守坚,蜀西河人也。来此欲见阎君。”崔环道:“此位神道何人?”真人道:“吾部将王善。”判官道:“既如此,少待。”遂回复阎君说道:“所来者果萨真人也。”十代阎君遂命着判官请进。
真人一至殿下,十代阎君群然降阶迎接。真人与阎君相见礼毕,遂分宾主而坐。秦广王问道:“真人来此,有何见教?”真人道:“吾父吾母死在冥司,今贫道来此欲求一会。”阎罗王道:“令尊令堂生前的素行无疚,今已转轮于天堂国矣。”真人又道:“贫道五十年前不曾修行时节,曾为医为吏,不想到为医时误投些药饵,为吏时舞弄些刀笔,曾陷了几人性命。今者特叩尊王,愿施救拔,使这干枉死之鬼不归怨贫道。”阎君道:“这一干鬼而今倒不知转轮出世也未?真人可自枉死城访之。”真人道:“烦命一使引导何如?”秦广王道:“吾今令判官同行。”于是真人辞别了阎君,下了森罗宝殿。此且不在话下。
却说崔玉判官引真人地府游玩,王善相随。只见左壁厢有一座高台,约有二十余丈高,左右两条路,右边的是上路,左边的是下路。台下有无数的人,上的上,下的下。上去的有些忧心悄悄,下来的着实两泪汪汪。真人问于判官说道:“崔先生,那是甚么台?”判官道:“真人有所不知,大凡人死时,头一日在当坊土地庙里类齐,第二日解到东岳庙里,见了天齐仁圣大帝,挂了号,第三日才到这酆都国里。到了这里,他心还不死。阎君有个号令,允许他上这高台望着家乡,各人哭一场,才死心塌地。因此这个台叫作‘望乡台’。”
右壁厢也有一座高台,约有二十余丈,却只是左边一路,台上并没有人行。真人问道:“那台是个甚么台?”判官道:“为人在世,只有善恶两途。为善的见了阎君之后,着赏善司备办彩旗鼓乐送上天堂,却从这个台上去。以此这个台叫做上天台。”真人道:“怎么只一条路?”判官道:“可上而不可下,故只一条路。”真人道:“怎的人走的稀少?”判官道:“为人在世能有几个上天的?”
走了一会,只望左右两座高山,一边山上烟飞火爆,一边山上刀枪森森。真人问道:“那两座山叫做甚么山?”判官道:“烟飞火爆的叫做‘火焰山’,刀枪森森的叫做‘刀枪山’。那火焰山有一个说法:为人在世,冷肠冷肚,冷语冰人的,这一等人见了阎君之后,发到这个火焰山来,烧得筋酥骨碎,拨尽寒炉一夜灰。那刀枪山也有个说法:为人在世,两面三刀、暗箭伤人、暗刀杀人及口蜜腹剑的,这一等人见了阎君之后,发到这个刀枪山上来,乱刀乱枪砍砍,砍做一团肉泥。”正是:
生前任你唆唇舌,死后难逃剑下灾。
再走一会,只见前面一条血水河横撇而过。有一座金桥、一座银桥、一座独木桥,那独木桥下,有人跌在水里,许多毒虫咬害。真人道:“此叫做甚么河?甚么桥?”判官道:“此叫做奈河桥。世上有一等圣人、一等贤人,死了时节,阎君着令幢幡宝盖接引他在金桥上行过。有一等忠臣臣孝子、义夫节妇及光明正大之士,亦有幢幡宝盖接引他在银桥上行过。若为人在世,败坏人轮,背逆天理,心术奸险,则从独木桥经过,跌在血水河里,就有那金龙、银蝎、铜蛇、铁鳝都来咬害于他。真人方才看见淹着的,就是这一等歹人。”真人道:“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再走一会,走到一条孤埂上,四望寂然,陰风刮面,冷雨淋淋,凄惶人也。真人问道:“崔先生,此埂叫甚么名字?”判官道:“这叫做‘凄惶埂’。凡在陰司之间,走过这条埂上,两泪双垂倍惨切,伤心一片倍凄惶,故此叫做‘凄惶埂’。
那埂约有三五里之长,埂上的人,来的也有,去的也有。只见一群三五个,东歪西倒,一个口里说着“三枚”,一个口里道着“两谎”。真人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酒鬼。”又一群三五个,衣衫褴褛,脸黄口黄,一个个攒着两个大拳头。真人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穷鬼。”
又一群五七个,眉不竖,眼不开,头往东,脚往西,手向前,身子又退后,死不死,活不活的。真人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瘟鬼。”又一群七八九个,仰睡于地,手又撑,脚又蹬,眼又翻,口又干。真人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这都是些挣命鬼。”又一群十一二个,一个个有帽儿没有网儿,有衫儿没有裙儿,有鞋儿没袜儿,有上稍来没下稍,一个手里一根拐棒,一个手里一个椰瓢。真人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讨饭鬼。”
又一群六七个,肩上扛着一根屋梁,一个手里提着一条绵索。真人道:“这一干都是些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吊死鬼。”又有一群十四五个,内中有一等拿着黄边钱儿,照着地上只是一洒,有一等拿着个钱左看右看,收着又看,看着又收,闹闹吵吵的。真人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洒着钱的是个舍财鬼儿,那看着钱的是个吝财鬼儿。”凄惶埂上果然是长,走的鬼多,样数又多。真人见一样问一样,判官问一样答一样,不觉的走过了这条埂。
但不知此去是甚么所在,且听下面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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