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秋月的婆婆一瞅着空,就逮着儿子嘟囔同样的话:“要个孩子要个孩子!也不晓得她生不生得出。”昌景宽慰娘说:“这不刚结婚呢吗?生得出,生得出,你别急呀!”
秋月以实际行动回婆婆一个响亮的耳光——生孩子这事情,与胖瘦,奶大奶小一点关系都没有。没多久,秋月就怀孕了。
秋月怀孕的很不是时候。昌景正在乡下白天带着学生撅屁股种地,晚上点着油灯替农妇扫盲,月月不见钱回来。
刚结婚的新媳妇,每次见了面话还没说够,被窝还没捂暖,昌景又要调头走了。秋月坚持贴了几个月的生活费之后,开始觉得生活严重捉襟见肘。帐面的存款以洪水决堤的方式在迅速减少,眼见就要见到坝底。
不到逼急了,秋月是断然不会张口跟昌景提钱这个字。这是多么俗气的一个字,一张口,秋月就觉得玷污了自己的高洁,落入了小市民的粪坑。不过每个月靠三块钱撑着,被迫从银行里拿老底,这样的日子是过不久的。面子再薄,碰上了吃饭这层里子,都得厚起来。小市民不小市民的,也顾不得了。
“昌景,跟你说个事儿。你弟弟每个月都到我这里拿生活费,给他25,我工资就剩三块了。你看。。。。。。。怎么办呀?”
昌景脸突然就红了起来,憋了好久挤出一句:“这是我的过失,这是我的过失。这钱本来应该我给的,我一直在乡下回不来。”
秋月一听,轻松笑了。“没事,你一次给我就行了。”
“我这次给不了。”昌景冒出这样一句,一下就把秋月给打晕了,秋月不知道下面接什么话。
“这两个月,家里的老父亲哮喘病犯了,看病要钱,我就汇了些回去。以前跟你提过的早逝的二哥呢,他的大儿子要考学,最近就住学校里,花费也比较大,我怕老五家的抱怨,就先垫了一部分。我过一段时间给你,你还能撑多久?”
秋月现在的感觉可以用五雷轰顶来形容。结婚前一句没听说,结婚后,先是哮喘,后是哥哥的孩子,一件一件都冒出来。当时谈恋爱的那半年,不好好问清楚这些生计,谈那些个京剧,红宝书,运动的,有什么谈头哦!简直是浪费时间消耗光阴。秋月恨自己真把恋爱当个恋爱谈着,全然没有察觉到昌景某年某月的某个月明星稀的晚上,一面畅快地吹自己在学校里打乒乓球如何厉害,一面饿着肚皮。
“谈恋爱真是个害人的东西。”秋月心里暗暗想,“如果有下次,我一定第一回见面就先问清楚遗传疾病,家庭收入,有没有兄弟姐妹要负担,外加能有多少工资贡献小家庭。”
“我撑不了多久了,眼看着就要见底了。这不行,你得想个办法,你不能饿着老婆供弟弟。”秋月突然就变得强硬起来,第一次当着昌景的面用了“老婆”两字,以表达出她和昌景之间的所属关系,意思是,我是你老婆,不是你银行,也不是你家的救济站。
“老婆”两个字一出口,秋月就觉得自己塌实站在了地上,是个盘着发暨子,拎着菜篮子的小媳妇,昔日那个雇人洗头的红色公主,昔日那个把代课当消遣,昔日那个跟着母亲去看戏,躲在纱帐里看元杂曲的姑娘,已经远去。
“可我现在真没钱。”昌景有点焦急,晒不黑的白面返出略有血丝的红晕,“等我有钱了一定还你!你要相信我。”
“我不是要你还我,都在一起了还说什么还不还的?而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挣的不够花,这样能撑多久?要想出个办法?”
“那有什么办法?要不,我上系里先借点?我弟弟马上就毕业了,毕业了就不需要我们供养了。”
“他哪里是什么马上就要毕业呀!他这等分配都等一年多了,一个大学读5年。谁晓得上头什么时候才分配?他与其这么在城里等着,不如回农村种地去了!”秋月声音开始提高。
“那你也不能怪他呀,现在不分的又不是他一个。他这哪能走得了?政策说变就变,也许明天就分了呢?离开了怎么办?不是一耽误就一辈子了?”昌景维护得厉害,声音也高了起来,还带着怒气。
“你一说都是你家的理!我钱都给了还不能问一句?人家大学生就算没助学金的,一个月十块也够过了,怎么就你家弟弟精贵,一张口就是二十五?也没看他吃比人好点穿比人好点,钱都到哪里去了?”秋月也开始发火。
“你怎么这样斤斤计较?我一出来工作工资就是和四弟对半劈,他又不是不节俭到处糟蹋,不还要分给大妹妹呢吗!现在家里就我一个拿工资,都指望着我,我怎么能自己享受叫大家都饿着?”昌景压着怒火跟秋月解释。
“什么?!”秋月声音再高一个八度,“原来还不光供养你父母你弟弟你侄子,连妹妹都一起养着?!你家到底多少人要喂?!你这哪把我当老婆?把我当面口袋了!你家根本不需要媳妇,你家需要一座银行都填不满!”
“秋月!我真没想到你这么不懂事!以前看着你挺通情达理的!我家!。。。。。我家大哥为叫弟弟妹妹们读书,自己13岁上就出去帮工,我家二哥,为减轻家里负担,早早就去当兵,有一分钱都省下来供我读书。农村人不容易,饭都吃不上还能叫我到省城来念大学,我不能自己过好了就忘本。你要想想,就算报恩,我有一口饭吃也不能叫弟弟妹妹们饿着!”昌景试图感动秋月。
秋月望着昌景,一肚子话没说,她非常想问问昌景:“你家对你有恩,对我有什么恩?凭什么你报恩还得拉上我的收入?你光想着把你兄弟姐妹喂饱,怎么不想老婆剩三块钱怎么过日子?”不过看眼下昌景激动的样子,秋月把话咽回去了。
“你报你的恩,我没意见,从今以后你我帐目分开,我负责养活自己,你负责你家的生活。”秋月尽量用平和的语气,不带赌气色彩地通知昌景。
昌景的回答真叫秋月措手不及。“不行!我不同意。你既然嫁给我了,就是我家的人,怎么能分你的我的?我这是有实际困难,暂时的,不会总这样,以后会好起来。再说,我的弟弟妹妹不也就是你的弟弟妹妹吗?”
“你!你!你!你这算什么?骗婚?你大概结婚不是冲我人吧?冲我口袋里到月就来的工资!你怎么这么不讲理!”秋月气得当场眼泪掉下来,完了脱口而出一句叫自己后悔了好半天的话:“太不要脸了!”
昌景又刚才的激动顿时转为羞愤,冷眼看着秋月,半晌蹦出一句:“俗气!”
得!钱也贴了,人也没落着好,到了儿就落了“俗气”二字的评语。秋月心中窝的火儿能将屋顶熊熊燃起,满腔的委屈化做滔滔泪水,一直哭得昏天黑地,昌景哄都不哄,转身摔了门走了。
哭完了,秋月一个人坐在暗里发呆,不晓得该如何面对往后的日子。婚姻的路始刚起步,不会为了钱就闹到分家的田地吧?一句“不要脸”秋月也觉得重重打了昌景的心。仔细回头想想,昌景说得不无道理,我秋月跟他家无亲无故,昌景却是和兄弟们一口锅里吃大的,不能自己过着绫罗绸缎大鱼大肉的日子不管亲人。唉!算了!就当昌景是个残废吧!若是丈夫真残废了也不能不管不顾撒手离去。现在这状况,至少比丈夫残废着强多了,何况,等弟弟妹妹们都大了就好过了,也就这几年的事儿,咬牙忍。
秋月不想一结婚两人就为钱吵架,开了这个头儿,以后就没完没了了。秋月先让一步。
这一步让出去,就让了一辈子。
开头很重要。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若开头就让东风占了上风,西风再想翻身就很难了。昌景护起他家的人来,没道理可讲,论亲不论理。
“你别跟系里借了。借人家的不塌实。还是我找我父母要去吧!什么时候还不用太着急。”秋月待昌景气完了回家,主动靠着昌景的肩软语相劝,不但把自己贡献了出去,还搭上了老父亲。
父亲的钱很快寄到了,不过随钱而来的,还有母亲几行如飞的字:“看你找的!什么东西!没钱养老婆,不要结婚!还叫老婆腆着脸到家里要!”
秋月的母亲说话一向想啥说啥,不带拐弯儿,市民气重得很,能入她眼的不多,一提起谁谁,那口气都是不屑。从昌景娶了秋月那天起,秋月的母亲就没正眼瞧过昌景,说话连骂带搡,叫昌景好难受。
秋月的心感觉叫锥子刺了一样疼,婚都结过了,现在说这些,母亲不跟着帮衬,还拆后台,秋月的心凉了好大一截。女人的心,从结婚那天起就从娘家的门移进丈夫的门了。昌景再不好,秋月可以骂,秋月的妈骂,秋月心里疼,当下打定主意,再有难,宁可上公家借,绝不找父母了。
说不找不找,这怀孕了,还得回去找。
秋月打算把头胎打掉。这可不是赌气。昌景家大大小小漏着的嘴巴跟沙丁鱼一样填不满,再多张嘴,靠什么活呀?秋月一点没打算为昌景添丁带口,在查出有了孩子后的当天下午,秋月打了张火车票就直奔娘家。
秋月到家的时候,母亲正看完戏从戏院回来。秋月的母亲以前是天津卫上老中医家的后代。不是那种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老中医,是那种街头开个铺子,有点头疼脑热不敢上名医那里先在小铺凑合凑合的老中医。老太太因为家世不赖,嫁的男人又是个官儿,自己还在医院的居委会里当个主任,眼高于顶。
晚上知道要演革命戏,虽然不如才子佳人,公子小姐那类的精彩,但好歹也是出戏。下午的时候老太太就把头发梳得文丝不乱,衣服漂得雪白,裤子放在屁股底下硬生生坐出两道清晰的褶儿,一切收拾停当,前襟别上块帕子,套上千层底,纳得密密的布鞋,有身份有风范地就仰着脸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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