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话在结婚的道路上快马加鞭
周二,我新进的一批女装自广州抵京。这次,带我去载货的不是蒋有虎,而是郑伦了。郑伦眼睁睁地看着我把一米高的货包抡入他的面包车:“小仙,你好力气啊。”我掸了掸手:“自从开了店,扛麻袋、刷墙刷地、安灯泡、安水龙头,我唐小仙什么活儿没干过?”郑伦瞪大了眼:“你可以加入我们装修队了。”
郑伦的装修队已经入驻“小仙女装店”了。隔壁的小甜过来看热闹:“姐,又装修啊?”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装修队的一个小男孩儿就说道:“这是我们老板给我们老板娘翻修。”说完,他还向小甜挤眉弄眼,弄得小甜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小甜羡叹:“姐,你可真有福气啊。”
小甜的姐夫郑伦开着面包车自另一处装修工地巡视回来,接上了我。他问我:“回家?”我想了想:“可不可以去你的工作室看看?”郑伦笑了笑:“可以啊,不过你别以为是什么富丽堂皇的大公司哦。”我嗤笑:“哼,大公司我见多了。”
“伦语装修工作室”不大不小,一百五十平米左右,位于不繁华不冷清的一幢高楼的最高层。郑伦手下有三名设计师,二男一女,均年纪轻轻。他们称郑伦为“郑哥”,我心想,那么,他们应称我为“郑嫂”。我随郑伦走进他的办公室:“我羡慕你,有手下。”郑伦反驳我:“什么手下不手下的,我只不过比他们早入行而已。”
我和郑伦面对面坐着,间隔一张办公台,只不过,我坐在主人的位子上,而郑伦倒像个客户。“客户”突然沉下脸来:“小仙,我们谈谈。”我把玩着一支铅笔,点了点头。公司这场合,难免让人沉静,也难免让人想谈一谈。
郑伦问我:“你为什么介意男朋友的父母是否双全且和睦?”
这问题问得合情合理,我娓娓而答:“我交往的第一个男朋友,他爸爸英年早逝,他和他妈妈相依为命,却依得二人性格均坚如磐石。”郑伦打断我:“唐小仙,不许夸张。”我瞪眼:“没夸张。你不知道他和他妈妈有多自强。”郑伦又打断我:“自强是美德。”
我清了清嗓子:“郑伦,你要是再打断我,我就打断你的腿。”郑伦闭了口,我继续娓娓而答:“有一次,我在学校发烧烧到四十度,给他打电话,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吃了药好好睡觉,睡醒了就好了。我一下子哇哇大哭,结果他说我娇纵,让我学学他妈,伤筋动骨眉头都不皱一皱。”郑伦又插话:“是他太偏激了。”我越说越激昂:“知道我们为什么分手吗?因为有一次我看电影看得伤感了,问他,如果我离开他,他会不会难过。结果他说:‘有什么好难过的?谁离开谁都能活。’”
郑伦忍俊不禁:“对不起,我知道我不该笑,不过,你这男朋友真的太好笑了。”我叹气:“你们旁观者现在觉得好笑,可当时我这当局者真是痛如伤筋动骨啊。”
我低下头去:“我之后的三段感情,也皆与这段殊途同归。而那三个男人,也皆出自不完满的家庭。”
郑伦默然良久,才隔着办公台以右手覆上我的左手:“小仙,我的家庭或许也不完满,但我会尽力让你我完满。”我也忍俊不禁:“说到做到哦。”但我内心却惶惶:说到容易做到难,有朝一日,我若是夸医生救死扶伤,说不定郑伦就会与我反目成仇了。他们的伤痕,有如埋在我左右的地雷。
在郑伦送我回家的路上,他突然开口道:“小仙,我们结婚吧。”我大惊,一口口水噎到喉咙口,上不来,下不去,咳嗽得眼泪汪汪的。郑伦匆忙刹车,一边拍我的背一边说:“你瞧你,还有个女人样儿吗?”我透过眼泪望着郑伦:“你为什么,突然,要和我结婚?”郑伦大惊:“喂,是你,突然要和我结婚,。我现在只不过是答应你了而已。”
我不依不饶:“那你为什么突然答应我?”郑伦扳了扳我的脖子,让我面对着他:“唐小仙,你德才兼备、吃苦耐劳,虽是刀子嘴,却是豆腐心。还有,你敢作敢为。”我脸红了:“怎么听怎么觉得你是要颁发奖章给我。”不过,郑伦颁发了一个吻给我,他一边吻一边说:“借用你的话,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所以,我还是手疾眼快为好。”我唐小仙惆怅:三十岁了,终于见着个手疾眼快的男人。
回到家,我回想郑伦对我的褒奖,越想越七窍生烟:这厮,竟然对我的花容月貌提都没提。
周三,郑伦的装修队在我的“小仙女装店”中如火如荼。我插不上手,也插不下脚,就去找孙佳人吃午饭了。
我抵达“金世证券”的大门时,还没到公司的午饭时间。我溜达来溜达去,觉得恍如隔世。上上一世,我削尖了脑袋往这大门中挤,觉得这门外是人间,门里是天堂。上一世,我挤入这大门,越步步高升,就越觉得天堂的另一面是地狱。时间和金钱双双奉献给了物质文明,精神文明却荒芜如沙漠。而这一世,两手空空的我在“小仙女装店”中认识了郑伦,而他,向我开启了婚姻的大门。
有熟人甲见到我:“哟,这不是唐小仙吗?”我褪下了脂粉和高跟鞋,像是矮了一截。我忙挺了挺腰身,笑了一笑。又有熟人乙过来:“啊,唐小仙。听说你结婚去了,是不是真的啊?”我僵了笑:哪个人嚼舌根嚼到姑奶奶我头上来了?熟人甲又吱声:“啊,是吗?唐小仙,你嫁人了啊?”我顺了顺僵直的舌头:“啊,嗯。是啊,嫁人了。”熟人乙追问:“什么人啊?”我迫不得已:“啊,室内装修设计师。”我咬牙切齿:郑伦啊郑伦,我被逼上梁山了啊。
孙佳人姗姗来迟,她一脸怨气让我仿佛看见她的头顶上顶着一大口黑锅。我忙挽上她的手:“佳人有何不如意,不妨说来听听。”孙佳人饱满的双唇抿成一条缝,双眼也眯着,活脱脱一个奸人模样。她开口:“走,先吃饭去。”
孙佳人把饭塞入口中恶狠狠地嚼,丢尽了知识分子和新婚美娇娘的脸。她问我:“说吧,你是想先听龌龊的呢,还是想先听更龌龊的?”我的脸抽搐了一下,食欲大减,勉强道:“先来龌龊的吧,我老了,心脏不好。”
孙佳人贼溜溜的眼珠子转了又转,排查了四周的人,这才用气音说了一句话。我翻了一个白眼:“孙小姐,这儿这么吵,我又不识唇语,怎么办?”孙佳人吧唧吧唧嘴,终于说道:“老赵和小樱桃有奸情。”我又给了她一个白眼:“我早知道啊。”孙佳人手中的勺子掉入汤碗,两滴汤溅上她的裙子,她视而不见:“什……什么,你知道?”我将纸巾塞到她手上:“不然你觉得小樱桃为什么会升那么快?”
小樱桃年方二十有四,与孙佳人和过去的唐小仙一样,人称证券分析师,如今级别与孙佳人一模一样。而孙佳人口中的“老赵”,则被我们点头哈腰地称作“赵董”。小樱桃未婚,老赵四十余岁,丧偶。我唐小仙从没有把他们之间的勾当称作“奸情”,我觉得“两厢情愿,各取所需”更恰如其分。
孙佳人怨我:“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吃菜:“这有什么好说的?人不犯你,你也不要犯人。”孙佳人头上的黑锅又冉冉升腾:“我,我犯着他们了。”
小樱桃初入“金世”不久,我就见到她钻进赵董的大黑汽车。当时我就觉得,那大黑汽车有如一张血盆大口,吞下了一只小羔羊。小樱桃的级别升了又升时,公司并没有流言飞语沸沸扬扬,这一是因为她长得文质彬彬,戴金丝眼镜,一张樱桃小口上从不抹大红口红,二则是因为她工作真的勤勤恳恳,分析报告也真的有理有据。可惜,这井水不犯河水的事,却让孙佳人搅和了。十几小时前,孙佳人见到小樱桃钻上赵董的大黑汽车,一不小心就当了一回侦探。她躲在墨镜和围巾下,乘坐出租车跟踪大黑汽车,跟到了一间大酒店门口,下了车继续跟,又跟到了酒店大堂。待赵董和小樱桃手挽手订了房间后一扭身,孙佳人手忙脚乱,咚的一声,一头撞上了大理石柱子。三人面面相觑后,孙佳人拔腿就跑了。
孙佳人叹气:“唉,我与‘金世’的缘分要尽了。”
这时,郑伦给我打来电话:“小仙,我还是紧张啊。”此乃郑伦在今日打给我的第六通电话,电话内容一成不变:他紧张。而他之所以紧张,是因为今早我对他说今晚他未来的丈母娘大人将召见他。郑伦支支吾吾,也没胆说出半个“不”字来。
我问:“究竟有什么好紧张的?你不是身经百战了吗?”郑伦抵抗:“我是身经百‘打闹’,真格的,我可没经过。”我掩嘴笑了笑,娇嗔道:“这次,可是荷枪实弹哦。”挂了电话,孙佳人道:“啧啧啧,真是没有比你这嘴脸更龌龊的了。”
“金世证券”的午饭时间并不足以让孙佳人讲述两件事,所以她事先说的那件更龌龊的事,我没有听到。她急匆匆地往公司跑,只撂给我一句:“我可不能迟到啊,我可不能让他们抓住我把柄啊。”
我将郑伦从我家送至我家楼下时,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唐小仙,你摸摸我这一身汗。”我真的将手从他的衣服下面伸进去摸上他的背,果真湿漉漉的一片。郑伦的背很厚实,肌肉很硬,我的手指头在上面按了又按。郑伦用双臂圈住我的腰:“你的手再不出去,我可就要在这大冬天里活活热死了。”我抽出了手,又不雅地帮他把衣服往裤腰中掖了掖:“别着凉。”
郑伦正儿八经:“你觉得未来的丈母娘大人对我满不满意?”我皱了皱鼻子:“不好说。你太紧张了,又太恭敬,像个太监。”郑伦几乎背过气去:“太监?”我匆匆改口:“啊,不不不,是汉奸。”郑伦仍大呼:“汉奸?汉奸也不行啊。”我又道:“唉,如果我妈不满意你,我们的缘分也就尽了。”郑伦屏住呼吸:“尽,尽了?”我苦笑,郑伦却更苦:“唐小仙,你不能这么对我啊,是你说要和我结婚的,你不能出尔反尔啊。你看看,戒指我都戴上了。”我忍住笑,向他摆了摆一样戴着戒指的手,就上楼了。
晚上,我和我妈睡在了一张床上。床左的唐妈妈说道:“我看行。”床右的唐小仙问道:“哦,哪儿行?”唐妈妈一笑:“我女儿觉得行的,我就觉得行。”故此,在郑伦紧张得汗流浃背时,我唐小仙却怡然自得。唐妈妈又说:“你是咱家学历最高的一个,以后你不光能做主你的事,还能做主我和你爸的事呢。”
说到学历,我的一颗小心脏抖了一抖。十年前,郑伦的爸爸由于医院的过失而丧命。这期间,郑伦随郑妈妈先是奔走医院,后是奔走法院,前前后后三年整。郑伦的高中半途而废,直至两年前,他才念下一纸大学专科学位。
而我从美国念回来的那纸硕士学位证书,此时此刻就挂在我妈的床头。一度,我妈还想把它挂在家门的正对面,在我的软硬兼施下,她才收了手。末了,我是这么对她说的:“我还想念博士呢,门口那块地儿,留给我的博士证书好不好?”
我和郑伦合伙骗了我妈,把他的大学专科上升为了大学本科。其实,这专不专、本不本的,在我唐小仙眼中轻于鸿毛,不过,在年近六旬的唐妈妈眼中,虽不至于重于泰山,但多少也比香山重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一直是我唐小仙骗人的托词。
我妈又开口:“他那个头发,能不能改一改啊?”我反驳:“妈,那小卷卷烫得多性感啊。”我妈再反驳:“一个大男人,什么性不性感的?头发那么蓬,又那么长,好好的浓眉大眼都挡住了。”我咯咯笑:“您夸他浓眉大眼就可以了,至于头发,您提都不要再提了。”
我妈又开口:“还有啊,他可真能吃啊。我烧了二斤排骨,这也就剩下了二两。”我哈哈笑:这郑伦,紧张归紧张,食量倒不见紧缩。我说:“妈,能吃是福。再说了,这说明您厨艺高。”
“嗯,我看这孩子行。”此乃我妈的综上所述。
不过,就在我半睡半醒之间,我妈又把我叫醒了:“小仙,我看,你还是尽早告诉他你已经三十岁了吧。”我口中咕哝:“妈,您别杞人忧天了。”但我心中却忐忑了:要不要告诉他呢。
周四,我在“小仙女装店”监工时,接到了蒋有虎从他单位打来的电话。公务员蒋有虎以用单位的电话打电话为乐,而我却不敢苟同。蒋有虎老生常谈:“小仙,你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不敢心慈手软,决绝道:“蒋大哥,你永远是我的好大哥。”
蒋有虎又问:“小仙,你在店里吗?”我答:“嗯。”蒋有虎孤注一掷:“那你看看四周,想想我帮你刷墙面、铺地毯、油漆招牌的时光,我们,我们不是很幸福吗?”蒋有虎的“很幸福”让我的鸡皮疙瘩通通苏醒。我连连否认:“蒋有虎,我们是朋友。朋友共度的时光是很愉快,不是很幸福。”而且,此时此刻,我听蒋有虎的话“看看四周”,也只见郑伦的装修队帮我刷的新墙面、铺的新地毯了,至于门口的招牌,也早就是郑伦的杰作了,真是翻天覆地了。
听蒋有虎不言不语,我又不忍了:“蒋大哥,你我认识十一年了。你我的情谊,不是我任何一个男朋友能取代的。”蒋有虎又苏醒:“那为什么?”我打断他:“我说的情谊,是兄妹情谊。”蒋有虎挂了电话。单位的钱,我觉得也该能省则省。
我手机还没来得及揣进兜儿里,就又响了。这次,是郑伦。
郑伦说:“仙儿,房间我订好了,三〇六,你打个车先过去吧。我把手上这急活儿忙完了马上到。”我红着脸:“好吧,伦儿,我等你哦。”那边,郑伦作呕吐状。
郑伦所说的三〇六房间,是一间酒店的房间,是孙佳人口中的滋生“奸情”的场所。我打了车,直奔那场所而去。是,我唐小仙要和他郑伦上床了。
上床是我唐小仙主动提的,就像我当初主动提结婚一样。
今早,我打电话告诉郑伦:“我妈认可你了。”郑伦呼出一口气来:“终于可以消停消停了。”我抢白他:“你糊涂了吧?既然我得了你家的认可,你也得了我家的认可,那我们目前更应在结婚的征途上快马加鞭啊,哪来的消停?”郑伦嗫嚅:“快,快什么马?加什么鞭?”我坐在公车上偷偷摸摸地说道:“接下来,我们要试试看性生活是否和谐。”郑伦在那边大叫:“性生活?”
这次,郑伦并没有冥顽不灵。他在大叫了那一嗓子之后,马上就道:“好,好啊。我觉得吧,是有必要试试看。”
第六话试试性生活是否和谐
我在三〇六房间的浴室中洗澡,嘴中哼着小调。我活到如今的三十岁,已告别处女膜整整十年了。十年前,我把我的第一次奉献给了我的第一个男朋友。那时,我以为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了。可在接下来的十年中,我又先后成为了其他三个男人的女人。孙佳人与我不同,她的丈夫焦阳就是她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男人。而他们第一次性生活的日子,也就是他们结婚的日子。孙佳人把我的历史评价为:“唐小仙,你真是放浪形骸。”我不以为然。从我十八岁到三十岁的这十二年中,我全身心铸造了长则三年,短则一载的四段爱情。说是全“身”心,自然包括心,也包括了身。
我唐小仙自认为距离“放浪形骸”还有十万八千里,主动提上床,此乃生平第一次。三十岁的有文化的我,知道“所以”和“因此”同义,也知道“夫妻生活”和“性生活”同义。所以,因此,在我看来,在我计划和让我动心的郑伦结为夫妻前,试试“夫妻生活”是否和谐是有必要的,而有必要的同时,也是利大于弊的。我唐小仙与第三任男朋友的性生活并不和谐,那时那刻,我虽不至于因此而抗拒与他白头偕老,但此时此刻,我在婚前未雨绸缪却好过婚后不知所措。至于弊,我只祈祷郑伦别与孙佳人一般嘴脸,把“放浪”的帽子扣在我的脑袋上。
郑伦敲门,咚咚咚三响,敲得我几乎魂飞魄散,不知身处何时何处。
我拉拢浴袍,听见郑伦说道:“仙儿,开门啊。”我打开门,双手叉腰:“伦儿,你终于来了。”郑伦又一次作呕吐状。
我与郑伦面对面而坐,听他念念有词:“小仙,我一直琢磨你这火速结婚,结婚前又火速上床的念头都是从何而来。”我反问:“琢磨明白了吗?”郑伦叹气:“不明白。”我清了清嗓子:“郑伦,它们都是从我三十年的人生经验而来。我三十岁了,想嫁人,嫁得踏踏实实、明明白白,没有后顾之忧。”
郑伦顾不上听我的长篇大论。他瞪大了眼睛,耳朵中嗡嗡的只有三十,三十,也许还回响着回声,十,十,十。我小声唤他:“喂,郑伦,你还好吧?”郑伦眨了眨眼睛,扑哧一笑:“别逗了,就你这小样儿,还三十呢?”我大喜,坐在床上颠了颠:“信不信由你。”
郑伦脸上的肌肉抽动:“唐小仙,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我撩拨了一下湿漉漉的头发:“小女子卖身不卖药。”郑伦吞下一口口水,向我扑了过来。我问:“你不洗澡了?”郑伦深呼吸一个回合:“洗,你等我啊。”
我一个人在床上呈“大”字。我的未来夫君,视洗澡如命。
孙佳人给我打来第一通电话时,郑伦才刚刚扑上床来,电话我自然没有接。孙佳人给我打来第二通至第四通电话时,我和郑伦正在深入探讨“性生活是否和谐”。孙佳人打来第五通电话时,我和郑伦已结束探讨,喘气声正此起彼伏。而孙佳人打来第六通电话时,我和郑伦已坐起了身,两对目光似乎与对方不共戴天。
刚刚,就在我喘着大气闭目养神之时,郑伦喘着大气说:“小仙啊小仙,我还真没看出来,你的前面一马平川。”我不悦,一扭身背对着郑伦。哪知,郑伦又道:“后面倒是虎背熊腰。”我更不悦,又一扭身扭成正对着他。我开口:“郑伦啊郑伦,我也没看出来,你五大三粗的,耐力却只有这么一点点。”一边说,我还一边伸了伸小拇指。郑伦大呼:“耐力?一点点?唐小仙,你别血口喷人啊。刚刚是谁在我身下飘飘然的?”我双手一拍床:“那我这该胖的不胖,该瘦的不瘦,一无是处,你卖的是哪门子力气啊?”
喏,就是这样了。我和郑伦四目相对,似有不共戴天之仇。
郑伦服软:“我跟你开玩笑呢。”其实,如果我也服了软,那这两败俱伤的玩笑也许就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可惜,我唐小仙混迹社会这么久,愣是没混出忍气吞声的处世之道来。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哼了一声,又道:“我可没跟你开玩笑。”
郑伦气急败坏,跳下了床,抓上裤子就往头上套,一边套一边说:“好啊你唐小仙,算你狠。行,既然我耐力只有一点点,既然我们性生活不和谐,那,那拉倒啊。”听郑伦这么一说,我心想: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哪知,郑伦又道:“你刚刚说什么?说你三十岁了是吧?我实话实说吧,我早就看出来了。”郑伦套好了衣服也蹬好了裤子,开门就走了,走之前,撂给我一句:“不再见,老女人。”
我在床上呆若木鸡。这,这是怎么了?过程明明是和谐的,结果怎么却是不欢而散呢?郑伦这个王八蛋,竟叫我“老女人”,这不是往人伤口上撒盐吗?
孙佳人打来了第七通电话,我的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震得我心烦意乱。我没好气,嚷嚷了一句:“孙佳人,我不欠你钱吧?”电话那边无声无息,半晌,我又试探了一句:“喂?”这下,孙佳人突然哇哇大哭,吓得我不由自主“哎哟”一声。
孙佳人抽泣:“小仙姐,我去你家住几天行不行啊?”
“怎么,和焦阳吵架了?”我用肩膀和耳朵夹着手机,双手用来穿衣服。一个人光溜溜地置身酒店中,我直觉凄凄惨惨戚戚。
“不是吵架,是,是打架。”孙佳人依旧抽抽搭搭。
“怎么不回娘家?”我问。孙佳人北京土生土长,家境小康,但其爹娘的言谈举止更似大富之家的家长。
“不回。我孙佳人什么都不要,也得要骨气。”
孙佳人的爹娘不喜欢焦阳,只因为焦阳是从河北农村奔出来的乡下娃子。他们说过:“佳人啊,人不能越活越回去。”他们也说过:“佳人,你要是嫁了他,就等于是要养活一大家子的农村人啊。”他们还说过:“孙佳人,你要是嫁了他,就别再回这个家。”
焦阳是个工程师,至于是什么工程师,我也说不好,只知道是与供水或是供气有关。焦阳在考大学时一用力,就考来了北京。十一二年耳濡目染,他早已活脱脱变成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北京小伙子。在孙佳人知道焦阳其实是河北农村人士时,她已经陷在爱情中不能自拔了。
我想及自己。在我知道郑伦已没有了爸爸时,我也没能把自己拔出来。
孙佳人义无反顾地嫁给了焦阳,两人买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又打肿脸充胖子地去欧洲挥霍了一周,就几近倾家荡产了。孙家爹娘只有佳人这一个女儿,自然不至于将她逼到走投无路,不过,他们却也真动了肝火,不顾念女儿的面子,指着焦阳的鼻子说过:“我们家真是前世欠你的。”
因为要骨气,所以不可因与夫君不和而回娘家的孙佳人叫我:“小仙姐?收容我几天,好不好?”
“好,好。”我心想:自己有烦心事时,不如听听别人的烦心事。也许我唐小仙的命比上虽不足,比下却有余。
我走出三〇六房间时,包内有郑伦的两只袜子。这厮,来不及穿袜子,就从我这个老女人身边遁走了。
下午五时,我去了郑伦的“伦语装修工作室”。郑伦不在,郑伦手下的那员女将将我认出:“你就是唐小仙,是不是?‘小仙女装店’就是你的吧?郑哥他去你那边了。”我吃惊:中午十二点才因为被我贬低了“耐力”而对我出言不逊的郑伦,下午五点又去我的店为我效犬马之劳了?
我吃惊之时,女将又伸出手来:“我叫萧之惠。”我握了握她的手,心想:智慧,好名字,不过也比不上我小仙下凡。
萧之惠又说:“恕我冒昧,你是不是郑哥的女朋友呀?”我不动声色地审视面前这冒昧的女子。她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光亮亮的额头十分饱满,一看就看得出其中蕴藏着十二分的智慧。她有一对桃花眼,目光似醉非醉。她身穿藕荷色紧身毛衫,紧得像她的第二层皮肤。在她的壮观之下,我正如郑伦口中所说:一马平川。我笑了笑:“是呀,而且,我们计划结婚了。”萧之惠一怔:“啊,是吗?恭喜你们啊。”
我唐小仙一双法眼不屑睁两只,只睁一只我也看得出这萧之惠乃一条狐狸精。
我打车直奔了“小仙女装店”,蹑手蹑脚地趴在了店门口。郑伦真的在。他背对着我,正在对装修的工人们指手画脚。
隔壁小甜突然拍了一下我的脊背,口中还喝出一声“嘿”,吓了我一跳。小甜眯眼笑:“姐,你干吗呢?”我瞪她:“没干吗。快,你该干吗干吗去。”隔壁大龄女也飘至门口瞪小甜,小甜灰溜溜地钻回了工作岗位。
我再看向“小仙女装店”店内时,郑伦一副身躯已立定在门口了。我们之间隔着一道玻璃门,我表情滑稽如小丑,他表情却无风无浪如佛像。开了门,我说:“你在啊?”郑伦点点头:“明天就完工了,我来最后看一看。”完工?最后?这两个词让没少见大风大浪的唐小仙我生出一身冷汗。
我讨好道:“我刚刚去了你的工作室。”
“哦,有什么事?”郑伦眼盯着工人,好像他们是颜如玉似的。
“没什么事。我,我就是想跟你说对不起。”萧之惠的面目让我没胆子同郑伦兜兜转转,先服软,化干戈为玉帛,这才是上上策。
郑伦还没来得及反应,我的大哥蒋有虎就不请自来了。蒋有虎打开店门:“小仙?你,这,这是?”我迎上:“蒋大哥,你怎么来了?我这儿正二度装修呢。”郑伦盯着我和蒋有虎,把蒋有虎盯得心中发毛:“这,这位是?”我没来得及开口,郑伦就道:“我是负责装修的。”蒋有虎哦了一声,不再把郑伦放在眼中,抓上我的胳膊就说:“走,小仙,我们谈一谈。”这下,郑伦一个箭步迈上来,把我揪到了他的身后:“我是唐小仙的男朋友,未婚夫。”蒋有虎又发毛:“你,你不是装修的吗?”郑伦扬着下巴:“也是她未婚夫。”
装修工人们也纷纷一动不动了,看着这好戏。这时,店门又被打开,孙佳人嚷嚷道:“小仙姐,公司的人说你结婚了,这是怎么回事啊?”孙佳人见店内一尊尊人像,惊得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又说了一句:“这,这又是怎么回事啊?”郑伦扭头问我:“唐小仙,你结过婚了?”我连连否认:“哎呀,怎么会啊?我是准备结婚,准备和你结婚。”郑伦瞥了一眼蒋有虎:“听见了吗?听见了吗?”
蒋有虎一个人走了,我拉着孙佳人也走了。走之前,我和郑伦还玩儿了一把异口同声,对着对方说:“晚上我给你打电话。”
孙佳人唧唧喳喳:“小仙姐,那男人是什么人?你男朋友?准备结婚了?公司中张三李四都知道了,我怎么不知道?”我等她说得没了气儿,才所答非所问:“说说吧,你和焦阳怎么了?”
孙佳人小嘴瘪了瘪,眼眶红了:“他妈来了。”
焦阳的娘从河北乡下入京,一是为了看看儿子儿媳妇,二是听儿子的话,来北京的大医院看看越来越不中用的眼睛。焦娘到北京的第一天,用不惯坐着的马桶,孙佳人只得搀扶着婆婆一趟一趟地跑公共厕所。焦娘到北京的第二天,仍用不惯坐着的马桶,孙佳人只得给婆婆买了一个小桶。这之后,孙佳人芳香的厕所就不再芳香了。在乡下活了五十余年的焦娘,并不认为人的排泄物需要时时清洁,就算孙佳人暗示了她,就算焦阳也暗示了她,她仍时时忘记清洁。
孙佳人又道:“不仅仅是厕所。小仙姐,你要亲眼看看才好。她在饭桌上打喷嚏,不扭头,不掩口,像是给饭菜淋浴一样。她穿着鞋,一盘腿儿就上了床,我说她,她还说这地不脏,这鞋底儿不脏。”
孙佳人一直活在北京市中心,从小深知入家门须换鞋换衣,洗手须抹香皂,用牙签剔牙时须掩口。她没见识过农村习性,就连当初和焦阳结婚时,她也只不过是去那镇那村摆了几桌酒,摆完了,当日就回了北京。如今,焦娘的举止让她觉得匪夷所思、万恶不赦。
不过,焦阳却觉得不可赦的是孙佳人。今早,孙佳人一入厕所,就看见白花花的马桶坐圈上有黄色液体,而婆婆用的小桶就湿漉漉地立在一边。孙佳人大叫:“婆婆,您就不能把坐圈掀了再倒尿吗?”婆婆一着急,再加上眼睛不中用,一下就磕在了茶几上。焦阳更着急,嚷了孙佳人:“你会不会好好说话?”孙佳人也着急:“我都要坐一屁股尿了,还怎么好好说话?你妈她懂不懂什么叫脏啊?”
啪,焦阳赏了孙佳人一个巴掌。
孙佳人一上午在公司又委屈又愤怒,所以给我打电话打得像夺命连环小飞刀。
我问:“你婆婆,就是你口中那个比老赵和小樱桃更龌龊的人吧?”孙佳人点点头:“没错,没错,还有焦阳,他最龌龊。”我叹气:“佳人妹妹,快快摒弃这个词吧。她是你丈夫的母亲,她是伟大的劳动人民,她再怎么不符合你的卫生观,也万万不可用这个词。否则,你的婚姻凶多吉少啊。”孙佳人又哭了:“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我妈给我和孙佳人摆了一桌子菜,孙佳人吃得一嘴油光。她一边吃一边含糊道:“阿姨,我认您当干妈吧。我亲妈那边,我是回不去了。”想想也对,孙佳人的亲妈若听了孙佳人这番苦,怕是会自吹自擂自己料事如神了。
厨房中,我妈问我:“你有没有告诉郑伦啊?”我糊涂:“告诉什么?”我妈一瞪眼:“告诉他你三十岁了啊。”我点点头:“告诉了,他不信,而且看样子,信他也不介意。”我妈大喜:“那就是万事俱备了?”可不是吗?连性生活也是和谐的,那可不是万事俱备,连东风也不欠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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