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乍起,松河电信公司翻牌为通信公司,一字之差道尽了种种苍凉。这意味着通信公司从此脱离了中国电信,隶属于中国网通集团。为了有所区别,马元统领的原网通被称之为小网通,巴立卓统辖的人马俗称新网通或大网通。马元出任松河通信公司副总经理,他手下的十几号人归并到巴立卓的帐下。巴立卓指示许维新抓紧改旗易帜,拉网似的撤掉原来蓝煎饼似的“中国电信”图标,营业场所、公用电话亭、机动车辆纷纷更换成蓝绿黑三色的“中国网通”企业标识。时隔不久,新中国电信的巨幅广告出现在高速公路的入口处,天蓝色牛角盾牌状的企业标识大有宣言似的意味。
街市一如既往的喧嚣,却很少有人留意两家通信企业在迅疾地改头换面。
巴立卓凭窗俯瞰,脚下的城市红尘滚滚,蚂蚁似的人流车流沿街蠕动。这一阵子巴立卓深感军心不稳,但是没料到最先“叛变”的竟是许维新。许维新做过县邮电局的一把手,深知正职与副职之间的巨大差异。考虑到自己比巴立卓还年长三岁,自忖短时期接替无望,就萌生了跳槽的念头。直到正式辞职的前一天,许维新还装模做样地抓管理促发展,他的出走计划一直是秘密进行的。
许维新有着干净的外表,活跃的思想以及聪明的头脑,这样的男人是值得信赖的。他找巴立卓摊牌的时候,还是难过得掉下了几滴眼泪。巴立卓也有了近似于弃妇般的感受,他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许维新满怀歉疚,“都是我不好,在企业最需要的时候离开了你。”
巴立卓酸溜溜的说:“你去的正是时候,那边求贤若渴啊。”
许维新说:“本来同门同派,换个位置而已。”
巴立卓的心绪难平,“我不这么认为,有点像众叛亲离的感受。”
许维新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说不定哪天我重新归队呢。”
巴立卓说:“我可看不了那么长远,你是副处级干部,离职需要向省公司报告的。”
许维新说:“我已经和巫奎总经理汇报过了,他不反对。”
“哦,如此说来,你是来通知我的。”巴立卓自认为给予了副职较宽松的自由度,现在却产生了一种被愚弄的感觉。
许维新有些难堪,“还请巴总理解,我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巴立卓苦笑,“人各有志,不可勉强。”
许维新:“新电信在松河是弱势企业,一切从零开始,我想体验一下创业的艰难。”
巴立卓说:“就全国而言,新网通实力远不如新电信的,你背靠大树好乘凉,足可以高枕无忧。”
许维新道:“巴总,从感情上讲,我是不愿意离开的。”
巴立卓说:“网通这边水浅,养不了大鱼的。”
许维新说:“你这样说话,叫我无地自容了。”
这句话提醒了巴立卓,他竭力笑了笑,说:“虽然我心里难过,好聚好散还是能做到的。”
许维新的临阵变节,犹如惊雷般粉碎了从一而终的正统思想,松河通信公司人心浮动。干部职工观望着嘀咕着,和许维新知近的人则盘算着去留的利弊得失。巴立卓察觉到,看似平静的单位里潜流涌动,看似巍峨的枢纽楼并没有压住阵脚。巴立卓发挥了党政工团的作用,苦口婆心的引导员工和企业同呼吸共命运。
树欲静而风不止,该走的还是留不住的。
郝静波是第二个要跳槽的人。他来找巴立卓谈这个事情,很低姿态的样子,因为他需要办理调转手续。郝静波年纪不小了,养老保险、住房公积金的数目很大,他可不想丢掉这些净身出户。
巴立卓眉头紧锁,“郝科长,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郝静波是那种耐老的男人,仿佛岁月没有经过他的身体,只经过了他的灵魂。他早有准备,张口即答:“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巴立卓道:“这么说,你一直觉得很委屈吧?”
郝静波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许总很欢迎我的。”
巴立卓点头,“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士为知己者死,是吧?”
郝静波不敢把关系弄僵,说:“那边的待遇很好的,且不说职位,单是为了薪水也值得一去。”
巴立卓不由得叹了口气:“郝科长,你一直是我尊敬的老领导,看在当年载波室的情谊上,我放你走。”
郝静波站着不动。他深谙老企业的繁文缛节,很担心办手续时半路出岔。具体点说,怕巴立卓节外生枝。
巴立卓诧异:“还有什么话要说?”
郝静波道:“麻烦巴总亲自过问,四脚落地了我才走。”
“你还是信不过我嘛。”话虽这样说,巴立卓还是亲自给崔人事打电话,“马上给郝静波办理调转手续。”
王二美是第三个要跳槽的人,也是最叫巴立卓吃惊的人。
巴立卓反复打量王二美,说:“你是不是喝了迷魂汤?”
王二美挺胸收腹,“不是,我自己想走。”
巴立卓毒火攻心,“真想不到,你浓眉大眼的家伙,也叛变革命了?”
王二美说:“这不算叛变,我原来就是中国电信的兵啊。”
巴立卓冷冷地打量对方,“真想不到,王二美也会振振有辞了。”
王二美嘟囔:“我也想弄个一官半职。”
巴立卓:“你现在不是比照副科级待遇的谍报员吗?”
王二美道:“人家,人家许维新答应我做建设部主任。”
巴立卓听了直笑,“是不错,你能胜任?”
王二美:“怎么不胜任?许总叫我负责新局的管道工程。”
“王谍报员,”巴立卓敲了敲桌子,很威严地问道:“许维新的新交换局选在哪里了?”
王二美说:“就设在邮政局的楼上,一共租了两层。”
巴立卓说:“进展神速啊,看来你王二美居功至伟啊。”
王二美直截了当,“你放我走吧。”
巴立卓:“二美,我待你不薄吧?”
“一般化吧。”王二美冒出的这句话,差点把巴立卓的鼻子气歪。
巴立卓说:“好你个二美,灭我的志气,逞别人的威风。”
王二美说:“反正我要走。”
巴立卓一拍桌子,“反正你不能走!”
王二美脖子一梗,“我要是硬走呢?”
巴立卓冷笑,“硬走可以,不仅扣留你三险一金,而且我还要告你!”
王二美到底有些怕了,“你告我?”
巴立卓:“去劳动仲裁机构,告你违反劳动协议,叫你赔偿违约金!”
王二美不服,“郝静波他们你咋同意了,单单欺负我?”
巴立卓的态度缓和了许多,“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二美是我最知亲知近的人,他们都没你重要。连你都走了,我巴立卓还怎么为人?”
闹闹哄哄的一连多日,巴立卓苦口婆心地劝阻骨干流失。不少职工后悔当初分家时没去移动,眼瞧着人家的工资奖金高出一大截;即使是联通的员工,个人的收入也远高于自己。凡事都怕比较,很多人心态不平衡了,认准了人挪活树挪死的道理,想抓住机会弃暗投明。他们看清楚了,网通这边固然家大业大,却没有人家过得滋润,具体到某个人身上还有位子和票子的向往,美其名为实现人生价值。可是除了许维新和郝静波之外,其他人的调离申请痛遭否决,他们必然要找总经理来谈来闹。巴立卓直说得口干咽痛目赤龈肿,服用牛黄解毒丸泄火。尽管巴立卓极力劝阻,还有二十来人“私奔”到电信那边去了。
鉴于许维新和郝静波过去是企业的高管,对于他俩的成功叛逃,巴立卓还是要把酒相送的。经巴立卓再三邀请,移动公司在野党领袖蒋对对如约赴宴,更使酒局有了多层含义,就如同牧羊,一个也是赶两个也是放。蒋对对脱掉了官衣,顿失昔日指点江山的风采,精气神都显得极为消沉。
巴立卓先敬蒋对对说:“许多年前,蒋总慷慨资助我两千元楼房集资款,真是雪中送炭啊,叫我没齿难忘。现在论到小巴报答你的时候了。”
蒋对对的脸色多云转晴,“是啊,确有此事,可是我的投资回报率不低呀。我一介布衣,草莽老汉,谢谢你还记得我。”
巴立卓再敬许维新:“我这边走了不少英雄好汉,许老总的吸引力令人叹为观止。”
许维新说:“巴总待我素来不薄。可男人应当视事业为生命,我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电信事业之中。”
巴立卓见郝静波闷头喝酒,便说:“舍不得各位离去,但我要向曹操同志学习,学习他对待关羽的雅量,来去自由以礼相待。”
许维新肃然起敬:“成大事者,都该有这种豁达洒脱的人格魅力。”
巴立卓自嘲地笑了起来,“他年若走华荣道,还望刀下留情。”
郝静波冷笑,“巴总自比曹操真是太恰当不过了。乱世奸雄,首先是‘奸’而不是‘雄’。”
巴立卓知道郝静波对自己不满,却佯做不察,说:“造物主是公平的,他让荣华富贵者短命,却让深山里的老农高寿百年。伟人的后代一般很平庸,而贫贱夫妻却养育了巨星。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就比如昨天的郝科长,今日成了郝副总。所以说,机缘总体还是公正的。”
郝静波心里有气,针锋相对道:“造物主确实公平,可以让人一路爬升,却难改他小人的本性!”
此语既出,满座皆惊,急得许维新频频以目示意。郝静波不惧,大喇喇地看着巴立卓,一脸借机滋事的表情。巴立卓直觉得全身的血,一股一股地往头上涌,这不是明摆着骂我小人吗?但他马上就冷静下来了,心想:人家不归自己节制了,别说是指桑骂槐,就是恶语相向也没辙。巴立卓哈哈一笑,拍了拍许维新,说:“依依惜别,开怀畅饮!”
许维新举双手赞同:“宁肯让胃里穿个洞,不让感情留条缝。”
蒋对对的本性难改,他煽风点火似的说:“牢记四个不能忘——生咱的和咱生的不能忘,提拔咱的和咱提拔的不能忘,整咱的和咱整的不能忘,爱咱的和咱爱的不能忘。”
巴立卓频频举杯劝饮:“各位对小巴的支持厚爱没齿难忘。”
分手的酒不喝都醉,众人恨不得把酒杯都吞进肚子里,转眼间空酒瓶就排成了队,仿佛一堆东倒西歪的保龄球瓶。巴立卓喝了白酒又喝红酒,胃里的液体估计掺和成了粉色,大概像桃花般妖艳,然后醉醺醺地去了林紫叶那里,好一通狂呕,足足折腾了半宿。
第二天上午,巴立卓破例没有去上班。林紫叶打电话向霍达请假。霍达当然准假,还嘿嘿一笑说,“昨晚巴总喝多了吧?”
消息真够灵通的,林紫叶无从解释,只好说:“你们当领导的,哪天不醉马天堂?”
霍达说:“等你去了市场部,也要烂醉如泥。”
巴立卓醒了,人恹恹地躺着。林紫叶服侍他吃了些东西。巴立卓说:“我这心头堵得慌,总像有口气出不来似的。”
林紫叶笑,“你堂堂的老总还憋屈,那么高的薪酬拿着,我们普通职工还活不活了?”
巴立卓伸了个懒腰:“生的伟大,活的憋屈。我现在越来越缺成就感了,眼看着许维新带人离我而去,真有点树倒猕猴散的感觉。”
林紫叶惊愕:“没这么严重吧,你们网通还是老大的,人多势众啊。”
巴立卓说:“光人多有什么用?流失的都是精英,有时真想痛哭一场。”
林紫叶刮了下男人的鼻子,“瞧你,怎么脆弱得像女人家,想哭就哭?”
巴立卓叹了口气:“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太阳爬到窗楣上了。巴立卓很喜欢阳光打到脸上的感觉,这是深秋里难得的温暖,一种深入到皮肤深处的温暖。林紫叶碰了碰他,说:“说点正经的。我已经决定了,竞聘移动公司的市场部主任。”
巴立卓问:“是霍达的主意?”
林紫叶点头,“你不是说市场部压力大吗?没有老总的支持,我怎么敢冒这个风险?”
巴立卓想了想,说:“既然你决定了,那就放手去干吧。至于竞争的事,各为其主而已。”
林紫叶说:“我的敌人就是孔萧竹,我不仅要在情场和她较量,也要在商场上见个高低!”
巴立卓笑,“这是何必呢,你干你的,她做她的,风马牛不相及啊。”
林紫叶发誓:“联通是移动的死敌,孔萧竹就是我的对头!”
巴立卓真不好说什么了,沉默了半晌才说:“我昨晚一直在做梦,梦见了一张资产负债表,就在我眼前晃啊晃的。”
林紫叶想当然地说:“这是成天分家的结果,你老研究资产账目什么的,所以就成了准会计人员。”
巴立卓说:“我终于想明白了,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张资产负债表,生活的本质就在于此,一项资产的获得总是通过另一项资产的减少或者负债的增加来实现的。”
林紫叶听了直笑,“很有意思,有得必有失啊。”
巴立卓继续阐述道:“收获和付出经常是平衡的。人们总习惯于以拥有的多少来判断人生的成功与否,殊不知资产与负债总是如影随形。就好比我们去了海滨游泳,就无法同时在沙漠里旅行。”
林紫叶点头,“就好比女人披上了婚纱,就可能失去了自我。”
巴立卓缓缓道:“人生的资产种类很多,但资产负债表第一项都是父母。父母是我们一出生就获得的原始资产。获得这项资产的同时,我们的负债也相应地增加,这是一项长期负债,叫做赡养。有人还有连带项资产——兄弟姐妹,与此相应的债务叫做照顾。”
林紫叶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问:“第二项呢?”
巴立卓道:“我理解的第二项,就是令人又爱又恨的现金,俗名也叫钱。很多人只看到这项就对报表的主人做出判断,称他为穷人或者富人,却都看不到金钱背后的债务,比如辛劳、痛苦、风险、恐惧,甚至犯罪。”
林紫叶:“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说的是相同的意思吧。”
巴立卓说:“还有一项资产,就是朋友。它带来的负债是相助,或者是背叛。”
林紫叶诚心悦服,歪着脑袋问:“那么爱人呢?”
巴立卓说:“爱人是人生的最大决策。拥有这项资产的意义非同小可,其影响类似于两家企业合并,使资产增加了一倍,但负债也增加了一倍。除此以外,还衍生出更多的资产和更多的负债。比如激情、快乐、亲密,又比如磨合、冲突、担心,放弃一定的自由。这项资产特质敏感,需要长期不懈地保养维修,才使所有者权益不受损失。”
林紫叶笑吟吟地望着男人,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巴立卓说:“子女是人生这重量级的资产,同时也是重量级的负债。孩子可能是人生后半程最大的操劳和牵挂。而健康则是每个人生都需要的基本资产,当然由坚持锻练这项负债来维持其平衡。”
巴立卓又说:“正如企业规模有大有小,人生的资产负债也各不相同。有人平静地度过一生,资产和负债都较少;也有人波澜壮阔,拥有大量的资产和大量的负债。有人的资产是位高权重,与之相伴的负债是追逐的苦恼还有高处不胜寒的孤独。”
巴立卓还说:“就比方你林紫叶选择了市场部主任的风光,同时也丧失了悠闲平静的日子。”
林紫叶恍然大悟,“说了半天,你是在发出忠告啊。”
巴立卓说:“就像上市公司要被监管一样,你在获得荣誉、利益的同时,还要承担额外的负担,会不断遭遇市场的检验和责任审计。所以很难说清是好是坏,很难衡量你的净资产是否盈余。”
林紫叶被说糊涂了,“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巴立卓:“我们唯一能做的也许只能保有无形资产,那就是随遇而安的平衡的心态。”
林紫叶认真地看了看男人,说:“好一张巴氏资产负债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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