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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萧竹接到了林紫叶的电话,说想和她谈谈。林紫叶一口一个孔姐孔姐地叫着,让孔萧竹觉得自己是旧社会的大老婆了。她不禁失笑道:“一不小心就成了大老婆,这个时代也真逗!”她想都没想,就同意了林紫叶的请求,又黑色幽默了一下:“林科长,你很有创意嘛,想搞个新旧夫人的交接仪式?”
林紫叶语塞了,心里就像端了一碗煮沸了的醋,又热又酸。
两个女人如约在莱茵河咖啡馆见面。音乐如泣,烛光点点。
寒暄过后,林紫叶的第一句话竟是:“孔姐,巴立卓很怕你的。”
孔萧竹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真新鲜,我还是头一次听说,他会怕我?”
林紫叶又问:“孔姐,你是不是特别恨我?”
孔萧竹郑重地摇了摇头,“好象不是,我觉得你和我一样,都是受害者。”
孔萧竹一边喝茶一边打量林紫叶。她怀着满腹的疑惑,注视着这个给自己带来伤痛的女人。在对方居高临下的神态面前,林紫叶一时无话可说。
孔萧竹缓缓道:“我估计,林科长是来谈判的。”
林紫叶说:“孔姐,我现在是一只迷途的羔羊,不知道该向哪里去,更不知道该停在何处。现在的生活并不是我所预想的,我根本就没想到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孔萧竹轻点桌面道:“看来,林科长很值得同情的。”
林紫叶:“我一直害怕会爱错人,害怕失去自我,可是我现在真的失去了自我,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孔萧竹冷笑:“我发现,林科长很有趣的,说话绕来绕去,你想要我干什么,不妨直说。”
林紫叶鼓足了勇气:“孔姐,我想和他结婚,请你帮帮忙。”
孔萧竹摆弄着手中的杯子:“你是希望,巴立卓离异后再娶房新媳妇?”
林紫叶的眼角湿润了,“这是我的宿命。没有人知道我会遇见谁,爱上谁。但我能做的只有爱或者遗忘。在生命的河流里,我无法忘掉巴立卓。”
孔萧竹直来直去:“我也忘不掉他,但我更恨他!”
林紫叶:“孔姐,我一直很奇怪,你们都这么优秀,为什么不能容忍?”
孔萧竹黯然神伤:“按理说,巴立卓这人非常聪明能干,为人处事独立大方,做事也很有魄力,但脾气太恶劣。你应该知道的,作为同事我欣赏他,作为妻子我不爱他。”
林紫叶吃惊:“你原来就不爱他?”
孔萧竹啜了一口茶,咽下的不是幽香而是苦涩,“这个问题,我想了好久好久。不幸的婚姻大都出自同一个原因:没有充分地恋爱,没有学会在恋爱中认识对方,没有跟对方充分地磨合。我就这样,自酿苦果,留也不是,去也不行,徒生烦恼。”
林紫叶好奇:“为什么呢?你们就没有过花前月下?”
孔萧竹:“低级动物不怎么谈恋爱,通常一天半天地就结合了,然后有了后代。它们的合作内容只有性,不需要一起生活一起交流,不涉及世界观、人生观,也不用考虑婆婆小叔子什么的。但是对人来说大不一样。我和巴立卓一起度过了十年,一起吃饭、睡觉、看电视……可是我和他却越来越陌生。”
林紫叶摇头:“可是孔姐,朝夕相处应该产生爱情的啊。”
“你懂什么!”孔萧竹瞪了林紫叶一眼,“感情的底子不好,即使朝夕相处了,产生的也只是类似于爱情的东西,是伪爱情!”
林紫叶不介意孔萧竹的态度,相反还觉得对方并不像想象的那样难以沟通,她心里感到一阵轻松,问:“孔姐姐,你想爱他吗?”
孔萧竹苦笑:“过日子就是过日子,和爱不爱的有什么关系?对于一个家庭来说,真正需要的并不是爱情,而是稳定的亲情。亲情的平衡一旦打破,结果常常比想象的还要糟糕。”
林紫叶傻傻地问了一句:“孔姐,你认为是我错?”
孔萧竹一拍桌子,“你当然有错!你是不要脸的侵略者,是和专职妓女差不多的货色!”
形势急转直下了。不甚明亮的烛光里,孔萧竹仇恨的面容显得扭曲可怖。林紫叶说不出话来,她的眼睛一点儿一点儿地溢出了泪水。倘若不是这些眼泪恰到好处地流出来,她真不知道自己该做哪种表示。林紫叶早就想好了,绝不跟孔萧竹对抗,只把自己的痛苦裸露给她,不管她的言行如何过激。
通过展示痛苦来企求别人,只对那些对痛苦有特殊敏感的人才起作用。但是孔萧竹不是,她对痛苦已经麻木了,所以对林紫叶的不幸视而不见。
服务生寻声而来,彬彬有礼地建议道:“需要服务的话,请随时按铃。”
孔萧竹也觉得有些不自然,摆手示意伺者退下,然后说:“我可要警告你——为了爱情,女人可以背水一战也可以不顾一切,失掉自己的一切。而男人却不行,一有风吹草动,他会跳出圈外,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林紫叶抬起模糊的双眼,“孔姐,你是说巴立卓?”
孔萧竹随手递过来纸巾,冷冷道:“别看他现在高官厚禄,我却更加鄙视他!”
“谢谢,”林紫叶接过纸巾,轻轻擦了擦眼角,“孔姐,我听不懂。”
孔萧竹咬牙切齿:“我的青春年华都埋进柴米油盐里去了,辛苦了这么多年,当牛做马地拉扯了一个家,他却背着我养小蜜,真是丧尽天良!”
林紫叶羞涩了一下,“孔姐,可我是爱他。”
孔萧竹嗤之以鼻:“爱?你们的爱不轻佻?你们的爱见得了阳光吗?”
林紫叶反问:“你们能和好如初吗?”
孔萧竹愣住了,想了又想才说:“好像不能。”
林紫叶开始进攻了,“既然不能,为什么不放他一条生路呢?”
孔萧竹:“你是叫我离婚?没门!我给了他离婚手续,你光明正大了,他刑满释放了,然后你们都高兴得要死,是不是?”
林紫叶抽了抽鼻子,说:“孔姐,我觉得男女之间是没有真正的平等,他喜欢你,你才有资格选择宽容还是不宽容。人家已经不喜欢你了,你即便执意挽留,他也不见得给你机会。”
孔萧竹又恼了,“你是他什么人,你没资格这么对我说话,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林紫叶低声:“请孔姐理解我,我不想让你生气,也不想让你现在做出重大的决定!”
孔萧竹喟然叹息,“林妹妹,你错了,问题的关键不取决于巴立卓,而在于我不想宽容他!”
林紫叶:“孔姐,既然你不爱他了。为何不成人之美,你的固执有意义吗?”
孔萧竹点头:“说的是,可我咽不下这口恶气!”
林紫叶:“孔姐,我的年纪不小了,我拖不起呀。”
孔萧竹没好气儿,“那是你自作自受,谁让你这么糊涂?”
林紫叶盯住不放,“搞不清楚的才是爱,或者说因为糊涂才有爱。”
孔萧竹皱眉,“什么爱爱爱的,你俩上演的不过是享乐至上的婚外情!真他妈的恶心!”
林紫叶步步为营,道:“婚外情也是情,我把这段婚外情当成上天送给我的礼物。”
孔萧竹说:“你的感情是不道德的,是落井下石,是趁火打劫!”
林紫叶说:“我坚信柏拉图所说的,爱情就是被上帝劈开的人,一半去寻找自己的另一半,巴立卓就是我的另一半!”
“只可惜,你的另一半从来都是我的。”孔萧竹讥讽道:“既然林科长信奉上帝,为何不买买彩票,炒炒股票?”
林紫叶说:“巴立卓和你原来就是个错误,请不要一错再错!”
霎那间,孔萧竹的眼泪夺眶而出,久久说不出话来。此时此刻,孔萧竹如万箭穿心般难受。在缤纷的泪雨中,她想到了那个不堪回首的冬天。人的一生当中会受很多的伤,有的伤很软,时间和感情可以将它抹平;有的伤却很硬,无论时间怎样流逝,这个伤口就是横在那里,永远消失不了,并且不能去碰,碰一次就痛一次。
林紫叶不知所措了,也跟着眼泪汪汪的。
孔萧竹伏案哭了很久很久,然后去了洗手间。那踉踉跄跄的背影,惹得邻座纷纷侧目,让人看了备感辛酸凄楚。对着眼前闪动的烛火,林紫叶感到,整个世界的重量都似乎集中在了这一束光上了。
不知过了多久,孔萧竹终于回来了。林紫叶满心歉疚:“对不起。”
孔萧竹长长地出了口气,好像有了一种释放感。“没想到这么失态。”
林紫叶小心翼翼地问:“孔姐,你一哭叫我心里更没底儿了。我一直以为你很坚强的。”
“很久很久以前,我和你一样,只想拥有一份平静的爱情。”孔萧竹自言自语,脸上涂抹了难得一见的柔和,“我是那么的爱他,爱他的诚实,爱他的憨厚,爱他的温存。八十年代中期的那个夏天,我稀里糊涂的毕业了,父母希望我能分回江苏。只因为我爱他,我才跟随他来到松河。你知道爱情的力量有多么强大吗?爱情让我战胜了胆怯、战胜了思乡、战胜了茫然,我拿到派遣证就跟他来了。我们俩是和巴立卓一起走下火车的。”
林紫叶啊了一声,“你俩和巴立卓?你那时的恋人是另外的人?”
孔萧竹点头,“是另外的一个人,可是他早早的死了。”
林紫叶大惊失色,“死了?谁,谁死了?能告诉我他是谁吗?”
孔萧竹:“倒霉的动力机务员,王二美的哥哥。”
“我知道了,巴立卓透露过的。”林紫叶打了个寒噤,嘻嘻哈哈的王二美竟是踏着哥哥的血迹入局的,忽然有股隐隐的血腥味弥漫在她的心头。
孔萧竹:“你知道我为什么深爱他吗?”
林紫叶摇了摇头。
孔萧竹道:“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喜欢上了一个动作——他用牙齿咬开汽水的盖子,让我喝瓶里的水。那时候,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有一个人这样无微不至地关心我。虽然我从未提起过这个细节,但是我永远忘不掉他的细心,我原以为他会照顾我一辈子的,可是……”
林紫叶为之感动,静静地聆听下文。孔萧竹继续道:“从参加工作的那一天起,我就以为这辈子就和邮电结下了缘。可是一系列的阴差阳错变成了今天的局面,人活着是要靠运气的,宿命论有点道理。我懂得让自己受伤,却不懂得怎样疗伤。如果泪流成河,一切事情就都会改变吗?”
“孔姐姐,孔姐姐……”林紫叶真的无言以对了。
孔萧竹说:“人生苦短,路却很长。他永远的离开了我,可疼痛永远的刻在了我的心头,快二十年了。女人啊,是为爱情而生活的动物。他走了,我的爱情也死了。”
林紫叶一阵唏嘘,小心地问:“那你和巴立卓怎么走到一起的?”
孔萧竹又陷入了沉思:“结婚是谁都越不过去的人生大事。你不知道,我对婚姻的要求并不高。那时侯,我和巴立卓的年龄都大了,该找对象了。既然彼此又都无从选择,本来还是同学,所以能凑合就凑合了。”
林紫叶睁大了眼睛,“你是说,你们并不相爱?”
孔萧竹摇头,叹气:“我也是带着这个问题嫁给巴立卓的,我一直在问自己,难道夫妻过日子真的需要爱情吗?后来有孩子了,孩子把我的空虚感一点点填满了。我不再想这个问题,安安静静地相夫教子,日子虽苦,也一天天地过来了。”
林紫叶:“这并不奇怪啊,全中国不知有多少这样的家庭啊?”
孔萧竹:“也许是命中注定,我和巴立卓能共患难,却不能同享福。我原来觉得,时间能磨合掉夫妻间的棱角,可是恰恰相反,我们的摩擦越来越不可调和。当然,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你林紫叶引起的。”
林紫叶想了想,“我能理解。可是我只有煎熬感,并没有负罪感。”
孔萧竹:“你还没有看透巴立卓的自私灰暗一面。他是山里的孩子,上了大学,有了铁饭碗,赶上了好机遇,从最底层一步步熬上来的。别看他现在耀武扬威的,其实他总觉得不那么真实,自己还是信不过自己。”
林紫叶大为惊讶,辩驳道:“不过,巴立卓看起来很男人的。”
孔萧竹:“男人的坚强角色是社会定义的,再坚强的男人,也有脆弱的一面,他们也期望偶尔能有人来哄一哄。可是巴立卓的脆弱与其他人不同,得势时飞扬跋扈,落魄时羞愧难当。他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男人,只是个耍小聪明的政客罢了。不信,咱们走瞧!”
林紫叶还是不肯相信,心里说虽然夫妻反目,也不必这样贬损人啊。
孔萧竹幽幽道:“实际上我已经没家了,或者说家的概念很淡漠了。我领着孩子过,心里经常是悲凉的,总有那么一种漂泊感,但是我不后悔。”
林紫叶喃喃道:“我也不后悔。”
孔萧竹苦笑,“巴立卓随时会后悔,无论是对你,还是对我。”
“孔姐,是不是有些危言耸听了,他对我一直不错。”林紫叶脸热了热,半是炫耀似的说:“他发过誓,爱我爱到灵魂深处的。”
孔萧竹不屑,说:“你又错了,男人爱一个女人只是爱她的外表,而不是爱她的灵魂!”
林紫叶叹气:“孔姐说的是。我恨死大学里的德育教授了,他反复强调外表美不重要,害得我大学四年只顾追求内在美了。稀里糊涂地过完了青春。”
孔萧竹点头:“男人爱一个女人最多是爱她的外表!他怎么能爱女人的灵魂?他又看不见她的灵魂!”
林紫叶招来了侍者添茶,冉冉的热气蒙了她的脸,表情有些模糊不清。她找不出更好的话题,只好强调:“不管怎么说,巴立卓还是非常优秀的男人。”
孔萧竹摇头,“林科长,你还是不懂男人。”
林紫叶壮着胆子说:“做男人眼里的好女人无非就四个字:懂得男人。如若一个女人做到了,但还不能守住身边的男人,那只能说这个男人是混蛋了!”
孔萧竹很认真地看了看林紫叶,说:“你是很直接地批评我了。婚姻的失败,我是有责任的。但是我最恨的是,巴立卓不光羞辱我,还不止一次动粗打我。”
林紫叶的眼神茫然了,“他那么坏?”
孔萧竹说:“没结婚的时候我比谁都坚定,要是男人敢碰我一指头,离婚没商量,可做起来难啊!难道真的为一巴掌就离婚?孩子呢?可是巴立卓得寸进尺,他的心理很病态,大概是认为打老婆光荣,实际上他打的不在我身上,而是打在我心里!他坏透了。”
林紫叶:“孔姐,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也不塌实了。他果真这么坏吗?”
孔萧竹哼了声:“表面上谦谦君子,实际是坏上加坏。”
林紫叶终于想好了一个理由,“坏上加坏也许就是一种好吧,就如同数学里的负负得正。”
孔萧竹装作醒悟了似的说:“瞧瞧我,净说你心肝宝贝的坏话,还亵渎了你们纯洁的婚外情,多不明智!多不礼貌!我还差点忘了,你是来逼我离婚的。”
林紫叶哭笑不得,“不是逼迫,是哀求。孔姐姐,给我个机会吧。”
孔萧竹有气无力地说,“我是不怕离婚的,但是和巴立卓相比,我毫无优势可言,人家可是一枝花的年纪啊,放到哪里都是抢手货。我呢,虽可以自夸为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可这年龄段的风韵终归是犹存啊,说不定明天就不存了。所以说啊,我只想和巴立卓对峙下去,绝不同意离婚。”
林紫叶急得泪眼打转,“孔姐姐,你叫我怎么办才好啊?”
孔萧竹:“我们不是不可以离婚,问题是巴立卓始终咬定离婚的理由是彼此间缺乏理解,性格不合,这是最混账的逻辑。如果他书面承认自己见异思迁的话,我立马就和他办手续!”
林紫叶轻揩眼泪,竭力不叫它们流下来。
孔萧竹:“你应该知道这样的道理,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孩子能否接受也是个问题,我儿子需要名义上的爸爸,何况这个爸爸还是个总经理!”
谈话无疾而终,两个女人的正面交锋就此告一段落。
孔萧竹和林紫叶走出了咖啡馆,努力摆出的笑容都似乎在安慰对方。她们手拉手地话别,看起来很像是一对亲姐妹。
孔萧竹感觉天空异常明亮,飞雪中的街景别有一种亲切,那种熟稔的坚强重新挂在她的脸上。她深深地透了一口气,确信自己击败了林紫叶,一个柔软而危险的对手。她想,只要死活不离婚,林紫叶就永远是她的手下败将。
林紫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同样的雪花落在睫毛上,冰冷冰冷的,使她产生了一种哭了还想哭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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