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紫叶分得了一套住宅。本来分房是分男不分女的,所谓法律上嚷嚷的男女平等而事实上因因相袭的制度决不平等。林紫叶是平原市邮电局的特殊人才,无论是科长的职务还是中级职称她都够特殊,最大的特殊之处在于她是大龄青年。特殊人物特殊处理,所以林紫叶可以视同为男职工。林紫叶拿到了住房的钥匙,心里一阵激动,立即给巴立卓去了电话。巴立卓也高兴,说:“是要好好庆祝庆祝,你要知道以后再也没有福利分房了,这是开往春天的末班车!”
林紫叶道:“可是这房子要装修呢。”
巴立卓广告词一样地说:“你的地盘你做主,我赞助你装修款。”
电话里的林紫叶一阵沉默。
巴立卓说,“我开始想象夜半读书红袖添香的美妙了。”
林紫叶不悦,“你以为你经天纬地之才,给了我多大的面子是吧?”
电话里的巴立卓笑出了声:“瞧瞧,又不开心了?”
林紫叶:“我不稀罕你的钱,也不指望你的浪漫,只希望你来点实际行动。”
巴立卓:“那还不容易?八十公里的高速公路,一小时就到。”
挂了电话,林紫叶傻楞着坐了一会儿,就打开电视机,她想让电视的声音掩饰住自己。可是节目再好也看不下去了,她耳边老是响起巴立卓撩人的声音,身上燥热难耐。时间真不经混,转眼间林紫叶三十岁了。比她年纪大的女人,孩子都上小学了,比她们年纪小的也在挑三拣四之后喜气洋洋地嫁人了。她们一般都没有她聪明也没她漂亮,可偏偏她林紫叶被剩下了。她有工作还有房子,普通的男人更不敢往她身边站了。优秀的男人本来就凤毛麟角,好不容易发现了却又名花有主了。这些年林紫叶经常相亲,却一直没有碰见真命天子。她不想委曲求全又忧心如焚,说穿了,林紫叶在尴尬地等待巴立卓。
这天巴立卓去省局开会,一个精瘦且老得要命的老板硬塞给他一块手表。巴立卓不认识这人,只知道他是做配线架和保安单元的浙江厂商。正值午餐时间,走廊里的人太多,巴立卓不便追出门去。巴立卓就通过前台找到了那老板的房间。好半天才敲开房门,赫然看见一年轻妖冶的女子,满脸疑惑地问他:“先生,你找谁?”
巴立卓窘了又窘,就说找某某老板。那女子说不在,嘭的一声就关了门,巴立卓只好落荒而逃。巴立卓回到房间还懊恼不已,看来人家不仅不会夸奖我,反而要笑掉大牙,那女子一定会笑话我巴立卓上不了台面,娇滴滴地向老板禀报说门外来的是愣头青。想着想着浑身烦热,就用手机联系林紫叶。林紫叶满肚子委屈,埋怨说:“还以为你忘了我呢。”
巴立卓回头叫来了司机小龚,吩咐说:“我在省里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你自己搭车回去吧。”巴立卓有些急不可耐了,驱车上了高速公路,直奔平原市而去。到了林紫叶的楼下,他一如既往的藏好车子,鬼鬼祟祟的钻进了新居。一关上门,他们几乎同时地嘴唇对准了嘴唇,又是一番刻骨铭心的亲热,所有思念都似乎在热烈的拥吻中消融了。鱼水之欢的关键刹那,巴立卓停住了,他听见林紫叶说,“你离婚好不好?”
巴立卓想都没有想就说,“为什么要离婚呢?现在不是挺好吗?”
林紫叶不再说什么,而是紧紧箍住了他的腰。
阳光透过低垂的窗纱洒落在木地板上,柔柔的就像一大团金黄的雾气,让人察觉不到光阴在悄悄移去。
巴立卓惬意地闭上了眼睛,想休息一会儿。而林紫叶却想说话,轻轻地摇晃他的胳膊。“你来去匆匆,我随时服侍,恐怕找小姐都没这么便宜?”
巴立卓闷了片刻:“虽然感情无价,但可以随时收场。”
林紫叶冷笑:“呵呵,说得多轻巧啊,我全情投入,却责任自负,一切与你无干?”
巴立卓侧身摸了摸女人的额头,“紫叶,你今天是怎么了?”
林紫叶摇头:“真拿你没办法,又恨又爱。”
巴立卓:“我也没办法,没有恨只有爱。”
林紫叶:“我决定等下去,反正已经坚持了这么多年,不知道还有没有理由继续支撑下去?”
巴立卓点头:“我知道了,你现在是闺阁幽怨,思嫁心切。”
林紫叶:“废话,我不能老这么拖着,再不嫁就没有机会了。”
巴立卓说:“我要是离婚了,就不要你这样的女人。找女人,要不就找二十岁的,水灵灵的花朵,什么都不明白,好骗;要不就找四十岁的,人老珠黄了,啥都懂了,不用骗;怕就怕你这样三十来岁的,觉得自己很明白,其实好多还没想明白,想要的太多,但不知道到底想要什么。”
林紫叶气得直翻白眼,用手去捶他。巴立卓不躲,还说:“比如情人节,如果是二十岁的女朋友,送一捧玫瑰,她就兴高采烈;四十岁的女人,送条项链,她会很感激;你这样三十多岁的女人,只送花你嫌礼物轻,送项链你嫌俗气,说不定还自夸——难道我自己买不起?”
林紫叶冷笑:“我算听明白了,你是铁了心不要我了。”
巴立卓点头:“也不能这么说,只是时机还不够成熟。”
林紫叶骂了一句:“等你时机成熟了,我他妈的也成夕阳红了!”
巴立卓顺势摸了女人胸前一把,过渡得十分自然。“想不到林科长也这么粗蛮啊。”
林紫叶推开男人的手,正色道:“嫁不嫁无所谓了,反正我有自己的住所了。”
巴立卓笑,“你毕业都快十年了,还不是自己磨蹭的?”
林紫叶喟然长叹:“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也就说没有那种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
巴立卓伸了伸懒腰:“看来我很失职,教导无方啊。”
林紫叶摇头:“都怪你,要不是你捣乱,我哪能这么惨?”
巴立卓叫屈:“我不是一直提示你抓紧嫁人吗?”
林紫叶:“还好,我终于逃离那个住了三十年的家。也叫胜利大逃亡吧?”
巴立卓啧啧称奇:“家里养了你三十年,你反而倒打一耙。”
林紫叶自我沉浸道:“我自己有了房,即使结了婚,以后和老公或者公婆吵架,还有个避难所呢。”
巴立卓:“高瞻远瞩,很有想象力嘛。”
林紫叶:“巴立卓,你说我有了房子,是不是更好找对象了?”
巴立卓想了想,“难说,也许适合你的男人更少了。”
“你这个乌鸦嘴!不理你了。”林紫叶气得拧过身去。
巴立卓:“你想啊,本来钻石王老五就珍稀。他找你当老婆,怕不怕呀,连套房子都是女的准备好的,男人还要不要脸面啊?而且你自己也会想,你混得还不如我呢,凭什么还要我跟你在一起?所以有房没人要,搞不好只有继续当剩女了。”
林紫叶坐起来,盯着巴立卓说:“那我就嫁离异的,比如你这样的。”
巴立卓没吭声,而是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巴立卓当然为难,但他不骗她,没有撒谎说“等我慢慢离婚”。林紫叶清楚,离婚再婚对于巴立卓来说无异于一场灾难,但她今天偏想问个究竟,“你要回答我!”
巴立卓轻描淡写道:“太麻烦。”
林紫叶:“你追求我的时候,怎么不嫌麻烦?”
巴立卓:“不对吧,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你我情投意合,两厢情愿的啊。比如今天我来,就是你一而再再而三邀请的。”
林紫叶气得抡起枕头就砸,“你这个坏蛋,坏蛋!”
巴立卓边遮挡边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林紫叶气喘吁吁:“我现在被人问得最多的就是两个问题:一是芳龄几何啊?二是为啥还不结婚啊?午夜梦回,我也不禁开始问自己:是啊,为什么三十多了还不结婚?”
巴立卓学着女人的口气:“是啊,怎么还不结婚?”
林紫叶:“怪谁好呢?都是琼瑶惹的祸。琼瑶小说写的多好啊,书里面女的漂亮男的英俊,那才叫天昏地暗生死相许啊,可现实里没遇到,抱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思想,只好不嫁人。”
巴立卓:“琼瑶阿姨在台湾呢,你怪不着人家。”
林紫叶:“都是工作惹的祸。这些年邮电的工程不断,今天培训明天引进的,我哪有时间去相亲啊?别人谈情说爱的时候,我只想睡觉。”
巴立卓点头:“有道理!邮电局误了你的青春。”
林紫叶伸手拧了男人一把,在巴立卓夸张的啊呦声里,她说:“都是你惹的祸。要不是你老来勾引我,我还会是单身吗?”
巴立卓坐起身,“既然嫁不出去了,就先好好享受单身的快乐,等待有一个合适的人带你步上红地毯吧。”
林紫叶:“巴立卓,你说我们到底好不好吧?”
“当然好啊,我们无话不说,好到就差穿一条裤子了。”
林紫叶:“滚一边去,谁和你穿一条裤子啦?”
“哦,我忘了,你是穿裙子的。”
林紫叶推了推他,“说正经的,你到底能不能娶我?”
巴立卓:“很想娶,可是我没有勇气面对儿子巴奢……”
林紫叶:“我不想听你说可是!是?还是不是?”
巴立卓去穿衣服:“要是不当这个副局长就好了。”
林紫叶:“既然如此,我得继续相亲了。”
巴立卓:“你以前不一直在相亲吗?”
林紫叶:“此时非彼时,我以前心高气盛,那时我没有房子。活了三十年才明白,爱情不是永恒的。爱情是烈火,同时点燃了两个人,人又不是油库,烧个半年六个月也差不多精疲力竭了,怎么能永远烧下去?”
巴立卓拍拍女人的脸蛋:“说得太好了,妙语连珠啊,太得我的真传了。有朝一日我来立法,先消灭这些骗人的爱情谎言!再规定全国人民谁也不许结婚!”
林紫叶哭笑不得:“你这个家伙,坏透腔了。”
巴立卓翻起眼睛,往床头上一靠:“那我就省心了,预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林紫叶哀怨地看了看巴立卓,“好吧,你是过来人,我一直把你当专家来崇拜的。”
巴立卓赶紧摆手:“与我无关,与我无关。”
林紫叶:“我去相亲,你来把关!”
巴立卓摇头:“看来我要当电灯泡了。嗯,还是个远程大灯泡。”
林紫叶哼了一声:“干脆就叫你巴一灯吧。”
巴立卓下了床,笑:“不如来一个升级版的,叫巴又亮如何?”
林紫叶:“我的终身大事你不能撒手不管,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的,你就是罪魁祸首!我就告诉大伙,是你一步步把我推进火坑的。”
巴立卓边穿衣服边说:“听你这话,我怎么像旧社会的大茶壶似的,净干拉皮条的缺德事儿?”
林紫叶:“你以为你不缺德啊?”
巴立卓说:“我有个建议。”
林紫叶:“不会是啥好主意。”
巴立卓说:“你这屋子得有音响了,每天你听听音乐。歌声悠扬,主打曲目是梁祝小提琴协奏曲。”
“亏你想得出来!”
巴立卓夹起皮包,亲了亲女人:“我走了,明天要去市政府汇报。”
林紫叶怀里抱着枕头,眼圈又红了,低语:“我总觉得,上辈子我做错了什么事,这辈子罚我来受罪的,我爱你,爱得太痛苦了。老天,我该怎么办呢?”
巴立卓再次俯身,温存道:“别难过,我常来看你。”
又是星斗满天,巴立卓悄悄推开自家的房门。一开门,就看见孔萧竹斜靠在沙发里,落地灯将她的面孔照得半明半暗。巴立卓边换鞋边打招呼:“怎么,还没睡?”
孔萧竹冷笑:“巴副局长,你玩的是不是有点野了?”
“有什么意见,请孔台直说。”
孔萧竹:“今天下午,你是不是去找那个姓林的破鞋去了?”
“什么话啊?一点都不文明。”
孔萧竹步步紧逼:“巴立卓!你装什么蒜!你是不是自己开车去的?”
巴立卓皮笑肉不笑:“天哪,你一生气我就害怕,这回你又赢了。”
孔萧竹:“你少来这套!你吃着锅里的惦记着盆里的,你,你这个王八蛋、害人精……”
巴立卓:“你就积点德吧,半夜三更的别搅得四邻不安!”
孔萧竹:“我也不想和你吵,是你逼我非得吵不可!”
巴立卓不再吭声,脱掉衣服进屋躺下。孔萧竹走进来,一把掀开被子,“你别睡,说!是不是又和那个姓林的鬼混去了?”
巴立卓发怒:“你望风捕影,胡说八道!”
孔萧竹:“告诉你,女人的直觉一直很准的。”
巴立卓身子缩成一团:“孔萧竹,你别闹了。”
孔萧竹去扯他的内裤,嘴里呼出了酒气:“谁和你闹了,我检查检查。”
巴立卓低吼:“你太过份了!你喝酒了?”
“我怎么过份?”孔萧竹扑上来,“兴你掂花惹草,就不行我行使职权?”
巴立卓捂住裤头,告饶:“我忙了一整天,太累了。”
孔萧竹张牙舞爪地压了上来,巴立卓只好抱住她,勉强亲了亲,“你喝酒了,嗯,我们明天好不好?”
孔萧竹猛推他,哽咽了:“今天是我生日,一个人和儿子在酒吧庆祝生日。”
巴立卓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少来对付我,你什么时候把我挂在了心上?”
巴立卓:“老夫老妻了,不扯没用的。”
孔萧竹:“你装什么纯洁,对别的女人你怎么就不说老了?”
巴立卓嘟囔:“你既然不纯洁也不温柔,整天琢磨虐待我。”
孔萧竹这个气呀,擂鼓似的砸向男人。巴立卓抱住脑袋,叫:“别打我脑袋,全家都指望这个吃饭呢……”
孔萧竹眼泪汪汪地停下手,“从明天开始,你的工资奖金全归我,断你粮草,看怎么吃野食儿!”
巴立卓脖子一梗:“断我粮草,还不如劫我老营呢!”
孔萧竹抹一把眼泪:“我问你,那个姓林的骚货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你披星戴月地找人家。”
巴立卓:“别胡说八道啊,你拿出证据来?”
“证据?你还要证据?”孔萧竹怒不可遏:“小龚今天自己回来的,说他的车叫你开走了,这不是证据?”
巴立卓心里更有底儿了,“我不是经常自己开车吗?”
孔萧竹撒泼:“你一定是去了,你一定是去了。”
巴立卓一把扯过被子:“睡觉!”
孔萧竹恨恨道:“你睡吧,没准我半夜掐死你!”
巴立卓哼了一声,裹了裹被头,“随便你。”
第二天孔萧竹早早送儿子上学去了。巴立卓起得很晚,发现餐桌上有一封信,显然是孔萧竹写的。信中说——
在这个冰冷的家庭里,我的身体,我的心都凉透了。巴立卓,我想说的是,我恨你!既然你不喜欢我,为何当年苦苦求婚?是我叫你失望,还是你厚颜无耻?你自己清楚你的所作所为,你昨天一定去做了亏心事。你想瞒也瞒不了,和你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年的女人,要是看不透你的花招,真是白活了。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欺骗我,折磨我?我是个善良的女人,我不忍心伤害任何人,包括你巴立卓在内。我的善良,在你眼里难道是软弱吗?我未曾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这么些年来,我都在想方设法的支持你,支持你出人头地支持你飞黄腾达,完全尽到了一个妻子的责任。在你看来,我变得庸俗了,变得琐碎了,不温柔了。可是为什么会这样?不都是为了你?为了你们不可一世的巴氏家族?还有你那个毫无体恤之心的老妈吗!为了你的事业、儿子、长辈,我样样都要委屈求全,样样都要操心费力,我怎么能不苍老?我怎么能不烦躁?
是的,过去我们恩爱过,也争吵过。可是前年正月十六的那个夜晚,你恶狠狠地打了我。从那一刻起,你在我心中就不是个好丈夫,而是一条道貌岸然的恶狼!你凭什么伤害我?我和你一样是人有真情实感,一样有困惑、有烦恼,你没有道理动不动就迁怒于我,你之于我的痛苦和我之于你的痛苦是一样的!我之于你的牵挂和你之于我的牵挂却根本不同!因为你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你可以选择你的道路,但你没有权利凌辱我!……
巴立卓将信反复看了三遍,放进皮包里。他的脑海里乱糟糟的,一种从未有过颓然之感弥漫了他的周身。他呆坐了很久很久,又摸出信来,拿笔在上面批示道——
孔萧竹同志:来信已阅。全文观点明确,具体事例不详,措辞过于偏激,有牵强附会的嫌疑,不宜于改革、发展和稳定的大局。建议重新思考,再行起草。可否?谨供参考。
然后是龙飞凤舞的签名和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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