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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27节 腿儿都软了

  电话那端传过来的是南方口音,声音似乎很遥远。对方显然是认识他的,怯怯的又不失亲热:“是巴局长吗?你好。”

  “是我,谁呀?”

  “我天威科技的小张,快过年了,我想到您那里去看看,给您拜个早年。”

  巴立卓知道,厂家的老一套又来了,随口说:“哦,谢谢你。我看就不必了,最近很忙。”

  对方很了解情况,说:“职代会不是结束了吗?巴局长您该放松放松了。”

  巴立卓对天威科技不乏好感,笑了:“谢谢关心,我会的。”

  天威科技是深圳的一家通信设备制造商。由于是名不见经传的民营企业,其销售员最初是难迈进邮电局大门的,背着幻灯机的来访者屡屡被保安拒之门外。松河本地网农村支局的设备多为老式的半自动交换机,天威科技便反复游说农话设备需要换型改造。在下属县局猛虎镇是否开设天威实验局的问题上,史群和蒋对对意见严重对立,史群认为省内尚无先例得不偿失,蒋对对觉得天威的条件优厚不妨一试。僵局中,巴立卓的态度起了关键性的作用,他从技术的角度分析说天威的交换机体现了通信技术的发展趋势。当时的局长柳鹏拍板说:“在这件事上,我听小巴助理的,新技术必然有风险,但我觉得冒这个险值得!敢为天下先嘛。”

  天威科技的早期设备还不够成熟,大小毛病不断,反复装载数据不断打补丁,迟迟不能竣工。史群本来就怀疑蒋对对有猫腻,正好有了口实扬言退货。此事对甲方来说无足轻重,可是对于乙方来讲确系生死之战,倘若松河实验局失利就意味着短期内无法立足全省。所以,天威科技总部和东北片区的大员连连造访,说民族工业尚处萌芽期请求理解支持。和数年前的“外国驴”布朗和詹姆斯相比,天威科技的技术人员都是新毕业的学生,看起来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而且他们的设备太便宜了,低廉得叫人心生疑窦。比之北电、郎讯、西门子等著名的外商,天威的人太会公关了,很快就摸到史群的家里去了。史群终于闭嘴了,而且很快从感情上倒向了天威这一边。

  猛虎镇的实验局大获成功,一时间参观考察者络绎不绝。天威科技再接再厉,又推介了新款98型程控交换机。这时史群已扶正为局长,雄心勃勃的推进农话全数字化改造,以此拉动收入增长取得立竿见影的效果。松河局的三个县六十八个农话改程控工程得到了省局的批准,而且各县乡政府都争先恐后踊跃筹集改制费。这样一来松河就热闹起来了,各路厂商大兵压境,争夺价值两千余万元的大单。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纷纷编制配置方案企图在技术性能上压倒对方,随后竞相压低报价,拼来杀去只剩下天威和龙兴两家公司。在最后一轮的招标会上,势在必夺的龙兴公司承诺提供长期贷款并承担利息部分,当仁不让的天威科技早有预料,开出了更优厚的条件,除了代理贷款以外还无偿赠送电源设备若干。天威和龙兴两家大打出手,碰撞得火花四射,松河邮电的决策圈子乐开了花,他们想不到国产的交换设备竟能成倍成倍的杀价。

  眼看春节临近,松河局的中心工作是筹备职代会,设备选型一事暂时搁浅。按局长史群的说法,“放长线钓大鱼,过完年再说。”

  东北的天黑得早,下班时已是华灯齐放。一身轻松的巴立卓步行回家,刚转过街角,就有人迎上来说:“巴局长,我是小张。”

  借着昏黄的街灯和荧荧的雪光,巴立卓才看清了对方。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飘逸的呢大衣里敞着洁白的衬衫和漂亮的领带。在数九隆冬的季节里,松河当地人没有这样装扮的,人们的穿戴都很现实,保暖如笨重的企鹅。巴立卓的心头掠过一丝惊讶,拍拍他说:“三九天穿裙子,美丽动人啊。小张,你穿得太单薄了,当心感冒。”

  小张:“谢谢巴局长关心,我想请您吃饭。”

  巴立卓想谢绝,“改日吧,要过年了,我想休息休息。”

  小张:“巴局长,随便坐坐,也是放松啊。”

  巴立卓有些难为情,不去吧,有拂人家的寒风里守候的盛情;去吧,也颇为不妥,对方肯定要谈招标的事情。正在迟疑间,只见小张摆手叫来了出租车,他只好说:“好吧,吃饭是吃饭,不许谈工作。”

  小张喜不自胜,乐颠颠地拉开了后车门,做了个请的动作。松河城里的出租车一律都是红色的夏利车,只要不出城五块钱一趟,既便宜又方便得很。一般都是坐在前面的人付费,巴立卓很自然地坐到了后排。

  在餐桌前落座,巴立卓心头闪过一瞬即逝的得意:我开始有了一些权力了,我开始说话管用了。明亮的灯光下,巴立卓发觉小张很年轻的,他还有些腼腆羞涩的样子。巴立卓的嘴角上挂着微笑,就仿佛一位慈祥敦厚的长者。

  小张殷勤劝菜并以敬仰圣人的口吻恭维巴局长,说他是青年才俊,说他是自己人生坐标上的楷模。

  巴立卓说:“还是高尔基说的好:社会是一所大学。尤其是这所大学根本不用考,而且还由不得你不念,一生也难毕业。”

  小张点头不迭,说:“巴局长学识渊博,对看似复杂的社会生活洞若观火。”

  巴立卓笑了:“兄弟啊,别夸我了。我见识浅薄的很哪,在电信技术领域方面,我念到了大学本科。社会科学呢,恐怕小学都没有毕业。”

  小张愣了,也觉得马屁拍的太明显了。

  巴立卓不愿为难他,就和他唠唠家常,问他哪里毕业的老家都有什么亲人找女朋友没有。小张一一回答,很受宠若惊的表情。巴立卓奇怪,你老家是贵州的怎么不回去过年?小张说,松河的项目没落地前领导不予准假,他这个春节笃定在松河度过了。

  巴立卓心头一紧,看来天威科技真的下了狠心,大有死看死守的意思。他想了想,又问:“没给父母买些年货吗?”

  小张说寄过去了,叫家里买台电视机过年,还嗫嚅道:“我家很穷的,一直没有电视。我父母浑身上下的衣服,没有超过三十块钱的。”

  巴立卓一阵唏嘘,说你能从大山里走出来很不容易的。

  小张说,“所以,巴局长,我不能失败,这次更是。”

  巴立卓诧异:“即使失败了,也不是你个人的失败。万一竞标不成,只是贵公司的失败。”

  小张摇头:“巴局长,我向公司立军令状了,不成功便成仁。”

  “老天,这是何苦呢?”巴立卓又说:“我们邮电职工要有你们这样敬业就好了,哪怕是三分之一。”

  小张不想评点邮电局,他所能表达的除了赞美就是渴望。他觉得该说的话都说了,眼前的巴局长已分明流露出同情了,他今晚的目的就达到了,切不可画蛇添足。他提议说:“我们去洗洗澡,休闲休闲?”

  巴立卓想早点回家,就说:“我回家洗吧,你也早点休息。”

  小张执意相邀:“听说皇冠浴城环境还不错,去轻松轻松醒醒酒?”

  巴立卓不觉哑然失笑,心想就一瓶啤酒还值得去醒醒酒?嘴上却说,“却之不恭了,那就快去快回。”

  皇冠浴城一派金碧辉煌,绝对是上等人出入的场所。小张一路小跑似的去定了包房,引导巴立卓乘电梯昂然入内。冲澡洗澡,然后按摩。巴立卓事先有话且态度坚决,说只掐一掐决不许有其他节目。小张听话,始终没有离开包房。给小张按摩的小姐很有些蛮力,仿佛不是在按摩而是在上刑。小张哼哧吭哧的叫唤,好像落入了日本宪兵队的魔掌。巴立卓这边的小姐可能是新手,一双小手很象征性地在身上捏来捏去,按摩的力道远远不够。巴立卓扭头看了一眼,那小姐穿套粉红的短衫短裤,肉嘟嘟的胸脯呼之欲出,还露着小小的肚脐。巴立卓的不满飞到九宵云外了,吩咐说把我的肩膀好好揉一揉。白花花的女人长腿在眼前晃来晃去,就好像催眠的钟摆,让巴立卓眼皮沉重起来。倦意袭来,不觉中竟睡着了。

  巴立卓梦见了大雾中的老家,白茫茫的雾让山凹里的村庄若隐若现,隐约间还有鸡鸣狗吠的声音,还有很奇怪的野花的香气。雾气越来越浓重,道路都看不清楚了,他自己也变成了一团雾气,在湿漉漉的林间草地里漂移。巴立卓就想,雾气是很洒脱又神秘的,可以欣赏可以感知,却不可以触摸;明明看得见,可伸出手来却什么也碰不到,就好像轰轰烈烈却没有结果的爱情一样,满心欢喜之后让人惆怅不已……

  按摩结束的时候,巴立卓也醒了。他看见小张扔下两百元小费,小姐摩挲着钞票以辩真伪,然后退着离去。

  巴立卓揉揉太阳穴,暗自诧异刚才的梦境。

  出租车悄悄驶进邮电小区。门卫听见动静,赶紧推开结满冰花的窗户,冲巴局长使劲微笑。小张下车话别,还举了举手里的塑料袋,那里面装有巴立卓的毛巾。巴立卓摆摆手示意不要了,他不想留给孔萧竹任何口实。出租车白雾缭绕的开走了,闪烁的尾灯使冬夜更显空旷冷寂。人行道铺着方砖,夏天看上去挺艺术的,覆盖冰雪时却很滑很滑。

  巴立卓小心翼翼地走了几步,忽然有了种冲动,从皮包里摸出手机,他想给林紫叶打个电话。嘟嘟的振铃声刚响了两下,巴立卓就掐线关掉了,夹了夹皮包匆匆上楼去了。

  巴立卓感觉那皮包有些异常,好像多了许多东西。他进了客厅,换鞋脱衣,然后检查皮包,里面多了一个信封!厚厚的一沓,凭手感应该是一份不菲的“礼物”。巴立卓又揉了揉太阳穴,默默去想:表面上看贵州山民的后代嫩得让人于心不忍,但实际上并非如此简单。怪不得刚才分手的时候,小张没有多余的寒暄,好像还轻轻嘘了一口气儿。

  巴立卓极少吸烟的,可今晚心里乱糟糟的,就找了一盒抽了起来。孔萧竹的睡眠一直很差。她终于忍无可忍地走出了卧室,用憎恶的目光瞪了瞪男人,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巴立卓面无表情,他看到朦胧的黑暗中,满屋子的烟雾荡来荡去,就像飘来飘去的思绪,空落落的逮不住又摸不着。

  第二天,巴立卓早早去了单位。他想尽快将钱退还给小张,可是怎么个还法很费脑筋的。大楼里人多眼杂,不能追出办公室,也不能在走廊里拉拉扯扯。必须选择合适的机会,恰当又巧妙的退掉礼金。巴立卓边想边笑,这世道越来越鬼鬼祟祟了,清白做人其实比做混人更难。

  他正这么想着,郝静波急急地闯了进来,说下面有个农村支局烧了,就是猛虎镇的1048线设备烧光了,幸无人员伤亡。

  巴立卓火了:“怎么才报告?”

  郝静波说,今早上县局才来的电话,他们得到报告也晚了,因为支局的设备一烧,没有电话可以报警,只能派人骑摩托跑了三十里的山路……

  巴立卓怔了怔,问:“原因清楚吗?”

  郝静波:“县局报告说是毗邻的居民柴禾垛着火,顺风蔓延到了支局,房梁都烧落架了。”

  巴立卓:“立即向史局长报告!”

  郝静波说,“史局长已经知道了。”

  一定是郝静波嘴快先做了禀报的,巴立卓不想计较这些,说:“你向省局运维部报告。”

  “这个……”郝静波有些意外,“省局知道了,还不得扣分吗?”

  巴立卓说:“你怎么忘了,一个支局阻断了也是全阻,省局的网管中心会看得清清楚楚。我们早报告早主动,争取宽大处理。”

  郝静波醒悟过来了,抬腿欲走。巴立卓说:“我下乡去看看,你在家留守。”

  郝静波过意不去:“这冰天雪地的,一百多里山路呢,还是我……”

  巴立卓夹起了皮包,边走边说:“叫上天威科技的小张!”

  吉普车在漫天大雪中前行,举目所见白莽莽的混沌,就像昨晚的梦境一样。小张他觉得立功的时刻到了,拿着手机四处打电话,以客户代表的身份联络上级指挥同僚,然后说下午就从深圳空运全套的设备过来,最迟明天进场安装,大年三十前恢复通话。巴立卓点头说国内的厂家比老外强多了,反应迅速效率奇高,我赞赏你们这样的合作伙伴。小张一听兴奋异常,高兴得差点要叫起来。巴立卓扭头道:“你还有心思笑?我还要找你算账呢。”

  小张大概听出了弦外之音,脸红了又红。

  巴立卓之所以决定带小张下乡除了工作需要以外,另外一层想法是寻机将信封退还给他。他被自己感动着,不为名不为利,我巴立卓是一个有操守的人,不是吗?

  冰雪路滑,司机小龚不敢说话,全神贯注地操控缓行。巴立卓的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林紫叶。巴立卓不能不接,假装不熟悉地说:“喂,你好。”

  林紫叶道:“你装什么糊涂?我你都听不出来了?”

  有人在侧,巴立卓说:“你呀,你看我都忙糊涂了。原谅原谅。”

  林紫叶不干了,“你怎么老是打哈哈呢?不是故意搪塞躲避吧?”

  女人的声音很大,巴立卓又不敢偏离听筒,虽然那声音直冲耳鼓。但是巴立卓还是发现,司机和小张都在屏声息气。他没好气儿:“什么事,说吧?”

  林紫叶嗔怪:“怪了怪了,不是你昨晚打电话给我吗?怎么反咬一口呢?打就打了,又何必关机……”

  巴立卓不耐烦,“没事我挂机了。”

  林紫叶:“你别挂,只是忽然很想你……”

  吓得巴立卓赶紧打断她:“我正和人谈话呢,回头再说。”

  耳边是发动机吃力的轰鸣声,司机和小张都不说话。巴立卓只好含含糊糊地解释解释,听起来像是批评某个女下级:“唉,女同志啊,都是搅屎棍。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烦!”

  小张在后座傻乎乎地冒出了一句:“女人是老虎!”

  这下把巴立卓逗乐了,“你一个小和尚,懂个什么?以后才你会明白,女老虎真吃人哪。”

  火灾后的现场一片狼藉,弥漫着焦糊的气息。市局保卫科的人早就到了,立刻用巴立卓带来的海事卫星电话联系保险公司。这一场火不仅烧掉了农话交换设备,连移动电话基站的传输光缆也断了。柳县邮电局的领导都在,县局长许维新非常难过,一个劲儿地检讨工作失职。巴立卓就安慰说,天灾如此并非你们的责任,并肯定他们临时选定的机房还不错。然后巴立卓给史群去了电话,卫星电话语音延迟得厉害,天地传输的中间还隔着太平洋或印度洋。巴立卓简要报告了现场的情况,说天威那边的设备已经离港,传输光缆改接顺利,估计天黑以前能恢复移动电话。史群表示满意,还关切地叮嘱说:“天不早了,你们就在县局住下吧,明天路上小心。”

  许维新等人正求之不得,簇拥着巴立卓去了县城,好酒好菜地吃吃喝喝,然后一起去卡拉OK。巴立卓不大会唱歌,为了大家不扫兴,勉强点了首《好大一棵树》,唱得有些上气儿不接下气儿。许维新的嗓子很棒,很有张学友的韵味,一首《吻别》唱得声情并茂:“我的世界开始下雪,冷得让我无法多爱一天,冷得连隐藏的遗憾都那么的明显……”

  音乐怎么这样善解人意呢?当忧伤的歌词涌入巴立卓的耳际时,他有了一种被震撼的感动。巴立卓心想,人的心境时常无法用言语表达,而歌词却能淋漓尽致地抒发情感。巴立卓一边微笑一边打着节拍,眼神却越来越迷离。

  翌日晨,柳县邮电局领导班子全体陪巴立卓用餐,一直护送到收费站,很有依依惜别的样子。不用说小龚的车子后面塞满了土特产,无非是大米粉条蘑菇之类的。巴立卓一回到松河局里,就去史群那里当面禀报,又沟通了一些情况。史群最后说,忙了快一年了还是小心谨慎为好,安全生产的责任重于泰山。巴立卓连连称是,表示明后天组织力量认真查一查,坚决杜绝各类隐患。

  离开机关楼,巴立卓回了自己的办公室。手机又响了,他想都没想就接了起来。

  “巴局长确实很忙啊,我都知道了。”又是林紫叶的声音!

  巴立卓叹气:“以前当老百姓穷,现在当头头累。”

  林紫叶幽幽道:“要过年了。”

  巴立卓调侃道:“虽说这年味越来越淡了,但是该过还是要过的。我三十回老家,初一就回来。”

  电话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像纸落到了地上。巴立卓奇怪:“你怎么不吭声了?”

  林紫叶低声:“你一句都没问问我。”

  巴立卓没反应过来,“问你什么?问你工作好吗?问你在哪儿过年?林科长。”

  林紫叶:“不,你应该问问,我现在在哪儿?”

  巴立卓这才去看手机,见是本地的号码,一惊:“你,你现在在松河?”

  “是的,我在龙台宾馆607房间。”林紫叶很平静。

  巴立卓方寸大乱:“啊,怎么不打个招呼……”

  “不见不散!”咯哒一声,林紫叶挂断了电话。

  巴立卓的腿儿都软了,太出乎意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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