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萧竹终于同意接婆婆来了,这是半年多来最值得巴立卓高兴的事情。多年以前孔萧竹就有言在先,要接婆婆过来同住,现在条件具备了她不好反悔。其实孔箫竹还有一层打算,家里三个卧室,婆婆来了住一间,儿子巴奢住一间,巴立卓就再也没有理由和她分室而居。毕竟是夫妻,总那么僵持着也不是个办法。孔萧竹从良好的愿望出发,期待着和丈夫的关系有所改善,她的努力收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就在那天晚上,巴立卓主动过来亲热,嘴里巴巴地“媳妇媳妇”的叫着,不由得女人不温柔再现。久违了的那种冲动感一下子把孔萧竹唤醒了。
吉普车拖起滚滚尘烟,惊动了小小的山村。歪歪扭扭的柳树还站在村口,几十年的老样子。老家还是三间破烂的房子,大群的孩子跑来围观,巴立卓掂着脚从应急通信车里钻出来,很有些贵族的姿态。司机小龚一口一个科长科长地叫着,巴立卓更觉天上人间。
大哥和三弟一致要求把老房子卖掉。五年前巴立卓来筹款时,他们异口同声反对这个提议,今天却旧话重提,这回巴立卓不同意了。大哥说,老妈跟你一走,这房子没人住了,还不得叫雨水淋塌了?三弟也说是啊是啊,我们都没工夫照看,要是把老房子卖了,还能换点钱买台摩托车。巴立卓现在是小村走出的大官了,讲话当然有份量,哥几个得听。巴立卓很潇洒地甩出两千块钱,说凑个数给你买摩托好了。三弟接过来,一五一十地数起来,脸上露出那种有钱人的神色。巴立卓转而对大哥说:“反正房子不能卖,我出钱你们维修好了,好歹有块地皮在呢,地皮谁也搬不走。”
隐约间巴立卓感觉只要老房子在,他就和那个小山村保持着永久的联系。
孔萧竹早就收拾好了一间朝阳带阳台的房间,她说婆婆可以晒晒太阳养养花草。颐养天年的老人过惯了清苦的日子,对儿媳大手大脚地买东西甚为不解,为儿媳随手倒掉剩饭剩菜坐立不安,后来实在忍不住了,说你们真不会过日子怎么就不知道节省呢?巴立卓笑:“妈,城里有城里的活法,慢慢你就习惯了。”
婆婆试穿儿媳买来的新衣,千种担心万般不适,再三询问价钱之后,婆婆的嘴咂了又咂,长吁短叹多日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婆婆将“天价”的新衣依次叠放起来,说等谁家办喜事时再穿吧,依旧穿戴寒酸与楼前楼后的老太闲聊,孔萧竹面上无光又无可奈何。
巴立卓拧着女人的鼻子悄声说,“傻瓜,别告诉妈价钱不就行了?”
在母亲的眼里,儿子巴立卓至臻至美,孙子巴奢更是至高无上。婆婆认为孙子儿子才是最贴心的肉,至于儿媳应该是端茶倒水吃苦耐劳的棒劳力。婆婆坚持认为儿子是科长了她就是了不起的“官妈妈”,全然不懂局长老婆书记的老伴才是这片园区里真正的官太太。孔萧竹哭笑不得,悄悄向巴立卓抱怨:“你妈的知名度比你都高,快成邮电局的名人了。”
婆婆最看不惯巴立卓起来准备早餐或者送孩子上学,婆婆的脸因此阴沉着,仿佛专注于打扫房间的孔萧竹虐待了她的子孙,她刷碗洗筷时那叮当的声响便是她无声的抗议。婆婆是节省的人,即便是在儿子家也积习难改;婆婆还是闲不住的人,却不想她的热忱叫儿媳忙上加忙乱中添乱。她从不用洗衣机,不会用也舍不得,大大小小的衣服手洗了之后,七长八短地挂在卫生间里,滴滴答答的水声不断。婆婆从不用洗洁净洗碗,还极有成就感地收集各式各样的废纸塑料瓶,说等攒够了可以卖钱。为了不伤害婆婆的自尊,孔萧竹只能装聋作哑,克制加克制忍耐又忍耐。一天晚上,婆婆忽然发现孔萧竹在偷偷洗碗,这显然是嫌她脏了。婆婆大哭一场,收拾包裹准备回乡。在两个女人的哭声里,足智多谋的巴立卓也束手无策了,英雄已无用武之地。巴立卓不得不有所表示,指责孔萧竹:“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妈洗的碗再不干净,也不至于药死你啊?”
孔萧竹肝火骤起,几个月来的委屈喷薄而出,“行了巴立卓,我受够了!童养媳似的伺候你们老的小的,反而是我错了?”
巴立卓不让步:“孔萧竹,你向我妈赔礼道歉!”
孔萧竹宁死不屈:“你做梦!没门!”
这个时候,儿子巴奢从房间里跳出来,也冲着他们喊,“吵什么吵?谁惹奶奶生气,我和谁急!”
家中的气氛日益尴尬,深感孤掌难鸣的孔萧竹很少说话了,巴立卓的家庭陷入了新一轮的冷战。巴立卓左右为难,不知道先逗谁开心才好。小学生巴奢是家中的大红人,所有人都乐意和他说话,似乎这个家庭完全是为了他才存在的。在婆婆眼里,孔萧竹是个完全不称职的媳妇。如果不是在城里,婆婆一定会走遍十里八村广而告之,叫她臭名昭著掩面蒙羞。
巴立卓外面的应酬越来越多,常常深夜回家,一身酒气地倒头大睡。孔萧竹冰冷的眼神和窒息般的日子一天天地重复下去,僵持的意味有增无减。转眼就是春节了,巴立卓通知孔萧竹说,今年兄弟几个都来城里过年。他还说,“地里一年汗,三十一顿饭!咱们爷们像爷们女人像女人的,都好自为之,就是装也得装几天。”
春节实际上是亲人节,父母健在,兄弟姐妹才能够定期团圆。孔萧竹无法回绝,她知道一场操劳在所难免。年关将近,再傻的夫妻也懂得礼让,他们不能再继续摩擦下去了。年年的春节都难有新意,吃喝是永远的主题。忙里忙外的家庭主妇又累又烦,而且还感觉到了冷。
吵吵嚷嚷的巴氏兄弟陆续到了。在孔萧竹看来乡下人真讨厌,他们不换鞋就进了屋,还在卧室里弹烟灰咳痰,片刻工夫就把家里弄得如马厂般乱七八糟。大哥巴立民扛来了半爿冻猪肉,三弟巴立刚的礼物是一大堆冻血肠和粘豆包。冰箱塞得满满的已无处存放,孔萧竹犯愁了好半天。平白吃了余副局长许多条鱼,孔萧竹一直过意不去,便吩咐巴立卓将血肠和粘豆包送过门去,就说是老家自产的绿色食品。巴立卓挺理解自己女人的,因为孔萧竹害怕奇形怪状的东西,一看见紫乎乎的血肠金灿灿的粘豆包就要反胃。所以巴立卓觉得送走也好,眼不见心不烦嘛。婆婆见了嘴上没说什么,可心里又闪过几丝不快,她认定孔萧竹的举动极端无礼,这分明是瞧不起乡下人了。剩下的冻猪肉需要肢解开来,以便分成小袋挂到窗外去保鲜。自告奋勇的三弟轮起菜刀一通猛砍,弄得地砖上血肉横飞,孔萧竹的眉头皱了又皱,不快乐的表情尽收妯娌的眼底。
年夜饭异乎寻常的丰盛,大鱼大肉烹炒煎炸高汤清炖,除了令人叹为观止的美酒饮料之外,还有东北农民所不敢想象的龙虾螃蟹。但很快巴家兄弟就感到了乏味,因为他们只有三种选择:吃饭、睡觉、看电视。巴立卓家里没有麻将,连一副扑克都没有,三弟巴立刚大为失望,就去问孔萧竹:“二嫂,你们这日子可咋过的呀?啥也不玩?没事儿的时候,你俩就大眼瞪小眼?”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竟说的孔萧竹泪眼汪汪。
百十平方米的房子容不下小孩子撒欢,巴奢小主人似的带着他们下楼疯跑燃放鞭炮,脸蛋都冻得通红。巴氏兄弟几个举杯畅饮,巴立卓大发宏论,“我的感觉是,外国人有了好事总爱喝点什么,就像我当年的外国朋友布朗和詹姆斯,而咱们呢总爱好吃多多。大概是过去生活水平太低,人人都饿怕了,所以现在把劲头都用在吃上面了。逢年过节一高兴,就胡吃海塞起来,一点都不知道节制,你们瞧我的大肚子,全是吃的……”
大哥很看不惯二弟得意忘形的嘴脸,就说:“我和老三可是种地的农民,没钱也没工夫吃香喝辣。”
三弟机灵,“就是就是,我们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比不得二哥阔气。”
这个除夕夜格外漫长。孔萧竹妯娌和婆婆在厨房包饺子,巴氏三兄弟歪在沙发上看电视。窗外的鞭炮声渐渐稀落,无聊的春晚节目也终于结束。哈欠连天的巴氏兄弟打地铺埋头睡了,妯娌们也分头带着孩子歇息了。屋子突然静下来了。孔萧竹一个人收拾纷乱的客厅,归拢东倒西歪的酒瓶子易拉罐,她心里空荡荡的,忍不住叹口气,这个年总算是过完了。
是沉默总归要爆发的,巴立卓和孔萧竹的再次争吵注定无可避免。这天深夜,放在客厅的手机铃声大作。巴立卓仍在呼呼大睡,孔萧竹忍住气,费了好大的劲才捅醒了他。
巴立卓睡眼惺忪地接过电话,传来了清晰的女声:“是我,梁菁菁。”
“哦,梁支书啊,有什么指示?”巴立卓有些醒酒了。
“不敢指示,是请示。咱们有四位职工出事了……”
巴立卓心里咯噔一下,坐起身。
“参与赌博,被派出所抓走了。”这是梁菁菁的分管范围,业务以外的杂事该归她处理。
“哦。报告保卫科了么?”巴立卓换了个姿势。
梁菁菁说:“他们已经去公安局了。”
巴立卓叹了口气:“需要我做什么?”
梁菁菁话务员出身,讲话很快但吐字清楚:“明天不放出来的话,就要空岗了。还有,用不用通知局领导?我拿不准主意。”
巴立卓飞快地想了想,说:“这么晚,我看就不必了。如果需要报告的话,保卫科他们会报告的。至于空岗的事儿,我明早通知生产科自行调整人员……”
梁菁菁说:“那好吧,你早点休息吧。”
“喂,等一下,”巴立卓问:“赌博的那几个人都是谁呀?”
梁菁菁回答:“邮政那边是蔡磊,咱电信这边三个人,是王二美、李……”
“又是王二美。”巴立卓摇摇头,叹了口气:“好吧,早点休息。”
梁菁菁的声音甜甜的:“好,你也早点休息。”
巴立卓挂断了电话,一回头见孔萧竹在看他。
巴立卓躲开女人的目光,扯扯被子,自语:“净是闹心的事儿。”
孔萧竹明知故问:“谁呀?”
巴立卓不满:“和你有关系吗?”
“白天没谈够,半夜三更的接着谈?是吧?”
“睡你的觉得了,少掺和!”
“不行,不问问我还真睡不着,”这些天孔萧竹的肝火就大,正想找个出气的地方:“到底是谁?”
巴立卓发烦:“还能是谁?情人呗,想我想得睡不着觉了,唠唠。”
这话说的太过情色了,孔萧竹粉脸煞白,“小样儿,明儿给你套件铁裤衩!”
巴立卓拱手:“感谢感谢。”
孔萧竹大怒:“你越来越过分了!”
“睡觉!”巴立卓自顾自躺下。
孔萧竹冷笑:“不就是那个梁菁菁吗?再狡猾的狐狸,迟早也要露尾巴的!”
巴立卓不听,一把将被子拽过了头部。
其实,梁菁菁半夜找巴立卓沟通情况并无不妥之处,抑郁已久的孔萧竹确实在故意找茬,她的疑神疑鬼很没有道理。他们的争吵惊动了婆婆,婆婆听不清隔壁这边究竟说了些什么,但是她认定儿子受气是因为她的缘故。婆婆不声不响地去了卫生间,然后以无比愤慨的目光怒视儿媳的房间。
翌日,巴立卓顾不上早饭就匆匆上班去了。晚上又是应酬,依旧回得很晚。一进门就见孔萧竹在哭,巴立卓边脱外套边说:“又怎么了你?”
孔萧竹说:“你妈走了。”
“什么?”巴立卓的脸拉长了,“你说什么?”
孔萧竹从茶几上推过来一张纸条来,“你自己看。”
巴立卓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儿子巴奢的留条。其大意是奶奶在咱家呆得不愉快,他和奶奶回老家去了。巴奢还特意写道,他准备和大伯养猪赚钱,不想念书了,因为奶奶说了:书念多了的人没良心,是不认妈的大尾巴狼!
巴立卓呆了半晌,然后恨恨地去看孔萧竹。孔萧竹全无畏惧,也一脸悲愤难名的表情。此时此刻,怨恨在彼此的心头划下了深深的伤痕,无论是刻意的还是无意的,那冰冷的眼神都足以淹死对方。孔萧竹喃喃自语:“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我的错。”
巴立卓一把揪住女人,咆哮:“还不是你错?你这个混帐娘们!”
孔萧竹扬了扬头,“你放开我。”
“你滚!”巴立卓猛地推搡了一下,孔萧竹重重跌进沙发里。
孔萧竹嗷的一声飞扑过来,茶几上的东西瞬间滑落响成一片。女人声嘶力竭了,“你给我滚,这是我的家!”
巴立卓使劲去推女人,而孔萧竹疯了似的乱抓乱咬。酒精作祟的巴立卓怒火万丈,他把全部的愤怒都转移到了右掌上,孔萧竹那张仰好的脸,好像是为他的手而准备的。巴立卓手掌扇得偏离,指尖落在了女人的左眼角处,而掌心全部掴在了她的耳朵上。啪的一声很像是枪响,孔萧竹踉跄着坐到了地上。
突遭暴力,女人没有哭天抢地请求打死我吧,也没有一头撞来拼个你死我活。她捂着左脸看了男人一眼,那一眼绝对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深仇大恨!然后歪倒在沙发上,后背剧烈耸动,强忍着不哭。
巴立卓反而愣了,想了又想走上前去,用刚才打人的那只手去搬女人,轻轻地去搬。女人转过身来,泪水肆意滂沱。巴立卓又去搬女人的腿,孔萧竹仿佛武林高手,飞起一脚踢向男人。
“不识抬举!”巴立卓悻悻走开,去儿子的房间抓起一本杂志,坐到了桌前。杂志是《电信技术》,本来就枯燥难读,巴立卓看得心烦意乱,他在想如何收拾眼下的局面,明天下乡接儿子去?可母亲肯定不会再来了。
正想着,就听孔萧竹说:“把我打没气了,你倒看起书来了?”
也不知孔萧竹怎么把巴立卓的腰带当成了武器,疯了一样狂舞着冲了进来,打得巴立卓抱头鼠窜。她披头散发连哭带骂:“巴立卓,我算认识你了!你老妈真了不起,为了那老骚婆子,你把我眼睛打瞎了……”
巴立卓节节败退,费了好大的劲才扭住了女人的胳膊。孔萧竹还在怒骂,“你妈太坏了,天天搅天天闹,这日子还能过了吗?”
这时有人在敲门,一声比一声急促。巴立卓醒过神来,这场打斗惊动了四邻。他推开了女人,“都是你干的好事!真不要脸。”
房门打开,披着睡衣的余赫就说:“唱的是那出戏啊,半夜三更的你们放礼花哪?”
巴立卓气得浑身发抖,孔萧竹丢掉了腰带,放声大哭。余嫂穿戴整齐地过来,说:“瞧瞧你们,放着好日子不过,这是哪和哪呀……”
孔萧竹挡开了余嫂的手,大喊:“不过了,离婚!”
巴立卓气急败坏:“孔萧竹,你他妈的还是人吗?”
孔萧竹披头散发,咬牙切齿:“你是狗!是畜生!离、离婚……”
余赫一看没个头绪,就将巴立卓拉扯到他家里去了。迈出家门时,巴立卓扭头一望,只见孔萧竹的脸色苍白,在灯光的照射下,她的脸廓有一种被射穿的透明感。巴立卓还从来没见过女人对谁这么恨过。
对开着的房门关上了,余嫂好言相劝:“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咱们都是女人,说点掏心窝子的话。男人打女人肯定是不对的,但是他打你,或许也是因为太在乎你,太爱你。”
孔萧竹的右眼睑充血,泪如雨下。
在叶家那边,巴立卓发现自己的手指出血了。余赫连连摇头,就找来了纱布给他包扎。余赫忍不住批评道:“好男不和女斗,你就这么点儿气量?”
巴立卓气呼呼的:“无理取闹,完全是无理取闹!”
余赫摇头:“什么无理取闹啊,还不兴人家使使小性子啊?女人就是女人,要男人来疼来哄的……”
巴立卓:“余局长,她把我妈气跑了,你说我该不该揍她?”
余赫不想听他解释,就说:“小两口打架不记仇,几天就过去了。是不是?你只要耍耍花招,逗她笑了,不就什么事都没了?而且她还会关心你喝多了,心疼你难受不?女人就这样,至少我和你大嫂就这样……”
巴立卓无话可说,不住地揪自己的头发。
余赫说:“一句话,还是你的酒量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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