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期半年的培训不算短暂,《数字通信原理》等课程却是那样的枯燥乏味。阶梯教室外面是茂盛的核桃树,知了声声里,巴立卓老是走神,一门心思地盼着早点下课。虽然校园的时光是那么浪漫美好,巴立卓和林紫叶还是很注意分寸的。同学都来自本省,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不便公然出双入对。
这天课后,心有灵犀的巴立卓和林紫叶都有意走的迟些,自然而然地碰到了一起。林紫叶歪着头,俏皮地问:“哥们,明天是星期几啊?”
巴立卓一怔,“姐们,你不是明知故问吧?”
林紫叶佯做不悦,“你看你,有问必答多好?”
“礼拜三,有啥吩咐?”巴立卓大献殷勤。
“有心情吗?”林紫叶的眼睛闪闪发亮,很有内容,很有些亲热的意思了。
巴立卓一阵窃喜:“当然,愿效犬马之劳。”
林紫叶抿抿嘴,悄声相邀:“敢陪本小姐逛街去吗?”
“敢,怎么不敢?”巴立卓连声应允,又生疑虑:“可是,你要逃课?”
林紫叶白了他一眼:“心虚了不是,去不去吧?”
巴立卓抱拳道:“难得难得,头一次和女生逃课,尤其是和你这样的漂亮的女生为伍,嘿嘿。”
林紫叶巧笑颜兮地说:“逃课不假,勿生非份之想。”
“哈,请放心,巴立卓还是好同志。”
林紫叶瞟了他一眼:“你的接头暗号是?”
“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巴立卓说这番话时,撩起一边的衣襟昂首挺胸跨步,摆出了杨子荣的亮相。
林紫叶又笑了,随即嗔怪:“什么乱七八糟的,明天还要点名呢。”
巴立卓表现出同谋者的极大热忱,说:“明天点完名,第一节课结束咱们就撤。集合地点嘛,就在毛主席塑像前,如何?”
“好吧,不见不散。”
灼热的阳光倾泻,稀疏的槐荫挡不住无所不在的热浪。巴立卓和林紫叶结伴而行,仿佛幸福又拘谨初恋的情人。375路公汽来了,售票员身子探出窗外,用力敲打车厢吆喝:“西直门啊,西直门。”
375沿着学院路狂奔,遇到路口或刹车减速时,就发出巨大的令人心悸的摩擦声,犹如一张粗糙的砂纸拖过耳鼓。西直门是375的终点,地铁站附近脏兮兮的,密密麻麻的人群涌来涌去。不断有人贼头贼脑地过来搭讪:“要不要发票?”“八达岭一日游?”
燥热而嘈杂的街头飘荡着声嘶力竭的的歌声,崔健的《一无所有》狂吼着类似于私奔出逃般的茫然。
西单的商场里冷气徐徐,林紫叶相中了一套连衣裙,试装匍毕,巴立卓赞不绝口并飞快地去付了款。林紫叶窘得一脸娇红,她有些始料不及,又不知说什么是好。许多年以后,无论是巴立卓还是林紫叶都牢牢记得,那连衣裙是白底紫花的乔其纱。整整一天,林紫叶都是兴高采烈的,而巴立卓俨如忠实健壮的仆人,亦步亦趋不离左右。林紫叶不动声色地买了男式运动服,直到返校时才宣称奖给劳模巴立卓同志。
红日西沉,巴立卓抹了抹头上的汗水,恍然大悟地说:“还以为你献给男朋友的呢。”
林紫叶也笑:“能出乎你的预料,我深感快乐。”
巴立卓心里不是滋味:“看来你扯平了,两清了不是?”
林紫叶半开玩笑道:“我自强自立惯了,不喜欢无功受禄。”
巴立卓表白道:“买单是男人的本色。”
林紫叶妩媚一笑,那笑容里很有些丰富的含意,她转了话题:“看你辛苦的,嫂子要是知道了,还不心疼死了?”
巴立卓颔首自语,“是要给家里去封信了。”
林紫叶道:“我陪你去,刚才路过的那邮局叫小西天。”
乐不思蜀的巴立卓和林紫叶将笑声留给了北京城,他们随意乘坐地铁或公交车,漫无边际的走走停停,仿佛时间的富翁,大把挥霍着未来岁月里值得倾羡的美好时光。精心设计的逃课,使得两个人都备感新奇和刺激,购物计划由林紫叶主导,去景点游玩则是巴立卓由做导游。一张北京交通地图,在巴立卓手中折叠得有些破碎,他们甚至闲逛到了牛街、琉璃厂等偏僻的地方。林紫叶觉得和巴立卓的合作是自然而然的,而且这种愉快的感受是从未经历过的,她渐渐有了一种依赖,为什么会这样?她说不清道不明。
尴尬和不便的时候也有。林紫叶有一次想挑选内衣,而巴立卓又寸步不离,思来想去的只能启发他:“你是不是该出去抽烟了?”在北海公园,巴立卓两次力邀请林紫叶合影,林紫叶婉言谢绝了。一次说:“我这么丑,有什么好照的?”另一次四下环视说:“还不如请我吃冰激琳呢。”
林紫叶对巴立卓的情况了若指掌,却很少说起自己的事情。林紫叶觉得,巴立卓是一种至命的磁场,情不自禁地吸引她,叫她不知不觉间迷失掉自我。巴立卓经常坏坏地注视着林紫叶,目光沉静而专注。这种目光的恭维,是一种光明正大的暖昧,更是一种深刻的激光式的抚摸。
巴立卓虽然是过来人,却觉得林紫叶深不可测。林紫叶尚未婚嫁,但他对她是否有意中人判断不准,几次想问问,都被巧言搪塞过去了。巴立卓有了接近于初恋般神奇的感受。他不可抑制地喜欢上了她,喜欢她的聪明俏皮,喜欢花瓣般精巧的嘴唇,喜欢她秋水盈盈蓄满了期盼似的眼睛。巴立卓认为这女人最好看的部位还是浮凸有致的胸部,单薄的衣衫遮盖似柳的身段,隐约露出了韵味无穷的胸罩背带。
天气渐凉,林紫叶对巴立卓的态度渐呈疏远之势。巴立卓认为,这不过女人的小伎俩而已,猫捉老鼠的把戏而已,打定主意静观其变。果然,在考试结束后林紫叶再次发出邀请:“巴立卓同志,陪本人走一趟。”
巴立卓晃头:“真可惜,这次不是逃课了。”
林紫叶纠正他,“你错了,我想这是你我的最后一次出动。”
巴立卓说:“想请你共进晚餐。”
林紫叶微微一笑,“你已经请我搓好多回了。”
巴立卓说:“以前都是快餐,不算数。今天才是正式宴请。”
取名菊花的快餐店隐藏在浓重的槐树荫里,不走近无法看得清楚。两人一进门,寥寥无几的食客和服务员的目光就投射了过来。林紫叶不免窘了一下,而巴立卓并无赧颜之色。
林紫叶坚持不喝酒,只是象征性地呷几口茶,巴立卓叫了瓶二锅头,自斟自饮起来。女人得体的矜持又一次赢得了巴立卓的好感,巴立卓喜欢她的端庄她的妩媚,更喜欢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
不觉中,天色暗了下来。巴立卓突然问:“你说过我们永远是同学,永远的朋友,永远究竟有多远?”
林紫叶含糊其词道:“很远吧,要多远有多远。”
巴立卓:“也不太远。我认为,永远真的就站在不远的前方。”
林紫叶挪揄道:“貌似诗人。”
巴立卓又灌一口酒,故弄玄虚兼自吹自擂:“我一直不乏浪漫情怀。只是不清楚,是通信成就了一个伤感的诗人,还是伤感的诗人从事了通信?”
林紫叶抿嘴一笑,“这话有些大言不惭了,实践证明你是位很敬业的搬运工。”
“哈哈,我心甘情愿的,谁让你那么漂亮,谁让你那么吸引我。”巴立卓边说边拍了拍她的手背。
林紫叶想缩回手,但是没有而且也没感到难受。她想了想才说:“谢谢你的恭维,我并不漂亮。”
“你不光漂亮,还大大狡猾呢。”不会勾引的男人是残缺的,巴立卓做激动状。
林紫叶举了举杯子,“这天底下,那有用狡猾来赞美女人的?”
巴立卓嘴里含着半口酒,坏笑,并不急着咽下,为的是先回应一个积极友好的笑容。如此可爱的举止,当然让林紫叶顿生欢喜。巴立卓也举了举杯子:“我很喜欢你,真的很喜欢。男人一生都在寻找的并不是妻子,也不是情人,而是在寻找一个红颜知己。”
正当林紫叶不知所措之时,几声闷雷滚过。餐馆里的人多了起来,门前还站着许多避雨的。秋天的北京一雨难求,人们都怀着兴奋的心情,仿佛共同等待很重大的事情。
林紫叶缓缓起身,去拎塑料袋:“不听你胡说,我要走了。”
“要下雨了。”巴立卓伸手拦住了她的去路,“你不是说咱们是永远的朋友嘛,那有朋友说翻脸就翻脸的?我不说了还不成吗?”
林紫叶呆了片刻,重新落座竟泪眼婆娑。窗外的雨说下就下,长龙般的电车往来驶过,轰隆隆的好像积水都在震动。一时间,彼此都感到了陌生,气氛有些沉闷。
巴立卓想了半天才说:“我还以为你只会笑,不会哭呢?”
这番话一出,林紫叶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了出来。
巴立卓呆住了,好半天冒出句:“瞧你,老天下雨,你就热泪盈眶?”
“你没有同情心,我走了!”林紫叶恼怒了。
巴立卓按住了女人的手,说:“你这个样子,怎么出门见人,我开玩笑嘛。”
“你故意气我!”
巴立卓一脸无辜:“没有啊,说说心里话嘛。”
林紫叶一咬牙,“那好,我也说心里话。”
巴立卓连连作揖:“洗耳恭听。”
林紫叶说:“你这个人嘴甜脸皮厚,决非池中之物。”
巴立卓叫屈:“你到底是夸我,还是骂我?”
林紫叶说:“套用一句古话,苟富贵,勿相忘。”
巴立卓一惊,随即黯然神伤道:“林同学,这话让我想起了我从前的同学。”
林紫叶警惕地问:“谁?”
巴立卓指了指脚下:“一个逝者。我们相约过,苟富贵,勿相忘。”
林紫叶低语:“对不起,我真不知道……”
巴立卓很快改了个话题,他想逗林紫叶发笑。他说:“我发现,女孩的裙子越来越短,男人的斗志却越来越低。”
林紫叶止住了泪水,说:“男人的斗志高低我不了解,我只知道你很赖皮。”
巴立卓伴了个鬼脸,说:“但愿我的赖皮,能给你带来欢喜。”
林紫叶点头,“谢谢你巴赖皮,我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巴立卓看着眼前的女人,话里有话地说:“我要是生活在旧社会多好?”
男女之间的暧昧玩笑,通常带有强烈的心理暗示。林紫叶听懂了巴立卓的弦外之音,她揩揩眼角说:“你就没想过,在那个时代里去做贫下中农?”
“王侯将相不敢想,做个员外还是有可能的。”
林紫叶捂嘴:“你这人够坏。”
事实上女人都喜欢坏男人,其要点是男人不能把自己说得太好。人都有逆反心理,你越说自己是个坏蛋,她就越关注你的优点,对你越有好感。果然,巴立卓鬼头鬼脑地说:“男人都想三妻六妾,广揽春色。”
“呸,做梦吧你。”
巴立卓坏笑,“林紫叶小姐,你一点都不淑女。”
林紫叶反唇相讥:“请问巴立卓先生,你有绅士的味道?”
巴立卓说:“我们好了一场,离别前却要唇枪舌剑。”
“谁和你好了?”林紫叶气鼓鼓地说:“我正式决定,离你远一点儿。”
巴立卓越说胆子越大,“不是冤家不聚头。我有种预感,咱俩的戏好象还没完。”
林紫叶不服:“决不可能,我成你人质了?”
巴立卓说:“我觉得仅仅是个序幕,精彩的故事还未上演,远远不是尾声。”
“净胡说!”林紫叶的脸又红了,“求你了,走吧。”
巴立卓慢慢起身,犹自念念有词:“金风玉露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风消雨住,街面上汪了很多的积水。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小心地避开深深浅浅的水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