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如此,美丽而可爱的青春,当韶华雕谢,诗提取你的纯精——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
九十年代初期的天空一派蔚蓝,阳光温暖而明亮。欢快的流行音乐在城市的上空飘荡,人们在柔软而甜蜜的歌声中释放着欲望和野心。我依然留恋这里,我很满意自己去做一棵树。我以欣喜的心情目睹人间的变化,并情愿以最宁静的姿态守侯未来。实际上,我很赞成诗人巴立卓的说法,一个机会主义的时代正向每个人走来。而孔萧竹说,婚姻并非美不胜收的小夜曲,而是实实在在地过日子。
绍劲光指出,孔萧竹同志的到来为局办增添了新鲜血液。作为新鲜血液的孔萧竹负责收发信息编写简报。直到这时,她才知道办公室还有位秘书叫吕茗,专门撰写领导讲话的综合秘书。
年终岁尾是邮政业务的旺季,一年一度报刊收订成了当务之急。年年都是老套路,市委宣传部出面下达党报党刊的任务,然后由邮电局挨家挨户收订。分管邮政业务的副局长余赫来向柳鹏汇报,抱怨说人手不够请求增援。柳鹏拍板说:“抽调机关干部吧,既是支援也是锻炼。”
孔萧竹被临时抽调出来,下投递段区收订报刊,与她搭档的是大名鼎鼎的万元户。有女秘书相随相伴,蔡磊显得既风趣又体贴。他们走家串户宣传动员,蔡磊带路,孔萧竹开票收款。常言道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一晃就是一个多月。孔萧竹一厢情愿地喜欢上了这样简单的工作了,起码不用坐在办公桌前费脑伤神,还可以去从前闻所未闻的各单位走动。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男人,巴立卓不以为然:“真乃妇人之见!”
孔萧竹无精打采地按期编写简报,简报的某些内容刊发在黑板报上。黑板报悬挂在一楼的外墙上,一溜儿八块大黑板。每期的内容都由杨主席亲自敲定,比如开展大干一百天劳动竞赛,比如大张旗鼓地开展“双增双节”活动。
巴立卓常以诗人自诩,张口北岛闭口舒婷,哥们打趣统称巴立卓的文字为巴诗。巴诗不时荣登黑板报,其代表作当属讴歌长话科女工的大作,有这样的句子——
一句“您好”的问候,
使整个城市都猜到了,
她们的笑容。
都说从理想到责任,
塞绳是最短的捷径。
少一张销号就少一份遗憾,
南腔北调之中认认真真,
话筒里注满了少女的温馨,
母亲的柔情。
拨号盘上的十位数字,
组合了她们的,
也是全邮电的名声……
杨主席一再夸奖说巴诗很出色。巴诗再出色,也需仰仗黑板报才能发表。蔚为壮观的黑板报出版之后,墙根下会别出心裁地摆出一长趟花盆。原来的板报是露天的,花花绿绿的字迹经常被雨水冲刷得面目全非,就像是女人泪痕交织的粉脸。局长柳鹏下令,洋洋大观的板报墙才装上了一层玻璃,才使得鲜艳夺目的字画能够保留十天以上。
这天的黑板报更加振奋人心,说的是松河局即将引进加拿大北电的DMS100交换机,共三万门。许多人感到了震惊,目前市区才七千门步进设备五千多户的电话,一下子引进四倍以上的交换设备也太离谱了吧?议论纷纷中,孔萧竹也忍不住驻足观看,但她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两年以后才能开通的程控交换机将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巴立卓的人生从此发生了巨大的裂变,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想象的,包括他本人。
这天很晚了巴立卓还没回家,孔萧竹一边拍儿子睡觉,一边去听门外的响动。快半夜了,小院的门才吱吱呀呀地开了,随后传来自行车支起车架的声音。一身酒气的巴立卓晃悠悠地走进屋来,先扮个鬼脸,看了看儿子,再瞅瞅老婆,笑嘻嘻地凑了过来。
孔萧竹想躲开,“怎么鬼鬼祟祟的?”
“还是儿子好看,老婆也不赖,嘿嘿。”巴立卓将手探进她的衣襟里去攀登高峰。
“你怎么才回来,都几点了?”
“班上有点事儿,多忙一会儿……”
孔萧竹说:“打住吧!自从我和你结婚之日起,你就没清闲过。我就纳闷了,你一个科员,怎么比人家阿拉法特还忙?”
巴立卓乐了,“有你这么挖苦人的吗?”
孔萧竹说:“我等你一晚上了,快赶上孟姜女思夫了。”
巴立卓不耐烦了,“不就是回来晚点儿,至于说这么多废话吗?”
孔萧竹说:“去去去,先洗洗脸刷刷牙。”
上了床,孔萧竹问:“跟谁喝的酒?”
巴立卓说:“科里几个人,聚聚。”
孔萧竹不无挪揄:“多姿多彩有滋有味呀。”
巴立卓得意洋洋:“那当然,人逢喜事精神爽。”
孔萧竹翻了下身,支起胳膊肘,问:“喜事儿?”
巴立卓的手又在女人胸前活动开来,他说:“当然是喜事儿,求之不得呢?”
孔萧竹推开他,说:“你,你中大奖了?”
巴立卓说:“你想哪去了?你以为我是财迷心窍的王二美?”
孔萧竹皱皱鼻子,说:“你比人家高尚多少啊?”
巴立卓贫嘴:“难道你没看出来?我是一个纯粹的人,高尚的人,一个完全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孔箫竹白了男人一眼,“何必老是显示自己有文化。”
巴立卓这才说:“叫我去北京邮电学院培训,专业方向程控交换。”
孔萧竹听了眼睛放亮,巴立卓又说:“先要去省里集中学习,算是预科班吧。”
数日后,巴立卓打点行装去了省邮电学校。不用说,学员都是各地市局选派的精英。参加工作数载之后,重新置身于花红草绿的校园当中,巴立卓有恍若隔世之感。
学校的生活单调乏味,课余时间无所事事,学员们都呆不住了。学校重申省局干部处的旨意,严禁私自外出严禁酗酒赌博,随后发下来几只篮球足球。晚饭后,男学员去篮球场活动筋骨,为数不多的女学员凑过来围观,说说笑笑的好不热闹。巴立卓的球技稀松,好不容易抢到蓝板球,就听本方的前锋在喊,抬手就是一记长甩。不想用力过猛,那球飞向了场外,不偏不倚地砸到了一位女同学身上。
球场内外一片欢腾,七长八短的球员们捂住肚子笑,说“好家伙,你甩绣球哪,咋这么有准头?
巴立卓连连道歉。观战的那女学员满面羞红,捡起球递还给他。
巴立卓更卖力气了,满场飞奔上蹿下跳累得气喘如牛。原因很简单,那女孩没走,一直饶有兴致地观看。她颀长的脖子上饶有风姿地系了条纱巾,就像一尊优美的雕像静立在暮色之中。散场之后,巴立卓抱着篮球向那女孩走去,他的脸上淌着汗珠显得很豪迈很男人气。巴立卓再次致歉,那女孩也不多说什么,只是笑了又笑。
被抛绣球一样球击中的女孩叫林紫叶,来自平原市邮电局。巴立卓站在她的对面,感觉有种青草的香气浮在空气中,他的内心陡然如黑房间的一根蜡烛,燃烧出很奇怪的光亮。但凡男人,对面容皎好的女人,总要以特别的眼光去欣赏去品味,一般没有据为己有的念头,可是巴立卓却将林紫叶和孔萧竹作了下比较,当然这种比较是不经意的,只是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林紫叶同学是个奇怪的女子,巴立卓始终闹不清楚她长得算不算好看。她不修饰时很平常,稍微一打扮就很迷人。她自己大概也知道这一点,有时打扮有时不打扮,全凭心情而定,就像和人捉迷藏一样,弄得巴立卓都糊涂了。但是林紫叶的气质优雅,无论是素面朝天还是略施粉黛,都显得与众不同。偶尔露出的羞怯和娇憨使她看上去更具有一种清纯古典的韵味。总之,巴立卓对她的印象很深很深。
三个月后,巴立卓顺利完成考试。省局干部处事先张扬的所谓半数淘汰的说法,不过是虚张声势催人奋进而已。临别聚餐之际,大家都如释重负,兴高采烈如同即将刑满释放。巴立卓也眉开眼笑,因为林紫叶等几个女同学恰好和他同桌。倒酒的时候,林紫叶说:“我们女生就喝饮料吧。”
有人反对:“那可不行,今日一别不知何时相见,三杯过后你们再喝饮料。”
巴立卓去看林紫叶,林紫叶也在看他。她的目光飞快移开,那脸已显微红。旁边有人起哄:“看看,酒不醉人人自醉,还没喝呢就醉了三分。”
巴立卓打圆场:“洗不洗,先泡上;喝不喝,先倒上。”
男生都拿巴立卓取乐:“你倒你倒,绣球都抛得那么准,倒酒更没问题了。”
男女同学开怀大笑,巴立卓将林紫叶的酒杯斟满了。
众人鼓噪:“绣球也抛了,酒也倒了,该喝交杯酒了……”
回松河不久,巴立卓接到了赴北京邮电学院进修的通知。他马上打电话告诉了孔萧竹,女人很高兴,说这可是天大的喜讯可喜可贺。巴立卓兴奋难抑,禁不住想起了林紫叶,很想知道她是否也拿到了通知书,也想问问她准备哪天出发哪个车次?心里想着,重新拿起电话拨通了113,话务员的耳朵鬼精鬼灵的,一下听出了他的声音,显得格外热情洋溢。巴立卓愣住了,意识到自己太粗心大意了,就人工接转的长途电话而言,邮电职工没有任何隐秘可言。他慌忙改口说,“哦,哦,就给接省局电信处吧。”
巴立卓一身邮电制服,颜色很黯淡的灰绿色,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看上去很没个样子。孔萧竹就拉着男人去买衣服,巴立卓顶不愿意逛街,心不在焉不太配合。孔萧竹批评他,“你注意点儿形象好不好?别穿的像街边卖大葱的!”
巴立卓反唇相讥道:“你倒好,一副家庭妇女的慵懒神色。”
说完两个人全笑了,彼此都很轻松。
孔萧竹一向是节俭持家的,确实不太在意自己的穿戴,很少有衣饰光鲜的时候。她艰苦朴素惯了,却舍得为儿子为巴立卓添加衣服,她觉得男人的衣帽就是女人的脸面,她有责任叫巴立卓体面一些。人靠衣饰马靠鞍,穿上了牛仔裤的巴立卓显得精神干练,叫女人忍不住看了又看。孔萧竹一边收拾行装,一边求人去买进京的卧铺票。局里有规定,乘坐卧铺者则无差旅费补助,巴立卓心疼六十元的津贴,就说坐硬座算了。孔萧竹满脸贤惠状,说:“穷家富路。坐一夜的火车呢,身体最要紧的……”
松河的火车不直达北京,需要在平原火车站换乘。侧身走过拥挤的车厢时,巴立卓的心头骤然一热,他惊喜地发现林紫叶和他同一次列车同一节车厢!巴立卓脱口而出:“呀,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林紫叶一脸潮红,人却显得异常快活:“哈,提前遇上了宝哥哥!”
飞驰的列车将金黄色的阳光不断剪断,隆隆车声里,巴立卓的脸红得发烫,好像全身血液都涌了上来。这次邂逅比上一次抛“绣球”还要激荡人心,巴立卓差一点儿说,我一直在想你呢。巴同学迅速和人调换了位置,以便和他心仪的林同学相邻。林紫叶落落大方地微笑着,那目光既像鼓励又像赞许。顷刻间,两个人都知道他们的关系从此亲近起来了。
在充满了人、行李以及彼此磕碰的车厢里,林紫叶感觉拥有了异常安稳的角落。愉快交谈既是幸福也是享受,谈吐不凡的巴立卓深深吸引了气质出众的林紫叶。有家室的男人通常懒得和老婆聊天,却会情不自禁地将最真实的心事倾诉给异性,而女人突如其来地得到一个男人的信任,心里会滋生起种种感动和幸福。巴立卓谈笑风生,其间有一段话会叫林紫叶记住一辈子的。他说,婚姻法规定男人二十三岁才能结婚,可十八岁就可以当兵。这至少说明了三个问题:一是破坏比建设容易;二是过日子比打仗困难;三是女人比男人更难对付。
林紫叶费了好大的劲,才理解了巴立卓意思,捂嘴一笑说:“巴立卓同学,请你注意了,我比你难对付。”
在巴立卓眼里,林紫叶有一种说不出的美,特别是那颀长的脖子,有一种芭蕾舞演员的韵味。巴立卓是用这样的语言来表达他的愉悦之情:“跟你在一起太荣幸了,你犹如一道激光照亮了我的心窝。”
林紫叶笑得花枝乱颤,“当心你的心窝被烤成燕窝,嘻嘻。”
错落的树冠以及忽高忽低的电力线在车窗外匆匆闪过,旅途不再显得漫长难熬。巴同学和林同学说不完也笑不够,如果不是车上十点钟熄灯的话,也许会谈一个通宵。在隆隆的车声里,林紫叶一夜难眠,巴立卓也是。
翌日清晨洗漱后,殷勤备至的巴立卓泡了两袋方便面,两人相对而坐解决了早餐。列车上的广播说,克林顿战胜乔治?布什当选美国总统,荷兰足球队2:0击败苏联队夺得欧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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