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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四节 贫贱夫妻

  巴立卓和孔萧竹犹如一对候鸟,迁徙在不太陌生的城市里。他们租房而居,其间搬家数次。漂泊感如影随形,但清洁始终是孔萧竹最为看重的事情。她没完没了地打扫卫生,晴好的星期天里不厌其烦地擦拭玻璃,仿佛她是为了清洁才生活的。

  秋天来了,巴立卓终于同意去买一口缸了。酸菜缸的外表是黑褐色的釉陶,隐隐地泛着青绿的色泽。巴立卓尾随老婆去市场选买白菜,然后一棵棵地晾晒,结结实实地腌了一缸酸菜,足够夫妻俩吃上一冬了。巴立卓大发感慨,过日子其实就是在过女人。

  冬季燃煤紧张。全松河邮电局仅有六台汽车,求车之难难于上青天。因为有过切肤之痛,巴立卓寻租房子时格外留意房东是否提供了燃煤。室外飞舞着漫天的大雪,巴立卓和孔萧竹睡在热呼呼的火炕上,彼此很恩爱也很温存。巴立卓每晚检查炉火以防煤烟中毒,他总也睡不塌实,深怕在某个早晨他和爱妻长眠不醒。

  无语的酸菜缸立在卧室的一角,见证着巴立卓夫妻的向往。他们谈论最多的就是房子。房子啊房子,他们简直要想疯了。

  师傅刚分到两居室楼房,巴立卓偕孔萧竹去看了,反反复复地看了个仔细。木门窗上的绿油漆挥发着奇异的香气。明亮的阳光斜斜地射入,室内的暖气嘶嘶地轻吟。师傅说这辈子熬了个供热房,知足了。不知是因为羡慕还是激动,巴立卓解开羽绒服扣子,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巴立卓清楚,以自己的资历本期分房无望,但他还是一笔一划地写下申请,一间平房足矣。

  邮电局是喜欢开会的单位,大事小事都要拿到会上讲一讲。事关分房会场爆满,连家属都赶来旁听。柳鹏说文革以来的十年间,松河局没有解决过职工住房,如今邮电业务节节攀升,企业可以支配部分自有资金以改善居住条件。柳鹏还说:“分到新房者一定要交出旧房,像巴立卓、孔萧竹这样的大学生必须特殊照顾!”

  “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柳鹏坚决地一劈手,让人联想起伟人的气魄。

  局长确实是伟人,他的讲话叫巴立卓两口子激动得一连数日耿耿难眠。

  巴立卓和孔萧竹终于居者有其屋了,他们分到了一爿小小的旧房。原房主刘师傅痛心疾首地介绍门窗上的防盗铁筋,感慨万千地唠叨他一砖一瓦垒起的仓房。巴立卓为此支付了八百元钱,孔萧竹心头颤了又颤,但什么也没说。孔萧竹懂得男人的面子是多么的重要,贤惠的女人应该知道深浅。巴立卓认为不值得为着为五十一百的和人家争吵,要是闹出了什么纠纷,就辜负了柳局长的一番美意。

  太阳横在天际,慷慨地照耀着两口皮箱和几个大纸壳箱子,照耀着那口壮实的酸菜缸。巴立卓和孔萧竹迫不及待地搬进了属于自己的家。王二美很仗义地偷来了油线杆和水泥管孔,一鼓作气地在窗前搭设起防雨的窝棚。堡垒似的小院黑洞洞潮乎乎的,白天也要点灯,但毕竟是自己真实的窝啊,巴立卓很男人式地长吁了一口气。

  炊烟在简陋的屋脊上扶摇升起,欢快的麻雀在窝棚顶上蹦来蹦去。孔萧竹不舍昼夜地操劳,膑手抵足地装扮他们的新家。心满意足的巴立卓端详着女人曼妙的身影,看那对Rx房在衣衫里妙趣横生地滚动。爱情被放大了,巴立卓俨如忠实的农夫迷恋农事那样迷恋床第之欢,激情勃发夜夜春潮。巴立卓后来说过,人活着就是为了某一个瞬间,生、死是瞬间,机遇成败、真情涌动、高xdx潮喷射这些全都是瞬间。此时此刻,巴立卓享受的正是一个又一个瞬间。

  邮电局的待遇越来越好了,巴立卓和孔萧竹会同一天分到同样的东西,比如两个煤气罐两袋大米两捆大葱或者两箱冻带鱼。他俩推着自行车乐颠颠地往家搬,有时也会小小的犯愁,不知道如何才能打发掉。为了买菜倒垃圾之类的家务事,他们常有小小的口角发生。

  巴立卓的安乐窝隐藏在棚户区的深处,上班下班都要经过一个公共厕所。该厕所饱经风雨剥蚀加之无人管理,冬天污水结冰,夏日奇臭无比,倘若再有微风扬起,那臊臭味儿便向四处蔓延,并顺着歪歪斜斜的羊肠小巷飘散。无论天气怎样炎热,孔萧竹都坚持不打开后窗,那滚滚而来的气息实在叫人难以忍受。巴立卓说:“你到底不是农村的孩子,大粪是天然的有机肥料,我就是吃大粪长大的。”

  巴立卓的话音匍落,孔萧竹便一阵狂呕。女人一吐再吐,去医院检查的结果是怀孕了。

  就在惊喜又惶恐的当口,巴立卓调到了电信科。孔萧竹并不高兴,她为每月少了七元钱的夜班津贴而叹息连连。郝静波特意开了个欢送会,载波室全体凑份子,每人捐出五元钱去“狗食棚子”聚餐了一次。所谓狗食棚子是指街边的大排挡,即彩条布围成的小饭棚。花花绿绿的彩条棚挤满了整整一条街,烤鸽子炸麻雀熏兔子酱牛肉炖小鸡涮羊肉,浓香飘逸,场面甚是壮观。

  转眼又是秋天,松河邮电局要为职工分发苹果。事情显得比较隆重,需要出动所有能够集中的车辆抽调精兵强将去辽东半岛收购,巴立卓自告奋勇报名参加。出发前杨主席再三强调,要把困难想得更充分一些,并要求一律穿着绿色标志服戴绿色大盖帽。说到这里,大家全都笑了。提起大盖帽,就叫人产生关于四大绿的联想。这四大绿是:青草地、西瓜皮、王八盖子、邮电局。杨主席说路途遥远,每人戴顶大帽子,远远一看很像交通警察呢。

  孔萧竹坚决反对男人远行。巴立卓没好气儿:“又不是支边援藏,你慌个屁呀?”

  孔萧竹道:“不就是去买苹果吗,你神气个球啊?”

  巴立卓振振有词,反正我已经报名了,出尔反尔的事非我所为,你叫我咋和领导去说?

  孔萧竹更加生气,自己还不是黄脸婆呢,男人就视自己为无物了,长此以往那还了得?她说,你要是去了就别回来!随后的一天里,巴立卓和孔萧竹互不理睬,可这份默契并非甜蜜的礼物而是彼此叫劲。巴立卓临走前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月照青山云游天,一个出门就想家的人。”

  沈大公路上车流滚滚,运菜的拉煤的车辆挤得满当当,一看便知整个东北三省都在准备越冬。沿途肇事不断检查关卡不断,车队一路蜗行走走停停。窗外是辽阔苍凉的大平原,光秃秃的杨树成排成行,乌鸦在灰蒙蒙的天幕上盘旋。杨主席忽然问巴立卓:“想老婆了吧?”

  巴立卓心怀内疚:“孔萧竹怀孕了。”

  杨主席笑:“就你们年轻人娇气,我老婆养了三孩子,哪个我都没管。”

  车队一走多日,柳鹏和宋书记在家提心吊胆,担心天气变化担心路况不好担心遇到车祸。还有一个人坐卧不安,那就是孔萧竹。

  孤单冷寂中,孔萧竹更加怨恨巴立卓了,仅仅为了自己快活,凭着这小小的借口竟可以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事先连个商量都没有,说报名就报名了。可恨的是这个家伙连个电报也不来,害得她天天给工会打电话询问。长夜漫漫,寒风漫卷吹得后窗户呼哒呼哒直响。窗户是那样的单薄,除了几根铁筋做支撑其他全是玻璃,孔萧竹生怕有人破窗而入。冷寂和孤单在一点点的侵噬着她,越有心事越睡不着。她只好起身去摆弄婴儿的衣物。布料的质地很柔软,贴在脸上就像是温存的絮语,让她联想起婴儿细嫩的肌肤。她想着想着,以至于泪眼婆娑。

  孔萧竹想和人说说话,忍不住去财务科找詹萍。财务科的人很多,詹萍便说等我有时间了回头找你。孔萧竹以为对方敷衍她,更加怏怏不乐,不想下班前詹萍真的来了电话。一见到詹萍,孔萧竹的眼圈就红了,哽咽叫了声大姐。

  詹萍猜出了八九分,说咱们做女人的,心肠放大度点才是,巴立卓是公出,又不是去做坏事。詹萍的孩子两周岁了,她人也胖了许多,正心无旁骛地做着贤妻良母,眉宇间洋溢着成熟女人的气息。她还说男人看起来耀武扬威的,骨子里都还是孩子,疯够了跑累了自然就会回家。

  孔萧竹怅然:“我总有点儿怕。”

  詹萍笑了,说两口子过日子,谈不上谁怕谁。由爱生怖吧,还是男人怕老婆的多,你家怎么调过来了啦?詹萍还说,自己的男人自己疼,过小日子的感受还要自己去悟。

  风尘仆仆的巴立卓终于回来了。一进家门,就见孔萧竹正襟危坐严阵以待。巴立卓傻眼了,他没想到事态会这样严重。

  女人出奇的沉着:“巴立卓,咱这个家最没家样了,我忙你更忙,柴米油盐你不管,我怀孕了你不管,整天寻思往外瞎跑,你这么大的男人,叫我说你什么好?”

  巴立卓弯腰赔笑,“一回来就上课?”

  孔萧竹不解气:“你看看这个家吧,感觉什么样?你在外面溜光水滑的像个人物似的,可咱这个家能比北京猿人强多少?除了苍蝇蚊子的谁愿意往这里住?单位分了一间破平房,你就感恩戴德死心塌地了,是不是?摸哪哪冰凉啊,要是人热乎点儿也行……我孔萧竹差啥呀我,是长相说不过去?还是学历比你低、钱挣得比你少?我那块对不起你了,你抬腿就走,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暗无天日……”

  巴立卓自知理亏垂手恭听。女人越说越生气,穿上大衣做出离家出走的样子。巴立卓大惊失色,“呀,你要干什么哪?媳妇,天都黑了。”

  “我回集体宿舍去住!”话虽这样说,但孔萧竹也不想走,为了给男人让出时间,她故意去收拾衣服。就在这时,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紧紧箍住,女人仅仅象征性地挣扎几下便就范了。巴立卓万千柔情地扶女人坐下,紧握她的双手连连赔不是说我错了。巴立卓的微笑能迷死人。孔萧竹也不想再闹下去了,她想见好就收,何况男人已经认错了。巴立卓嘴里巴巴地“媳妇媳妇”的叫着,不由孔萧竹不再现温柔。她终于明白,自己是多么的牵挂他惦记他想念他。

  假公济私的巴立卓随车多弄回两筐苹果,一筐黄元帅一筐国光,肉麻兮兮地说:“都给你吃,好生个水灵灵的胖小子。”

  一句话说得孔萧竹深藏了半月之久的眼泪流了下来。巴立卓拥妻入怀,舌头轻轻地舔着女人的眼泪,嘟囔:“小猪别哭,小别胜新婚嘛。”

  孔萧竹被痒得破涕为笑,问他,“什么味?”

  巴立卓的眼睛迷成一条线,“咸味,还有点甜。”

  孔萧竹的预产期过去三天了还没有动静,巴立卓跟在医生屁股后面东问西问。医生有些烦了,“瓜熟才蒂落,你急什么急?”

  孔萧竹折腾得天昏地暗。大汗淋漓中,她看到窗外的天空一派蔚蓝,还有些悠悠的白云,这在阴雨连绵的季节里十分少见。

  婴儿的啼哭终于从产房传出,护士通知巴立卓说:“恭喜了,男孩,三千克。”

  巴立卓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反应过来,那三千克是何含义。为了三千克儿子的名字,巴立卓费了三千吨的力气。他翻出了字典甚至唐诗宋词,备选的名字有巴金、巴山、巴黎等等。但是,巴立卓最终为儿子起名巴奢,这是一个毫无诗意又异常古怪的名字。孔萧竹不太满意,说这名字听着就是“跋涉”之意,你就不怕累着儿子?”

  巴立卓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就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巴奢刚出生时并不吃奶粉的,只是孔萧竹的奶水太少了。为了能让儿子吃饱,业余诗人客串业余郎中,捧起医书钻研偏方药膳。一天两只鱼三天一只鸡的逼着女人吃肉喝汤,以期改善奶水供应不足的现象。巴立卓锲而不舍的自学精神没有感动上苍,鲫鱼汤清蒸膀蹄的种种滋补全然徒劳,老婆的Rx房始终没有充盈泉涌。巴奢小家伙昼夜哭闹不休,孔萧竹睡眠不足愈发消瘦。更为不幸的是孔萧竹满月不久高烧不止,挂了几天盐水之后彻底没了奶水,这就使得本不宽裕的生活更显局促。巴立卓拿到工资后最首要的事情就是去买奶粉,每个月最少十袋花掉五十三元。

  孔萧竹和霍芳的关系热络起来,定时去托儿所哺乳,所以天天碰面。托儿所是女人说长道短的去处。孩子妈妈多半有着相同的爱好,那就是在单位说家里事,在家说单位事。婆婆妈妈的女工们撩起衣襟,毫无顾忌地袒露出肥实的Rx房,像水枪一样喷射出白花花的乳汁来。孔萧竹很不习惯,更不习惯她们口中的是是非非。孔萧竹也挺随和,但她的随和里有一种冷,叫霍芳以外的女人不太舒服。在婴儿的哭闹声和乳香、化妆品混合的气味里,孔萧竹一直很孤单。

  俗话说有苗不愁长,邮电局的孩子们在慢慢长大。儿子的吸吮越来越有力了,隔三差五咬破胶皮奶嘴儿,害得每个月都要换一打奶嘴儿。儿子每天都给孔萧竹带来了惊喜,那种成长的惊喜,那种需要用心去陶醉的惊喜。每天早晨,她早早起床做好了饭,而儿子还没有醒,侧身俯脸甜甜的睡着,一张小嘴嘟着,额头的几绺长头发翘着,长长的睫毛轻轻地闭合在娇嫩的睑上。如此沉静的表情,叫孔萧竹的内心涌动着无限柔情,她觉得仅仅为了儿子都值得过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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