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忠没想到美国的人际关系也这么复杂,以前在国内的时候,他最头疼人际关系了,总是尽力躲避,宁可不升官发财不得奖,也不参与任何一个帮派,免得被卷进是非之中。
他原以为美国的人际关系会比中国的简单,哪知道一来就被卷进了大陆和台湾的斗争之中。
他肯定是不敢执行老杨的指示的,想到要偷偷摸摸把评估表拿到实验室去,关上门在里面做手脚,他就心里发毛,万一让系里发现了,那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可能不光是助教职位保不住,连学籍都会保不住。
就算系里不发现,他那样做了,怎么对得起朱洁如?
这半年来,朱洁如对他很好,做了好吃的带给他吃,他没车的时候送他回家,还跑那么远陪他去买鞋,平时教学上也很帮助他,他刚来不了解行情,都是朱洁如带他这里那里领实验用具和材料,还教他怎么准备实验。每次实验课上,朱洁如都鼓励他到学生中去转转,看学生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他觉得朱洁如的实验课也上得不错,准备很充分,讲得很清楚,工作很负责,每次课都记录学生的出勤,每次实验报告都仔细批改,不仅打分,还详细写出批语。有的学生因事因病漏掉一节实验课,她都会抽时间让学生补上。
这么好的助教,他怎么忍心用造假的方式诬陷?
但如果他不按老杨说的做,又觉得对不起老杨。可以说,他能有今天,有一大半是老杨的功劳,如果不是老杨在网上晒“搬运经”,他恐怕到现在还在国内读他那暗无天日的博士,也不知道读完了找不找得到工作,即便找到了,也不知道每个月有几颗颗钱,买不买得起房子,娶不娶得到媳妇,养不养得起老老小小。
他到美国后,老杨也待他不薄,去机场接他,又亲自做饭招待他,还替他找了这么好一个住处。他这半年来,住得舒服,吃得舒服,还省下了几千美元,这不都是老杨的功劳吗?
俗话说“知恩图报”,连狗都知道报答恩主呢,何况是个人?
他跟云珠说起这事,云珠也很着急:“那怎么办?如果你丢了助教钱,不是跟老李一样,也得回国了吗?”
“丢了当然就得回国了,一年几万的学费,我哪里交得起?”
“那我怎么办?”
“你下学期学费都交了,证也签了,当然是到这里来读书啰。”
“但是你都回国了,我一个人跑那去喝西北风啊?”
“那你也干脆不读这个语言学校了?”
“但那五千多美元不是白交了?”
“应该可以退回来吧?至少能退一部分。”
“那我的护照签证不是白办了?”
“那你就还是过来读啰。”
“但你都回国了——”
这样原地转了若干个圈后,他有点不耐烦了:“那你说怎么办呢?不来读,你说浪费学费,护照签证白办了;来读,你又说我都回国了——”
云珠也烦了:“我就是在问你该怎么办嘛。”
“我哪里知道该怎么办?”
“你一个男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又怎么知道?”
“我这不是在跟你商量吗?”
“我也是在跟你商量嘛,你发什么脾气?”
他知道是自己率先发火不对,便检讨说:“对不起,我刚才也是急糊涂了。其实这事也只是在担着心,并没真正发生,我们就别预先吵架了吧。说不定一切都能顺利解决,那我们的架不白吵了?”
“我没跟你吵架,是你在跟我吵架。”
“对不起。”
“本来我签到了证,马上就要去美国,正高兴着呢,结果你搞出这么点事来烦人。”
“对不起。”
他很后悔把这事告诉云珠,她又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告诉她干嘛呢?
后来他跟Grace谈起这事,她倒是泰然自若:“没事,到了评估那天,你请个病假就行了。”
“请病假?”
“对呀。”
“真的呢,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上头去呢?”
“你中国历史书看少了。”
“是吗?中国历史书上有这些?”
“当然有啦。我们中国的历史嘛,勾心斗角奸猾狡诈的事儿多了去了,像你这种明哲保身的人,遇到这种进退两难,或者两边都不敢得罪的事,最好的办法就是称病不上朝。”
他高兴了:“就这么说,到时候请病假不去就行了。”
“就是要搞准了,别搞得请假那天没评估,评估的那天没请假。”
“哈哈哈哈,你真是太聪明了!”
“我觉得这不是聪明,而是无奈。老杨来美国这么久,还没开窍,成天卷在这些勾心斗角的不正之风里,浪费自己的精力,也浪费别人的精力。”
他又想起一事:“但是我到哪里去搞医生证明呢?”
“什么医生证明?”
“请病假不要医生证明吗?”
“要什么医生证明,又不是小学生。你就打个电话给系秘书或者给她发个电邮,说你病了,不能去学校,让她找个人顶替你就行了。”
“我说我生了什么病呢?”
“就说你痛经?”
“别逗了,说正经的,美国人一般生什么病才请假?”
“精神病?”
“算了,我都精神病了,哪里还会打电话请假?还是你帮我打电话吧,相信你诡计多端,肯定能想出个好名目来。”
“那就我帮你打吧。”
期末评估前一天,Grace打了个电话到系里,替他请假,系里很爽快地答应了,说会派个秘书去收发评估表,还祝他早日康复,搞得他怪不好意思。
这么复杂的宫廷斗争,就被他称病不上朝给躲掉了。
但老杨也不是省油的灯,当天晚上就打电话来了:“你小子今天溜号了?”
他只好撒谎:“病了。”
“什么病?这么严重?学生评估顶多二十分钟,你连这么点时间都坚持不住?”
“拉肚子,一天跑厕所十几次。”
老杨不高兴地说:“你不要以为你这是在糊弄我,我告诉你,你害的是你自己!”
他知道老杨什么意思,他逃脱了栽赃陷害朱洁如这一关,但朱洁如可能已经在期末评估上栽赃陷害他了。
他把这担心一说,Grace绝不相信:“不会的,她那么喜欢你,干嘛要害你呢?”
“她——喜欢我吗?”
“怎么不喜欢呢?带你去买鞋,还把爹妈都拉上,又替你开个Saks卡,让你节约几十块钱。你要知道,Saks只有开卡那一天有10%折价的,她让给你了,她自己享受不到这个10%的折价了。”
“真的?我不知道啊!”
“现在知道也不晚嘛,所以你放心好了,她不会在期末评估上整你的。”
“万一她会呢?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她——,那么她知道我有女朋友,会不会——”
“因爱生恨?那我就不知道了。她知道你女朋友快来了?”
“知道。”
“她怎么说?”
“没说什么呀。”
“嗯——,我觉得她不高兴是会有点的,但不会在评估问题上整你。其实系里选助教,也不是只听学生一家之言的,还有很多别的考虑。学生评估嘛,有时就是公报私仇,哪个助教严格一点,他们不喜欢,就给人家评低分,系里要是全听学生的,那就把好助教坏助教一锅端了。我也做过助教,也被学生评估过,我知道没那么可怕,只要你不是太糟糕,系里不会取消你的助教职位的。”
“但是学生的评估肯定是很重要的。”
“重要当然重要,但你平时干得不错,学生怎么会诬陷你呢?如果到时候学生对你的评估真的很差,你可以要求系里复查,或者重评,让秘书去收发评估表格。”
“可以这样吗?”
“为什么不可以?”
“就怕重评学生还是给我评很低。”
“如果真是那样,那也怪不得朱小姐了,因为那说明你的确很差。”
“我本来就很差么。”
“万一到了那一步,也不是绝人之路,你还可以到别处找助教或者助研的位置。”
“到哪里找?”
“至少可以到自己老板那里找钱啊。”
“自己老板?”
“就是你导师啊。一般来讲,导师手里都有科研经费的,主要用来资助自己的学生。像你这样新来的,可能拿的是系里的钱,但后面几年,可能主要靠你导师支持。”
他咕噜说:“我都不知道我导师手里有没有钱。”
“如果你导师手里没钱,那你也——不用跟着他做研究了,连科研经费都申请不到的人,你跟着他能做出什么来?趁早重新找导师。”
他听了Grace的分析,感觉心情开朗了很多,看来也不用在一棵树上吊死。
那几天,他每天都在网上搜寻,看看还有哪些树可以吊死人,结果发现他导师手里真的有钱,是国家级的科研基金,还有些教授也有科研经费,就是不知道一旦这些教授知道他是被系里炒掉的,还会不会让他去他们的树上吊死。
那段时间,他过得比较忐忑,没心思搞学习做实验,还不知道下学期在哪儿呢,有啥好学的?但他也不敢跟那些有钱的教授们联系,怕万一系里的助教职位没黄掉,而他却私自找了下家,那就麻烦了。
人用不着在一棵树上吊死,但也不能同时在两棵树上吊死,只能一棵一棵地吊。
新年夜,他去参加C大中国学生会搞的party(聚会)。学生会发了好多次email(电邮),请大家一定参加,且请带上朋友和家属,说有很多节目表演,还有美食招待。
他问Grace去不去,她说她不想去:“老了,不爱凑这些热闹了。”
“你哪里老呀?”
“不老也不想去了,以前读书的时候,参加过太多这样的party。你刚来,去玩玩吧。”
他按时去了学生活动中心,刚进大门,就看到一些人站在门边欢迎来宾,其中就有朱洁如,又打扮起来了,穿着裙子,比平时光鲜数倍。
她一看到他就打招呼:“阿忠,到这边来!”
他走过去:“你也来了?你爸爸妈妈呢?”
“他们都来了,在里面。”
他正在想待会进去后要不要先跟两位老人打个招呼,就听到另一边老杨在叫他:“阿忠,这边!怎么跑那边去了?”
他一愣,四处张望了一下,才发现左右两边的活动厅都装饰起来了,但左边是“中国学子迎新年”,右边是“台湾学子迎新年”,一批批新到的与会者很熟络地往不同的厅里走去,只有他个老土,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去左边还是去右边。
老杨威严地叫了一声:“宇文忠,到这里来!”
他的脚像听到党的召唤一样,自动向老杨那边迈去。
老杨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故意大声说:“呵呵,想跟我们斗,没门!”
他迷茫地问:“这——怎——怎么回事?”
“哼,湾湾跟我们玩心眼,我们今天开新年晚会,他们也选在今天开,我们到市里贴广告拉客,他们也到市里贴广告拉客,我们通过校学生会发通知,他们也通过校学生会发通知。但怎么样呢?还是我们中国来的人多!一个弹丸之地想跟我们泱泱大国打擂台?去死吧!”
那边朱洁如也在叫他:“阿忠——”
老杨拉住他一只手,另一只手放在他背上,把他往中国厅里推:“进去吧,进去吧,快开始了。”
“你不进去?”
“我还要在这里坚守战场,不能让他们把我们的人都骗那边去了。呵呵,你看朱八戒那脸色,失落之极啊!”
他回头看了一眼,没看到朱洁如脸上的表情,因为她已经转过身迎接来宾去了。
|